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

作者:井上三尺
系列:宅下怪谈
发表日期:2008-11-08


沈白阳并非一开始就是部尉。在淝水之战中,也曾随同刘牢之将军,奇袭前秦军队,立下战功。后来官封戎已校尉。因为受到同僚排挤,职衔一降再降。最后在这边荒之地,做个小小的部尉。这还是看在昔日有功。如若不然,只怕境遇更糟。从前与他出营入伍的杨铮,与南广刺史结交,攀附权贵。现在有钱有势,颇受恩宠。两人的遭际,不啻天渊之别。

部尉心里清楚得很。论武艺,讲韬略,行兵打仗,马上步下,杨铮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他们两人素来不睦。沈白阳鄙夷他的为人,杨铮则妒嫉对手的本事。要不是江北有氐人和羌人虎视眈眈,俩人没准早已兵戎相见。

今年冬天,气候比往年都要恶劣。蛮夷的行动也诡秘得多。往往赶走一群,又来一群。他们在对岸呆的时间长了,渐渐学得精通水势。见到晋军,并不正面交锋。不是侧翼突袭,就是绕着走,十分难缠。沈白阳听人提到,羌人有名匪首,叫做雷代,颇受族人拥戴。流寇皆唯其马首是瞻。凡是他到过的地方都夷为平地。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百姓闻之丧胆。

没过多久,沈白阳就亲自领教到雷代的破坏力。村庄满目疮痍,尸骨累累。男人死得一个不剩。女人全部掠走,充做“两脚羊”。只怕冬日将尽时,就会吃个精光。部尉已经尽己所能赶过来,到底还是迟了半天。

蛮夷人尚未去远。在这个与下个村庄之间,约莫两日路程。如果策马追赶,天黑之前或能赶上。沈部尉权衡再三,觉得假如放任不管,总不像话。何况背后还时时有人奏参。所以,哪怕明知有险,依然硬着头皮追击。倘若追不到也罢了,真的追上,免不了途中一场恶战。

贼寇的踪迹倒不难辨认。自西向东,雪地被踩得稀烂。沈部尉虽然心中惴惴不安,却不失谨慎。他拢住鞍缰,四下一看,东西南北或有山峦,或有土岗。只中间这块地方下陷。男人心道要糟,地势不利,是个藏贼的所在。

他刚转念,就听远处一声尖锐的哨音。响箭自岗后飞出,“扑哧”插在脚下。坐骑受惊,打个响鼻。高地上黑压压一片人脑袋,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头拨弩箭射中数十人,翻身落马。他们回过神来,这是中了人家的埋伏。

部尉别无选择,拔出青锋,拨转马头,率众突围。蛮夷人的呐喊盖住风啸。箭如落雨般从头上坠下。痛骂、哀号和咆哮,不绝于耳。血雾很快便在广袤的大地上蔓延。

他也在喊叫,纵马朝敌人踩过去。部尉的冲锋实在彪悍,于防线上撕开一道缺口。几名羌人忙不迭向左右闪避。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跑得略微慢了那么一慢。

沈白阳一勾身,一舒臂,割断他的咽喉。那少年还浑然不觉,兀自跑几步,才刹住脚,重重倒下。

这场仗打得真够呛,从下午直战到晚上。两边谁也没能讨着便宜。羌人胜在早有准备,人多势众。兵丁人数虽寡,好在训练有素,一时却也不会败退。两边僵持对垒。部尉的人马被围在坡谷之下。

蛮夷人学了个乖,在四面八方扎下营寨。及至入夜,岗上可见团团篝火。没多大功夫,食物的香味就顺风飘来。闻到这味道,兵士们都大咽口水。他们带的干粮不多,又不像敌人,刚刚劫夺过村庄,给养充足。这样耗下去,可不是办法。

第一天晚上再度降雪,活活冻死两个伤兵。知道这件事后,大家似乎有点气馁。他们仍把希望放在部尉身上。期待他想出解困的方法来。沈白阳悄悄叫来自己的随从,交给他一份书信,吩咐道:“你趁夜色溜出去。上了大路后,直奔南广郡,将这封信呈给徐刺史。请他即刻驰援,不得有误。”

那人走后,又过三天,音讯全无。沈部尉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等到第七日,所有能吃的已经全都吃光(包括马)。之前受伤的人,也死得差不多。就算羌人不来打,用不了几天,他们自己可能也就饿毙在荒野之中。尤其最近,部尉觉得,手下人瞧见他时,眼神都古怪得紧。他们一接触到他的目光时,便赶紧避开,仿佛做过什么亏心事。

好在报信人终于跑了回来。他没有带来援军。

“刺……刺史说,……他守城要紧,职责所在,不能擅自调兵,请……请您好自为之。”

沈白阳暴跳如雷,像只受伤的老虎般挥了几下拳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愤怒。

杨铮想要他死!一定是他怂恿南广刺史徐文麟袖手旁观。

那信使又道,“小的回来时,被他们给逮个正着。那……那雷代让我给您带个话……”

“什么话?”

“他……他说,”那人缩了缩脖子,垂下眼帘,“只要您愿意交出首级,其他人若肯缴械投降,一律免死。如若不然,明日太阳下山前,他们就要进攻。”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部尉,等他示下。沈白阳手心一冷,项上即刻有种餐刀的痛楚。他艰难的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部尉真打算把脑袋交出去?即便这么做,蛮夷的许诺又岂可尽信?假如他死了,别人仍然不能得救怎么办?虽然所有人都不抱期望,可谁也没有阻止沈部尉叫人牵来自己的马(也是唯一一匹幸免于难的马)。

夕阳向茫茫雪原投下一抹残红。他对良驹耳语几句,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朝敌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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