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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三尺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哪个爷们小时候没在茶馆听过说书?谁不是把关二爷斩颜良诛文丑的事迹倒背如流?把李广将军阵前取敌将首级的故事说了又说?一部《水浒》听个千儿八百遍也不 稀罕。那部《三侠五义》就算拿着大顶也照样讲得出来。少年人都想当英雄,建功立业,天下扬名。谁不希望自己是号人物,能够指点江山,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占金儿时就梦想征战沙场,能过上风刀霜剑,枕戈待旦的日子。那种生活是何等刺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不尽兴,岂非同行尸无异?可是,长大以后,他却 继承了家业。守着乡下百亩良田,城郊两处房产。靠每年的地租,也是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老老实实娶了房媳妇。他闲时就纠集一群泼皮上街寻衅滋事, 没事也偶尔调戏个良家妇女什么的。街坊甚不待见,人送外号“周扒皮”。

若不是这位扒皮老兄有天早上起早了,大概他的生活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他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撞上那件怪事。

要说那天清早,与平日倒没什么不同。鸡还没叫,他在睡梦里打了几个激灵,人立刻便醒过来。周占金似乎有种预感,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穿好衣服下床,前后 院寻摸一遍,没有什么异动。他家内开酒楼,这会儿早,没客人上门。自家老婆在柜上对帐,几个小厮忙里忙外。正走到大门口,远远望见台阶上堆了一堆东西。走 近一看,是个印花蓝布包裹,放在墙根下。

他转悠两圈,周围杳无人迹。包裹想必是路人忘在这里。周占金不禁顿起贪心,心道:左右僻静,我拿进去,也无人晓得。于是将那包东西一抄,不管好歹就望怀内揣去。

只听包袱忽道:“好么,青天白日的你便好意思做贼?”

他给唬了一大跳,手一松,包袱坠落在地,摔得“扑通”一响。那人又道,“你这毛人,摔我怎地?”

周占金张大了嘴,瞠目结舌,连嚷都忘了,直勾勾瞅定这包东西。他暗想:白日撞邪,不是老周我离死不远了罢?

包裹呻吟几声,似乎摔得甚痛。那人叹口气,喃喃道:“本想好好睡个觉,不料此处也不清静,真是扫兴得很。”

周占金定了定神,放胆走近几步,左瞧右瞧十分奇怪。这包袱虽不算小,可怎么也不像个能装人的物事,怎会有人在里头开声?他好奇心起,三下两下将褡裢解开。白花花的东西散了满地。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他头皮发紧,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竟是一副死人骨头!

他指着骷髅头,抖得如同筛糠,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骷髅裂开嘴,呵呵一笑,道:“小老弟,吓着你了?”

老周脸色白若宣纸,哪里答得上话来?他倒想跑,怎奈这会儿脚却好似不长在自己身上,半分也挪不动步。

白骨见他着实害怕,也不再戏弄。它骨碌碌滚几滚,滚到别的骨头边。只见努起嘴,吹了口气。那副散乱不堪的骸骨自己排列整齐,从地下缓缓站起。骨头站起身,也有一人来高,各处关节格格做响。它一动,就似乎随时要散架般,叫人替它担心。

骨头将手伸入包袱里摸来摸去,摸出一个人皮皮囊。它将皮囊两手一抖,如同穿衣服一般,三下两下穿上身。又掏出一领半新不旧的道袍披上。此刻再看,活脱儿便是个人。周占金细细觑面打量。那道士松形鹤骨,面容清癯,神态潇洒,举手投足之间,飘然出尘。

道人微微一笑,打个稽手,道:“贫道皮相有礼。”

他叫皮相,果然就是一具皮囊之相。周占金虽不信神佛,但对茅山道术倒颇有兴趣。顿时惧意便去了几分。他慌忙还礼,答道:“不知是道长在此处纳凉,多有得罪。”

皮相道人道:“贫道才下终南山。方才自道友观中散席出来,走至此间,不觉困乏,略做小憩。不料碰上阁下,情实有缘。”

