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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散文的“罗曼史”

  新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新的文学形式。弦歌诗人不合时宜的时候,散文作的“罗曼史”也出世了。最初,有一些诙谐的短篇故事,成于Trouvères之手,其中有一个偶尔传下来的人名是女作家法兰西的玛丽(Marie de France)【注:十二世纪时英国的女性宫廷诗人,法语文学史上第一位女作家】。意大利的文人也做了此类的短篇很多。可是正式的散文罗曼史,却算是英国乔叟的开始。他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也受到过“近代小说先驱”的荣称。
  散文的罗曼史是怎样转变来的,现在有一部《奥卡西恩和妮克蕾蒂》(Aucassin and Nicolette)可资考证。这一部“罗曼史”时代的作品,现所传者是根据了十三世纪的手抄本,但实际上或许早在十三世纪以前作成。这书的体裁很特别,一半是韵文,一半是散文,而散文也有韵节,所以大概还是供人朗诵给人们听而不是阅读的。这本《奥卡西恩和妮克蕾蒂》就是韵文罗曼史和散文罗曼史中间的过渡作品。
  在乔叟以前,散文罗曼史代替韵文罗曼史而渐流行,直至印刷术发明时而臻全盛。现在【20世纪初】中世纪文学的权威者鲍林·帕里斯(M.Paulin Paris)统统归属于“圆桌故事”的几篇散文罗曼史大概是在十二世纪中叶便已经写成的。如果此说可信,则散文罗曼史从发生以至成熟,其间大约有三百多年之久。因为据我们所知,十四十五世纪尚是散文罗曼史的孕育时代,那时候的贵族常常雇用一些“著作家”翻译吟游诗人的韵文罗曼史为散文的形式。创作的散文罗曼史在当时还是很少很少的。那些“翻译家”常常把两三个韵文罗曼史合成一篇,删去了冗杂的闲文,使全体的结构更为紧张些。但另一方面也未始不希望其长。因为那时得书困难,读者每得一书,总希望久读不完,所以作者便也从长的一方面着想了。
  此类由编述旧闻而成之散文罗曼史,有一个好代表就是马罗理(Malory)的《亚瑟王之死》(Morte d'Arthur)。散文的记述者把两三篇韵文罗曼史不问情由地联合起来,用追求艺术上完美的目的,加进些对话,独思,插科,使得作品有趣些;并且又依着自己时代的现状描写些骑士的风俗制度,(现在有些考古家就会从这些罗曼史中间搜剔出中世纪的社会状况)。现在我们所有的骑士文学大半是这样保存下来的。
  从“散文罗曼史”中,我们可以看出骑士制度的变迁。不论在精神方面,或是形式方面,“散文罗曼史”中的骑士已经不是“韵文罗曼史”中间的骑士了。
  前面说过,“韵文罗曼史”的后期作品已经有着“恋爱热”代替“宗教热”的倾向。现在“散文罗曼史”中的骑士差不多全不是“宗教的信徒”,而是“美人的信徒”了。骑士们更加温雅有礼了,然而或许是更加怕死。大批的屠杀的描写,已经很少,而礼意的比武则极盛行。也还有些冒险的勋业在描写,然而已经不是和毒龙,猛狮,巨人,恶魔,等等非常的东西打架,只是人和人打架而已。骑士们的铁甲是更加精美,把身体包裹得很密,仿佛是天生的一层硬壳;但是“比武”的规则却和现在的足球赛一般,是立在不流血伤人的原则上了。比武场中时行的技术是:能使看客们惊喊,但是交战者没有性命的危险。“礼意的武器”是常用的。所谓 “礼意的武器”就是没有尖头的矛,不开锋的剑。交战时的矛刺剑击不得在腰部以下。