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

作者:井上三尺
系列:宅下怪谈
发表日期:2008-11-08


及至第二日拔营,部尉还有些神思不属。被刺的事,他对任何人都未曾透露。既不愿意别人大惊小怪,也不愿以鬼神之说惑乱人心。更有可能,部尉对刺客实在好奇。没准心里还在暗暗希望人家再度来访。

第二天,第三天,连第四天也过去了。沈部尉带领他的手下们在长江沿岸驱赶蛮夷人。卧冰饮雪,风餐露宿。途中碰到了几次顽强抵抗。确定朱提周遭不会再受流寇骚扰后,才下令打道回府。那个女杀手却始终没出现。沈白阳想:也许她决定放弃行动,也许她还在等待时机。

眼看回程越来越短。部尉却不像往常那样轻松。他的失望之情越来越重。这天夜里,他们歇在一个破落的小村庄中,栖身在废弃的粮仓内。虽然屋顶不至于漏雪。但沈白阳躺下后怎么都无法入睡。他翻个身,正好看见一双女人赤裸的脚。部尉深吸口气,沿着美妙曲线向上瞧。那个刺客背向月光,站在跟前,身体不着寸缕。唯独脸上还蒙有红纱。她右手挈匕首,似乎毫不羞怯。两只锐利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个男人。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审视猎物。

他想尽量不去注意人家的裸体。可仍然看了个一干二净。这次离得近,沈白阳觉得她有可能是名胡人。胡女与汉女的区别,就像白菜和萝卜一样明显。

部尉裤裆里热烘烘的,他低声问道,“你的衣服呢?”

女人并起双腿,席地而坐(其实就是跪)。将武器端正的放在大腿上。她掸掸还在滴水的头发,道:“都湿了,不能穿。”

沈白阳奇怪的是,她一丝不挂竟然不会被冻昏。刺客即刻又道,“我不冷,这是脱窍之术。我的身体正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睡觉呢。所以,如果你要叫醒别人那也没用。因为没人看得到我。”

其实,部尉根本就不打算让其他人介入。他很客气地说道:“如果你要杀我,请问能不能告诉我是谁聘了你?”

“不能。保密是一个刺客最起码的职责。”

沈白阳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动手罢。”

刺客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今天不是来杀你的,而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觉得活着很没意思?如果你渴求死亡,那我不能杀你。我只杀那些对生命还有眷恋的人。”

沈部尉沉吟良久,才回答:“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我确实觉得活着没意思。”

“明白了。”她站起身来,果断的说,“我会让你改变想法。”

总之,沈白阳就是这样认识了红绡。之后过了一年,她始终也没有能够杀掉部尉。沈部尉不见得每日都会撞到她。有时候天天都在,有时候两三个月没有踪影。女人行迹诡秘,幸好别人都看不见她,否则简直不好解释。他们之间交谈不多。从只言片语中,沈白阳知道,红绡消失时是在别处杀人。杀完人,才会再度出现。

偶尔,部尉会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刺客摇头不语。要不就说时候没到。等时候到了,他自然会知道。

有一次,红绡在他卧室里,上下左右打量个不停。家具已经十分破旧。部尉月奉不多,除开喝酒吃饭添置冬衣,几乎剩不下多少零头。作为一个男人,在这边陲之地。如果连下馆子和上窑子的钱都没有,生活是很悲惨的。沈白阳从前也曾有过风光的日子。如今潦倒若此,情何以堪?刺客想到这里,有了主意。

入夜,女人来到床前将他拍醒,说道:“跟我来,今晚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他稀里糊涂爬起身,未及询问,便被领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城郭,行色匆匆。约莫走出半里地,沈白阳惊奇地发现,雪地上连一只脚印都没落下。他方才明白,中了红绡的脱窍术。这时女刺客,黑衫劲装,颊上披纱。她身法灵便,速度奇快。几次都把部尉给甩出老远。男人全神贯注才能赶上。

从官道岔下去,几乎没有道路。四面莽原,离着城镇已经甚远。又走了半个对时,行人渐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全都健步如飞,一闪而没。部尉十分纳闷,这月黑风高的,怎会多出许多人来?