周占金暗道:终南山离这里可远得很哪。怪道他会在墙根睡觉。瞧他这样子,虽不像玄门正宗,却多少也有几分法力。

无巧不巧,正在这时,道人肚内饥饿,叫唤几声。周掌柜会意,于是便道:“在下甚慕玄中异术,一向不曾得着机会与人请教。请道长楼上奉斋,指点一二,万勿推辞。”

皮相道人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不禁莞尔,道了声:“承赐饭了。”



二人径入内,到得堂前。只见,一名妇人倚在柜后,指手画脚的支使伙计。账房先生才望后边去了。这女人头上簪花,双颊带俏,粉面含春。她削肩膀,水蛇腰,肤 色白嫩得好似滴水。不是别人,正是周占金家内掌柜。原是东街豆腐房磨豆腐的女儿。原有几分姿色,为人轻浮,性若杨花,专好那倚门卖俏的勾当。所以,往来就 有好色之徒,成日价在门前房后转悠。人送外号“杨花儿”,又称“豆腐西施”。人人畏惧老周恶名,虽然心痒,皆不敢冲他老婆下手。

豆腐西施乍一抬头,正撞着道人进门。她瞧人家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便飞个媚眼,故意做出一副轻狂样貌。皮相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及至走过去后,忍不住再回了回头。老板娘满不在乎,哈哈一笑。

周占金恼怒,大喝一声,一拳捶在柜上,吼道:“这婆娘,全不知事!还不去后头备酒菜?快着些,不然看招巴掌么!”

那妇人哼了一声,轻摆小蛮腰,这才扭着屁股走进去。道人尴尬,干咳两声。周掌柜将他请到楼上。一问之下,才知他不禁荤腥,于是两人便你一杯,我一杯,把起盏来。

老周为人虽粗鲁,却甚率直,最喜酒色。见那人喝得十分爽利,心下就有几分喜欢。二人酒到杯干,不一会儿便有微醺之意。于是周占金趁机拿言语相攀。畅谈之 下,十分投机。道人自幼出家,一生不娶妻室,四海云游。他不但见多识广,相貌非俗,且言语中透着渊博。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天上地下所问者,无一不通,无一 不晓。掌柜心下猜度,此人必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不免自惭形秽,眉眼上略有些伤怀的意思。

道士瞧他先是叹气,后又愁眉不展,问道:“小老弟先喜后忧,莫不是有甚心事?”

周占金忙道:“说出来倒扫兴。喝酒!喝酒!”

两人对饮而尽,皮相道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也不必说,贫道便来猜上一猜。红尘中人,无非脱不开功名利禄,获利声色八字而已。但教你能说出来,我好替你开解开解。”

掌柜长吁一声,愧道:“也不是金银,也不为女色,我只为自己白活三十年,觉得有些不足。倒不如你这般洒脱,无拘无束来得好。”

“各人皆有各自缘法,那也不必慨叹。兄弟你家有金珠地亩,又有娇妻在房。不为吃穿所忧,又无爵禄所绊,平安逍遥,还有哪些不足?”

“不瞒你说,别瞧我粗人一个,祖上却世代书香。爹娘全是官宦出身。本想我这一独子,能上承祖宗基业,下续本家香火。只可惜上了三年学堂,浑没个出息。到如 今,连三字经跟百家姓也没能背全。十岁上,二老接连大病,撒手人寰。我自在家,坐吃山空。本想捐个官做,却又不懂仕途经济那一套。况我生来不喜读书,最好 枪棒。可也没逢着名师,不然……”

“不然怎样?”

说到此处,他气为之一壮,大声道:“不然岂能坐等老死?怎么也要上一回沙场,将那古来名将学上一学。男子汉大丈夫,当自立于世。如今庸庸碌碌坐在家里,眼看大好时光一天天荒废,实在叫人气闷。”

道人击节而赞,道:“讲得好,若天下人都如这般想法,则大幸矣。我等更不用修什么道,避什么凡尘世俗之祸。不过,老兄弟这么说好虽好,太平盛世却无仗可打。俗话讲——乱世出英雄,太平年代灭英雄。你纵有抱负,却哪有施展的地方?”

他“嘿”了一声,“正是为此,我才烦恼。”

皮相沉吟半晌,心生一计,道:“兄弟,冲你这番志向,我不帮你,心下过意不去。不过,话分两头说。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你一人取功名,就兴血雨腥风,不是我们修行之人当做的事。我这里有个折衷的法子,你可圆此一梦,又不必当真起什么刀兵战事。”

“什么法子?”

