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望前走不得了,西凉河水哗啦啦响。我翻身下马,咬一咬牙,横了心:“桃家妹子,我少知水性,现在可没回头路走。我是宁可死在水里,也不肯回去叫小人得志。你快自己走吧。他们追不着你的。”
没想到她从衣领口探出脑袋,直直瞪着我,双颊发赤,怒道:“这叫什么话!既然一块出来的,死也要死在一处。没有死一个,跑一个的道理。你把我当做忘恩负义的小人么?”
听罢,我胸口发热,喉头发涩。本来,我救过她一次,她也为我劫了大狱,我们两个就算扯平了。金娘与我非亲非故,大可不必白白赔上性命。想当年我风光时,倒有一干人称兄道弟。如今倒霉了,身边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就剩下这么个个子还不足三寸的小人儿,肯为我冒险。怎能不叫人动容?
我沙着嗓子道:“好,今日我张明谈若能不死,必要照顾桃家妹妹一辈子,有福同享,有难我当!”
她先是“嘤”了一声,羞得脸红过耳,低下头去。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表情。听到后半句不禁“咦”了一声,奇道:“为什么有难你当?”
我笑道:“叫你当我舍不得。”
“油嘴滑舌的东西!”
时近入秋,河水甚凉,逢着涝季没过,水势劲急。果然,官兵追到河沿就没追了,远远看着。我将桃金娘放在怀内的衣兜里,一步一步涉水而过。水流从脚脖子漫到膝盖,又从膝盖漫到胸口,直到下巴处。金娘没奈何,跳到我脑袋上。我两手护住她,闭上眼睛一抬脚,踩到空处。“哗啦——”我们二人掉进河中。我伸手挣扎几下,够不着东西,顺水向下游漂去。
一路上飘飘荡荡,时浮时沉,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我只是下意识护住手里握着的桃金娘,死活也没松开。高高举起两手,把她举过头顶。
所幸没漂多远,下游一个水势较缓的转折处,我的衣服叫树叉钩住。两人浑身湿淋淋的上了岸。原来是城外的一处山坳,人烟罕至。我怕官兵追赶,忍着饥饿逃进深山,找了个山洞躲藏。那时,我们两个人形容简直狼狈透了。生火取暖,好歹烘干衣服。
我蜷起身子,背靠岩石,回想前程往事恍如昨日,不禁辛酸起来。
金娘见我不快,早便知道我的心事。她蹦上我膝盖,柔声说道:“张公子,你是在为自己的处境烦恼不是?你本无心要贪人宝物,都是因为一时疏忽,叫人抓了错处。这件案子本就冤枉,可是你为着顾念我,所以隐忍不言,自己全扛了下来。”
我摇摇头,想要宽慰她两句,又想不起说什么好。于是闭嘴不言语。
她见我难过得话也不想说,也很伤心,轻声道:“张公子,我两次累你。第一次,你为了救我受伤。这一次,你又为保我丢官入狱。”
我更不忍看她跟着难过伤心,便强颜笑道,“想当初我做知府时,也有不少人上门巴结,与我结义为友。那都不是真朋友。要不是有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是真正有情有义的。我倒想与你结拜为兄妹,从此以后就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好不好?”
桃金娘听到这话,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她踉跄几步,几乎跌倒。我大惊,问:“你怎么了?”
“没事。”她别过脸去,声音微微颤抖。“我……很高兴。”
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忙把她放下。金娘神色奇怪得很,明明脸上挂着笑容,眼角却似乎有泪光。或许我根本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硬下心肠装没看见。我们撮土为香,结拜兄妹。从那以后,我就管她叫义妹了。
义妹心中早有打算,她让我撕衣袖,刺破中指拿血写了一张申冤的状子。我把前两年那件事,除了路上巧遇金娘隐去没写,其余事情都讲得清清楚楚。怎么路遇强盗,怎么误闯匪窝,怎么又因为惜宝带走白玉九龙杯。并强盗劫的满满一箱黄金和他们尸骨身在何方也都指告明白。她将袖子卷起,背在身上说要替我想法子递上去。
“这一去必要入人家深宅大院之中。凡这样地方,大多眷养着猛犬。大哥你也知道,猛犬是我的天敌,我实在没把握能把书信送到。”
“信不送也没关系,你要留心在意。遇着险情,自己先跑。”
“好。”她点了点头,刚打算走,忽然回过身,“喔,对了,忘了件事儿。”
“什么事?”
义妹勾勾手指道,“你附耳过来。”
我不明所以,俯身向前。她猛的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趁我发怔时娇笑几声,远远逃开。“等我三日,要不见我回来,那就是回不来了。到时候你自己保重吧!这个就当临别留个念想。”
我觉得耳边凉凉的,麻麻的,有点甜也有点酸。
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概一生之中再没有任何时候能比那三天更漫长。我每天都希望第二天快点来,偏偏太阳下落的速度无比慢。我又怕第二天太快来了,要到时候真没有桃家妹子的消息,我岂非害了她性命?
种种矛盾的想法此消彼长,叫人坐卧难安。
果然到了第三日,山下有人喊我名字。我不敢贸然应答,于是那人大声说道,“张大人不要疑虑,领受皇命来查此案的姜老大人已经接了你的诉状。我们是奉他命令,带你回去问话的。”
“噗嗤”一声轻笑,金娘忽然从一片枯叶下边探出头来。她朝我眨眨眼睛,“人家叫你呢,还不去吗?”
我看她平安无恙,十分欢喜:“你回来了。”
“我说三日内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我说我一定会等你回来就一定会等你回来。你要出了差错,我也不打算活了。”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