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韵文的“罗曼史”

我们试想像一下,中世纪的封建贵族是做什么消遣的?不用说,爵爷们除了打仗,便是吃酒打猎了。爵爷们大张筵席的时候,不可不有点歌乐来侑觞。府里本来有“诗人”豢养着,这时候,当然他须得拿出他的新作来劝酒了。这些诗,自然能够合乐,并且必须讲到一些爵爷及爵爷的贵客们所爱听的故事。贵客们也都是爵爷,——很勇敢会打仗的爵爷,所以府里的“诗人”的新作一定不能不讲到打仗。但是目前可有什么仗在打么?没有。英豪的十字军东征,这时还没有开头。因此府里的“诗人”不得不拿爵爷祖上的丰功伟烈来铺张诗篇了。爵爷们都有一个祖先,都是会打仗的英雄,——说不定,会有些恋爱的浪漫史,于是府里的“诗人”的题材就永远不会贫乏了。

爵爷当然是好客的人,门下的食客一定不少。食客们知道爵爷又要大请客了,便想起他有一个会作诗的朋友住在不远的地方;找他来在爵爷筵席前唱一两首诗,该是爵爷所乐意的罢?食客对爵爷说了,爵爷说“叫他来”。于是来了。结果是爵爷非常赏识这位“流浪的”诗人。爵爷很想请他住在府里。但是诗人不肯。他是闲散惯了的,他喜欢跑江湖;如果爵爷有意思要抬举他,他只想得爵爷的几封介绍信,他好去见和爵爷做朋友的封建诸侯。爵爷自然答允了。自然也给了许多好东西。这位流浪的诗人走了,在江湖上夸示他的成功。于是在第二年爵爷大请客或是大祭祀的一天,门上就要通报爵爷说是有个无名的诗人要来献诗了。爵爷当然延见。如果这位献诗的诗人也知道爵爷的一些“家乘”,他决不至于不能得到爵爷的欢心。

这些诗篇,爵爷自然要叫人抄下来,并且要叫府里的女乐歌唱。爵夫人和她的女友们时时要听着消遣。有时还要请府里的“诗人”或是刚来到府邸寄食的什么流浪诗人,唱一首新编的长诗。冬天夜里,大家围坐在暖和的火炉旁,要消磨那漫漫的长夜,对于“诗人”的要求便更大了。“诗人”们尽量搜寻古来的传说,神话,或者是民间故事,来充满他的弦歌的内容。到这时候,“诗人”的责任,不仅是当筵赋诗,又兼了替太太小姐们在冬夜解闷,因而诗篇的主题便不仅限于爵爷的光荣的“家乘”,所有的古来传说,神话,都被采用,于是诗人的诗便成了“小说”性质。现在我们称这些作品为“韵文的罗曼史”。

韵文的罗曼史,渐渐地经过了一度变迁;这在德国的学者分别称为Volks-Epos【“民族史诗”】(就是初期的韵文的罗曼史),和Kunst- Epos【“文学史诗”】(就是后期的)。在那些Kunst-Epos中间,半历史的英雄,(像上面所说的什么爵爷的祖先),被放在更自由的环境里,他的出身和勋业,都可以由诗人们随便设想,俨然活象一个“骑士”了。并且这些主人公的勋业也变为一连串的冒险,——就是《奥德塞》式。可是诗人们还不创造新人物;他们只把那些旧人物——传说中的旧人物,拿来随意应用,完全不顾历史和传说是怎样说的,只依着诗人们的喜欢和需要,在那些旧人物身上装饰了新衣服。这时候,诗人们的目的已经从“述旧闻”而移到了“编一个美丽的故事”了。所以他把古代的传说剖解开来,采取了自己认为合用的一部分,又加添了许多枝叶。有时竟也创造出一二个新人物来加添在里面。

象这样的诗人,大都只留了作品,不曾留名;他们都得了“Trouvères”这个公共的名号。只有在亨利二世的时代编述亚瑟王的传说的特罗亚的克瑞提安(Chrétien de Troyes)【注:十二世纪时的法国宫廷诗人,撰有亚瑟王传奇中数篇重要的故事】是留了名的。他是十二世纪那班弦歌诗人中的最有幸者。

骑士的侠义行为中又常常交织着一些宗教上的话头,这就暗示教会中人也曾在那些冗长的故事的编辑上帮过一手的忙。有一派的德国学者以为教士们曾在大祭礼中采用过“罗曼史”来饷乐宾客。教士们叙述他们的“先圣”的苦行,和骑士们的勇敢任侠相对照,将“罗曼史”的宗教色彩和道德意味,更加渲染得浓厚些。教士们又将野性的骑士们的不大合于教义的蛮横行为,轻轻地加以粉饰和辩护;如果实在是太罪重了,掩饰不来,那就请他们(骑士们)退休到修道院里或是隐居的茅棚里,使这篇故事依然有一个合乎正教的结束。用一句话来说明,就是骑士们的生活虽然放浪,可是他们时时准备着为基督舍命。

十字军兵,和东方接触了以后,欧洲的“罗曼史”又有了新的装饰了。从前的故事是笼罩着大森林的阴暗和北方神话的怪异。现在呢,东方的想象的光,照耀着来了;“罗曼史”里充满了发光的珍宝,有力的符咒,魔法的膏药和圣水,妖艳的美女,富丽的宫殿,和迷人的花园了。这些奢侈的东方的观念,早已从西班牙的摩尔人传入了欧洲文学,并且犹太人也曾将东方的小说传到欧洲,但是十字军的骑士们直接输进了那些东方色彩,却是不容忽视的事。而况随军的弦歌诗人如布隆代尔(Blondel)【注:十二世纪时人】竟自跟着他的爵爷到过东方,那就是“罗曼史”染上东方色彩的更重要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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