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放榜,我中进士。没多久便官拜知府,称不上鸿运当头,也算顺风顺水。官场里乌烟瘴气的事见多了,我的性情又太过直率,难免得罪人。所以一直未能升迁。我胸中郁结难平。倒幸好有金娘在,她只要见我不开心,就和我说笑解闷玩儿。我叫人专门打了个红漆桃木匣子,让她睡在里头。出外办差办事,都带在身上。下人们不明究里,笑话我,说我老携着个女人用的梳妆盒子也不害臊。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说真的,桃家妹子除了个子有点儿太矮,煞气有点儿重以外,其他什么都好。她若是个寻常大小的女子,必非等闲。我有时与她谈古论今,吟诗做对,样样皆通。琴棋书画,也是行行皆能。但最出奇的还不是这些。她最拿手的莫过于舞剑。
她舞剑不是在黄昏将过,就是在夜半时分。长夜之中万籁俱寂,灯烛如豆。桃金娘印在墙上的曼妙身影,仿佛皮影戏。娴静时好似娇花照水,乍起手迅如长虹穿云。上三下四,前驱后避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眼花缭乱,慨然叹服。舞到缓处,直像乐者抚琴,字字句句温言款语,好不妩媚。舞到急处,星驰电掣,堪比雨打琵琶,珠坠玉盘,急急如风。有诗云: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每当此刻,我都看得如痴如醉,击节而赞。虽不能亲见当年公孙大娘的剑器,但桃家妹子比她想必也差不会太远了吧?
初时,我还担心她离乡别井会寂寞忧闷。后来,我们两个的感情一日比一日好,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跟金娘相识时间不长,却像上辈子就认得的人。我一个眼色和一个动作都能被她猜中心事。我心中是由怜生情,总觉得她又像妹妹又像红颜知己。可说到爱慕之类,似乎又不大像。她那么小,好像庭前的春风就能吹走,也许什么时候一不留神,真的便踪影不见。桃金娘仿佛画上的人,卷帘后面飘落的花瓣,只可以远观,走不到近处。我们中间始终有道无形的鸿沟。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不像从前那么活泼开心。以前见不到的忧郁,如今悄悄爬上眉梢。金娘日渐消瘦,我想逗她说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慵慵懒懒魂不守舍。过去,她总是天刚亮就从桃木匣子里跑出来,到处去游玩。现在,她成日家把自己关在盒子里睡觉。不然,就是独个儿坐在窗户边,看庭前的落花流水。有几次,我偶尔撞见她闷头想心事,想着想着哭了起来。我想问问原因,她反而大发雷霆,摔袖而去。从那之后,我们两个说话就更少了。桃金娘有时候几天不见人影,我也不好追问。
“张公子,你说说看,为什么古来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到处留情。可是古来女子都得始终如一,只爱一人呢?”她长叹一声,对我说道。
“那也未必。要我看,每个人的心都像一张白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爱人。有的人在纸上画了许许多多娃娃。但是有的人只能画一个,画完再也抹不掉了。”
“抹不掉么?”
我摇摇头,道:“抹不掉。好比我小时候第一个竹蜻蜓,陪伴我很长时间。后来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我又买了其他更大更好的玩意。但在我心里,永远都及不上第一个竹蜻蜓。”
她低下头去,思索这句话,沉吟良久,方道:“那么我杀我夫君,与干娘反目,都是因为没碰到第一个竹蜻蜓,不知道它的好?”
不等我回答,桃金娘转过身,默默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