道人向袖内摸去。他左摸摸,右摸摸,摸了半天,捞出一物捏在掌中。伸到老周鼻子底下摊开,原来是枚铜钱。此物外圆内方,色泽微微泛青,毫无特异之处。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玩意,我每日看到万儿八千,要它何用?”

皮相道人一哂,道:“别瞧它小,万事管用。世上什么东西拿它买不到?有了钱,难缠小鬼也要为你驱役。况且我这宝物不是普通铜钱,它有个名色,号为‘乾坤’。便是内中别有洞天之意。凡是人心所想,里头都能照见。不信你自己来看。”

道士伸出二指,夹住那枚小钱,伸到周掌柜眼前。他眨眨眼,忍不住向方孔中窥看。起初漆黑一片,如临深渊。后来便有朦朦云气旋转,白雾散处,好一番锦绣山 川。只见碧空如洗,江河西去,渔光点点,有若洒了层白银相仿。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两岸道不尽的美景,徐徐掠过,让人心旷神怡。原来周占金早就听人说起, 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直心向往之,却无缘亲眼得见。方才因羡道人潇洒自在,胸中暗起波澜。望见之下,果然正是心内所想,真是又惊又奇又喜。

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抬起头来。皮相的神情却捉摸不透,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道:“怎样?我没骗你罢?你再看。”

这小小铜钱,仿佛有什么巨大引力。周占金不由自主,又俯身凑上去。这次,却不是秀丽山水。换了一截白生生的东西。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截肚皮。

这截肚皮虽是人肌肤,可如同羊脂美玉。真个是欺霜胜雪,暗放华光。那女子的小蛮腰,有若汉宫飞燕,犹赛楚宫细腰。她款转腰身,慢引玉臂,浅吟清唱。容貌好似芙蓉出水,艳美脱俗。身体柔弱无骨,披了层薄薄细纱,双臂、肩膊和肚脐裸露在外。瞧得周占金心旌荡漾,不能自己。

只听耳边有人咳嗽,眼前一黑。原来道人将钱收了回去。不知何时,自家娘子早启帘而入,将菜望桌上一放。皮相把宝贝暗暗掖在袖内,不叫她看到。豆腐西施若有意,若无意,在道人肩上蹭了蹭,冲他媚然一笑。道士佯装不知,眼睛看向别处。

周占金此刻哪还顾得上这妇人如何烟视媚行?待她一走,便急道:“可否再让我看看?”

皮相道人摆摆手,说道:“别着急,这里不是行事的地方。今天傍晚时分,你来城东门外田垅上的城隍庙找我。我自有道理。”



老周自打见着“乾坤眼”后,便魂不守舍。一天下来,脑子里翻腾不止,心内好似有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搔痒难耐。好容易盼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晚。他也等不得铺子关门,跟老婆谎称收账,转头就望城东奔来。

周占金大步流星,急急出城门,顺官路一径下去。又走了约莫半里地,满眼净是田亩。远处庄户炊烟袅袅,道路泥泞难行。此刻晚霞尚未全收,还余下丁点光亮。老 周四下一望。果然,不远处的田埂边立了一座歪歪斜斜的破庙。此庙屋顶瓦片掀去半边,墙壁颓塌,摇摇欲坠。入内后是个敞阔院子。抬眼望望,城隍爷像漆色斑 驳,炉中香灰冰冷。他不禁感叹,即便神佛也是各有各的遭际。

道人自房檐影子下施施然走来,淡淡道:“老兄弟来得好早,站在门口,只管叹它怎地?还不过来。”

说罢,二人携手走入殿内。皮相道人盘膝而坐。他面前摆了个炉子,一口铁锅。锅内正煮着白汤。掌柜心下纳闷道,莫不是要用宵夜?

