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女孩轻轻触摸他眼角。
“很痛。”蓝卡斯若以实相告。然后,他问女孩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女孩回答说天黑了。他点点头。
他们在一点点退回懵懂混沌的世界。具体的时间概念,诸如此类,离他已然太过遥远陌生,而最终会彻底被他遗忘。药草师清楚的省察到自己的变化。药草师为此困惑了一段日子,但很快释然,甚至觉得好笑。到后来每每念及至此,他都会笑着喃喃自语:“现在该轮到你做她的学生了?”
药草师偶尔会有说话的欲望,仅仅是为了缓解肉体的痛苦。他对空气说话,对岩壁说话,甚至对附在身上的苍蝇说话。
女孩很少开口,而且从来不主动说话。她把他弄进这个岩洞,给他浆果和水来维持生命,甚至为他清洗伤口。却她并不提级过往所发生的事情。她仿佛从没有被猎人捕获,竭力回复到以前的自己,那个没有名字的野孩子。
至于这个瞎眼的男人,不过是他从森林拣到的一只受伤的鸟而已。
女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把他带来。那天,鼓声静默不久,她身体的麻痹也渐渐消退,她站起来发现自己站在药草师的木屋里。门突然开了。来人往屋里丢下一团东西,做了个避邪的手势,扬长而去。女孩从藏身的阴影里出来,走近那团东西。是人。面朝下,昏迷不醒。女孩扳转那人的身体。一双空无一物的乌黑眼眶直直对向她。
女孩心肠硬冷,没有任何震动,而是立即将蓝卡斯若带离木屋。他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最后,女孩选择了密成林的这个岩洞。
可是,为什么要带他来,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女孩清楚药草师能活下去,即使没有她。这问题始终跳出,在树枝上,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在动物的脚印里,在浆果的汁液中,在烛光里,这问题纠缠不休,随时出现。
但女孩坚持视而不见。
她看见问题,却不寻求答案。问题出现时,她总是将思绪从问题中抽离,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求生。
她象个严厉的驯马师对待劣马那样对待她内心的思想和情感,她牢牢驾驭它们,不要任何多余无用的东西出现在她脑海,所有的念头只和求生有关。
没有怜悯,没有悔恨,没有悲哀,没有迷茫,一切混沌如初,只为存活而存活。
她要回到一年之前,什么也没发生。
但那样并非易事。
女孩必须时时紧握手中的缰绳,一刻也不能松懈。
食物,水,寒冷,野兽,白天里她时时都要自己想着这些,即便如此,问题还会猛然跳出,让她心神不安。而当夜晚来临,她入睡,她做梦,然后很快惊醒。她不记得自己梦见什么,惟有一团暗影还在眼前晃动,又逐渐消逝在射进岩洞的
月光里。
一日又一日,她使尽全力去拼凑记忆中的自己——收集碎片,拼贴,粘合。
表面上似乎恢复完整,但裂痕清晰可见。她的灵魂早已经伤痕累累,如果她有灵魂的话。
药草师虽眼瞎,却看得见那裂痕。在默默忍受伤痛煎熬的时光里,药草师发现黑暗能让他看到更多。
在那个女孩身上,在他自己身上,那些无名的角落里有太多被遗漏忽略的东西,却在这黑暗里发光。他和她一样,曾经因为恐惧将它们遗弃,但在这些沉思的日子里,药草师惊讶地发现它们不过是自然美丽朴实的造物,一如药草师和女孩身上的其他特质。药草师坦然张开怀抱,拥抱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他要让自己完全,同时,也希望女孩能够如此。
但他没有。他越是敏锐,就不愿打破沉默。在女孩内心看到的东西让药草师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等待,而且愿意等待,等她自己开口对他说话,除非她愿意,否则他不会逼她。
他曾经那样做过,并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等待总算是了有了结果。女孩终于开口。她需要帮助。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努力。药草师不愿就这么让机会溜走,他要让谈话继续,但他必须小心,非常小心。
“我以前不知道你能调制止痛消炎的药。”药草师微笑道。
女孩的呼吸加重,但终究没有开口。
药草师没有放弃,他知道她在听,也在踌躇着如何回答。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说话而已。于是,轻柔略带嘶哑的男声继续说道:“前不久,就在我眼睛还能感觉到光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自己的家。”
女孩抬起头,她不知道男人也有家。
“我的家在草原上,无边的草地无边的天。人们住在帐篷里,放牧长毛的羊,从一个地方般到另一地方。我的父亲是那里的王,统治的天空下的万物。如果我待在那里,我就会是将来的王。”药草师轻声笑了。“可我选择了自己的路,一条当时以为正确,现在也并不认为错误的路。我成了格斗师,周游世界。”
“世界?”一个生硬高亢的声音打断药草师的话。
“世界很大,密成林,纳西山,还有这个吗特岛,都只是世界的一个角落而已,微不足道。”药草师颇受鼓舞,他耐心解释道。
女孩望着他,点点头,心里却在奇怪男人现在的身份。
“再后来,我来到这,成为药草师。这并非自愿,我来这里前,丧失了力量,然后在这里,我重新获得另一种力量。治疗的力量。”
女孩没有发出声音,但药草师却从她呼出的气息里听到那两个字——力量。
男人感受到她的震动,犹如地震时候的山脉坍塌崩陷。原本松开的缰绳再度紧紧勒住女孩,而握缰绳的手却正是她自己的手。她不愿碰触有关力量的一切,哪怕是听到这两个字,她害怕它,她记得那不可控制的力量灌满了她的身体,并且摧毁了那个男孩。
不,她害怕。只想能够遗忘,一切退回从前,彻底遗忘这一切。
但药草师的话让女孩明白,知道那力量存在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人。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用他空洞的眼眶擒住她的视线。女孩移不开目光,她看见药草师眼里的自己,在这之后,她怎能不惧怕他,拒绝他,甚至是憎恨他。这憎恨远胜于她药草师眼里的自己。
女孩霍地站起身,走出岩洞。
衣服悉卒声渐息。药草师深深叹了口气。她几乎是逃走的。他该怎么做?怎样做才是对的?
她需要他,这就是她带他来的原因。
她攀附住他的存在,希望能远离她所害怕的那些东西。但怎么可能?她所害怕所要逃离的正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药草师也亲眼看见过那一部分。他亲眼目睹银鳞豹子向利西砂喷烧火焰。只是火舌窜射一瞬,男孩就只剩下灰白粉末。他也曾害怕,事实上,现在仍然害怕。但他并不躲避。他要帮她。但单靠他一人不行,如果女孩始终回避,他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