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回罗国

太阳升到三竹竿高的时候,九摇方才走到回罗国②朝东的大门,他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休息,并把潮湿的草鞋脱下来放在石头上烤干。回罗国方圆三千三百三十三丈,九摇方摸摸左边脸颊青色的肿块,又回忆一下,是这个数字没错。前几个礼拜他为了核实,绕着回罗国四方的边境走,结果被戍守的卫兵揍了几顿,使得半边脸高出了两分,所幸的是,回罗士兵并未从九摇方的身上搜出长刀、长剑、短刀、短剑,或者淬了毒的匕首,不然就可加以违犯《回罗国管制刀具管理办法》的罪名乱棍打死,须知回罗人民最擅长就是乱棍打死一个人,他们有祖传秘方、飞天阉人、民间格格、辫子大盗,什么都不怕,虽说起先他们也爱使用刀剑,后来却罗嗦起来,说刀剑不好,非君子所佩之物——熟悉内情的人知道,祖宗传下的刀剑后来发现都是空心的,空心的东西在回罗国永远不受欢迎,除了竹子——回罗人民有说法,说是虚心的表达,所以竹子不能作为兵器,只有要饭的才用来打狗。满街人现在用的都是短棍,大约一尺来长,你在这里住上个把月就能学会从短棍上看出持有人的来历。

譬如说,你看见这条短棍是一尺二寸的洋槐木,两头包精钢,那多半持有者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前面说过,回罗人民善于乱棍杀人,所以他们个个都说自己有功夫,既然有功夫,兵器也要轻巧、坚固,杀人不见血,棍头一点红,精钢包头要的就是击中要害时候把对方的关节打个粉碎。这样的短棍几乎不花钱,洋槐是家家种的,包头的那点铁,朝廷有计划供给。然而由于回罗国安静地很,大约似乎可能安静了五千多年,所以渐渐地朝廷也就不再计划供给精钢包头,新生下来的年轻人只好继承祖先流传的“遗棍”,用晒干的鱼皮蒙住钢头,免得生锈,温良恭谦的儒教信徒还把每代长子的名字、表字、别号、封号(如果有的话)刻在棍子一周,然而这样又派生的问题是:棍子乃是圆的,刻上名字难分长幼先后次序,这可是回罗习俗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所以聪明的就把棍子截成两半,留下一半供养在祠堂,红漆雕花了名字在上面,待这代人死去,下一代人再把棍子截成两半,如法炮制,不用替他们担心棍子被用完那一天,因为有上古先哲早就言语过:“一尺之槌,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何况一尺二寸?

妇女通常不上街,就算上街,拿的短棍也是临时用擀面杖制作而成,两头包了放置三个月以上的干窝窝头,足可以把狗砸个趔趄。

九摇方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他走进城门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妙龄女子,拿着擀面杖在撵一条偷吃的猫,可恨那猫衔了鱼跑的飞快,女子便使出绝招,将窝窝头嘿的一声掷出,先中一枚,那猫的功夫也甚好,砰一声被砸中腰背,如击败革,又掷一只,那猫踩五行步躲开,正中其后的九摇方面门。

九摇方大惊失色,伸手去摸肋下柔软的布包,里面细长坚硬的东西还在,微微发热,于是安稳了心,定睛再看,女子已经不知踪影。

九摇方不敢再进,站在城门洞里观看。他看见青色、灰色、褐色、牙黄的长衫洪水一般涌动,也有少年穿缀满鸡毛和抛光铜钱的两件头短装,甩着手在人堆里忽隐忽现,如同捕食的驼鸟。九摇方看看人群,又看看自己,只有他穿着黑袍,仿佛海边乱石穿空的一块黑礁石。

太阳照到正上方,泥濯的土路坚实发烫,尘土飞扬。风往城门洞里吹,九摇方闻到一股刺鼻的大蒜混合臭豆腐的味儿,他眯起眼睛向上风头看去,只见附近的一所大屋的房顶聚集了数百人。只要下雨,回罗国就雨水充沛,因此屋顶皆是平的,于是有人就在自家的房顶种了不少椰子树、凤尾蕉、芦苇和仙人掌,也有人种茶花或者夜来香——那得在屋顶再加一层茅草棚才成,乃是有钱人家的专利。另外一些人却什么也不种,单是推了小车在屋顶叫卖,九摇方去的时候,正流行用蒜泥掺臭豆腐泥拌饭,或者拿去做面膜,敷在脸上并不洗掉,说是可以预防流感。

九摇方耷拉着脑袋向前走去,他很后悔穿了黑衣前来,然而这是规矩不能更改。阳光猛烈,转眼间他浑身发热冒汗,汗毛都变了钢针刺挠着,灰尘又飞扬的满城都是,萤火虫般覆盖了脖颈,不一会就有半寸多厚。

男人、女人、小孩、老太婆……大凡城里的人物似乎都没有看见他,这也是回罗人民克敌制胜的法宝,蔑视外界的秘诀——管它是什么,你就当看不见好了。九摇方要维持着使者的身份,维持着矜持继续走,总得要看见回罗皇帝啊!

忽然二十尺外的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

“……好!”

他的背上像挨了一棍,于是勇猛地抬起头,大步还没有迈出,脸上又着了一下,这次撞来的物事并不坚硬,然而炸裂了,臭烘烘的汤汁如乌贼的喷墨,将他头脸全部包住,油花随着豆腐渣缓缓流下,滴入尘土。

九摇方慌忙举起衣袖来抹,但耳中已经听见乱作一团的狗叫声,他只好弯下腰佯装摸石头吓狗先——摸来摸去只有灰土。

好不容易擦净了脸,他看到满街鸦雀无声,人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稍为沉静了片刻,一阵咳嗽声传开,这也是回罗国人民的一个法宝,外番的专家曾经细细考究过,然而得到“不足与外人道也”的答复,外番专家看到回罗人民在尴尬时候咳嗽,于是记录下来;看到他们得意时候为了故意收敛,也要咳嗽,于是记录下来;看到他们为了表示自己存在而咳嗽,外番专家又以为先前记录的谬误了,便再涂写;又看到他们为了让别人安静而咳嗽;为了让别人害怕而咳嗽;为了表示自己生病而咳嗽;为了表示病已经好了而轻微的咳嗽。

及至后来写了千余页的记录,却被地方一位官员知道了,那官员也不说话,用食指在外番专家的笔记本上用力点了一点,然后咳嗽一声,便走了。外番专家心领神会,连夜逃走,果然半夜时分原先的驿站就起了火。这是题外话不提。

发表回复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