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完整的对话

“快跟我走!”宾布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珍妮芙的胳膊,飞也似地奔下了高塔楼梯,一圈又一圈,转得珍妮芙头晕目眩。珍妮芙还来不及发问,他们就已经冲到了塔底。

高塔对面是一条灰暗的小巷,宾布一步不停,直冲进去,红发带在他的脑后拉成笔直的一线。似乎有一种最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让他不敢作片刻停留。

深深的小巷向前方延伸,似乎至于无限,宾布一语不发,只有鞋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声回荡在耳边。

路飞快地向身后逝去。

一个人,在他的生命当中会走过无数条路,可是谁又能知道,在哪一条路上,自己的生命会走向尽头?

宾布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面前只剩下一堵灰秃秃的墙,而身后也不再是平坦无阻的路。

他的身后站着肯赛思。

无声无息的统治者,黑夜的皇帝,谢伊因的代言人。

黑暗的斗篷裹住拉何尔城,群星消隐,只有欲望之星放射着铁锈色的红光,没有出口的小巷,截断去路的肯赛思,以及身后那个已经变得勇敢起来、甚至不自量力地面向教皇平举短剑的珍妮芙,都让宾布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如果把珍妮芙脑袋里的问号都倒出来的话,相信那些壮硕的问号足以铺满这条小巷的路面,淹没到人们脚踝的高度。珍妮芙老早就打算开口发问,然而她诧异地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唇语表演者一样,她只能徒劳地翕动自己的双唇。

“也许这里被施了[静默领域]魔法,现在大家都成了哑吧。”珍妮芙觉得只有这样可以解释得通。

然而很快珍妮芙就沮丧地知道自己错了:教皇和宾布在这里可以毫无阻碍地交谈。无可奈何的珍妮芙只好被迫保持沉默,并且向自己那拥挤不堪的脑袋里塞进了一个更大的问号。

宾布先开口,他从来都不喜欢冷场,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第一个打破沉默,即使是使用一些无聊至极的扯皮也在所不惜。

“噢,天哪!”宾布故作沉痛地伸开五指遮住脸,不胜懊恼地说道,“我们用什么、在哪里迎接大人物的光临呐!喂喂喂,仆人们,我需要的是一卷红地毯——要维尔罗尼亚出产的那种!当然也少不了两列肃立的卫兵,或者还应该添上一支吵吵闹闹的鼓乐队?——总之,我需要的是一个大场面!我们总不能在一条黑乎乎的小巷里对大人物的到来表示欢迎吧?你说呢,珍妮芙?”

对于这个不可多得的发表意见的机会,珍妮芙也只能拼命点头来作为回答。

肯赛思无声地笑笑,宽大的法衣罩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老迈身体外,随着他的讲话声微微颤动。

“我想我们应该郑重地自我介绍一番,年轻人。……就像你所知道的那样,我是肯赛思,拉何尔的教皇,你们一直以来希望打倒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宾布便把手放在胸前,深施一礼,眨眨眼睛介绍起自己来。

“我——正如你们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那样,我是宾布,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乞丐是我的兄弟,严寒和饥饿是我的死敌,我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快一年没有吃过饭睡过觉了,但是如果你肯大发善心,捐出几个金币给我的话,那我还有救。”说完,宾布就伸出一只手,一副等待教皇施舍的可怜相。

肯赛思显然不买帐,他冷笑着问下去:“不打算多谈一些关于你的过去?或许,你想在同伴面前隐瞒一些事实?”

“你暗示什么?”

“隐瞒你并不是人类的事实!”

在珍妮芙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宾布立刻大笑了起来,几乎笑到窒息,片刻的沉默后,他把手按到额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老头儿……你比看上去更擅长开玩笑,可是你竟然想到置疑我的血统?呵呵呵——如果我不是人类,那又是什么呢?”说着,宾布揪长了自己的耳朵,侧过脑袋让教皇看个清楚。“看好了,我并没有尖耳朵,所以不要认为我是精灵或者半精灵,而且……”宾布又呲出满口白花花的牙齿:“我的犬牙也很平常,眼珠是蓝色而不是紫色,所以在您老也没有理由认为我是来自外层的魔族。最后——”宾布双手合抱在胸前,微昂起头,略带不屑地宣布:“上面的那些猜测还勉强可以原谅——但是,如果你胆敢怀疑我这张英俊的面孔属于一个半兽人的话,那你可要当——心——了!”

