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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下怪谈系列之
堂 下 鼓

井上三尺


  唐恬心情不好。

  身为执法一方的捕快,自家表舅吃了官司,含冤九泉,他自然心中忿忿。待县令老爷退堂后,皂隶散班,各归各家。惟他一人,脱去官服,站在衙门口发闷。天上黄豆大小的雨点,打在檐前。没多大功夫,便化做一场暴雨。他未曾带得雨具,只好等在廊下,候这阵雨势过去。

   外头天色阴霾,他心绪也甚为晦暗。想起表舅一生忠厚,积下一点家产,却叫徒弟卷包骗走。却因字据损毁,诉告无门。结果气急攻心,当夜故去。只觉这世上全 无天道,净是小人得志,良善受欺。自己虽吃的公门饭,奈何县太爷收了人家好处银,判理明透着偏向。纵然折辩,反落不是。可恨表舅徒弟,狼心狗肺的白世启, 还假惺惺做出一副冤屈模样。气得唐恬几希乎没与他在门口揪打起来。太爷大怒,令罚俸三月,杖责十下。因弟兄们求情,暂记打。大伙儿都知他是耿直脾气,替他 私下鸣不平。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望空挥拳。拳头正砸在堂下大鼓之上,发出“嘭”的闷响。忽然,天上一道炸雷,震耳欲聋。闪电将长街照 个通透雪亮。那鼓叫雷鸣一震,不知怎么,骨碌碌滚落架下。此鼓乃升堂鸣冤之人所击,是官家脸面。唐恬急忙弯腰去搬,滚在檐下端放。却听一阵聒噪自皮鼓内传 来。

  他大为诧异,不禁将耳朵贴在鼓面之上,凝神静听。

  先时,叽叽喳喳,似人声似马嘶似犬吠。许多声音杂在一处, 不辨彼此。一盏茶后,只听张罗茶水,擦窗抹几,泼水扫地声,不绝于耳。再过片刻,厮佣吆喝打开前门,引马接老爷下轿,大伙儿前呼后拥,那排场虽未得见,却 历历在目。唐恬心道,这里就只一个县老爷,哪里又蹦出个老爷呢?

  正想着,里头猛然静下来。但闻一人款步上座,将惊堂木一拍,道声:“升堂!”两边自有人喝出堂威。这番光景,竟堪与衙门一较高下。

  喝罢,却并不带人犯。那老爷只向旁侧问道:“今日有什么案子,都呈上来,好一并发付。”

  果有一人闪出,他声音低沉,略嫌苍老,回禀道:“只一桩公案,请老爷过目。乃是唐宗理为徒弟诓骗,一气致死。他身故后,当地县令私收贿赂,判罚不公,使孀眷亲族含冤不平。”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整桩事情讲得一丝不差。唐恬真个是愈听愈奇,浑然不觉大雨已收。堂上人听罢,沉吟片刻,便道:“此事实乃可恨,这等卑劣之徒,不 与他报应,未免天理难容。按律,当判他个恶疾缠身,转世为畜。奈何留在世上,贻害他人。便罚铁杖杖脊五十,再将魂魄勾取罢。”

  语毕,出签派人锁拿。旁边又闪出一人,毛遂自荐道:“小人愿与老哥哥同往。”

  太爷首肯,令他二人明日正午回来交差。

  判完退堂,不一会儿,众人散个干净,再无什么异动。唐恬满腹心事,回到家内。整晚都记挂这事,辗转反侧。一时想是自己白日发梦,权当错听了。一时又想其中定有什么奥妙门道。

  自家娘子金氏,见他如此,只道气愤难平,把好言安抚。又道:“明日表舅出殡,理当前往。你带些银两,偷偷塞给舅母。她们孤儿寡妇,将来必定艰难,我们该当多多周济。”

  唐恬慨然长叹,默默无言。



   唐宗理生前,老成持重,在乡中颇结善缘。因此多有长辈前来相送。说起这事儿,大多嗟叹不止。众人心知白世启打通官中门道,也不敢惹他,只暗暗叫他“白眼 狼”。唐恬感于世态炎凉,好人不得善终。又见遗孤哭的悲切,不禁发惨。回想自己年少做上捕快时,曾立志要为天下负屈者申冤。如今,早没了那股豪情壮志。想 到这里,便想酒喝。

  忽听得人群中喧嚷。一队人马大大咧咧闯至灵前。不瞧还好,一瞧叫人气得肺炸。不是别人,正是恩将仇报的白世启。他 自称要祭拜师父,不顾众人阻拦,望前便凑。唐夫人自是不肯,拦在头里,叫他快快滚蛋。免叫故去之人泉下受辱。竟被他一推,几乎跌倒。唐恬见此,提拳便要上 前,打算将那小子臭揍一顿再说。管不得什么人给他撑腰了。

  将及跟前,猛地瞅见两人。唐恬不由得一怔,没来由打了个寒噤。这两人生的古怪。一胖一瘦,一黑一白,一老一少。眼尖如他,却没看清他们是怎么越过人丛,到得棺椁边。

  那胖子,皮肤黝黑,颔下无须,八字眉,猫儿眼,精光闪闪。穿一领黑麻布衣,腰下挂块木牌,写个“勾”字。年纪不出三旬,说起话来,却嗓音尖利,若狐若狸,很是诡异。他冷冷一笑,道:“这等货色,也要劳动咱哥们出手,真是走了狗运!”