乔叟曾经写到“比武”时的传令官如何宣布“比武”的规则。《英格兰的帕尔梅林》(Palmerin of England)这罗曼史中描写到非常盛大的比武,说“槊子折断的声音就像狂吼似的,似乎伦敦塌坏了。”可是“比武”后的盛宴和跳舞却又是双方的骑士都可以快乐地参加的。又一本书记载1434年在西班牙有一次延长至一个月的比武大会,交锋的次数是在七百以上,槊子折断的有几百,但是只有一位骑士丧了命;而这不幸也是因为偶然一条矛搠到了他的眼睛。十六世纪有同样的偶然的不幸,发生在法兰西的亨利二世身上,遂把“友意的”比武也废止了。所以在秋期的罗曼史中,“比武”成为点缀或玩意,和跳舞差不多。从前那种拼性命的气氛完全没有了。
  还有,在比武盛行的时候,骑士们的上比武场,未必全是为名,多少也有点为利。因为照比武的规则,败者的甲盔、马、武器,便属于胜者;败者不愿献纳实物的时候,也可以用钱来赎。马的价值,可就不小。能够负有那样一位用铁片包裹着身体的骑士的马匹,该不是平常的马,该是很值几个钱的。又有那副甲,也不是廉价可以买到的。有许多骑士(他们原来是无业的游民),都是因觊觎别人好甲好马而下场比武的。这样,侠义的骑士制度就满含了经济的意味。
  骑士们本身也大大堕落了。圣殿骑士团(Templars,骑士中一派的称呼,最初【约1118年;因当时的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二世将靠近旧犹太教所罗门圣殿之一地划与其作总部而得名】成立团体于耶路撒冷,目的在保护来访耶路撒冷圣陵的单身孤寒的教徒,因其大半和修院有关,故得此名)在当初是何等清苦,然而不到两百年,就变成了极富【按:圣殿骑士团在东方有广大的地产,以及能得到大笔捐赠,使其成为当时金融界一支重要的势力。——“它掌握着东西方的商行,就像一个拥有各式分行的机构。它接受君王定期存款,法国和英国国王就曾将御库托巴黎和伦敦的圣殿骑士团保管。它也让人存放首饰和宝物,要付利息和押金,但可从远方转交,为的是要与意大利商人竞争。总之,圣殿骑士团在欧洲的金融圈中,地位举足轻重,许多人以为它富甲天下”[引自Amenhotp的《十字军东征系列》];其实从苏美尔巴比伦人的时代开始,神殿在很长时间里就一直起着近似于银行的功能。它包括地产在内,有大量收入,支出却较少,宗教团体在信徒中间有信用,僧侣有秩序地从事工作,在政策上还有很多优惠……这样不敛钱还怎么敛钱……事实上到了后期,圣殿骑士团除是一军事团体外,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金融家的集团了】,极奢华淫侈,极骄傲强横,使得欧洲的封建诸侯也感得不安,侧目而视了。圣殿骑士团的统领也俨然是封建的诸侯,在欧洲那些小国王中间昂起了头,比谁都高些。骑士制度的原本的精神,至此时完全消亡,骑士完全成为社会上的压迫人的特殊阶级了。圣殿骑士团的末路是可悲的。在教皇的默许与民众的欢声中,圣殿骑士团的勇士都被封建诸侯杀死,财产也都被没收了【注:1312年废团;其财产移交医院骑士团Hospitallers】。只剩下少数的几个,逃到耶路撒冷,依傍在圣约翰骑士团门下。圣约翰骑士团因为是在耶路撒冷和回教徒不断的争斗,所以堕落得比较慢些。圣殿骑士团而外,许多强盗骑士在欧洲各处演着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把戏。他们都是些占据了堡寨的穿铁甲的强盗。他们和封建诸侯是通同一气的。