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径入内,到得堂前。只见,一名妇人倚在柜后,指手画脚的支使伙计。账房先生才望后边去了。这女人头上簪花,双颊带俏,粉面含春。她削肩膀,水蛇腰,肤色白嫩得好似滴水。不是别人,正是周占金家内掌柜。原是东街豆腐房磨豆腐的女儿。原有几分姿色,为人轻浮,性若杨花,专好那倚门卖俏的勾当。所以,往来就有好色之徒,成日价在门前房后转悠。人送外号“杨花儿”,又称“豆腐西施”。人人畏惧老周恶名,虽然心痒,皆不敢冲他老婆下手。

豆腐西施乍一抬头,正撞着道人进门。她瞧人家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便飞个媚眼,故意做出一副轻狂样貌。皮相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及至走过去后,忍不住再回了回头。老板娘满不在乎,哈哈一笑。

周占金恼怒,大喝一声,一拳捶在柜上,吼道:“这婆娘,全不知事!还不去后头备酒菜?快着些,不然看招巴掌么!”

那妇人哼了一声,轻摆小蛮腰,这才扭着屁股走进去。道人尴尬,干咳两声。周掌柜将他请到楼上。一问之下,才知他不禁荤腥,于是两人便你一杯,我一杯,把起盏来。

老周为人虽粗鲁,却甚率直,最喜酒色。见那人喝得十分爽利,心下就有几分喜欢。二人酒到杯干,不一会儿便有微醺之意。于是周占金趁机拿言语相攀。畅谈之下,十分投机。道人自幼出家,一生不娶妻室,四海云游。他不但见多识广,相貌非俗,且言语中透着渊博。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天上地下所问者,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掌柜心下猜度,此人必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不免自惭形秽,眉眼上略有些伤怀的意思。

道士瞧他先是叹气,后又愁眉不展,问道:“小老弟先喜后忧,莫不是有甚心事?”

周占金忙道:“说出来倒扫兴。喝酒!喝酒!”

两人对饮而尽,皮相道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也不必说,贫道便来猜上一猜。红尘中人,无非脱不开功名利禄,获利声色八字而已。但教你能说出来,我好替你开解开解。”

掌柜长吁一声,愧道:“也不是金银,也不为女色,我只为自己白活三十年,觉得有些不足。倒不如你这般洒脱,无拘无束来得好。”

“各人皆有各自缘法,那也不必慨叹。兄弟你家有金珠地亩,又有娇妻在房。不为吃穿所忧,又无爵禄所绊,平安逍遥,还有哪些不足?”

“不瞒你说,别瞧我粗人一个,祖上却世代书香。爹娘全是官宦出身。本想我这一独子,能上承祖宗基业,下续本家香火。只可惜上了三年学堂,浑没个出息。到如今,连三字经跟百家姓也没能背全。十岁上,二老接连大病,撒手人寰。我自在家,坐吃山空。本想捐个官做,却又不懂仕途经济那一套。况我生来不喜读书,最好枪棒。可也没逢着名师,不然……”

“不然怎样?”

说到此处,他气为之一壮,大声道:“不然岂能坐等老死?怎么也要上一回沙场,将那古来名将学上一学。男子汉大丈夫,当自立于世。如今庸庸碌碌坐在家里,眼看大好时光一天天荒废,实在叫人气闷。”

道人击节而赞,道:“讲得好,若天下人都如这般想法,则大幸矣。我等更不用修什么道,避什么凡尘世俗之祸。不过,老兄弟这么说好虽好,太平盛世却无仗可打。俗话讲——乱世出英雄,太平年代灭英雄。你纵有抱负,却哪有施展的地方?”

他“嘿”了一声,“正是为此,我才烦恼。”

皮相沉吟半晌,心生一计,道:“兄弟,冲你这番志向,我不帮你,心下过意不去。不过,话分两头说。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你一人取功名,就兴血雨腥风,不是我们修行之人当做的事。我这里有个折衷的法子,你可圆此一梦,又不必当真起什么刀兵战事。”

“什么法子?”

道人向袖内摸去。他左摸摸,右摸摸,摸了半天,捞出一物捏在掌中。伸到老周鼻子底下摊开,原来是枚铜钱。此物外圆内方,色泽微微泛青,毫无特异之处。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玩意,我每日看到万儿八千,要它何用?”

皮相道人一哂,道:“别瞧它小,万事管用。世上什么东西拿它买不到?有了钱,难缠小鬼也要为你驱役。况且我这宝物不是普通铜钱,它有个名色,号为‘乾坤’。便是内中别有洞天之意。凡是人心所想,里头都能照见。不信你自己来看。”

道士伸出二指,夹住那枚小钱,伸到周掌柜眼前。他眨眨眼,忍不住向方孔中窥看。起初漆黑一片,如临深渊。后来便有朦朦云气旋转,白雾散处,好一番锦绣山川。只见碧空如洗,江河西去,渔光点点,有若洒了层白银相仿。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两岸道不尽的美景,徐徐掠过,让人心旷神怡。原来周占金早就听人说起,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直心向往之,却无缘亲眼得见。方才因羡道人潇洒自在,胸中暗起波澜。望见之下,果然正是心内所想,真是又惊又奇又喜。

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抬起头来。皮相的神情却捉摸不透,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道:“怎样?我没骗你罢?你再看。”

这小小铜钱,仿佛有什么巨大引力。周占金不由自主,又俯身凑上去。这次,却不是秀丽山水。换了一截白生生的东西。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截肚皮。

这截肚皮虽是人肌肤,可如同羊脂美玉。真个是欺霜胜雪,暗放华光。那女子的小蛮腰,有若汉宫飞燕,犹赛楚宫细腰。她款转腰身,慢引玉臂,浅吟清唱。容貌好似芙蓉出水,艳美脱俗。身体柔弱无骨,披了层薄薄细纱,双臂、肩膊和肚脐裸露在外。瞧得周占金心旌荡漾,不能自己。

只听耳边有人咳嗽,眼前一黑。原来道人将钱收了回去。不知何时,自家娘子早启帘而入,将菜望桌上一放。皮相把宝贝暗暗掖在袖内,不叫她看到。豆腐西施若有意,若无意,在道人肩上蹭了蹭,冲他媚然一笑。道士佯装不知,眼睛看向别处。

周占金此刻哪还顾得上这妇人如何烟视媚行?待她一走,便急道:“可否再让我看看?”

皮相道人摆摆手,说道:“别着急,这里不是行事的地方。今天傍晚时分,你来城东门外田垅上的城隍庙找我。我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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