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布一个人走着,孤零零地,在黑暗中走着。
身边的街景是灰色的,不断重复的,一转眼又变成全黑。
“嘿嘿嘿……”
宾布听到了奇怪的笑声,他惊诧于这笑声的诡异与阴险,事实上他认为这笑声的阴险程度同自己不相上下。
上下左右,都没有人,四周静悄悄。
宾布找不到发出笑声的人,于是他低头看着脚下。
看着从两脚之间延伸出去,已经变成古怪形状的自己的影子。
“嘿嘿嘿……”
影子笑了。
宾布茫然地揉揉额头,俯下身问自己的影子:“你是什么?”
“我是被你忘却的东西。”影子回答,尖锐的语调中似乎充满憎恨与嘲弄。
“忘却的东西?我忘掉过什么?”
“憎恨!我就是憎恨!你忘了吗?不,你已经想起我了!”影子嘶喊着,然后突然倏地缩短,钻进两脚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消失不见,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会想起更多……”
宾布睁开了眼睛。
他打了个喷嚏。
脸上感觉痒痒的,眼前是一座白色的山,宾布正趴在山脚下。
稍后,宾布发现这座白色的山就是世界熊哈冬,由于回到拿慕鲁身边,哈冬又恢复了庞大身形。
已经是深夜,没有月光,篝火在不远处劈劈啪啪地燃烧着。
哈冬温顺地侧卧在大草原上,一动不动,用身体的热量为大家取暖,睡在哈冬另一侧的珍妮芙由于极度疲劳已经打起了微细的鼾声。
借着篝火的光亮,宾布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背影——那是阿洛尔和拿慕鲁正坐在地上守夜。
这东方的大地尽头正吹着平和的风,不紧也不慢,徐徐向前,夜色在风的拨弄下摇曳起来,恍恍忽忽的,使人处于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
“你去睡吧,我一个人足够了。”有一个声音说道,宾布听出说话的人是圣武士。
“不……我没问题……”倔强的拿慕鲁马上开口反对,但他偏偏在此时呛了一口夜风,使得他的身体不争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拿慕鲁捂住自己的嘴,咳嗽了很长的时间,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但是宾布刚刚从草地上坐起来,拿慕鲁的咳嗽就停止了。
一阵沉默后,拿慕鲁看着自己的假肢,对阿洛尔叹了一口气:“我老了。”
“在我眼里,你和年轻时一样了不起。”阿洛尔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让拿慕鲁很感动,可是从圣武士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感情的波动。
“他已经把自己完全献给了正义……”拿慕鲁低下头去想,他的手无力地下垂,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搭在他的后肩上。
“回去睡觉,老头子,我来替你。”
不由分说,宾布连推带赶地把拿慕鲁撵去睡觉,而自己则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阿洛尔身边。
等到拿慕鲁熟睡的鼾声传过来之后,宾布望着远方,他沉重的目光扫视过周围的原野,用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发问的口气对阿洛尔说:“拿慕鲁吐血了。”
“我知道。”圣武士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
“你知道还让他继续守夜?”宾布猛地回头,圣武士与他灼热的目光相接触,心中不由得一震。这是那种恨不得冲上来打自己一拳的责怪目光,显然宾布认为阿洛尔在这件事上做得很过分。
“我知道你会来替他——在你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拿慕鲁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咳血才捂住嘴咳嗽,所以我也不想点破……你明白吗?”阿洛尔解释说。
“这样子吗……”听阿洛尔说完,宾布才渐渐消了气,他拔了一根嫩草衔在嘴里,仰面躺在草地上,哼起了走调的歌。
“你似乎知道很多事情……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拿慕鲁为什么会吐血?”
“我知道,”阿洛尔点点头,“我还知道他就要死了。”
“什么?!”宾布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带着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眼神和声调,以极快的语速连珠炮似地问道:“你在开玩笑吗,圣武士?想不到你也满会活跃气氛的,嘿嘿嘿,你以为我会上当吗?一个骗术上的老行家会被一个学徒愚弄吗?我来告诉你:不会!怎么样?首次行骗失败,对此感想如何?说不出话来了吧,那就苦笑一下吧,来,笑一下……”
尽管宾布竭尽全力扮出各种鬼脸想叫阿洛尔发笑,但是圣武士的脸就像是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不做丝毫改变。这表情也摧毁了宾布仅存的希望:圣武士从不说谎。
终于宾布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倒在地上,随后又慵懒地躺倒,双手抱住后脑勺,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个月以前,就是与洞穴巨人那场战斗之后。”
“为什么?拿慕鲁在与我分别之后受了伤吗?有你在保护,怎么会……”
“不,拿慕鲁十六年前就在一次冒险里中了无法治愈的毒伤……是包含远古诅咒的慢性剧毒,拿慕鲁在这次冒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这么说……拿慕鲁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而要跑出来冒险不是偶然的了?”
“对,拿慕鲁曾经对我说:‘我是个冒险家,不希望安安静静地死在床上,所以在我还能迈动步子时,我就要在冒险的旅途上走下去,相信勇气之神撒克丽尔会安排我的归宿……’”
宾布没有清楚地听完阿洛尔的话,他的内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精神矍铄,身体结实的老伙计,经历二十多年的冒险生涯,力量足以号令铁苍鹰托盖尔和世界熊哈冬的家伙,怎么忽然就不明不白地被宣读了死亡通知书呢?归宿?什么归宿?死亡吗?人人都要有一个归宿,也没有人能逃过死亡,可是,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点呢?
夜色昏暗,宾布的眼神变得比夜色更加昏暗。说实在的,他有些灰心,他甚至觉得人们的大部分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不是吗?无论你获得多大的成功,赢得多少人的尊敬,到头来你都不得不走进坟墓里去,以一掊土掩埋你和你的一切。对人类是如此,这一切生物亦是如此,无论是强大的,弱小的,美丽的,丑陋的,正义的,邪恶的,死亡对他们一视同仁,毁灭可以毁灭的一切。也许,死亡就是生命的目的,死亡是一生的使命!
“真可怜……”宾布晃晃脑袋,无奈地苦笑,他并不仅仅是为拿慕鲁感到不公,更是在嘲笑人类这种弱小的生命——包括他自己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