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等她来。女孩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椭圆的巨石一分为二,露出几乎同样巨大的凹洞。凹洞里空无一物。

月光被云遮挡,朦胧暗影为真正漆黑吞噬。

女孩怔住,一时间不能思想。过了很久才感到从右腿传来轻微的刺痛。

“弥南!”她蹲下来,双手环抱靠在腿边的一团黑影。黑影从喉咙里发出小声连续的咕哝声,一边继续用头蹭着女孩。他喜欢这个名字。丽莎杜尔感受着黑影的喜悦,哽咽着又念了一遍黑影的名字。

这不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当丽莎杜尔身陷真正的黑暗时,他的名字闪着明亮光芒,开启她的喉舌。于是,她召唤他。而他应召唤,诞生于巨石,受日光孵化而生长,终于破壳而出。

丽莎杜尔用手摸索着黑影,在脑海里勾勒他的样子。小脑袋,竖立能转动的耳朵,流线型的身躯,强壮的四肢,锋利的爪子,粗壮的长尾巴。他真美!如果没有布满全身的细小鳞片,他一定会成为所有猎人争向猎取的目标。但现在……

人们只会叫他“怪物”。

可是,他有名字。

丽莎杜尔赠予他以名,一如曾经有人赠予她以名。

纵使今后世上所有的人都称他们为怪物,但他们始终拥有自己的名字,深知自己所为何物。

名字,这是他们与世界唯一的纽带。虽纤细但坚韧。终其一生,他们须牢牢抓紧这纽带。

自被人赠予名字那天起,他们便成他们,而不是混沌野蛮之物。

没人能剥夺他们的名,剥夺他们的存在。

丽莎杜尔跪靠在弥南身上。很久之后,当风拂过她业已冰凉的脸,她才听见那低低地低低地徘徊不去的呜咽声。

那竟然是她的哭声。

弥南安静地站在原地,象座凝固的雕像,支撑着丽莎杜尔颤抖的身体。女孩额头抵着他,感受到到犹如缓慢拍打海岸的浪潮般的抚慰从弥南身上传来,于是渐渐平息下来。然后……

“回去。”女孩听见弥南说道。

事实上,弥南并没有说话,或发出任何声响,做出任何动作。他沉默如初,静止不动。

但丽莎杜尔已然明白他所要诉说话语。

无言之言,在成为言语之前,丽莎杜尔就已经听见,如同她能听见林间鸟啼。这声音和其他声音一样确实存在,确实可信。丽莎杜尔不需要施展“力”,就听清楚听见。

她抬起头,凝视弥南澄黄色的眼睛。

弥南同样回望着她。他知道丽莎杜尔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如同他能听见她的声音一样。

“回去吗?”丽莎杜尔用同样的方式问出问题。

弥南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他有着一双和女孩一样滚圆明亮的眼睛。

丽莎杜尔笑了。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长。

丽莎杜尔带着刚刚出世的幼兽摸黑走在曲折崎岖的山路上。眼看在过了前面的岔道口就要到了,女孩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为了不让自己掉头逃跑,丽莎杜尔把全部的力气花在走路上,不让自己有闲暇和精力去猜测蓝卡斯若的反应。就因为这样,她才没有注意到从另一条路走来的人影。人影从路边树影里蹿出,把丽莎杜尔撞翻在地。

“又见面了”。人影咧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利西砂。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给这个少年镀了层银面具。怨恨的目光从面具后面射出,落在丽莎杜尔身上。

他在这里等了很久。本来利西砂准备等到黎明,等到女孩早早的出现在无人的山路上。

但没想到,她那么快就出现了,而且是从山上回来。不管怎样,他逮到她了。

利西砂没有马上动手。到天亮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站近一些,以便更好地欣赏她的表情——愤怒,恐惧,绝望。

“有意思,你居然也有人的表情,可畜生再怎么也是畜生!”他朝丽莎杜尔啐了一口。

丽莎杜尔没有躲。她甚至忘了站起来。她完全可以逃走,如果她不害怕的话。只是恐惧紧紧攥住她,令她窒息。

她孤立无助,再次落到了这个人的手里。

噩梦,重新来过。

冰冷,恶心,粘滞。

也许自己早就被淹死在河里,也许这不过是黑暗世界的另一个噩梦?

无论如何,这一切不应是现实。

丽莎杜尔等着,等着。她在盼望什么?

死去,或是噩梦自动醒来?

女孩本能的将意识收缩,回复到混沌中去。

利西砂放声大笑。他开心极了。她终于又变回了原形!现在的她就象一年前他父亲将她关进兽笼的样子。但,这还不够。

她害他被爷爷打成半死,却又在他卧床养病时用石头偷袭他。她一个动物,居然胆敢偷袭人类?

现在,轮到他好好惩罚她了。他要听她呜咽。就象刚刚他撞到她时,他听到的那声呜咽。短促凄厉,不象是她的声音,但除了她还会有谁?这样更有趣。也许,这样的呜咽才是这头畜生真正的声音。

那个傻瓜药草师想让她说人话,但他没有成功。而现在,他,利西砂,要让这头可恶的畜生说话,说她该说的话。

他打开书。书页空置在明亮的烛光下,而读书人的目光却落在窗外的黑夜里枉自燃烧。

这本古老的艾阿及牙药草书是蓝卡斯若从港口城市的集会上找到的。这里面记载着每个药草师渴望的知识。蓝卡斯若阅读它,如同婴儿吮吸母乳般饥饿。但今天,乳汁不再甘美香甜。

蓝卡斯若努力收回心思,再度将目光集中在书上。他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不,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药草师放下书,阂上双目。他略微调整了一些呼吸,然后伸出触须。这是他的“力”。一个药草师的微薄可笑的“力”。除了用来深入草木花树的身体,倾听它们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他作用。它不能象丽莎杜尔的“力”那样进入任何人的心,感受他们所想。但药草师还是伸出触须去寻找丽莎杜尔的踪迹。

自从丽莎杜尔被从河里救出之后,药草师暗暗发现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轻易感受到她。但他始终拒绝感受。

直到今天。

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出的瞬间,他就找到了她的踪迹。她在黑暗里发亮犹如地底的宝石。在蓝卡斯若惊叹丽莎杜尔“力”的同时,却为深深无可自拔的悲哀而震撼。 在她的心里,有一个沼泽,漆黑冰冷,从来没有人到过。谁会相信一个野孩子也会伤心呢?

可是,他听见她在哭。她一直躲在那里哭。

女孩冰冷咸湿的泪水仿佛滑过他的脸颊。蓝卡斯若俯身痛哭,不能自已。

突然,丽莎杜尔消失了。她的光芒泯灭于转瞬之间,没有任何征兆。

蓝卡斯若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哪怕是最微弱不过的气息。

他最终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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