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金娘

作者:井上三尺
系列:宅下怪谈
发表日期:2008-02-12


娶姜家小姐我没敢让义妹知道。至于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她性子烈,容易冲动,想到什么做什么,从不计较后果。何况我亲眼见过她杀人的手段。万一动了杀心,那可没人能拦挡得住。到时候还不定要死多少人。所以娶亲的事,我一直没声张,也不准家里下人胡乱议论。请了媒妁保人放定以后,立刻定下日期。外头传言说姜家三个女儿里,这三女儿最是性情柔和,还才貌双全。姜老爷子爱如掌珠,必然会搭上笔不菲的嫁妆。岳丈有心提携我,爱惜我的才华,才肯把千金下嫁。后来你们也知道,我与夫人感情很好,相敬如宾。

我倒没想过要瞒骗桃金娘一辈子,只想瞒得多久是多久。那些日子如今想起,仍然历历在目。我的情绪说不出究竟是喜是忧,或许还是忧愁居多吧。我到底是个普通人,也想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等到年老以后安安稳稳颐养天年。坐看庭前流水落花,燕衔春泥。成家立室,人之常情。与姜小姐这样书香世家的女儿能白头偕老,又有什么可埋怨呢?

可我也知道,我和义妹恐怕要分开了。日子过了一日少一日。

她问我为什么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我只好笑笑不作答。

临近婚期,我随便撒了个谎,把金娘送去乡下一处旧宅。她还很不情愿,执意想留下,好歹总算哄上了车。我打算这里事情一完,再去和她说明。

老岳丈嫁女,心中得意得很,非要大宴宾朋。凡沾亲带故的都下过帖。他本来声望就高,也没人胆敢不给面子。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也有我从前认识的,也有我从前不认识的。昔日故交都在背后议论,说我时运如何好,今天如何风光。家里张灯结彩,到处挂了红绫和灯笼,一派喜庆气象。

整顿好轿夫车马迎回新娘,众人便嚷嚷着跨火盆拜天地。我心中没来由一阵慌张,不知怎的心惊肉跳起来。眼看着就要拜堂,走到屋子跟前,眼一花,似乎小黑影儿从前头窜过去。莫不是桃金娘?我倒抽凉气,又安慰自己,哪有此等凑巧之事?我定定神,按下心中的疑惑,暗暗提防,没发现再有什么异动。拜完天地,也不及起身去外头招呼客人,直奔新房。还有不知情的在外头起哄轰笑,我也顾不得。今天如果稍有不慎,只怕就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

新娘还没摘盖头。看我进来好像害羞,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低头弄裙。我无暇顾她,四下一望,没看见异常。然则金娘要想躲起,找她可不容易。我一颗心悬在半空没着落,先查案几,开箱柜,倒花瓶,不敢放过一个角落。新娘子诧异不已,不晓得我何故如此,还以为我疯了。

姜小姐问道,“你找什么呀?”

我没加理会,随口应道,“没事,马上就好。”

她看我神色不对,答言敷衍,料想是出了什么大事。偷偷掀起盖头一角,朝这里张望,忽然“哟”了半声。

“这……这桌子上,怎么……有个小人儿?”

我手里的杯子掉落在地摔个粉碎。堂前灯光昏沉,烛影摇红。可我还是看得分明,站在红烛下的正是桃金娘。

“悄言,不要声张。”我张开手望前一挡,将姜家小姐挡在身后。她又惊又奇,惊的是我神色郑重如临大敌,奇的是那小人儿竟然是活的。

金娘倚着喜烛,腰中挂剑,双手抱胸,脸色白得像纸。她微微冷笑,笑中尽是杀意,犹如河塘秋霜。义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她似笑非笑的拍了几下巴掌,道:“张公子,好一个瞒天过海的计策。不愧是读书人,谎都撒得比人真!”

听到她的口气,我心沉了下去。想当年她杀掉自己的丈夫尚且毫不手软,何况今日我负她在先?

我说道,“我不是故意想瞒你……”

银光一闪,长剑出鞘,她厉声道:“张明谈我问你,我待你哪点不真不诚,又哪点不到,你要这样回报我?桃金娘从出生到今天,只有我负人,没有人负我。我万没想到,今天欺哄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你待我很好,没有哪点不到。我还要谢你救过我的性命。今天是我对你不起,没什么好说。”

“既然没什么好说,那就让开。我先杀她,再杀你。”

我深深吸口气,很慢很慢的摇了下头。“你很清楚,我不会让开的。”

桃金娘怔住了,连眼神似乎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撒得满屋子都是。我忽然胸口抽疼得厉害。

“那么说……你喜欢她?”

“不,我刚才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小姐。”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跟你同生共死的人是我,陪你吟诗做赋的人是我,救你性命的人还是我!为什么到头来你娶的是别人?要走的人却是我?”

我无言以对。就算可以回答,我也答不出来。

她垂下剑尖,用袖子拭去泪水,“好,既然你不说,我也不想再问。我只想告诉你,今天这里必须死一个人。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你,或者我杀了她。无论如何,总得有人死!”

我放开原本握着新娘的那只手,好像心境变得平和起来。我小心翼翼的走近桌子,走到桃家妹子身边,对她说道:“你杀了我吧。”

她桃红色的裙子被风吹得动了一动。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杀了我吧。

“你不杀我么?”

我摇摇头。

“也不许我杀其他人?”

我点点头。

桃金娘忽然笑了笑,低声说道:“从前,干娘说我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现在,我总算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快的转个身,走了两三步,右手宝剑一扬,像是做了个舞蹈般诀别的手势。剑刃自上而下在脖子上对穿而过,身体猛然朝后倾斜,从桌子边上跌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掌心里。

新娘惊呼,“她……她……?”

她小小的身躯只有桃花花瓣那么重,几乎轻若无物。可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很快就从脖子上涌出。她再也没有对我说任何话,躺在我手心里没有任何动作。

桃金娘的身体渐渐冷了,很快便除了回忆,什么也不会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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