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挨到第三晚。唐恬总是无故心惊眼跳,脑后阴风阵阵。早早安顿家人就寝,便在自己屋内摆好一桌酒席,静待两人到来。莲漏已三,正转更时分,油灯被风吹熄。他要取火,有人在手上一按,沉声道:“不必,你先坐下。”
原来老白已在他身后。小黑却头上光光,露出一蓬乱糟糟的黑毛。他帽子捏在手中,倒做一个布袋样。袋内装得鼓鼓囊囊,不知是何物事,吭哧吭哧直喘气。他目光一转,道:“这畜生出来时没吃血食,饿得狠了。叫你准备的,备下没有?”
唐恬从桌下拖出整盆血淋淋牛肉。此乃当日新杀,切做大块,都是照老白嘱咐预备的。小黑颔首,喝声“去!”,将帽口一张。只见一个灰蒙蒙的东西,闪电般窜出,如同旋风相似。闪眼之间,牛肉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堆白色碎骨,泡在血中。捕头虽没眨眼,却连那玩意样子形状都未瞧清,不禁大奇。
小黑把帽子抱来,冲他招手说道,“你既喂饱它肚子,须摸摸它,让它知晓。等会才好帮你驱走凶灵。”
他小心翼翼伸手一摸。触手之间十分温暖,仿佛动物皮毛。那生灵动了两下,发出几声咕噜,仿佛在打饱嗝。
小黑哈哈一笑,道:“这就成了。我们只管坐下喝酒。等那些死鬼上门自找晦气。”
兄弟俩自斟自饮,谈笑自如。惟有捕头记挂妻子,目光不时望门外扫上一眼。等了一盏茶功夫,院内一阵沙沙声。
老白停箸,道:“正主儿到了。”
门窗紧闭,老白不许唐恬乱走乱动。他按捺不住,在窗户纸上戳个月牙小孔,朝外窥看。只见星月顿隐,树影摇曳,夜凉如水。并未闻得前门动静,山石后头,园子边上慢吞吞转出一人。这人走路姿态甚为怪异,似乎将要散架。身上一股土腥,又有浓烈的腐臭味道,望之掩鼻。及至近前,面目几不可辨。头顶头发大把掉落,连片斑秃。要不是身上伤痕脓肿,唐捕头怎么也认不出这人便是白世启。
那怨魂站在中央,朝这边望得两眼,茫然无措。想推门又无胆。犹豫片刻,终于将脑袋转向耳房,口中喃喃自语。唐恬心下一紧,怕他转而要找自家娘子麻烦。老白微微冷笑,小黑顺手将帽子倒反一抖。袋中生灵“嗖”的窜将出去,只听窗格微响,已到院中。捕头定睛一瞧,大出意料。是只高不逾尺,身材仅手掌大小的巴儿狗。全身亮银,目色湛然碧绿。即便看家护院,也嫌太小。只怕还不够那怪塞牙缝的呢。
小狗甚不识趣,冲他吠叫。这一吵,吵得鬼魂烦躁不堪。伸出大手,当头抓下。谁想它十分机灵,转圈绕到背后,冲踝子骨就是一口。一口撕下老大一块血肉。那怪大怒,吸口气,身材暴长,竟有小树大小。双臂抡开,合身向它扑来,顿时缠战一处。
灵犬小虽是真小,速度快得惊人。左转一圈,又转一圈,只绕着他跑,并不与他正面交锋。怨鬼左绕一下,又绕一下,绕得晕头转向,狗毛都未曾摸到。两腿上血肉早被扯下许多,只剩光溜溜的腿骨,动作也慢了许多。然则,这院子里一场大战,乒乒乓乓,将花草踩得狼籍遍地。自东头跑到西头,栏杆拆毁,假山倾倒。响声将各房各处人都惊醒。
金氏不明何故,忍不住问道:“外边出了什么事?”
唐恬早叮嘱她,夜里不管听见什么,皆不准抛头露面。可逢到紧要关头,他忍不住便要开声。老白却将他嘴紧紧捂住,自窗前拖开,低喝道:“悄言——”
捕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忽闻外边摄人心魄的怪叫,静夜听来,更是凄厉。跟着惨嚎之声,竟不绝于耳。犹如什么人,遭受狼群袭击一般。便是胆大如他,也觉额头突突之跳。窗上泼墨相似,溅上一蓬黑血。
三人呆立当场,黑暗中惟有唐恬一人的呼吸。他双拳紧握,心神不定。
只听白世启声音颤抖,既惨且怨,道:“唐恬哪唐恬,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竟找了这样的狠角色对付我。阳世里为你所害,阴间你又通门路,告不下来。本想在你儿子身上报得此仇,谁知反被要了我脑袋!今日拼着魂飞魄散,必取你老婆性命。”
说完只听“哎呀”一声,金氏骤然尖叫,外边巨响,什么东西倾塌下来。他不禁大急,挣开老白的手,跳到门口。
金氏惨叫两声相公,话语刹然而止。老白道声:“使不得!”伸手一捞没捞住。唐捕头踢开大门,怒喝道:“冤有头,债有主,有种的找我——”
话音未落,迎面一张臭烘烘的大嘴,朝他一喷。就如着了迷烟相似,仰面翻倒。老白小黑一起冲出,白世启哪敢惹他两个?调头想跑。正迎上变做三个脑袋的猛犬,瞪眼将其定住,一口吞下肚内。唐恬眼色迷离,半晌不能起身。待到醒转过来,小黑早收了法宝。两兄弟一左一右,蹲在旁侧。二人神色均十分难看。
他张口问道:“我内人她……”
老白忙道,“无妨,那是白世启故意诱你出头的法子。她现在安好。只是你……”
“我怎么了?”
他叹息道:“我就是一直悬心,怕遇着这样的事。哪知你到底还是上了当。他临死也要拉你垫背。你如今怨气缠身,怕是将来躲不过一个暴尸横死的下场。”
听到这话,唐恬反觉安心,哂道:“吃这行饭,早便知道不得善终。若真怕,就不干了。倒是你们二位,为小可的事,多有劳累。”
说罢,三人坐下换杯再饮。小黑倒不以为意,唐恬自己压根不明其中厉害,亦不觉如何。只老白一个,总郁郁不乐,看他的眼色,多了分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