日耳曼的小诸侯的堡寨里竟全然养着这样的强盗骑士,有规则地出去抢劫那时候新兴于莱茵河两旁的商业的市镇【按:这些强盗骑士本来就是因继承权偏后而得不到领地或者因生活奢侈导致破产而又因为不愿放下身价来从事普通劳动所以只好去以抢劫为生的贵族子弟】。这样的现象,在“散文的罗曼史”中也反映着。邓洛普(Dunlop)的《小说史》(History of Fiction)引“散文罗曼史”中诅咒骑士的话,是将Knights errant(游侠骑士)称为Arrant Knaves(大恶棍),又引十二世纪某作家的话则谓这些英雄们马上所载的,“不是铁,都是酒;不是枪,却是乳酪;不是剑,却是酒瓶;不是投枪,却是炙肉的叉”。但是在大多数的“罗曼史”中,骑士们还是侠客,是勇士。
  斯科特(Scott)的《论骑士制度》(Essay on Chivalry)一文,是以后期的散文罗曼史《圣特莱的小约翰》(Le Petit Jehan de Saintré)作为根据的。这一篇罗曼史作于十五世纪中叶,多少是按照那时候的实在情形而描写,颇有些“写实主义”的气味了。作者已经从古时的传说的题材转到了在自己手边的事实中找题材,虽然他并不能看出骑士制在那时实已日渐凋落了。这一篇《圣特莱的小约翰》也暗示了散文的罗曼史如何变成更写实地,更自觉地,更技巧地,直至此一篇竟有几分近于近代的小说。《小约翰》的大概情节如下:
  小约翰幼时受他的父亲的邻人,一个出名的骑士的训练;骑士是和法国宫廷有关系的。因为小约翰的脸儿好看,姿势漂亮,骑马的本领高强,所以引起了法国国王的注意,拔用他做一个亲随。他和同事们很和睦,也得亲随长的欢心,因而就引起了一位住在宫廷的年轻寡居的公主,美姬(Dame de Belles-Cousines)的痴念【……正太控……】。她的第一次“垂青”是给他一盘糖果,当他伺候国王吃饭的时候。小约翰那时的眼睛是不离开美姬的。后来美姬又在月楼上看小约翰演习武艺。他们各人眼中心中都已充满了对方的形相了。
  有一天,美姬带了小约翰去打网球,教他恋爱的艺术。她迫着这位十五岁的孩子说出爱人的名字来。小约翰口里说是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心里却已经是热烘烘地跳着【……御姐控……这倒还真配……】。于是这位美貌的寡居的公主就嗔怒着,说小约翰不懂事,说是非等他说已经爱着了一个好看的女郎,就不再抬举他了。小约翰又羞又怕,跪在公主的面前。公主对她的随从女官们使了个眼色,女官们就代小约翰讨情,说是给他第二次再来说罢。
  又过了几天,一晚,美姬又叫了小约翰来,仍然问他有谁是爱人。这个年轻的少年仍旧是迷乱得很,只能垂了头抽咽。后来被逼得没法,他指出一个十岁的孩子说是他的爱人。于是有一个女官提议让公主独自盘问这个嫩脸的小伙子,或许他会说出来。小约翰就被公主带到她的卧室里了。
  “啊唷,公主,”他被迫得说,“即使我敢说出我生平的第一个誓,难道我能够自慰以为神明是在听吗?谁个贵妇人肯对我这样的无名无能的穷小子看一眼呢?”
  “为什么你这样没有自信心;”公主回答,“你的出身不好吗?你不美丽,不强壮,不是在同伴中出人头地吗?”
  “公主是好人,然我还没有那样的幸福把我的忠心去伺候一位贵妇人。”
  “你是太畏缩了,圣特莱呀,”她又说,“你没有一颗心去爱她,眼去看她,嘴去对她说,勇气去伺候她么?如果碰机会你得了一个贵妇人的欢心,难道要她迁就着先向你表示爱么?”
  “呵,”小约翰喊出来,“如果这位贵妇人是像你一样的,她是不难使我跪倒在她脚边!”
  “哦,如果我早已对你有心,那么你敢对我发誓永久忠于我吗?敢说只想着我,不想别人,而且宁可死,决不负我吗?”