宾布说话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感到好笑,但是肯赛思却不会像珍妮芙那样傻笑个不停。无论属于光明还是黑暗,肯赛思都是无可争议的智者,对于他来说,宾布的疯癫只是一副盔甲,靠着这件盔甲宾布要隐藏一些东西,保护一些东西。所以,肯赛思不但没有笑,也没有因为宾布罗罗嗦嗦的宣言而失去耐心,他只是借着眼帘下的那两颗银色瞳孔毫不留情地穿透宾布的表演而直视其内心,并且如先前一般沉稳而肯定地轻轻说道:“你是神。”

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宾布凝住了。

当他那低垂的头再度抬起的时候,双眼里面尽是可怕的狂热。

肯赛思发现自己的话发挥了超乎想象的作用,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绷紧的线条舒展开来,但这一切只存在了极短的一瞬。珍妮芙很快就看到教皇身边的黑暗像握紧的心脏一样收缩了一下,而教皇本人则在重重黑暗的掩护下如临大敌般后退了一步。

从索斯朗提供的大量报告里面,教皇发现一个叫宾布的人身上环绕着诸多疑点。一开始他怀疑报告的真实性,但是随着事件的进展,特别是从隐居法师那里得到线索之后,肯赛思终于在谢伊因的启示下得到了答案。

就在今夜,当肯赛思坐在宝座上回想过去的时候,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不完整,他同样残缺。”

混乱支配神用一个哑谜来回答自己的追随者。

可是这个哑谜对于肯赛思来说着实太容易了!显而易见,这是谢伊因在教会他怎样将残缺的力量变得完整,以及从何处找回黑暗遗失的宝藏。

此时此刻,肯赛思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这大笑的冲动暂时压抑下来——只因为宾布还站着。诚然,夺取宾布的“源”可以使光与暗的厮杀提前结束,但如果教皇输了,那么在万国归一的黑暗降临之后,谢伊因将选择宾布成为君临天下的王者——无论他是否愿意!

“这是个危险的赌注……”肯赛思想到,他决定用更多的真相去刺激宾布,使他丧失理智,从而给自己赢得更多的胜算。

“不管你愿不愿承认,你至少已是半神!”

“而且——即使是以不同的方式,你也不能否认我们是受了相同的召唤而聚集于此。”

“不要欺骗自己,你是依靠邪恶才能生存的,所以你必定是邪恶!”

“来!解放你的肉体!让我们在拉何尔这个小小角落里决定世界的命运!当我们之中的一个倒下时,地狱熔炉的恶魔就会公布他们的表决!看!谁才是黑暗的真正代言人!谁才是昔在、今在、未来永在的万王之王!”

黑暗开始旋转,星辰开始旋转,大地默默忍受着混乱的入侵。肯赛思长啸一声,发出的震波立刻就让珍妮芙昏厥倒地,但值得称赞的是女佣兵在昏迷后仍紧握住那柄象征尊严的窄刃剑。

宾布无动于衷,淡黄色的头发晦暗得如同枯萎了的黄玫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这之前他已经这样站立了一万年,而在这之后也将永不离开。

可是他立刻就离开了。

宾布和教皇之间的距离在缩短。

“源”在接近。

近到无法再近!

前所未有的,时间停止了,完全停止!

时间首次因人的交战而停止!

日月星辰停止了转动,波涛急流忘记了流淌,在这不平凡的一刻,整个大陆上都没有人会出生,没有人会死亡,鲜花既不枯萎也不绽放,落叶在风中凝固,火焰因平静而冻结。

只有两个人的交战可以继续!

!!

胜负凝结在一个画面当中。

这是无声的胜负。

擦肩而过,宾布在自己的方向上超越了教皇的身体,两个人背对着,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在宾布前伸的手臂尖端,一根“芒卡”正在指尖上闪着黯淡的光。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两个人的生命也仿佛随着时间而停止。

终于一个人的额头上射出了血箭,他重重地扑倒在地面上。

而仍站立着的那个则缓缓转过身去,看了看脚下的战败者,开始不住地咳嗽,直到嘴角挂上一道重重的血迹。即使如此,他仍不忘用颤抖的双手去扶正额顶那金光闪闪的法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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