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鼓

作者:井上三尺
系列:宅下怪谈
发表日期:2009-05-26


不想一路岔下去,离官道愈走愈远,周遭景色越来越荒。天色也渐渐暗下,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捕头心道:这贼脚力倒好。怕是走远了罢?想着晚间难以赶路,于是便欲找个客栈。可是荒郊野地,哪来的客栈?和尚说,前头一片松林,有个清净禅寺,如今无人看管。游方的僧人常向那里借宿。唐恬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并不计较。

二人来到庙前,果然香火冰冷,青苔上阶,房瓦倾倒,久已无人的样子。两人殿上拣一片空处坐下,拾柴生火。有火头暖身,加上这天水米未进,唐恬不禁腹中饥饿,口中干渴。

法象褡裢内有干粮,自顾自的啃起来。捕头此时也不好意思开口管人要,只得装睡。可恨肚子不作脸,咕噜咕噜叫唤不休。法象听见,便掰了半块硬烧饼,向他递上。

唐恬性情粗中有细,并不伸手去接,心中动了一动。和尚看他疑心,搭理搭讪缩回手去。又把皮水袋拿出来喝了几口凉水。捕头心说:假如水内还有蹊跷,喝了你能不死么?于是开口找他要到手内。喝第一口,只觉一阵清冽芳香气息冲鼻,煞是好闻。比那花雕陈酿,有过之无不及。他收口不住,竟一气喝得涓滴不剩,抹嘴赞道:“好水啊,好水!”

和尚讨好道,“不过出来时带的一些山泉。想是老爷渴得狠了,才觉好喝。”

捕头并不理会,冷哼一声,倒头睡下。不一时,鼾声大作。法象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交言,席地而卧。他却睡不踏实,过片刻便回头瞧瞧。总不见唐恬动弹,以为当真睡熟了。候到夜半,冷月散华,和尚悄悄起身,拿了自己包袱,出殿阁,将门倒带虚掩。捕头暗自好笑,等了会儿,翻身蹿起。他早算准这人不老实,所以装出睡觉的模样。果然,对方露出马脚。

原来,方才借火光,趁和尚背转身不防备,唐恬将妇人遭害时,树叉上钩挂的衣服碎片捏在手中,暗暗比对。颜色质地,与其僧袍一般无二。他心内怎不犯疑?若说是因目睹凶案,所以到过河边,又何必偏要走到尸体近畔?尸身早已残缺不全,普通人便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何况身上若沾了血迹,不怕吃疑么?

唐捕头猜这和尚不是凶手便是凶手的帮手。倘是凶手,倒要看看他有何等手段。反正自己有防备,不叫暗算便是。倘只是个帮凶,那更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法象头也不回,行色匆匆。出天王殿,转至后院,出山墙,左绕右拐,一头扎进林子。唐恬哪里肯舍,亦步亦趋,一团神将他看住。哪知他穿林即过,拾级而下,渐渐插入山涧之间。夜里露水寒气颇重,唐恬不由得身上发冷。

走到山壁夹缝前,和尚低头钻入。接着返身钻出,一边腋下夹着一人。他将两名早已晕迷的妇人扔在地下,自包裹内抽刀,逼住一人颈项。这时节,法象顿时换了副嘴脸,双目炯炯有神。他没有一丝一毫窝囊模样,瞧上去阴鹫难缠。

僧人眼睛向捕头藏身处扫来,扬声道:“唐捕头,你若再不出来,这刀可不饶人了!”

唐恬没成想他竟是个会家子,早知道自己尾随。心说今日失算,真正凶多吉少。没办法,只好站出来,向前走两步。走到近前,定睛一瞧,方寸大乱。原来,那晕迷的两个妇人,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妻子。

捕头脸色发白,道:“你……你……”

枉他平日颇有气概,今日逢着至亲之人落在人家手内,话都不会说了。

和尚冷笑,说道:“唐大人,我使了许多的心机,就是要诱你出头。真是天助我也,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倒吸一口凉气,强自镇定,道:“和尚,你待怎样?”