  “啊,怎么不敢发誓呀!”他叫出来,在她手上印了一吻。
  她也在他额上印一吻作回报。现在,他们两个中间的关系是弄明白了,这位年青的寡妇于是开始教他所有关于宗教的道德的交际应酬的和骑士的知识。她又觉得他的衣服太老式,给他十二枚金钱,命他到皇上的御用裁缝处做一套新式的服装。裁缝的手工很好,所以小约翰穿了那新衣服时,就使得他的上官——亲随长——大吃一惊,小约翰撒了个谎,说那做衣的钱是母亲给他的。亲随长很称赞他,说他“会用钱,不像别的小伙子有了钱就去喝酒。”
  美姬见了小约翰的漂亮,也很喜欢。甚至王后也注意到了。王后就命美姬去查问“究竟这小孩子眼里有了谁做爱人竟打扮得这样整齐起来。”借这机会,美姬就带了小约翰到她自己房里,细细看他的衣服,并且又给了他六十枚金钱,装在一个用她自己的头发编成的钱袋里,让他再去打扮得更好看。又给了他一个秘密的钥匙,他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偷偷地到她房里来。【……HGAME……】又和他约定,在人多的地方,她是要装作对他很冷淡严厉的,他也应该做得很恭敬;但是假使她用一根针含在嘴里,那就是要他到约会的地方去,他应该用手揉一下右眼以代回答。这样的暗暗约定好了,那位年青的寡居的公主就在她的女官们面前打发小约翰走,说这个孩子是永久不识抬举的。
  小约翰装出很倒楣的样子,但是心里很快乐;他打算怎样花去那六十枚金钱。他缝了一件青色绸的长袍,用贵重的羔皮镶边,又缝了一个披风,用西伯利亚来的毛皮做里子。穿得这样好,宫廷里的贵族也是不多的。所以王后见了他时,就盯住了他看。她又命美姬去查问为什么小约翰那么漂亮。美姬和小约翰商量通了,报告说是他的父母给的钱,为的想使小约翰更加好看,希望从王上的亲随地位升到王上的“尚膳”。王后居然替小约翰谋得了这个地位,所以在十七岁上,小约翰就成为宫廷里的红人,自己有二个仆人和三匹马,他把马和仆人都打扮得很好看,因为他的情人现在对他更慷慨了。
  这样过去了几年,小约翰的声名和地位更加高了。法皇和宫廷里的贵族都很看重他。美姬表面上对他还是冷冷的,但常常把一根针啮在齿间,暗示一个甜蜜的幽会。小约翰要求骑士的头衔的时期也到了。那时的规矩是出去巡游冒险。美姬是竭力主张小约翰出去的。所以当他荣升皇室总管的时候,他就跪在国王面前申说自己的雄心,并请国王给与护照,他好到欧洲的四大强国里去。国王答允了,又给他两千枚金钱做旅费;王后是自己个人送他壹千,和宫廷有关的贵族都送礼物。美姬假装不送。直到王后要她送,她方说要送这位未来的骑士一个宝钏,算是彩物。但是私下里,她几乎把私蓄完全拿出来,替他买最好的马、盔甲、和兵器。她又教他先派了人到欧洲四大强国的宫廷报告他的行期。临行那一天,小约翰全身披甲,卸下面部的铁盔,又脱下右手的铁手套,跪在法国国王面前辞行。他接了国王的护照,就在授给护照的那只手上亲一个吻。美姬庄严地把宝钏戴在约翰的手上,约翰撑起她的衣缘来亲吻。于是他敏捷地跳上马【……全身包着那种铁皮罐头盒还能这么做?我坚决不信】,离开巴黎向西班牙去了。
  他一路上哄动了天下的注意。比利牛斯山的山径是有许多武士在那里看守,约翰用他的武艺,礼貌,一一将他们克服。这些西班牙骑士就随着他,护卫他一直向阿拉贡皇室的宫廷所在地帕弗鲁纳(Pamfeluna)去了。他的名誉比他的人先到,所以西班牙的头等骑士早先就在争论着谁去和这位不凡的法国人交锋。结果是选定了贵族恩格朗特(Enguerrand)。比武的规则是按照当时最高贵的法式。第一天,他们折断了五根槊。法国的骑士略占优势。间隔了一天,是饗宴。然后再徒步比武,用剑、刀、和斧。两个都打得很好,因此不得不时时休息一下补换兵器。后来,两个人的斧子都打落在地上了,约翰急拾起了自己的,却把敌人的斧头用脚踏住。恩格朗特失了兵器,就全身扑向约翰,想把他跌倒,但是那法国人站定了不动,却又用左手格开了敌人,右手扬起了斧头,可是并不往下砍。阿拉贡国王见交战得如此激烈,便将球杖抛下来,命令停止。于是两个敌人分开,再交换着礼仪。
  “尊贵的法国朋友,”恩格朗特揭开了铁面具说,“你是第二次对我客气了。”
  “呵!我的哥,说哪里话?”约翰回答,“既是我的斧头先落地,还不是你胜了我吗?”