过了会儿,前头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定睛一瞧,是座庙宇。里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赶场的人熙熙攘攘,都向内奔去。红绡放慢脚步,对他沉声道:“等会儿到了里头,看我眼色行事。”

庙宇画栋雕梁,相当气派。殿上点起上千盏长明灯,灿若繁星。两只青脸夜叉,各执刀戟,对来往之人详加盘查。查到他们俩,只看了女刺客一眼,就放行。

部尉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所在?”

“今天是独角鬼王的寿辰,他们都是前来道贺的野鬼。”

沈白阳还待要问。女人却摆摆手,示意他噤声。神龛上果然坐着一只面如黑炭的妖怪。它须发靛蓝,血盆大口,两只黄澄澄的瞳孔,不怒自威。嗓门胜似洪钟,说起话来,震得屋宇摇摇欲坠。鬼王持巨觥,连饮三盏。然后走下殿来,向来客一一敬酒。

宾客争相献媚讨好,阿谀之词不绝于耳。那妖怪饮得兴起,不觉脚步踉跄,有了几分醉意。敬到部尉面前,忽然皱眉,鼻子伸到边上闻了闻,喝道:“这人身上怎么有生人味道?”

群妖闻言,侧目而视。沈白阳未曾答言,怔了一怔。红绡机变最快,将他手一拉,笑道:“他新死不久,身上尚有几分人气。你可不要见怪。”

怪物狐疑之色顿释,哈哈大笑。三人对饮而尽。没多大功夫,它就撇下他们,招呼别人去了。部尉心道好险,连一向处变不惊的女人也暗自松口气。鬼王酒量很好,一轮下来,酒到杯干。像个装不满的大酒瓮般。那酒色泽鲜红,味道甘美。只是红绡不准他多喝。

这一晚,闹到午夜方才散场。或许是因为饮得太多,大鬼小鬼皆沉沉睡去。独角鬼则独卧神龛上,以手支颔,打起呼噜。显然睡得十分香甜。原本假寐的刺客,忽然跃起,蹑手蹑脚绕到它背后。

她对沈白阳打了个手势。抬起右手做刀的形状,在鬼王脖子后头虚斩下去。部尉大吃一惊,没明白她何故如此。红绡瞪了他一眼,那意思似在说:快点动手,机不可失!

他只好拔出青锋剑,略一凝神,朝怪物后颈猛然挥下。只听“咦呀”一声厉号,首级应手而断,滚落堂下。这下可好,把睡着的精怪全都惊醒。顿时,飞天夜叉怒吼着冲了过来。

红绡一抬皓腕,匹练般的白光自袖子里飞出。霹雳惊雷,如同打闪。群鬼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物事,皆不敢缨其锋芒。顷刻之间,作鸟兽散,走个精光。女子望空招招手,那匕首便乖乖飞回来。她朝怪物的尸体冷冷喝道,“还不出来!”

腔子倒在尘埃,咕咚咕咚望外冒血。被砍断的脖子内,嗖的蹦出一个人。他跳在地下,缩做一团,害怕得直发抖。原来是个黄衣黄裤的小男孩儿。刺客道,“你走前头,带我们过去。”

小孩子颇不愿意。可是一看见匕首,又吓得魂飞胆裂。他委委屈屈起身向外走。走到后庭当间,有棵参天雪松。幼童立于树下,转眼消失无踪。红绡微微点头,用刀在树上做下记号。她说道,“明天你在这里挖,下面藏了宝贝。”

她没有撒谎。第二天,沈白阳在树下果真挖出满满一箱黄金。

金叶子约有百两之多。部尉却没有表示出丝毫欣喜。

“难道不喜欢?”女人问道。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只是,这东西还不能让我高兴。”

“什么能让你高兴?”

“我也不知道。”

红绡明白,要想了解此人的想法,还得做得更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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