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寒风凛冽,塌上闷热异常。沈白阳一面享受红绡的温存,一面将手肘枕在脑后,思绪开了小差。他凝神望着胡人女子姣好的胴体,心道夷人也并非都那么讨厌。若不是为了掠夺而张牙舞爪,定必也会像刺客一样,有些迷人之处?但部尉很快扔开荒唐念头,被女人从千里以外唤醒过来。
“什么?我小时候……”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些长长短短,形形色色的伤疤,说道:“我小时候么,住在安定附近一个乡野之处。那时候,前朝已近没落,四夷入侵,到处狼烟四起。许多流民被迫南迁。我们那地方也是一样。”
“流亡途中,不停的死人。有病死的、冻饿死的,也有中途走散的。不过这还算好,更糟糕的是被羯人逮去,充做军粮。据说他们一个冬天就能吃掉十多万人。沿途见到吃剩的尸骨。所以,大家害怕鲜卑人甚于虎狼。”
红绡听到“鲜卑”二字时,似乎甚不自在,换了个姿势。
“我有个不足岁的弟弟,放在背蒌里驮着。那时候,爹妈得瘟疫,死在离乡不远的路上。就剩我和他做伴。不过,这伴也没做多久。”他撇了撇嘴,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半路上撞到流寇。我弟弟死了。”
当时,他被人险些撞个筋斗,竹筐里的婴儿颠得嚎啕大哭。从后面涌上来逃命的人,劈里啪啦一通乱踩。若不是沈白阳反应快,早被人踩扁了。他爬起就跑,也不敢回头看。耳畔明明听到马蹄声愈加逼近,四野鬼哭狼嚎。
那匹高头骏马凶猛一跃,马鞭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尾。沈白阳情不自禁抱头蹲下,居然奇迹似的躲过马蹄。前边有人扑地摔倒,被踩得惨不忍睹。少年踏过内脏和血浆,强忍呕吐继续跑。他的呼吸又短又急,肺部撕裂疼痛,头皮发紧,仿佛有针在扎。蛮夷人的吆喝此起彼伏,犹如赶羊入圈似的你追我逐,慢慢缩小包围。有人发一声喊,冷箭降若落雨,沈白阳右腿忽觉一痛,脚下无力,摔在道旁。眼睁睁瞧着人流从边上奔过,谁都顾不上他们俩的死活。
他徒然在地下抓得几抓,自觉没有力气。绝望中朝旁边张望,正望见土岗下野狗刨出的地洞。沈白阳顾不上肮脏,把竹筐扔掉,婴儿抱出。先将弟弟塞进去,自己再蜷起身躯爬入,堪堪容得下二人存身。少年狂喜,心内砰砰直跳。哪知抱他入怀时,触手竟然一片冰凉。他拿手指一探,婴儿早就没有气息。背上钉了支长箭,鲜血正从襁褓中浸透,掌内淋淋漓漓。
沈白阳呆了一呆,手一颤,将箭从体内拔出。他脑子里“嗡”一下,炸出无数星火。连日来所有的疲惫、忧愁和惶恐,被瞬间的暴怒压倒。少年手中箭杆折为两段,前半截紧紧握住。刹那之间,许多不同念头如潮水般翻涌,各自交锋。望向婴尸惨白的脸,仿佛在说:等什么?现在还窝在这里躲难,与畜生何异?大家都死了,你独自偷生,纵然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狠命摔摔头,牙关上下打架,无论如何不能冷静。他不停对自己吼道,冲出去,哪怕能杀一个人也算报仇!
纷沓的脚步渐渐止息。沈白阳双目死盯住洞口。先有几匹马经过,尔后是夷人扎束牛皮绳的皮靴踩来踩去。间或一两声濒死的惨叫。他们交谈几句,又把尸骨翻检一通。
有人站住了。他屏住呼吸,直勾勾看着那人背对狗洞的脚后跟,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匪盗身上的酒气。那人丝毫都没发现背后有人,还在与同伴谈笑风生。沈白阳只要大喝一声,跳出去,把箭头望他后心一插,就算成了功。这该死的蛮夷人必定连惊讶都来不及,就得送命。
这是绝好的机会。少年心里抱着豁出去的想法,再度举起拳头。
然而,刀鞘上裹的铁皮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晃乱眼睛。
那人腰上挂刀。沈白阳的咽喉上猛然起了鸡皮。这把刀只要轻轻一挂,咽喉就会断开,喷出血。之后,几把长短不一的利器会把他捅得千疮百孔。
他做好死的准备了吗?
他活得够久了吗?
这转念之间,就下不去手。两只脚犹如千钧沉重。偷生的想法一旦兴起,便像野草似的疯长,片刻盖过愤怒。
蛮夷人浑然不知这番变化。他的腿转个方向,来回踱了几步。沈白阳明白,要再不动手,永远都没机会了。他下定决心,左手撑地,正打算一个猛子弹起身来。谁知,那人却先他一步,打个呼啸,纵上马鞍。
“哟呵!”胡夷汉子甩开马鞭,马儿绝尘而去。
他从雪堆中跳出来,狂喊着追了几步。可惜别人却连听也没能听到。沈白阳木然僵立在风中。一种背叛的耻辱感油然而生。他切齿痛恨自己的软弱,躲在狗洞里,任弟弟的尸体变冷。甚至想到,哪怕杀不了一个敌人,死在人家手里也胜过这般活下去。少年狠狠揪扯自己的头发,一拳一拳砸在石头上。直到血肉模糊也毫无知觉。
“我杀蛮夷人是从来不会手软的。”沈部尉淡淡说道。
他身上有道伤疤从下颔起,直到腹部,十分骇人。还有的燃火的箭雨落下时造成的烧伤。至于刀剑创伤简直是小儿科。这全是他想自杀的证据。
每次冲锋陷阵,沈白阳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场。要么就是遥遥领先,第一个冲入敌阵。要么就是不顾性命的亡命相拼。可偏偏如此,反倒每次都大难不死,全身而退。没有人知道,部尉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羞耻,才会这样猛悍。
说实话,当听说有人要暗杀他时,蓦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