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自打见着“乾坤眼”后,便魂不守舍。一天下来,脑子里翻腾不止,心内好似有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搔痒难耐。好容易盼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晚。他也等不得铺子关门,跟老婆谎称收账,转头就望城东奔来。

周占金大步流星,急急出城门,顺官路一径下去。又走了约莫半里地,满眼净是田亩。远处庄户炊烟袅袅,道路泥泞难行。此刻晚霞尚未全收,还余下丁点光亮。老周四下一望。果然,不远处的田埂边立了一座歪歪斜斜的破庙。此庙屋顶瓦片掀去半边,墙壁颓塌,摇摇欲坠。入内后是个敞阔院子。抬眼望望,城隍爷像漆色斑驳,炉中香灰冰冷。他不禁感叹,即便神佛也是各有各的遭际。

道人自房檐影子下施施然走来,淡淡道:“老兄弟来得好早,站在门口,只管叹它怎地?还不过来。”

说罢,二人携手走入殿内。皮相道人盘膝而坐。他面前摆了个炉子,一口铁锅。锅内正煮着白汤。掌柜心下纳闷道,莫不是要用宵夜?

皮相道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方才我手头没有这些物事,难以行法。你那里人多眼杂,若泄了机密,事体不谐。现下既然来了,定不叫你空回。”

“不瞒你讲,往日我行遍天下时,或有那善男信女,或有那村夫愚妇,求财求福,求利求禄的委实不少。当中,也有几个如你这般,怀抱大志却惜叹生不逢时。开始,我也无可奈何。后来撞见次数多了,我想出一个办法,将各色不同书册,使油炼化,置于‘乾坤’钱眼中。再让求取功名之人,自去书中游历。喜神怪的去‘封神’,爱草莽的去‘水浒’,幻中亦真,真中亦幻。又不叫你当真担甚风险,更不会贻祸旁人。只道南柯奇遇,黄粱梦枕而已。”

掌柜惊道:“这……此话当真?”

“你瞧我像打诳语的人?不必多话,看你想去哪部书。我这里应有尽有。”

问到此处,周占金往日的机灵忽然没影了。他抓抓后脑,茫然道:“这我可没想过。老周大字不识一斗,平日只听说书,哪里正儿八经的读过甚书呢?”

“你要建功立业,那些情情爱爱的想必是不成。‘西游’‘封神’之流大约也免了。游记什么的你更没有兴趣。‘史记’‘汉书’老弟可愿往回一观?”

他一个大老粗,几曾见过史书?周占金莫名其妙的问道:“这我可听都没听说过。往日哪些书,去的人多?”

道人答言道:“男的么,多半都好‘水浒’。‘东周列国志’也去得有几个。‘三侠五义’有人去了十几趟,还不尽兴。说起来‘说岳全传’和‘隋唐演义’是很不错的。人嘛,谁不想亲眼瞧瞧赫赫有名的将帅英雄?”

老周想了又想,皱眉道:“好像都不怎么合我意。”

两人皆犯愁,沉吟不绝。过了盏茶功夫,周占金忽然把大腿一拍,叫道:“有了,要想乱世中有所建树,除开‘三国’,舍它其谁?就是它了!”

皮相哈哈一笑,在大袖中摸出一本蓝封皮的册子来。写着‘三国演义’四个篆字。

他将书翻了几翻,随口问道:“三国演义,通共一百二十回。自桃园结义起,至三分归一止。你若嫌长,不愿从第一回进去,其中挑个章节也行得。“

“那自然是赤壁一战了。若能亲眼得见,不枉此生。”

道士微微颔首,在“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那一页上,将书角折起,以做记认。他将书“啪”的一合,口中念念有词。又捏住书卷,悬在油锅上,拿手抖了几抖。但见,“丁零当啷”无数小字,落雨一般纷纷坠入锅内。不仔细看,倒似成群跳蚤。周掌柜目瞪口呆。

蝇头小楷被滚汤所烫,吱呀乱叫,有的不住扑腾,有的欲向外扑。皮相好不手快,一个个拈住,掷回锅中。汤水煮过两滚,它们才偃旗息鼓,沉入水内。道士用汤勺,将汤字搅匀。再取出铜钱,望空中一放。青钱也有灵感,浮在一尺来高处,岿然不动。

皮相道人舀出一瓢带油墨味道的香汤,微微一倾。一缕细若丝线的水流灌入钱眼。老周等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一锅汤水方才全都灌完。道士将钱拿下来,递在他手中。周占金迫不及待,望内窥看。

失神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孔中。正欲呼叫,眼前却有扇四四方方大窗户。窗外,景色明丽,山峦连绵起伏,长江之水浩浩荡荡。不见一人,四周闻得风声呼啸。

道人指着北岸,道:“你瞧,那里便是魏军水寨。曹阿瞒[注1]自拿下襄阳后,因惧刘豫州[注2]养成气候。所以,一路杀至江陵。这才引出赵子龙单骑救主,长坂桥翼德退敌。曹操赴江陵,得荆州,点马步水军八十三万,沿江而来。因招降东吴不成,遂隔江扎营,意欲一战。”

周占金定睛细观,果见寨栅相连,旌旗飘飞,十分整肃。对岸江南,却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皮相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印花包袱,交予掌柜手内,嘱咐道:“包袱中有我亲书的三个锦囊,并三样宝物。若遇那急难处,分次拆开,救汝性命,不可乱了次序。切记!切记!”

触手间,只觉似乎硬邦邦的,好像木头盒子相似。他正犹豫,背后道士将肩膀猛一拍,厉声高叫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老周身不由己,朝前一扑,栽倒在江岸空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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