  传令官引约翰到国王面前受赏的时候,约翰还把腕上的宝钏奉给那位西班牙骑士;但是恩格朗特不肯受,却把自己的剑献给约翰(这是战败者认输的仪式)。国王宣布,胜利属于约翰,所以恩格朗特的剑应该属于约翰;可是恩格朗特可以用一块红宝石来赎取。王后从自己颈间取下一个钻石的颈串来换取了约翰的宝钏。国王亲自为两位骑士卸甲。约翰看见恩格朗特的臂上沁出血来,就立刻用口吮了,同时掉下眼泪来了。但是恩格朗特的伤并不利害到使他不能参加那快乐的宴会。
  约翰急急回到巴黎,也是受到巨大的欢迎。国王拥抱他,王后对他微笑。当他将换来的钻石颈串奉给美姬的时候,她也忍不住微笑,不能再装出威严的假面目了。可是没有用针啮在齿间暗示片刻后的幽会,因为她刚刚没有针在手头;因此,她假装是在赞美王后所戴的一件首饰,悄悄地从王后头上拔了一支针,就含在口里了。
  于是约翰和九个同伴,再去游历欧洲的各国宫廷。他到处得胜,三年之后,方始回国。那时有一个波兰的骑士到巴黎来,要和法国国王的代表的骑士约翰见一个高下。约翰自然又是胜利者。有十二个英国骑士渡海而来,很不逊地说是要打败约翰。但是约翰个人就打败了他们中间的五个,扣留了他们的马匹、盔甲和钢盾。在这时候,法国国王正式授约翰以骑士的称号。此时他大概是三十岁了。按照当时的规矩,授骑士称号的仪节中包括着骑士选“花侯”的一段。约翰选了美姬。这就无异是说他爱美姬,似乎他们两人中间的情谊大可从此公开了。但这一件事,不知怎地却冷淡了美姬一方面的热爱。当约翰再出去到东方——那边有胜利等待他——的时候,这位美貌的孀妇突然患病了。御医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只说应该到乡间去休养。因此美姬到了土伦地方的别墅,正和约翰的采地做邻居。她在那里等候他来。但是,说来羞人,当他尚未回来时,美姬的眼光却又注在邻近一座富有修道院的院长身上了。
  约翰从东方回来,到了家后,便去拜谒他的恋人。他听说美姬是到树林里打猎去了,便赶往猎场。他远远地看见她穿了猎装坐在马上,觉得更加明艳妩媚了。她正在高兴的时候,眼睛耀着光,两颊红得异常可爱。但是,当她看见了约翰时,突然皱紧了眉头,甚至掉过头去。他正从马上跳下来对她行礼,却碰到了这样冷冰冰的接待,他简直弄糊涂了;更其使他惊异的是他又看见一个教士装束的人骑马跑过来喊着她,说是:再不上前,鹿要逃走了。她立刻和教士并骑驰去,更不再向她的爱人看一眼。约翰木然转过身去,悄悄地问那些女侍者,他有哪些事是得罪了公主了。其中的一个轻轻叹气说:“勇敢的圣特莱,时候是不同了!”于是渐渐地,约翰知道美姬似乎对这位教士很有意思。
  美姬是满面春风地和教士骑着马来了。约翰恭恭敬敬问美姬的起居,可是那回答是:“我从来不曾有过象现在这样的快活。”她说时瞟了教士一眼。教士却正近约翰身边来周旋。他说:
  “勋爵,我们是邻居,我们应该做朋友,”于是他又微笑着问美姬,“夫人,难道我们好不请勋爵和我们吃晚饭吗?”
