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场庆典。外面正在大摆宴席,就像集市一样热闹。纳瓦尔没见过集市,也从没离开过村子。但她觉得,真正的集市一定比窗外的光景来得更加热闹,就像长辈说的那样,“得扯着嗓子喊别人才能听见。”

男人们今天聚集于此,为了庆贺科马尼家的次男终于有了儿子——成婚多年来他终于能在同辈间扬眉吐气。他鸣响那支祖传的杰扎尔火枪,向所有来客宣告,自己与兄弟一样强健。

男人们一直谈天说地直到深夜,消息灵通人士大侃西方的围城战,理所当然成了众人焦点。而在屋里陪伴纳瓦尔的,就只有未来的男子汉——她那刚出生的弟弟。毛拉给他取名叫马哈茂德。她守着这个小东西,替他驱走不怀好意的爬虫。她发现,原来男人生来是这副模样,原来外面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比刚坠地的小羊羔还柔弱十倍。

这是盛夏时候的事了。

那天,纳瓦尔头一回吃了羊肉抓饭。她想,这大概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区别。她的妹妹们出生时,是不庆祝、更没有羊肉吃的。

她其实早已忘了羊肉的滋味,但此刻却又不可思议地想起来了。满盆的羊肉抓饭,热腾腾地摆在她面前。她伸手抓起一把,欣赏那颀长美丽的棕色米粒,还有点缀其间的葡萄干、杏仁和胡萝卜。油香充盈着她的鼻腔。

她塞了一口又一口,饭怎么也吃不完,肚子怎么也吃不饱。

她知道这是梦。

她想多停留一会儿,可眼前的一切却冷漠地离她而去。一股热潮从喉头泛起,变成唇齿间幽长的呜咽。她被这声呜咽惊醒,发现泪水正滚过脸颊。

透过泪眼,星光模糊而灿烂。

她蜷起身体,徒劳地拼凑着已经失温的残梦,可涌上眼角的却是在水桶、针线、碾子、粪饼之间溜走的日日夜夜。娘曾说她是个勤奋耐劳的好孩子,她也曾以为只要咽下泪水就能克服伤痛。可现在,所有曾经咽下的都滚滚而出,如同春天的融雪顺着山谷泻下,汇成一条浑浊的河。

她想起来了。

恐惧,逃跑,坠落。

她理应死了,可却还活着。

她坐起身,发现身上的库尔塔衫满是血迹。那是她自己的血。血浸透衣衫,在山石上染出一道暗红色的溪床。

血早已在寒风中凝结。

她擦干泪水,可眼中的星空仍旧放射着无法理解的光彩。

这不是梦。

“别动!”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喊,把她吓了一跳。那不是亚斯米妮的声音。

她回过头,见一个人正站在距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那是暗处,可她却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个男孩,纳瓦尔觉得他与自己大约同龄。这孩子身上衣衫褴褛,脸也瘦得脱了形,似乎很久都没好好吃过一餐饭了。他手里平端着一杆长长的杰扎尔火枪,枪身上的三个黄铜箍看着十分眼熟。

“那是我的……”

她刚要说话,男孩又低吼一声,“别动!否则打死你!”

他的手指搂着扳机,枪机也正待发。枪口直指着纳瓦尔的胸膛。这枪少说二十斤重,男孩光是端着它好像就用尽了全力。可他的眼神却十分亢奋,整个人蓄势待发,仿佛一头小小的凶兽。

“说!你同伙在哪儿!”

纳瓦尔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什么同伙?”

“少装糊涂!”

尚未发育完全的喉结在男孩脖子上不安地蠕动着。皮肤之下,血管激烈地搏动,其中奔涌着的是近乎沸腾的热血。血液从那儿散向无数支流,在他脸颊和耳梢上冲刷出一片绯红色的滩涂。

男孩的血中有特别的气味。纳瓦尔能闻得见,这气味就混杂在山风里。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气味正变得愈加强烈。

起初仿佛是花香,接着慢慢透出水果的清甜,从鲜果逐渐变成糖渍果干,最后余下的只有如蜂蜜般无尽的甘甜。

纳瓦尔沉入了甘甜之海,她沉入了记忆。

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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