  瘦高个儿,长胜小树,状若牙签。下巴一部乱糟糟胡须,年纪颇长。恰穿一领白麻布衣,也是腰下挂牌。声音却粗,老成许多。皱一皱眉,略略的摇头,神情似乎十分不屑。

  他二人换个眼色,齐声说道:“动家伙罢。”

  说着,望手心吐口吐沫。黑脸汉子从腰间解下锁链。白脸老头儿,从背后摘下铁棒。那棒极像狼牙棒,生满倒刺,好不可怖。白世启虽与他们相隔咫尺,却浑然不觉背后有人。黑衣人将链子一抖,将其锁住。白衣人持棍就打。

   白眼狼双目圆瞪,突然长声惨嚎,滚倒在地,将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他滚来滚去,身上鲜血淋漓,就如被什么玩意恶狠狠抽打一般。先时叫得还亮,仿佛杀 猪。没得片刻,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再等会儿,气息微弱,人不动了。七窍之中流下血来,全身上下,无一块皮肉完好。有大胆的,走上 前去,一探鼻息,已然断气。

  大家撞见这桩蹊跷,都道是报应不爽。小孩子跑上去,冲尸身呸了两口,骂声活该。黑脸汉子哈哈一笑,起下“勾”字牌晃一晃,返身就走。唐恬顾不上看热闹,朝他二人背影疾追上去。

  别看他两人身材蠢笨,可脚力甚快。没多大功夫,便远远丢出唐恬一截。任怎么也追赶不上。他们若风若雾,脚不沾地,轻飘飘的。眨眼之间,转过一个小坟丘,踪迹不见。



  别看两人身材蠢笨,可脚力甚快。没多大功夫,便远远丢出唐恬一截。任怎么也赶不上。他们若风若雾,脚不沾地,轻飘飘的。眨眼之间,转过小坟丘,踪迹不见。捕快纳闷,蹲身四处找寻。别说脚印,便是鸟屎都未见着。他转了两三个弯,只疑心二人是地里鬼。

  不料,有人在肩头一拍,冷冷问道:“好小子,胆量不小,为何无故追赶我等?”

  回头一瞧,正是黑脸汉子。白面老头儿坐在树叉上,手理胡须,模样悠闲。两人直勾勾盯他一阵。黑衣人不耐烦道:“这种好管闲事之人,一并带回去发落算了。”

  语毕,一手点中唐恬鼻端,另一只手去摘腰牌。捕快顿时半身麻痹,中风相似,干瞪眼,说不出话来。亏得老头子喝阻道:“慢着,我瞧这人血脉甚旺,凛然有些正气,未必短寿。若轻易勾走,未免可惜。”

  转而向他问道:“小朋友,想必咱们是有些渊源。你怎么就能瞧见我们?又怎么胆敢不要性命的追赶?”

  唐恬暗觉一口气悠悠转过来,于是便将那日听鼓问案。自己于此案有涉,有心感于两人厚德等等,一五一十道出。至于暗中跟随,不过是想道谢,并无什么歹意。听罢,两人神色即刻缓和许多。

  黑脸汉子不禁抚掌大笑道:“老哥哥,咱兄弟辛劳许多年,今儿可还是第一次有人道谢。也不枉负上这些恶名,倒值得很啦!”

  老头微微一笑,说道:“都是份所应当之事。小兄弟,咱们虽阴阳有隔,却同是吃的公门中饭,管的天下不平事。难得有心,这次暂且放你。不过此等险事,以后万勿再犯,于你有害无益。尽早回家去罢。”

  唐恬只觉身躯一轻,麻痹顿消,活动自如。两个怪人却转身行得远了。又听耳边一缕细若蚊蚁的声音,嘱咐道:“我两浑名,人称老白小黑,你记住。以后若有野鬼缠身,道出我们名姓,或你解你危难。”



   自此后,唐捕快得知衙门鼓中秘密。他三五不时,无人时凑去偷听。总能听到许多稀罕事。大至东山头贼寇杀人放火,江洋大盗流窜犯案。小至家长里短,哪家儿 孙忤逆,哪家媳妇虐待公公。甚至小孩儿被拐,家中失盗等等,无不于鼓内应验。这一听下去,竟收不了耳。每日心心念念记挂,一天不听,一天心神不宁。到后 来,他也学得乖觉。凡有县内破不了的疑难案件,便向那边听听,准能听着准信。唐恬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衙门内对他并不高看。近些时日屡屡破得奇案,众人无 不称道。就连往日嫌他碍眼的县太爷,也格外升赏,让他做了捕快头。邻里相传,无不赞叹。

  唐捕头意气风发,与黑白两兄弟不无关联。从前,他总不信世上有循环报应这回事。如今,每每有人咒天诅地,他都会来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行事久了,同老白小黑,也结下了一段说深不深,说浅非浅的交情。旁人自然谁也打不破其中谜底。

   每趟出差,老白小黑总是走在头里。话说他们实实可称两名瘟神,所过之处,非死即病。凡撞上的人,无不倒霉透顶。难怪小黑素常说恶名在身。他三个不需言 语,倒配合默契。唐恬总让他两人行完差使,自己方才出马。一趟下来,三人各有所得,皆大欢喜。在他看来,只是阴世里责罚断然不够。桩桩罪行,白于天下,方 算对负屈之人有所交代。反正只要不阻两兄弟行事,他们也睁一眼闭一眼,全然不理。