“不怎样,只想同你赌上一赌。你把刀放下,将双手拿自己腰间链子锁上。只要照做,我便不伤尊夫人。”

唐恬待要拖上一拖,法象早看出他心思,手下微微用力。捕头不敢冒险,乖乖依他所说。和尚这才丢下妇人,上前将他锁在树旁。还嫌不牢靠,拿绳子绕了几圈,绑得结结实实。伸脚将捕头的刀踢开。

法象返身回到两名人质中间,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面有得色。唐捕头怒道:“好个贼秃,使出这等无耻手段。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用毒计暗算加害?”

“素昧平生?不见得罢。你不识得我,我可识得你。我儿子死得好惨。他虽是自取其祸,怨不得你。只是,他身死之后,魂魄亦遭惨害,不能转世投胎。这都是你与你阴司里同伙连手干的好事,须瞒不了人!”

捕头讶然,问道:“你儿子是谁?”

“正是白世启。”

唐恬听他这么说,心想:原来如此,那他来找我倒情实找对了。

和尚直勾勾盯着他,盘膝在地,以袖拭刀,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我自小出家,四处游走,访名山古刹,拜师过百。不想终与佛门无缘,习了许多旁门邪术,还结下一段蘖缘。这孩子自打生下来,便不知自己爹娘是谁。我虽不与之相认,到底是自己的骨血。每年都要回来看望几次。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年年初一回家,居然听到噩耗。我掐指一算,算出他命当如此。即便痛惜,也是无可奈何。”

“想他生前作恶多端,要给他超度,好叫他来生享福。哪知却有人动手在先,竟将我孩子一点魂灵都赶尽杀绝。幸好阴世里我也有些路数,访出缘由。竟是由你而起。那两兄弟人情广,手段厉害,和尚我惹不得。可你一个小小的衙门捕快,在我眼中如同猪狗。要取你性命,又有何难?”

唐恬不禁厌恶,朝地下吐口口水,呸道:“你要杀我,光明正大来杀便是。干么害死许多人?”

法象隐恻恻笑道,“一刀把你杀了,岂非太过便宜?你把我儿子弄得如此凄惨,我当然要杀更多的人。不要忘了,这些无辜惨死之人,都是受你牵连。倘若当初你肯向那两名狗腿出一句善言,救他一救,今天我断不会大开杀戒。你既是捕快,我便要做下血案,叫你一筹莫展,瞧瞧谁更高明。我杀光本是受你庇护的人,比杀你还要让你难过百倍。”

捕头勃然大怒,面色铁青,双拳紧握,身躯抖震。那链子响个不住。

和尚视若不见,翻腕将两名妇人揪起,冷冷说道:“弄死你至亲之人,能叫你一世伤心,不是好过要你性命?你看,一个是你老婆,一个是无辜百姓。两人里头,我杀一个,留一个。你要谁死谁就死,唐大人,挑罢?”

唐恬话语全堵在嘴边,哪里出得了口?法象这么讲,自然说得出做得到。他不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妻子被杀。可是,又怎么能就此枉要了他人性命?那刀锋寒光闪闪,甚是晃眼。

他终于摇了摇头,叹道,“一定要杀,杀我好了。”

“杀你不好玩,不能叫你难受,反助你死后成名。你执意不说,我两个都杀,先从你娇滴滴的老婆杀起。”

说罢,果真将她放倒在地,持刃照准胸口,便要刺下。唐恬再无法可想,情急之间,高叫道,“慢着!”

法象手停在空中,喔了一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

捕头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双目紧闭,将头转向那边的妇人。“你……你杀她罢,放我夫人。”

只听他哈哈大笑,向那孕妇走去。猛地一声哀号,惨绝人寰,如同刺在唐恬自己胸口相似。他全身发僵,耳内闻得垂死呼救一分分低弱,最后终于消失。惟有刀切血肉,仿佛屠狗。到处溅满鲜血。他浑身冰冷,几滴血喷在脸上,火烤一般发烫。过得许久,他才慢慢抬头。

法象持刀,脸上神情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走到身前。唐捕头眼中几欲喷火。

忽然,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发表回复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