  “随你的意思罢,”她回答:“但是他不愿意来的话,你也无须拉。”
  约翰忍住了性子,谢谢那教士,就跟他们到修道院里去。一路上他看见教士和美姬多么亲密,时时耳语,似乎是在嘲笑他。当他们到了修道院的门前,约翰跳下马,伸出臂膊来想扶美姬下马(这当然是他责任内的事),不料她却让教士扶她。约翰这时气极了,心里想就此走开,但是探明究竟的热盼,使他仍旧跟着走进修道院里。
  但是一进了修道院,他更加诧异了;因为酒席的丰盛精美,几乎使人疑惑这是皇族的婚礼,万万不是“苦修”的修院中人所宜有。那修道院长,像俗世人一般地应酬他的贵客;他和那些女太太们调笑,和约翰随便说话。但约翰只简单地回答他。连喝了几杯以后,院长更加忘形了;他讥讽似地问约翰道:
  “为什么你不快乐,我的好爵爷;难道是我的酒不好,难道是惯和国王们吃酒就嫌我们教士的酒席太鄙陋么?”
  约翰回答说“不是”;他说院长的诙谐很使他高兴,并且有这样一位贵太太在座也使席面增色不少。院长觉得约翰不大看重他的盛筵,便很不高兴,竟露出藐视骑士的意思,说骑士们跑江湖为生,能够参加这样的盛筵,简直是三生有幸。美姬又在桌下推着院长的膝头,鼓励他再讥讽约翰。
  “你得承认,”他接着说,“只有极少数的骑士是真爱名誉的。他们在宫廷里舒服得太懒了,就想找什么妇女来愚弄一下。他们的一件正事就是引诱妇女,名为恋爱的冒险。他们带一些表记在臂上、颈上、或是腿上,就骗得一些愚蠢的妇人相信他们真能为了她们去冒险了。宫廷的习惯又是鼓励他们去冒险;冒什么险?只是花钱游玩罢了。游倦了时回来,又得大吹而特吹他的勋业了。他们就是这样的欺世盗名!公主,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你的话并不十分错,”公主回答,同时一笑,直刺入约翰的心。
  “呵,”约翰喊说,“难道公主也让骑士被诬谩讥讽?”
  “哦,可是我说的是实语;那些身上披了铁的人们看见了真正危险时心里一定是发抖的呢。”
  约翰此时不能再忍了,就正色问院长是说笑呢,还是当真?如果当真,应得负责任。院长的回答是:他是当真,他对任何人都负责任;如果是一个对一个,他不论在谁个面前,都是要支持他的话语的。他虽然不是披甲的人,可是谁愿意和他角力的话,他是一定答应的。他结束着说:“如果你一定不认,我们不妨角力,公主可以评判,究竟谁的理直。”
  美姬只是格格地笑,并且火上添油地说:“我尊贵的修道院长呀,难道你冒这个险么?凑巧是骑士没有带着他的壳(按是指盔甲,侮蔑之辞),而且他一定答应和你角力呢?”
  约翰被他们激到再不能忍耐了;虽然“角力”的玩意不在行,也要来试一下了。于是他们到了广场上,太太们在树底观看,约翰和院长就交手。他们两个臂挽着臂,腿勾着腿,扭着,绞着。他们盘旋了好一会,没有胜负。但是院长于此道是久经训练的,他能使巧,竟把约翰放倒在草地上了。约翰立即跳起来再角,可是徒然。观看的人们都笑起来,而美姬笑得尤响,她反语讥讽地喊:
  “饶了他罢,圣特莱!不要伤了那个可怜的教士哪!”