  唐恬有心,每次办完事,总在自家墙根底下放一坛美酒,两个空盅。作为请客之礼。第二日,必定酒干杯空,算是两兄弟承其盛情,给他脸面。

  他们虽从不曾交言,捕快对两人性情却略知一二。小黑脑子精明,心中好打小算盘,行事前总爱盘算一番。老白则是性情刚正,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堪称酷吏。对待恶人,绝不容情。相较之下,唐恬喜欢老白远胜于小黑了。

  捕头这一日返家,闻知自家娘子有了喜脉。原来他夫妇二人婚后,一直不见有喜。唐恬为此,常觉郁郁。忽然好消息从天而降,自然高兴。摆酒请客,欢饮三天。

  第三日上,他喝得大醉,倒头便睡。一觉睡至五更。猛听耳边絮语,揉揉眼,坐起身来。

  就见灯下立着一人,正是老白。见他苏醒,将手按在肩上,两指贴唇,示意噤声。老白神色肃穆,侧耳听了半晌,方才低声开口,道:“老弟,我今夜本不该来。奈何途中听闻一宗事,与你大有干系,你有祸了!”

  唐恬一惊,道:“什么祸?”

  “休问,但听我一劝。连夜收拾轻便包裹,到城外避避风头。不日便有人来你家中寻仇。”

  唐捕头哪里肯听,摇头道:“兄长这话说得含糊,我可不能稀里糊涂这么撇下家小,自顾自去。况且我那老婆近日怀得身孕。若惊吓于她,岂不糟糕?”

  老白看他言辞坚决,没有转圜余地,不免长叹,道:“不说还好,只怕说了你更不会走。我是不忍见你如此一条汉子,死在野鬼手上。”

  唐恬大不以为然,“但叫持身得正,野鬼妖怪又怎能近身。我平生未做一件昧心之事,怕他怎地?”

   “其中缘由你不甚了了。这叫一报还一报。你是公门中人,专干缉拿人犯的勾当,生平结怨太多。所以许多怨魂死后做厉鬼,都想向你报复。奈何你气脉正旺,不 能下手。因而这才盯上你那未出生的孩儿。论理,既找的不是你本人,以我们的权限就管不着这事。我叫你避一避也是省得到时候叫怨鬼缠上,反落下祸殃。”

  捕头听罢,不禁怒道:“若如此说,那我是死也不离家中半步。连自己老婆孩子都护不了,还算个什么男人?纵然活着,也大没趣味。净等他来,找我算帐罢了!”

  老白皱眉,沉吟良久,这才缓缓说道:“既如此,我这里倒还有一个办法。不过能不能行得通,瞧你自己造化。我与我那兄弟虽不便插手,可他手下有一灵物,能助你一臂之力。他这人小气,须得给些好处,方肯外借……”

  于是,仔仔细细叮嘱一番,叫他如此如此。唐恬一一默记心内。


  第二日将近夜半,月挂林梢。他独自一人,在屋后东北角上瓦缸中,烧了许多钱纸,上香默祷。一柱香未尽,忽听小黑在他耳边嘿嘿发笑。捕头肃然道:“兄长别来无恙?”

  “昨天老白全都跟我说了。不是说句大话,此地界上,我们两人结缘甚广。摆不平的事情,还真没遇上过。只是,手头打点颇有耗费。成事之后,兄弟如何谢我?”

  唐恬心中有三分不快。他生平最为厌憎的就是卖情买放。想不到今日,自己也要这般行事。只得答道:“但有所取,岂敢不予?自然重重有谢。”

  “好,你可不要食言。明日此时,家中等候。我保你合族无虞。”

  语毕,再无动静。捕头虽得他保词,心中仍然惴惴难安。



  好容易挨到第三晚。唐恬总是无故心惊眼跳,脑后阴风阵阵。早早安顿家人就寝,便在自己屋内摆好一桌酒席,静待两人到来。莲漏已三,正转更时分,油灯被风吹熄。他要取火,有人在手上一按,沉声道:“不必,你先坐下。”

  原来老白已在他身后。小黑却头上光光,露出一蓬乱糟糟的黑毛。他帽子捏在手中,倒做一个布袋样。袋内装得鼓鼓囊囊,不知是何物事,吭哧吭哧直喘气。他目光一转,道:“这畜生出来时没吃血食,饿得狠了。叫你准备的,备下没有?”

   唐恬从桌下拖出整盆血淋淋牛肉。此乃当日新杀,切做大块,都是照老白嘱咐预备的。小黑颔首,喝声“去!”,将帽口一张。只见一个灰蒙蒙的东西,闪电般窜 出,如同旋风相似。闪眼之间,牛肉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堆白色碎骨,泡在血中。捕头虽没眨眼,却连那玩意样子形状都未瞧清,不禁大奇。

  小黑把帽子抱来,冲他招手说道,“你既喂饱它肚子,须摸摸它,让它知晓。等会才好帮你驱走凶灵。”

  他小心翼翼伸手一摸。触手之间十分温暖,仿佛动物皮毛。那生灵动了两下,发出几声咕噜,仿佛在打饱嗝。

  小黑哈哈一笑,道:“这就成了。我们只管坐下喝酒。等那些死鬼上门自找晦气。”

  兄弟俩自斟自饮,谈笑自如。惟有捕头记挂妻子,目光不时望门外扫上一眼。等了一盏茶功夫,院内一阵沙沙声。

  老白停箸,道:“正主儿到了。”

