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别利亚这个大城市看起来最荒凉冷僻的地方,隐蔽着全市最大也是最复杂的娱乐场所——盗贼酒吧——它的性质和它阴暗的氛围惊人的一致,昏暗灯光下三三两两扎成一堆的人们交头接耳地传达着城中几乎全额的犯罪信息,他们被称为渣子、杂碎、混混、败类。当这些恶毒的咒骂终于融入他们的血液时,就如同金刚焦灼之后拥有了不坏之身似的,他们的罪恶也变得欲发的不留情面,因为他们的心也已变得无知无觉,坚如铁,顽如石。
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只是面对生活,总不能束手无策。
当然,可以在这里正式注册的,顾名思义,是盗贼。上至躲过层层守卫溜进王宫,撬下王位上最无价的宝石,下至闲逛流窜在街头,趁人不备抢下乞丐碗里的碎钱。一千多名合格在职的盗贼像设下圈套的蜘蛛,隐藏在巴别利亚的每一个角落,只待时机成熟,他们就会亮出大小各异的毒牙。但其中有一种人是不同的,甚至被盗贼们称做无畏和高尚,可百姓们则叫他们渎圣徒,对他们更多充满的是畏惧和忌讳,人们觉得他们就好象喝纯洁独角兽之血增加自己邪恶力量的人,这帮家伙必定是把灵魂卖给了撒旦。的确,那些就位的人体,除了神甫和天使谁敢僭越侵犯,而他们敢,冒着被上帝抛弃的危险和恶名,他们挖墓偷尸。
巴别利亚真正可以当之无愧于“掘墓人”这个头衔的只有两个人,他们是老实人心中的恶魔,恶魔心中的圣人——掘墓世家巴雷特.凡.格林和独行者苛察.隆巴顿。
所以,在这里作记录工作五十余年的哈拉现在面容麻木,身心疲惫得好象刚大病了一场——这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可以要了他的命。犹豫的目光在对面男人的脸上游移不定,花白的须发、坚定的眼神、宽阔的代表毅力的前额、从下巴一直贯穿到额角的伤疤,从这张看了几十年神情依旧的扑克脸上,老人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妥协的意味。
“伤疤,”老记录员不放弃最后的尝试,“看来,你终究是要违背你的父亲了?”
“伤疤,”一贯平静的语调中突然泛起些嘲讽的味道,“他终究是逼着我做了这么多年。”
松弛的手微微一颤,老人又重新抓紧鹅毛笔,默默地在墨汁里沾了沾,最后确认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在已经泛黄的扉页上下了笔。
“巴雷特.凡.格林”被一条黑而浓重的墨迹横劈为二。
好象完成艰巨任务似的,两个人同时呼了一口气。
“又失去了一个,而且是最棒的,”哈拉浑浊的眼眸中又蒸腾起当年岁月的回忆,“你都走了,我却还留在这里,时间过得也太快了......记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我也不过十五六岁,你爸爸虽然才三十出头,却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了,就像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说起来,你爸爸真是和高大这个词搭不上边儿,这点你和他一点也不象,可这一点也不防碍威猛的气势,事实上,无论多么重的棺木他都可以独力提起大气都不喘一口,他从没失过手,就像会喝酒的人决不会把一瓶灌个精光,这一点点的保留可以代表但却不能包含他的风度和胆识,是的,可以代表......你知道这一点点是留给谁的么?”
巴雷特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无视那毫无掩饰的笑容,哈拉继续说下去:“你母亲和你,那是他生命的底线,只要不跨越,他就可以永远安全的回到你和你母亲身边,好个优秀的人物啊,”老记录员虔诚的说,“我一直坚持这份枯燥的工作,完全因为你爸爸,他曾对我说,‘小哈拉,你很伟大,所有盗贼都要通过你的手记下自己盗窃史上的一笔,即便是最伟大的’......”
“所以他害了我,也害了你!”巴雷特眉头拧成了三角,干脆利落似乎无可辩驳地接过话头,“他的确只给了我和母亲一点点,即使是在她弥留的时候,他也宁可大把大把地把汗珠撒在尸体上而不肯在她面前流最后一滴眼泪,这种话我真是不愿一遍一遍地重复。”下意识地摸了摸疤痕,痛苦的表情转而被一种更深刻的讽刺所代替,“你错了,哈拉,他留给我的难道是一点点么?多亏老天没给他更大的力量,否则我的左眼球恐怕早就先一步下了地狱。”
“多大的力量他都有,别提什么老天上帝,干我们这行的自己就是神!”老头气得胡子也抖了起来,“如果你不是他的亲儿子,他不会用火钳教训你,就因为你是他的独子,他才会盛怒之下戳伤了你。英雄不容易当,更不容冒犯,你是却当着他的面侮辱他的职业,还敢说你要彻底抛弃这个祖业,你简直就是个混帐!”
“混帐,太抬举我了,混帐忏悔之后还可以去天堂,可干这行的,别说为我祈祷了,神父会直接把圣水泼到我身上,希望我能立即化成死灰。”
如同烈火遇到冷水一样,哈拉的火气顿时灭得只剩下薄烟了,不是为巴雷特“奇怪的上帝论”,而是为他的神情感到悲哀,那种静默的表情就好象雄赳赳的老公鸡被拔了毛,等待着滚烫的地狱。
“所幸的是,悲剧到我彻底结束。”
“我还能说什么呢,没有一个格林是从名册上划下去的,”哈拉叹口气道,“理由就是,你不配,所以被踢出局了。”
那些毕生都在为伟大的盗窃事业贡献的人都是不会被划去的,有另一种方法标志他们的逝去,对于哈拉,他们如同倒在战场上的斗士,很明显,雷巴特想,自己不是斗 士,而且也永远不要成为斗士,除了赞同,他对这个理由没有任何异议,除了一点惋惜。
“可惜,我做的还不是真正的背叛,我的儿子,他才是真正的背叛者,我一手培养的儿子,才是这个掘墓世家的掘墓人。”
“特尔泽?”看着老伙计高傲的表情,哈拉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讥笑,讥笑是给雷巴特的,温柔留给特尔泽,“他的确和你不一样......没你那样固执。”
雷巴特是他的兄弟,特尔泽就是他的儿子。
虽然哈拉在威名上无法与王牌盗墓者相提并论,但不难看出,在他们年久深沉的感情下,一旦遇着严肃问题,巴雷特就会像尊敬大哥一样尊敬哈拉。他们俩除了固执这一点,几乎是性格志向完全相反的人,但命运还是把他们安排在同一条路上。哈拉是个执着的独身主义者,可是打人类创生起就父爱的种子也在他心里深深埋藏着,他把这人类最原始的感动毫无保留地付出给了特尔泽,他爱着兄弟的孩子,就像所有父亲的爱一样,自私又无私,单纯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