  他们再回进修道院里,约翰强自镇定,做出不以为意的神气。他很客气的对院长说,像院长那样体格好的人不披了甲为国王效劳是很可惜的。院长假谦虚了几句,然而实在很高兴,很骄傲。这样地两方面似乎和解了,约翰就邀请他们第二天到他堡里吃酒。大家都答应了,约翰回家去布置一切。
  第二天,美姬和院长都到得很早。约翰很恭敬地招待美姬,然而她的微笑都是为了院长。在欢宴中,客人们都觉得应该对于主人有相当的礼意,因而谈到约翰祖先的功业,谈到那堡的庄严,又谈到那些挂满在客厅里的盔甲、盾、兵器——大概是战利品。约翰指着一副很重的锁子甲(那是他亲手从一个苏丹身上剥下来的),极言其重,非常人所能任,结后却说:“如果我们中间有谁能够穿这副甲,我相信只有像你,尊贵的院长,那样的人,才是配呢。”美姬听了,就怂恿院长试穿这副重甲。院长欣然脱下了长袍,约翰就帮着替他穿上去。他把盔、甲都缚得紧紧地;锁子都用小锤子打紧。这么着,穿了的人就不容易脱下来。院长傲然在厅里踱着,很是不得了的神气;约翰却溜到边厢里,赶快也把自己武装起来了。
  院长还在厅里顾盼自雄,约翰却全身甲胄地进来了,跟着一个副官,拿着一对盾、一对刀、一对战斧和一对剑。同时厅的各门口都站满了武装的人,把兵器交叉地挡在各门口。这就是把每个出路都拦住了。
  “这算什么?圣特莱,你要干什么呢?”美姬着慌地问,脸色也变了。院长因为有假面具上的铁条阻住了视线,却还不知道四面的情形。
  “昨天,你们这位院长要我和他角力,那是他练习得很熟的;那末,今天,我也请他用我的兵器来和我比量一下。”
  约翰严肃地说。同时那位副官就请院长拣选兵器。院长瑟缩地不动手。他四顾想逃,可是已经没有出路。
  “圣特莱,圣特莱!”美姬恳求地说;但看见约翰转过身去不理,她又转了口气喝道:“不许。不然,我要生气呢!”
  “负约的女子,你已经自堕身价和美貌了;我不再敬重你是国王的堂妹子和我心里的爱人了。而你呢,妄人,”约翰转向那院长说,“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地防御着罢;不然,我把你从窗洞里掷出去。”
  院长见得逃是逃不了了,知道落了圈套了。可是他自恃有些力气,便拣了一柄战斧和一把剑。约翰也取了一柄斧和一把剑。院长比约翰要高过一个头,他想先下手为强,便直冲过来,打算一下就打倒敌人。但是约翰很敏捷地架开了院长的斧头,并不还击,只将他的斧头在院长的假面具上轻轻一叩,那院长便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撑不住竟扑倒在地上,他身上那副重甲的声音震得满厅堂镗然作响。他不能起来了,直挺挺地躺着,而约翰的斧头却高举在他头上,似乎就要劈下去。
  “住手!呵,圣特莱,饶了他罢!”美姬发急地喊。
  “不用怕;他那下贱的血,不值得污我的斧头呢。”约翰说。他随手揭开院长的铁面具,挖出他的舌头来,用剑尖轻轻一点,早是一个窟窿了。他说:“这算是惩罚你昨天那些诬蔑骑士的话!”
  在这时候,美姬晕倒了。约翰就在她的失知觉的身上解了一根蓝带子去,这蓝带子是美丽的妇女为表示贞洁起见而束的。他于是飘然离开堡去了,留下院长和美姬,随他们喜欢怎样亲热。
  约翰不愿再见美姬了。但是有一次王后召贵族们来讲故事给她听,约翰在宫里又看见了美姬。当轮到约翰讲故事的时候,约翰就把自己和美姬的事假说是从别处听来的一件匈牙利故事,细细讲了出来。王后和一些贵族都说那负心的公主不好,就是应该有重罚。美姬却不说话。于是约翰问她:“那么,你呢,在你看来那位夫人怎样?”
  美姬不敢说“那位夫人”是好的,只说那骑士的报复也未免太过分了一些;约翰没有回答,只悄悄地拿蓝带子(就是他那天从美姬身上解来的)的一头给她看。这就是他们的长期恋爱的结果了。
  【按:看完这故事之后感觉很不舒服。只是想说……中世纪人的想法真是和现在不同。后半段的变化令人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女方本来就是寡妇,难道连精神上也要从一而终吗?现代人中极少有能写出这种情节的;这故事也许很残酷,但也许也意味着真实。大概由贵香织里会喜欢这种题材的东西吧……】
  这便是散文罗曼史的最后式的一个例。在这里已经没有神怪,也没有亲兄弟父子不相识而恶战一场的那样粗陋的结构。我们知道从最初的韵文罗曼史到这篇,需要四五百年。罗曼史是写实化了。这一点写实的倾向,就在那时候起,居然在西班牙的想象的沃土中生了根,产生出大批的罗曼史来。这就是下章所要讲到的“后期的罗曼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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