   门窗紧闭,老白不许唐恬乱走乱动。他按捺不住,在窗户纸上戳个月牙小孔,朝外窥看。只见星月顿隐,树影摇曳,夜凉如水。并未闻得前门动静,山石后头,园 子边上慢吞吞转出一人。这人走路姿态甚为怪异,似乎将要散架。身上一股土腥,又有浓烈的腐臭味道,望之掩鼻。及至近前,面目几不可辨。头顶头发大把掉落, 连片斑秃。要不是身上伤痕脓肿,唐捕头怎么也认不出这人便是白世启。

  那怨魂站在中央,朝这边望得两眼,茫然无措。想推门又无胆。犹豫 片刻,终于将脑袋转向耳房,口中喃喃自语。唐恬心下一紧,怕他转而要找自家娘子麻烦。老白微微冷笑,小黑顺手将帽子倒反一抖。袋中生灵“嗖”的窜将出去, 只听窗格微响,已到院中。捕头定睛一瞧,大出意料。是只高不逾尺,身材仅手掌大小的巴儿狗。全身亮银,目色湛然碧绿。即便看家护院,也嫌太小。只怕还不够 那怪塞牙缝的呢。

  小狗甚不识趣,冲他吠叫。这一吵,吵得鬼魂烦躁不堪。伸出大手,当头抓下。谁想它十分机灵,转圈绕到背后,冲踝子骨就是一口。一口撕下老大一块血肉。那怪大怒,吸口气,身材暴长,竟有小树大小。双臂抡开,合身向它扑来,顿时缠战一处。

   灵犬小虽是真小,速度快得惊人。左转一圈,又转一圈,只绕着他跑,并不与他正面交锋。怨鬼左绕一下,又绕一下,绕得晕头转向,狗毛都未曾摸到。两腿上血 肉早被扯下许多,只剩光溜溜的腿骨,动作也慢了许多。然则,这院子里一场大战,乒乒乓乓,将花草踩得狼籍遍地。自东头跑到西头,栏杆拆毁,假山倾倒。响声 将各房各处人都惊醒。

  金氏不明何故,忍不住问道:“外边出了什么事?”

  唐恬早叮嘱她,夜里不管听见什么,皆不准抛头露面。可逢到紧要关头,他忍不住便要开声。老白却将他嘴紧紧捂住,自窗前拖开,低喝道:“悄言——”

  捕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忽闻外边摄人心魄的怪叫,静夜听来,更是凄厉。跟着惨嚎之声,竟不绝于耳。犹如什么人,遭受狼群袭击一般。便是胆大如他,也觉额头突突之跳。窗上泼墨相似,溅上一蓬黑血。

  三人呆立当场,黑暗中惟有唐恬一人的呼吸。他双拳紧握,心神不定。

  只听白世启声音颤抖,既惨且怨,道:“唐恬哪唐恬,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竟找了这样的狠角色对付我。阳世里为你所害,阴间你又通门路,告不下来。本想在你儿子身上报得此仇,谁知反被要了我脑袋!今日拼着魂飞魄散,必取你老婆性命。”

  说完只听“哎呀”一声,金氏骤然尖叫,外边巨响,什么东西倾塌下来。他不禁大急,挣开老白的手,跳到门口。

  金氏惨叫两声相公,话语刹然而止。老白道声:“使不得!”伸手一捞没捞住。唐捕头踢开大门,怒喝道:“冤有头,债有主,有种的找我——”

   话音未落,迎面一张臭烘烘的大嘴,朝他一喷。就如着了迷烟相似,仰面翻倒。老白小黑一起冲出,白世启哪敢惹他两个?调头想跑。正迎上变做三个脑袋的猛 犬,瞪眼将其定住,一口吞下肚内。唐恬眼色迷离,半晌不能起身。待到醒转过来,小黑早收了法宝。两兄弟一左一右,蹲在旁侧。二人神色均十分难看。

  他张口问道:“我内人她……”

  老白忙道,“无妨,那是白世启故意诱你出头的法子。她现在安好。只是你……”

  “我怎么了?”

  他叹息道:“我就是一直悬心,怕遇着这样的事。哪知你到底还是上了当。他临死也要拉你垫背。你如今怨气缠身,怕是将来躲不过一个暴尸横死的下场。”

  听到这话,唐恬反觉安心,哂道:“吃这行饭,早便知道不得善终。若真怕,就不干了。倒是你们二位,为小可的事,多有劳累。”

  说罢,三人坐下换杯再饮。小黑倒不以为意,唐恬自己压根不明其中厉害,亦不觉如何。只老白一个,总郁郁不乐,看他的眼色,多了分伤感。



  捕头说话算话,既说道谢,准备纸钱香烛,望风烧化。本说好兄弟两人各得一半。不过,他念在老白通风报信的恩德,给他多烧了一些。本来他便与老白亲厚。即便小黑不乐意,他只管装不知道。

  过了几天,老白私下与他一会,埋怨道:“小兄弟,这事可行差了!我知你心地良善,不会虚伪客套。但我那黑兄弟小心眼。你得罪他,只怕他已记恨上。只是瞧我面子不明说。以后暗地给你一下,可也吃不消。”

  唐恬摆摆手道:“老哥哥为我好,心领了。不过我脾气你知道,交友之道向来如此。不爱藏着掖着。得罪便得罪了,到时绝不攀扯你。”

  见他听不入耳,老白没有再说。



  小黑是个有眼色的,见唐恬不喜自己,自此后少有现身。老白不带他,捕头倒高兴。同老白喝酒最对兴味。只要有空,就秉烛夜话。天上地下,但有新鲜话题,总能聊得尽兴。二人称兄道弟,反比往日更觉亲近。

   据老白所说,原来阴世阳世律条大相径庭。阳世里只看这人一时罪状,阴世里却是前世今生多了许多纠葛。然则,阳间冤死之人,简直数不胜数。纵然他已看得太 多,也不免慨叹。所谓天理循环,不过说辞好听尔。纵然鬼使,一样要受辖制。唐恬总说,人生在世,贵在心安。所谓心安,做想做之事,尽一己之能。世上少一个 受屈的人,总好过没有。纵然能做的有限,比不做要强。

  听到这里,老白微微一哂,不无讥讽,道:“何为公理?”

