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的一个中午,我在会见病人的诊疗室里打了个盹,朦胧中手背上倏得一凉,我哆嗦了一下,慢慢的抬起头。
这个人看起来刚从水缸里爬出来,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从他稀薄的头发上滴落,滑过他蜡黄干枯的瘦脸,然后无声的渗进脏不拉叽的灰蓝色外套上,最后仿佛狡猾的蛇,从衣服下摆汩汩的冒出,老大不高兴的落在地面,积出一小滩水渍。其他的水蛇则从袖口钻出,顺着他裸露手臂的粗壮血管,经过手肘、手腕、手背、指尖。我看的出他瘦的厉害,贴身的衣服上肋骨根根浮起,宛如浮雕的铁栅栏门,而心脏就正在一下一下的推着这门,似乎时刻会夺路而出。他全身不停的抖动,就像一把刚被收起来的破雨伞。
“你好。”我递给他一块干毛巾,“先擦了脸再说话吧。”
他感激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双手毕恭毕敬的接了毛巾,小心的向后退了一步,把毛巾捂在脸上。我听见他微微的叹息了一声,随后像一条狗一样敏捷的抖了抖脑袋和身体。
他抬起脸,用一种求救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说:“先把擦脚毛巾丢在那个垃圾桶里,对,就是那个——然后我们再谈事情。”
他把毛巾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椅子上,然后吭哧吭哧的说:“烟……你有没有烟……”
我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骆驼,他迟疑了半秒钟,伸出苍白的病态的手指夹着它,在鼻子底下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吸气,然后吃力的“骨碌”一声咽下一大团涎水。不过他很快就摸起我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用一种生疏的熟练技巧啪的点着,猛吸了一大口。
“很久没抽了?”
“恩,是很久了。总有他妈的十年左右了。这烟和我抽的一样,真好。”他眯起眼睛,安定了许多。
“我差点被憋死。”他抽到一半的时候说。
“在哪里?”
“水里。”
“哪里的水里?”
“火星上的水里。”他简洁的说,“我是从火星跑出来的第一个人。”
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他们老是以为自己生下来背负了上天恩赐的使命,他们要揭露世界的真相,他们说自己不是普通人——是的,他们不是普通人,是神经病。
半年来,我医治过耶酥的再世、何仙姑的干女儿、成吉思汗的舅舅、一只被魔法控制的狗(它说它以前是一只豚鼠)、两盒据说会唱歌的巧克力、谢霆锋的地下二奶……现在又加上一个火星人。我觉得当个心理医生实在是他妈的有意思,比当作家还有意思。
“那,你是从火星上哪个地方来的?”
他瞪大了眼睛:“矿区!你不知道么?火星上只有矿区才有人住,我们管那里叫‘大蘑菇’。”
“你是说:火星上有个大蘑菇?”
“不,大磨骨是一个地方。”他不理会我的揶揄,“因为它把我们的骨头磨成了粉,所以我们叫它大磨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一下子红了,仿佛一个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顿时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这样讽刺嘲笑他。
“你慢慢地说下去,我尽量不再打断。等你说完了我再看看能不能怎么帮你。”我一边冲着咖啡,一边端正了工作态度,心想我得拯救灵魂,而不是调戏灵魂。
他把手里的烟头在手心里摁灭了,又点起一支。
“我是十年前被送到大磨骨的。本来我在R市的天桥——就是春熙路的那个天桥——底下睡的正香呢,忽然半夜里两个黑的人一边一个架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拎了起来。”
“你知道,R市有些个暗地里偷人体器官的,比如摘你个把两个的肾啊肺啊心脏啊什么的。我当时一这么想,顿时心慌意乱,就像你饿了一天没吃饭那么饿的慌。我想这下子我完蛋了,我连媳妇还没娶呢!我打算叫,可是一块湿乎乎的纱布连鼻子带嘴的蒙上来,我喘了一口气的工夫就昏迷了,只记得被抬平了,丢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可能是车厢地板。我想。
“也不知道昏了多长时间,醒的时候眼皮发涩,简直能听见干燥的眼皮在眼珠子外面拉动时候的吱吱声。我先是高兴:妈的,竟然没死!但是我发现我脖子和全身又硬又直,基本上不能动。后来我奋斗了半天,好容易才让脖子能往右边转转,结果我就看见了一具骷髅样的女尸。”
“我全身都嗡的炸了,所有的毛孔收缩又涨开,我又叫,但是嗓子眼儿抽筋,只有啊啊的声音。她就在我不远的地方,平躺着,我死死看着她,不料竟然动弹了。我明白了她不是尸体,好歹胆子大了一点儿。她瘦的骷髅一样,松弛的皮肤挂在骨头架子上,眼睛却还有光泽,在两个显得空旷的眼眶里慢慢地滑来滑去。过了一会儿,我不想叫了,反正没有人听。这时候那个女人竟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就像铁锨在沙子里擦过的声音,听的我浑身鸡皮疙瘩:‘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她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坏了的唱片机,永远在重复着这么一句:‘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你知道,这样的人谁见了都会恼火,我就骂:‘日你娘!你他妈能不能换一句?’,她眨巴眨巴眼睛,说:‘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我的心像被一双粗糙的隐形铁手轻轻握了一下,血液轰地窜上头顶,然后那手松开,血液便又落下,落到无底的黑色深渊。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恍惚间我看见她的一点灵魂飞溅在深渊里。在她的床上,只有一堆散乱的骨架证明她曾经来过。我呆呆地看着这么一堆东西,一分钟之前还在说话,或许还有思考……直到杏格虫下来。”
“我知道你想问杏格虫是什么玩意儿,那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儿。”
他说到这里,摁灭了第二支烟,然后紧紧攥住我放在他面前的搪瓷杯子,闷下头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