皮相道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方才我手头没有这些物事,难以行法。你那里人多眼杂,若泄了机密,事体不谐。现下既然来了,定不叫你空回。”

“不瞒你讲,往日我行遍天下时,或有那善男信女,或有那村夫愚妇,求财求福,求利求禄的委实不少。当中,也有几个如你这般,怀抱大志却惜叹生不逢时。开 始,我也无可奈何。后来撞见次数多了,我想出一个办法,将各色不同书册,使油炼化,置于‘乾坤’钱眼中。再让求取功名之人,自去书中游历。喜神怪的去‘封 神’,爱草莽的去‘水浒’,幻中亦真,真中亦幻。又不叫你当真担甚风险,更不会贻祸旁人。只道南柯奇遇,黄粱梦枕而已。”

掌柜惊道:“这……此话当真?”

“你瞧我像打诳语的人?不必多话,看你想去哪部书。我这里应有尽有。”

问到此处,周占金往日的机灵忽然没影了。他抓抓后脑,茫然道:“这我可没想过。老周大字不识一斗,平日只听说书,哪里正儿八经的读过甚书呢?”

“你要建功立业,那些情情爱爱的想必是不成。‘西游’‘封神’之流大约也免了。游记什么的你更没有兴趣。‘史记’‘汉书’老弟可愿往回一观?”

他一个大老粗,几曾见过史书?周占金莫名其妙的问道:“这我可听都没听说过。往日哪些书,去的人多?”

道人答言道:“男的么,多半都好‘水浒’。‘东周列国志’也去得有几个。‘三侠五义’有人去了十几趟,还不尽兴。说起来‘说岳全传’和‘隋唐演义’是很不错的。人嘛,谁不想亲眼瞧瞧赫赫有名的将帅英雄?”

老周想了又想,皱眉道:“好像都不怎么合我意。”

两人皆犯愁,沉吟不绝。过了盏茶功夫,周占金忽然把大腿一拍,叫道:“有了,要想乱世中有所建树,除开‘三国’,舍它其谁?就是它了!”

皮相哈哈一笑,在大袖中摸出一本蓝封皮的册子来。写着‘三国演义’四个篆字。

他将书翻了几翻,随口问道:“三国演义,通共一百二十回。自桃园结义起,至三分归一止。你若嫌长,不愿从第一回进去,其中挑个章节也行得。“

“那自然是赤壁一战了。若能亲眼得见,不枉此生。”

道士微微颔首,在“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那一页上,将书角折起,以做记认。他将书“啪”的一合,口中念念有词。又捏住书卷,悬在油锅上,拿手抖了几抖。但见,“丁零当啷”无数小字,落雨一般纷纷坠入锅内。不仔细看,倒似成群跳蚤。周掌柜目瞪口呆。

蝇头小楷被滚汤所烫,吱呀乱叫,有的不住扑腾,有的欲向外扑。皮相好不手快,一个个拈住,掷回锅中。汤水煮过两滚,它们才偃旗息鼓,沉入水内。道士用汤勺,将汤字搅匀。再取出铜钱,望空中一放。青钱也有灵感,浮在一尺来高处,岿然不动。

皮相道人舀出一瓢带油墨味道的香汤,微微一倾。一缕细若丝线的水流灌入钱眼。老周等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一锅汤水方才全都灌完。道士将钱拿下来,递在他手中。周占金迫不及待,望内窥看。

失神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孔中。正欲呼叫,眼前却有扇四四方方大窗户。窗外,景色明丽,山峦连绵起伏,长江之水浩浩荡荡。不见一人,四周闻得风声呼啸。

道人指着北岸,道:“你瞧,那里便是魏军水寨。曹阿瞒[注1]自拿下襄阳后,因惧刘豫州[注2]养成气候。所以,一路杀至江陵。这才引出赵子龙单骑救主,长坂桥翼德退敌。曹操赴江陵,得荆州,点马步水军八十三万,沿江而来。因招降东吴不成,遂隔江扎营,意欲一战。”

周占金定睛细观,果见寨栅相连,旌旗飘飞,十分整肃。对岸江南,却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皮相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印花包袱,交予掌柜手内,嘱咐道:“包袱中有我亲书的三个锦囊,并三样宝物。若遇那急难处,分次拆开,救汝性命,不可乱了次序。切记!切记!”

触手间,只觉似乎硬邦邦的,好像木头盒子相似。他正犹豫,背后道士将肩膀猛一拍,厉声高叫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老周身不由己,朝前一扑,栽倒在江岸空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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