  唐恬虽为地方捕头,念书不多,挠头道:“我说不好。不过,据兄弟想来,人人心中大致有些善恶是非之分,可算公理罢?”

  “那何为律法?”

  “公断是非纠纷的,可算律法。”

  “照此说来,公理人人心内有数,律法可能管得了世间所有做恶之魁首?姑且不论古有‘刑不上大夫’一说。单只如今,所谓法者,不惩作奸犯科之徒,反诬良善,这又怎么讲?”

  捕头经此一问,全然答不上来。老白便伸出一指,指了指头顶,淡淡道:“因为立下律条的本就是世间权贵。你我虽说依律行事,归根究底仍是手下之人。法者,刀也,杀头要命固然快,奈何刀柄不在掌中。你空有一腔热血,怕是杀不了贼,反为贼杀之。望以此言为戒。”

  这话说得他好不气闷,郁郁半晌。隐隐觉得老白所讲皆有道理。只是自己不愿深想而已。



  连环血案是在三月以后开始的。

  左近康庄一家农户,夜间遭人灭门。一家五口,死得惨酷。四人皆是熟睡被杀,死在床上,脑袋不翼而飞。惟有主妇死在院内,尸首抛入井中。捞上来时才发现,肚腹剖开,腹内胎儿被人取走,内脏流了满地。井水染得血红。就是唐恬见惯世面,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禁悚然动容。

   不想一个月内,接二连三死人。有死在山上的,有死在河畔的,有死在客栈的,也有死在家中的。男女老少,不问年纪大小,或穷或富,都是首级被取。其中必有 一名怀胎妇人,开膛剖腹。一时间,吓得各家关门闭户。家中但有少妇长女的,日日提心吊胆。查不出凶手,案子全无头绪,县太爷被上面催逼,焦头烂额。每天耳 提面命,把一干马快班头骂个狗血淋头。下令月内破不了案,逐个吃打。更忧心自己乌纱将要不保。

  说来甚怪,唐恬向鼓内去听,却听不到一丝一毫动静。这事儿来得蹊跷,他本想找老白问问,老白始终未曾现身。于是,唐捕头也就无计可施了。

  眼瞧娘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一日比一日忧心。好容易盼来一桩喜事,生恐此刻再出意外。想那凶徒冲着妇人肚内胎儿下手,身上不禁打冷战。想必是夜行人所为。否则,绝不会有这样厉害手段。

   这一日,有人报西凉河下游,漂来一具无名浮尸。又是个女人,又是肚子划开。唐恬到地方一看,早已围上许多人,议论纷纷。捕头拨开众人,上前吩咐忤作验 看。果然是附近村上妇人。他顺着河水流向找去,走了约有一二里地,来到蒲台庄。河岸两旁许多大石,被磨得光溜溜的。显是妇人来此处洗衣,年久生成。唐恬心 道:光天化日,还敢在这等人来人往的地界犯案。此贼要么便是胆大妄为,要么便是蠢笨至极。

  眼瞅石头上一大块血渍,还未全被水刷净。他忙纵身窜上。洗衣棒尚且扔在脚旁,一端沾了几根头发。想是那人用此物将妇人击昏,就地开膛。他起身四下一望,树枝上尚有小片钩下的浅色衣衫。

  顺边看去,隐隐可见草上淋漓有些踏痕。唐恬小心翼翼沿河而走,拐入山间小道。奈何再望下找,两条岔路,凶手踪迹不见。他踌躇不能决断,顾盼之间,又不肯舍,又怕追错了,失掉捉拿凶犯的大好时机。

  正当为难,忽有人在背后开言:“老弟,若要问路,怎不找我?”

  回头一瞧,竟是多日不见的小黑,笑嘻嘻瞄着他。双手抱胸,好一副悠哉模样。他晃晃脑袋,道:“你不是要拿杀死怀孕妇人的凶手么?望左找就对了。方才我在这里,亲眼看他由此路走。”

  唐恬大喜过望,不及叙旧,道声多谢,大步流星赶下去。边走边思忖,往常还真走了眼。别瞧小黑平素那样心胸狭隘一个人,到关键时候,倒肯出言相助。实在人不可貌相,自己是轻估他了,心下好生过意不去。

  再行出数步,忽闻道旁林木沙沙做响。捕头止步,猫腰闪过一旁。偶一抹眼,前边一段脊梁,略约冒出些许,恍惚便是个人蹲在彼处。他不动声色,蹑足行近,瞅准机会,使个拿法,就势一拎。将那人拎小鸡似的拎将出来。只听那人抱头,哆哆嗦嗦叫道:“好汉饶命!大王饶命——”

  他一叠声叫唤,唐恬反倒诧异。打量此人,瘦小干巴,两颊无肉,头顶光光,烧有香疤。虽说贼眉鼠眼,却是痨病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血案在身的凶人。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僧袍,穷得鞋也无有。背后背个褡裢,做行脚僧人打扮。

  他向和尚喝问道:“你蹲在草里做甚?”

