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鼓

作者:井上三尺
系列:宅下怪谈
发表日期:2009-05-26


不知过了多久,唐恬只觉仿佛身在冰河之中,四肢僵冷。四周一片漆黑,许多细如蚊蝇的声音此起彼伏。说是梦罢?又不像梦。手脚皆不听使唤,便是想要动动手指亦难。

有人在左颊吹了几口气,他眼前猛地豁然开朗,“蹭”的直起身。只听有人叫道:“老弟,这会儿不是睡觉的时候——”

呼喝其名的正是小黑。他蹲在旁侧,手里执腰牌,模样十分疲倦。整个人风尘仆仆,好似彻夜赶路未曾歇脚。见唐恬醒觉无恙,方才松口气,将他用力拽起。和尚绑的锁链哗啦啦自身上掉落,牛皮绳索也早已松开。他动动发麻的手脚,拾回自己腰刀。一扭脸,看到晕在地上的金氏,便要上前。

不料小黑伸手一拦,疾道:“不可,你身上中了怨鬼恶咒。过去查看于她有害无益。只管放心,我册子上没有弟媳名字。想来她不应此劫,料是无妨。那秃驴闯下大祸,畏罪逃走,你我速去追赶!”

唐捕头放心不下,执意上前。小黑瞧出他心思,索性直说道,“不必担心。我这弟媳妇全是受你所累。既然那和尚刚才不杀她,说明压根没有杀她的心思。你若放心不下,我叫鬼使在这里守住,叫你没有后顾之忧。”

语毕,一声口哨,唤出灵犬。小犬仍是吧儿狗模样,摇尾自地下钻出。小黑吩咐几句,它便在金氏身旁一坐,岿然不动。唐恬早见识过这畜生的能耐,心下稍安。于是大步跟上小黑,向山岭深处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起先,唐恬还赶不上。后来不知怎的,身躯竟愈来愈轻快,一步踏出,有平素三五步远。没多大功夫,两人并肩而行。小黑全神贯注,时而驻足,将耳朵贴在地下静听。或是在草叶之间嗅来嗅去。

他望西北一指,即道:“是这边不会有错了。咱们绕过去,给他个措手不及。”

两人弓着脊背,轻轻巧巧自灌木左手绕过一大弯。尚未近前,忽闻平地两下霹雳,石开树倒,震得鸦雀惊飞。头顶树叶簌簌落个不住。小黑抄出链子一跃而起,喝道:“哪里跑?”

只见黑白两道光芒,若矢离弦,一南一北,向西北追赶。白光在先,正巧兜截住。林间有一物,蠢蠢而动,咆哮不止,如狮似虎,好不凶猛。听那三人相斗,阴风呼啸,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不可捉摸。唐恬抽刀怔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又过一阵,头顶发黑,一物急掠而过,闻其声似有所伤,地下淋漓有血。唐捕头再无犹疑,三两步跳至坡下,堪堪要追。忽然小黑按住他肩头,沉声道:“别忙,秃驴受伤,想来走不远。你现在出去叫骂,诱他出头。”

唐恬走上一块大石,摆刀护住胸口,抖丹田,昂然叫道:“法象,有种的滚出来!爷爷人头在此,等你来取——”

话音未落,腥风乍起,草内窜出一物。此物甚是健壮,几有一人多高,翻天鼻,鬃胜烈火,口中喷烟。两只碧绿湛然铜铃眼,吐放凶光。原来是只显化的青鼻狮子。肩头已被打伤,戳了五个窟孔,血流不止。看见唐恬,先是一愣,仿佛有所不信。继而合身扑上。

不待他动,老白早到,背后抡起狼牙铁棒就是一下,正砸中脊梁骨。青鼻狮子惨叫一声,跌翻在地。小黑也自树后窜出,铁锁抖得三抖,将他捆个结实。那怪物还要挣挫,小黑便将腰牌取下,对准他天灵盖。他似乎极怕那块牌,顿时老实下来。

老白冷哼,怀内拔出一柄尖刀,在他顶门一戳,朝下顺手划开。将狮子从头到脚拉出一道长长血口。唐恬觉得恶心,扭脸不看。他哥两个一左一右,扯住毛皮用力剥开。里头钻出一人,正是法象。和尚被他们破了术法,只得束手就擒。

他们锁了和尚,连拖带拽,朝山下徐徐走来。唐恬心中虽高兴,不肯溢于颜表。偷眼看老白,却眉头深锁,一脸肃穆,几次与其搭话,居然都心不在焉,答非所问。惟独小黑一人,手舞足蹈,嘴内喋喋不休,兴高采烈的模样。

渐渐出林,上得羊肠小道。唐捕头想起一事,便道,“贼人如何处置?是你们拿走,还是交我带去衙门过堂?”

法象听到这话,原本耷拉的脑袋猛地抬起,朝他笑了一笑。这一笑,弄得唐恬浑身上下不舒服。

黑白兄弟转身瞪着他,许久不说话。倒好像此话问得十分不该一样。捕头莫名其妙,道:“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么?我是想,贼秃身上负案太多,倘将他拿到堂上,对地方百姓也算有个交代。”

老白干咳两声,忽道:“走路走得累了,咱们坐下歇歇脚罢?”

于是众人一字排开,除和尚蹲在下首外,其余三人坐在石阶之上。捕头料定老白有话要说,静等他开口。他则不看唐恬,抬头看那山门残桓石缝里开的迎春花。清风徐来,草絮漫天,欲迷人双目。阳光和暖,天青地朗,一派祥和景象。

老白微微一笑,眼角鱼纹仿佛更深了些。他缓缓问道,“兄弟,你如今还相信世上有公理存在么?”

唐恬不明所指,便道:“这个自然。”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公理,像你我这样的人,该当付个什么代价?”

“什么代价?”

他转过头来,漫不经心瞧了捕头一眼,耐人寻味的道:“知不知道和尚杀死的那些人,首级都去了哪里?”

唐恬顺其所指看去,只见一棵小树,尚未长成,却已摇曳生姿。此树色泽艳丽,通身着红,流尽人血。枝头密密麻麻,挑着许多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录在案卷内的,也有案卷之外的。有知名姓的,有不知名姓的。总合计有百人之众,俨然一道奇景。

捕头倒抽一口凉气,走至树下。在所有头颅下方,只有一个脑袋挂得最低,触手可及。

他几乎都要认不出这个头颅了。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微睁,凄然无神,神色沮丧。头发胡须纠结一处,分外邋遢。再过两天,便要开始腐败,流出脓血来。

唐恬恍然大悟:

这就是他为使正义取得惨胜,所付出的代价。

撰稿人:井上三尺完稿于2008年8月21日广州棠下小区暂租屋内
已载于《幻界story》一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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