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应该都曾听过,在我中举人之前家境贫寒。十年前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是临时借来的。结果没想到还乡之际,盘缠竟然被强盗抢个精光。好在他们没伤我性命。那时也真寒酸,一路上无钱住店。我走了三天,行到山中一处荒宅时,实在饿得走不动。见天色已晚,便想在此留宿。
尽管四下尘土积得寸许厚,蛛网挂梁,倒也顾不得许多。好在内里敞大,有一间主室,两厢耳房。或是因为附近盗匪横行,所以宅院被人弃置。我扫掉床上灰尘,缩着身子卧下。连日里疲于奔命其实困倦得厉害。明知这样睡觉有可能梦中遭到贼人毒手,却眼皮打架。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香甜一梦后,醒来时居然冰轮高悬夜将过半。我此刻方知,原来是腹中空空给饿醒的。人若饿得狠了,再想睡去却是不能。我辗转反侧,哪知非但无法入眠反而越来越难受。于是索性爬起身,盘算着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走至门口,还未推门,乍闻一阵细微的鼓乐之音。这声音好似蝇虫绕梁,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却仿佛近在咫尺。我悚然动容,记起平素听过的乡野之谈。怕不是山精树鬼,携伴出游?亦或是狐媚狸怪,欲谋人性命?想到此处,不敢贸然行事,退回屋内。将手指沾湿口水,在窗纸上戳个窟窿朝外窥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可叫人吓了一跳,不经意瞧见一桩稀罕事。
月光下,空荡荡的庭院里横七竖八坍着碎石。无数狰狞妖异的树影层层叠叠印在假山上。几星绿芒犹如荧虫尾火,一盏一盏接一盏从墙根下的狗洞里冒了出来。那哀怨的敲打尾随其后,款款迫近。我心下大奇,眯眼瞧去。只见许多个头极小的影子排成一列长队,井然有序。等他们再走近些,我揉揉双目,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些小个头的影子居然是一指来高小人儿!他们脑袋四肢无不齐备,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均像我们寻常人一般。只是五官眉眼之间,似有伤悲。并披麻戴孝,有如出殡。
真真今晚合当路有奇遇。我心下又惊又疑,因不知这些小人儿是善是恶,有否法力,所以不敢妄动。既然撞上了,不禁好奇心陡起,倒想瞧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正自猜测不休,队伍头里开始有人向空抛洒纸钱。然后,不足尺来长的队伍有人做啼哭状。更有做和尚道士打扮的人随口诵经。不多时,抬出一口巴掌大的棺材。那些人手捧牌位上写的文字则实在太小,看不分明。
此方未曾唱罢,彼方即刻登场。迎着丧葬队伍,对面山石孔洞内,也行出一队人马。依然是活生生手指大小的小人儿。他们却没有穿着缟素,也无人啼哭。但个个神态庄严肃穆,甚至有人执刀卫护,满脸肃杀之气。打头里,是乘青罗小轿,四人扛抬。另有仆从婢女若干,想是轿子里的人地位威望甚尊。伺候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再后面推出的东西大大出人意料。居然是一辆关押囚犯的囚车。木头轮子好生小巧,吱呀吱呀不住的响。车里囚着一位罪衣罪裙的女子,锁链加身,披头散发。她也不哭,也不叫嚷,也不做挣扎。低头沉吟,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两队人马均人数众多,乌泱泱挤在一堆,形同蚂蚁搬家好不热闹。原本抬棺材的人也停了下来,将棺木横置地上挡住去路。
一名佣仆尖声询问,“来者大胆,敢挡娘娘玉驾?还不起开!”