  和尚看见捕头服色,这才抬头,脸色发白,道:“小僧法象,由此过路,本要往前边一座野庙借宿。方才在河边瞧见……瞧见杀人,好生胆寒。怕被那凶徒找上,走了几步,腿软得厉害,于是藏在这里。想等他去远后再赶路。”

  唐恬忙道:“你瞧见那贼了?他什么样貌,望哪里去了?快快照实说!”

  “大人,我若说了,来日被他知晓,岂非自找晦气?”

  唐捕头事急,没空多缠,将腰间刀一拉,厉声道:“你若不说,当下便有晦气。将你拿回去,做同党论罪!”

  和尚吃吓,没奈何,只得说道,“我说,我说。那人脸生横肉,声若洪钟,衣襟下摆有血。他离得太远,样貌没怎么看清。杀那妇人时腰间围着围布。所以我猜十之八九是个屠户,身量高着哪。我这样的,撞上准死。”

  捕头心念急转,想:倘若回头将凶手拿回衙中,总有个质对方稳妥。于是顺手将和尚揪住,拽开步,拉上便追。一面追,一面说道:“很好,你与我同去指人此人。”

  和尚法象只是不肯,左挣右挣,哪里挣得开。他面露苦相,又不好得罪官家人,嘴里数黄道黑,埋怨自己运背。唐恬任他胡说,只不计较,心心念念想着追上那贼。



不想一路岔下去,离官道愈走愈远,周遭景色越来越荒。天色也渐渐暗下,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捕头心道:这贼脚力倒好。怕是走远了罢?想着晚间难以赶路,于是 便欲找个客栈。可是荒郊野地,哪来的客栈?和尚说,前头一片松林,有个清净禅寺,如今无人看管。游方的僧人常向那里借宿。唐恬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并不计 较。

二人来到庙前,果然香火冰冷,青苔上阶,房瓦倾倒,久已无人的样子。两人殿上拣一片空处坐下,拾柴生火。有火头暖身,加上这天水米未进,唐恬不禁腹中饥饿,口中干渴。

法象褡裢内有干粮,自顾自的啃起来。捕头此时也不好意思开口管人要,只得装睡。可恨肚子不作脸,咕噜咕噜叫唤不休。法象听见,便掰了半块硬烧饼,向他递上。

唐 恬性情粗中有细,并不伸手去接,心中动了一动。和尚看他疑心,搭理搭讪缩回手去。又把皮水袋拿出来喝了几口凉水。捕头心说:假如水内还有蹊跷,喝了你能不 死么?于是开口找他要到手内。喝第一口,只觉一阵清冽芳香气息冲鼻,煞是好闻。比那花雕陈酿,有过之无不及。他收口不住,竟一气喝得涓滴不剩,抹嘴赞 道:“好水啊,好水!”

和尚讨好道,“不过出来时带的一些山泉。想是老爷渴得狠了,才觉好喝。”

捕头并不理会,冷哼一 声,倒头睡下。不一时,鼾声大作。法象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交言,席地而卧。他却睡不踏实,过片刻便回头瞧瞧。总不见唐恬动弹,以为当真睡熟了。候到夜 半,冷月散华,和尚悄悄起身,拿了自己包袱,出殿阁,将门倒带虚掩。捕头暗自好笑,等了会儿,翻身蹿起。他早算准这人不老实,所以装出睡觉的模样。果然, 对方露出马脚。

原来,方才借火光,趁和尚背转身不防备,唐恬将妇人遭害时,树叉上钩挂的衣服碎片捏在手中,暗暗比对。颜色质地,与其僧袍 一般无二。他心内怎不犯疑?若说是因目睹凶案,所以到过河边,又何必偏要走到尸体近畔?尸身早已残缺不全,普通人便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何况身上若沾了血 迹,不怕吃疑么?

唐捕头猜这和尚不是凶手便是凶手的帮手。倘是凶手,倒要看看他有何等手段。反正自己有防备,不叫暗算便是。倘只是个帮凶,那更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法象头也不回,行色匆匆。出天王殿,转至后院,出山墙,左绕右拐,一头扎进林子。唐恬哪里肯舍,亦步亦趋,一团神将他看住。哪知他穿林即过,拾级而下,渐渐插入山涧之间。夜里露水寒气颇重,唐恬不由得身上发冷。

走到山壁夹缝前,和尚低头钻入。接着返身钻出,一边腋下夹着一人。他将两名早已晕迷的妇人扔在地下,自包裹内抽刀,逼住一人颈项。这时节,法象顿时换了副嘴脸,双目炯炯有神。他没有一丝一毫窝囊模样,瞧上去阴鹫难缠。

僧人眼睛向捕头藏身处扫来,扬声道:“唐捕头,你若再不出来,这刀可不饶人了!”

唐恬没成想他竟是个会家子,早知道自己尾随。心说今日失算,真正凶多吉少。没办法,只好站出来,向前走两步。走到近前,定睛一瞧,方寸大乱。原来,那晕迷的两个妇人,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妻子。

捕头脸色发白,道:“你……你……”

枉他平日颇有气概,今日逢着至亲之人落在人家手内,话都不会说了。

和尚冷笑,说道:“唐大人,我使了许多的心机,就是要诱你出头。真是天助我也,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倒吸一口凉气,强自镇定,道:“和尚,你待怎样?”

“不怎样,只想同你赌上一赌。你把刀放下,将双手拿自己腰间链子锁上。只要照做,我便不伤尊夫人。”

唐恬待要拖上一拖,法象早看出他心思,手下微微用力。捕头不敢冒险,乖乖依他所说。和尚这才丢下妇人,上前将他锁在树旁。还嫌不牢靠,拿绳子绕了几圈,绑得结结实实。伸脚将捕头的刀踢开。

法象返身回到两名人质中间,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面有得色。唐捕头怒道:“好个贼秃,使出这等无耻手段。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用毒计暗算加害?”

“素昧平生?不见得罢。你不识得我,我可识得你。我儿子死得好惨。他虽是自取其祸,怨不得你。只是,他身死之后,魂魄亦遭惨害,不能转世投胎。这都是你与你阴司里同伙连手干的好事,须瞒不了人!”

捕头讶然,问道:“你儿子是谁?”

“正是白世启。”

唐恬听他这么说,心想:原来如此,那他来找我倒情实找对了。

和 尚直勾勾盯着他,盘膝在地,以袖拭刀,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我自小出家,四处游走,访名山古刹,拜师过百。不想终与佛门无缘,习了许多旁门邪术,还结下一 段蘖缘。这孩子自打生下来,便不知自己爹娘是谁。我虽不与之相认,到底是自己的骨血。每年都要回来看望几次。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年年初一回家,居然听到噩 耗。我掐指一算,算出他命当如此。即便痛惜,也是无可奈何。”

“想他生前作恶多端,要给他超度,好叫他来生享福。哪知却有人动手在先,竟将我孩子一点魂灵都赶尽杀绝。幸好阴世里我也有些路数,访出缘由。竟是由你而起。那两兄弟人情广,手段厉害,和尚我惹不得。可你一个小小的衙门捕快,在我眼中如同猪狗。要取你性命,又有何难?”

唐恬不禁厌恶,朝地下吐口口水,呸道:“你要杀我,光明正大来杀便是。干么害死许多人?”

法 象隐恻恻笑道,“一刀把你杀了,岂非太过便宜?你把我儿子弄得如此凄惨,我当然要杀更多的人。不要忘了,这些无辜惨死之人,都是受你牵连。倘若当初你肯向 那两名狗腿出一句善言,救他一救,今天我断不会大开杀戒。你既是捕快,我便要做下血案,叫你一筹莫展,瞧瞧谁更高明。我杀光本是受你庇护的人,比杀你还要 让你难过百倍。”

捕头勃然大怒,面色铁青,双拳紧握,身躯抖震。那链子响个不住。

和尚视若不见,翻腕将两名妇人揪起,冷冷说道:“弄死你至亲之人,能叫你一世伤心,不是好过要你性命?你看,一个是你老婆,一个是无辜百姓。两人里头,我杀一个,留一个。你要谁死谁就死,唐大人,挑罢?”

唐恬话语全堵在嘴边,哪里出得了口?法象这么讲,自然说得出做得到。他不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妻子被杀。可是,又怎么能就此枉要了他人性命?那刀锋寒光闪闪,甚是晃眼。

他终于摇了摇头,叹道,“一定要杀,杀我好了。”

“杀你不好玩,不能叫你难受,反助你死后成名。你执意不说,我两个都杀,先从你娇滴滴的老婆杀起。”

说罢,果真将她放倒在地,持刃照准胸口,便要刺下。唐恬再无法可想,情急之间,高叫道,“慢着!”

法象手停在空中,喔了一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

捕头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双目紧闭,将头转向那边的妇人。“你……你杀她罢,放我夫人。”

只听他哈哈大笑,向那孕妇走去。猛地一声哀号,惨绝人寰,如同刺在唐恬自己胸口相似。他全身发僵,耳内闻得垂死呼救一分分低弱,最后终于消失。惟有刀切血肉,仿佛屠狗。到处溅满鲜血。他浑身冰冷,几滴血喷在脸上,火烤一般发烫。过得许久,他才慢慢抬头。

法象持刀,脸上神情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走到身前。唐捕头眼中几欲喷火。

忽然,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唐恬只觉仿佛身在冰河之中,四肢僵冷。四周一片漆黑,许多细如蚊蝇的声音此起彼伏。说是梦罢?又不像梦。手脚皆不听使唤,便是想要动动手指亦难。

有人在左颊吹了几口气,他眼前猛地豁然开朗,“蹭”的直起身。只听有人叫道:“老弟,这会儿不是睡觉的时候——”

呼 喝其名的正是小黑。他蹲在旁侧,手里执腰牌,模样十分疲倦。整个人风尘仆仆,好似彻夜赶路未曾歇脚。见唐恬醒觉无恙,方才松口气,将他用力拽起。和尚绑的 锁链哗啦啦自身上掉落,牛皮绳索也早已松开。他动动发麻的手脚,拾回自己腰刀。一扭脸,看到晕在地上的金氏,便要上前。

不料小黑伸手一拦,疾道:“不可,你身上中了怨鬼恶咒。过去查看于她有害无益。只管放心,我册子上没有弟媳名字。想来她不应此劫,料是无妨。那秃驴闯下大祸,畏罪逃走,你我速去追赶!”