队伍中冲出一人倒伏于地,向轿子连连磕头。嘴里嚷道,“玄机娘娘在上,要为老身苦命的孩儿做主——”
几名大汉越众而出,要将这妇人拖下去。轿子里传来一名老妪声音,吩咐:“你们退下。”从人立刻闪开,看来对她极为恭顺。
原来听说是娘娘,总以为该是名年纪稍轻的女子。哪知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心下略为失望。跪在地下的女人见无人阻拦,立刻说道,“谢娘娘恩典。娘娘明鉴,老身丈夫去世得早,只存下这一脉香火。如今我孩子死得太惨,家中后继无人。你要给老身做主,严惩害死我孩儿的凶手!若不将那贱人千刀万剐,难赎其罪。”
囚车里的女子忽然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她虽然身陷囹圄,依然仪态万方。一面用青葱嫩白的手指捋着青丝,一面漫不经心的环顾四周。似乎全不把祸事放在眼里。
妇人见她毫无愧色,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小贱人!你……你好不狠毒,嫁入我家不过两年就反脸无情,谋杀亲夫。我与你的冤仇不共戴天!”
老妪转而向囚车里的女子,“金娘,你婆婆说的可真?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那犯妇弄着头发,坦然答道:“反正杀也杀了,人也死了,我没什么可说。”
戴素的妇人还待再骂,却被人阻住。两名官差将被囚少女押到轿子前。她盈盈下拜,神情淡定自若。
老妪又道,“金娘,我统共十九个女儿,对你比对自己亲女儿还好。本想为你找个好婆家,有人管束你一下,也好拘一拘你那身野性。谁知却酿成今天的惨祸。”
“干娘容秉,当年你替我挑夫择婿固然是为我好。可我当年也曾说过,凭他是谁,我桃金娘不想嫁。这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能叫我动心?更何况新婚燕尔不足半年,他便左一个右一个不住的娶小老婆。这样薄幸之人,留他做甚?”
“古来哪个男人不是一夫多妻?你这番话不足为凭。”
桃金娘微微一笑,斩钉截铁的说:“别人都可以,我的夫君就是不可以。烈女尚不嫁二夫,君子又怎可以朝秦暮楚,三心两意?”
玄机娘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谓叹,“孩子,为娘知道你心高气傲,不服约束。本以为等你出阁后便会明白事理。岂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今日能狠心杀夫,皆因你不知情爱为何物。倘或有一日,你有机缘遇见……”
说到这里,她干咳几声,改口道:“只怕你是没有机会了。多说无益,金娘虽是我干女儿,但杀人也要偿命。据族内例法,谋杀亲夫者当受犬刑。”
小人儿桃金娘,一听“犬”字,顷刻花容失色,方寸大乱。只见四名男子上前,左右各拖一臂,前扯后推硬生生扯到台阶边。女子还待挣扎,无奈镣铐锁住了手脚。我心中一紧,耳闻低低的犬吠。对面狗洞里,十来号小人儿推出一只大铁笼,笼中装着饿了许久的黄犬。恶犬呲牙咧嘴,口喷腥臭,闻到生人味道,越发狂态毕露。笼门拉开,它就窜将出来,扑向动弹不得的桃金娘。
眼见孽畜行凶,那女子惨呼一声,昏晕在地。我再也忍耐不住,猛的推门跃出,手执木棍照准它脑袋拍下。狗儿吃痛,吼叫着闪开两步。我一面斥喝,一面将她抓在手里,也不知是死是活。过了片刻,她方才幽幽醒转,忽然瞧见我这张大脸,唬了一跳,道:“你……你……”
还没听清这女子说了什么,饿犬又扑上来。我不及闪避,叫它咬住臂膀。顿时,犬齿入肉鲜血直流。我心想,今日可拼得性命不要,也断不能让它得逞。左手棍棒不住挥舞,打向那畜生。没几下便断成两截,我稀里糊涂顺手一戳。棍子戳进它后腿,它哀号跳起,一瘸一拐的溜了。
等我打地下爬起,其他小人儿早已一哄而散跑个精光。想是几天没吃饭,又失了些血,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一黑,跌倒在地,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