唐捕头放心不下,执意上前。小黑瞧出他心思,索性直说道,“不必担心。我这弟媳妇全是受你所累。既然那和尚刚才不杀她,说明压根没有杀她的心思。你若放心不下,我叫鬼使在这里守住,叫你没有后顾之忧。”

语毕,一声口哨,唤出灵犬。小犬仍是吧儿狗模样,摇尾自地下钻出。小黑吩咐几句,它便在金氏身旁一坐,岿然不动。唐恬早见识过这畜生的能耐,心下稍安。于是大步跟上小黑,向山岭深处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起先,唐恬还赶不上。后来不知怎的,身躯竟愈来愈轻快,一步踏出,有平素三五步远。没多大功夫,两人并肩而行。小黑全神贯注,时而驻足,将耳朵贴在地下静听。或是在草叶之间嗅来嗅去。

他望西北一指,即道:“是这边不会有错了。咱们绕过去,给他个措手不及。”

两人弓着脊背,轻轻巧巧自灌木左手绕过一大弯。尚未近前,忽闻平地两下霹雳,石开树倒,震得鸦雀惊飞。头顶树叶簌簌落个不住。小黑抄出链子一跃而起,喝道:“哪里跑?”

只见黑白两道光芒,若矢离弦,一南一北,向西北追赶。白光在先,正巧兜截住。林间有一物,蠢蠢而动,咆哮不止,如狮似虎,好不凶猛。听那三人相斗,阴风呼啸,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不可捉摸。唐恬抽刀怔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又过一阵,头顶发黑,一物急掠而过,闻其声似有所伤,地下淋漓有血。唐捕头再无犹疑,三两步跳至坡下,堪堪要追。忽然小黑按住他肩头,沉声道:“别忙,秃驴受伤,想来走不远。你现在出去叫骂,诱他出头。”

唐恬走上一块大石,摆刀护住胸口,抖丹田,昂然叫道:“法象,有种的滚出来!爷爷人头在此,等你来取——”

话音未落,腥风乍起,草内窜出一物。此物甚是健壮,几有一人多高,翻天鼻,鬃胜烈火,口中喷烟。两只碧绿湛然铜铃眼,吐放凶光。原来是只显化的青鼻狮子。肩头已被打伤,戳了五个窟孔,血流不止。看见唐恬,先是一愣,仿佛有所不信。继而合身扑上。

不待他动,老白早到,背后抡起狼牙铁棒就是一下,正砸中脊梁骨。青鼻狮子惨叫一声,跌翻在地。小黑也自树后窜出,铁锁抖得三抖,将他捆个结实。那怪物还要挣挫,小黑便将腰牌取下,对准他天灵盖。他似乎极怕那块牌,顿时老实下来。

老白冷哼,怀内拔出一柄尖刀,在他顶门一戳,朝下顺手划开。将狮子从头到脚拉出一道长长血口。唐恬觉得恶心,扭脸不看。他哥两个一左一右,扯住毛皮用力剥开。里头钻出一人,正是法象。和尚被他们破了术法,只得束手就擒。

他们锁了和尚,连拖带拽,朝山下徐徐走来。唐恬心中虽高兴,不肯溢于颜表。偷眼看老白,却眉头深锁,一脸肃穆,几次与其搭话,居然都心不在焉,答非所问。惟独小黑一人,手舞足蹈,嘴内喋喋不休,兴高采烈的模样。

渐渐出林,上得羊肠小道。唐捕头想起一事,便道,“贼人如何处置?是你们拿走,还是交我带去衙门过堂?”

法象听到这话,原本耷拉的脑袋猛地抬起,朝他笑了一笑。这一笑,弄得唐恬浑身上下不舒服。

黑白兄弟转身瞪着他,许久不说话。倒好像此话问得十分不该一样。捕头莫名其妙,道:“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么?我是想,贼秃身上负案太多,倘将他拿到堂上,对地方百姓也算有个交代。”

老白干咳两声,忽道:“走路走得累了,咱们坐下歇歇脚罢?”

于是众人一字排开,除和尚蹲在下首外,其余三人坐在石阶之上。捕头料定老白有话要说,静等他开口。他则不看唐恬,抬头看那山门残桓石缝里开的迎春花。清风徐来,草絮漫天,欲迷人双目。阳光和暖,天青地朗,一派祥和景象。

老白微微一笑,眼角鱼纹仿佛更深了些。他缓缓问道,“兄弟,你如今还相信世上有公理存在么?”

唐恬不明所指,便道:“这个自然。”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公理,像你我这样的人,该当付个什么代价?”

“什么代价?”

他转过头来,漫不经心瞧了捕头一眼,耐人寻味的道:“知不知道和尚杀死的那些人,首级都去了哪里?”

唐恬顺其所指看去,只见一棵小树,尚未长成,却已摇曳生姿。此树色泽艳丽,通身着红,流尽人血。枝头密密麻麻,挑着许多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录在案卷内的,也有案卷之外的。有知名姓的,有不知名姓的。总合计有百人之众,俨然一道奇景。

捕头倒抽一口凉气,走至树下。在所有头颅下方,只有一个脑袋挂得最低,触手可及。

他几乎都要认不出这个头颅了。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微睁,凄然无神,神色沮丧。头发胡须纠结一处,分外邋遢。再过两天,便要开始腐败,流出脓血来。

唐恬恍然大悟:

这就是他为使正义取得惨胜,所付出的代价。
(全文完)

撰稿人:井上三尺 完稿于2008年8月21日 广州棠下小区 暂租屋内
已载于《幻界story》一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