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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速兰


她刚到纳西村的时候,人们对她一无所知。

她是谁?多大了?从哪儿来?从她身上找不到一点儿线索能回答这些问题。

村民们试着向她提出问题。她咧开嘴,发出低低的吼声,象野兽一样露出齿根。聚拢在马车周围的村民纷纷退后,没有人再敢贸然靠近。

她,身无常物,赤身裸体,困在半人高的兽笼里。用威胁似的呜咽抵挡人们猎奇探究的目光,用迅猛凶狠的抓挠回应向试图碰触她的手臂。村民放下要干的活,聚集在村口,为了观看这个从森林里抓来的“怪物”借以娱乐。但他们从她身上一无所获。因为她本一无所有,甚至都不曾拥有自己。

但是,很快,她得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件礼物,这也是她除生命外拥有的第二样东西。

——名字。

赠于这困兽名字的人叫蓝斯卡若。

蓝卡斯若缓步走出人群,在兽笼前停下。他高举右手,以万岛之主的名义,赐予女孩名字。

女孩安静下来,面孔转向男人。她晃动脑袋,甩开额前的乱发,露出乌黑滚圆的眼睛。女孩死死盯着蓝卡斯若。慢慢地,原本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舒展开来。

这时候,蓝卡斯若再次喊出她的名字。

——丽莎杜尔。

女孩子并不知道这将是专属她一人的名字,这名字将把她从混沌的世界拉出,引领她行走于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不,那个时候,女孩并不知道将要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男人用沙哑的嗓音念出那个高低起伏奇特的音调。

于是,她伸出手,在男人脸上留下三道血印。




“丽莎杜尔!”村妇厉声尖叫着,提着擀面杖,冲出黑漆漆的屋子。

门口没有人。一阵簌簌的声音打破寂静。村妇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大树上一阵骚动,枝条剧烈摇晃间,一个影子转眼就消失在浓密枝叶里了。

“小偷!贼,该死的野东西!”村妇拣起石头就朝那个方向砸去。石头一路呼啸,却什么也没击中,徒劳地落回地上。

只要是上了树,就别指望再能抓住她!村妇显然清楚这一点,没等到石头落地,她已经转身离开。当然,纳西村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欺负的!事情绝不能这样就结束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蓝卡斯若正准备晚间冥想。可能的话,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接待客人。但是,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很少会有人愿意在这么晚的时候来拜访他这个离群索居的单身男人。更何况,敲门声已经告诉他来访者的意图了。

蓝卡斯若打开门。一张怒气冲冲的村妇面孔出现面前。看见她的同时,蓝卡斯若也看见半隐在夜中的一张满是褶皱的三角脸——巫师也来了。女人一看到蓝卡斯若,就冲他直囔囔,将她的愤怒和唾沫一起喷洒到蓝卡斯若的脸上。蓝卡斯若弯下腰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论是对那足以刺破耳膜的诅咒控诉,还是几次险些抡到他身上的擀面杖,都不为所动。最后,女人累了,也渴了,语调平缓了一些,随后接过蓝卡斯若从屋子里端来的水,一口饮尽。女人抹抹了嘴,
沉默下来。轮到蓝卡斯若表态,但他没有,而是把目光转向巫师。于是,巫师开口了。他只说几个字,就又重新退回黑暗中。蓝卡斯若沉思片刻,向巫师伸出手,做了一个承诺的手势。于是女人,还有巫师似乎都满意了,带着蓝卡斯若送他们的草药回去了。

蓝卡斯若没有立即回屋,而是在门口驻足片刻,随即瞥了一眼门口的那颗老树。“你得学会在地上走路。”说着,他转身进了屋子。

老树的叶子被扒开,一个影子磨磨蹭蹭顺着树干滑下,又磨磨蹭蹭地挪到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丽莎杜尔看见蓝卡斯若正在低头捣着草药。

她推开门,却准备随时逃走。蓝卡斯若没有看她,专心于手里的活。丽莎杜尔踮起脚跟,侧身跑回她的床铺上,那是屋子里唯一没有被火光照耀的地方。

她还是怕火。蓝卡斯若在心里叹息。尽管她穿上了人类的衣服,开始用腿代替四肢走路,知道草屋比树叶更能挡风遮雨,甚至能听懂人的话,但是她还是怕火,还是拒绝开口说话。从蓝卡斯若用4 个贝壳从老猎人手里把她买下来时,已经整整过了一年的时间。他一点点教导她,让她学会做一个人。但是,这比想象中的要难的太多了。虽然她也有进步,但更多时候,她看起来更象一头受了调教的野兽。

那个念头又一次闯进蓝卡斯若的脑海。但他还是拒绝接受它。他不想就这样耸耸肩膀,说什么“太晚了,这个孩子从小就生活在森林里,和野兽共处十几年。兽性早已经深入她的骨髓。现在再让她开始学习做人,已经太晚了!”虽然这样做也许更轻松。

可是,蓝卡斯若仍旧拒绝这样做。没关系,反正一个药草师有的是耐心。

丽莎杜尔双手抱膝,有节奏的前后摇晃着身体,目光却始终不离开蓝卡斯若。这已经不是一年前那种警惕憎恨的目光,一年多共处的时光也消磨掉其中的好奇成分,于是目光里剩下的东西就越发纯粹了。

丽莎杜尔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盯着这张消瘦苍白的面孔看。那张脸永远都是一个表情,平静淡然。无论她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不会发怒。事实上,她从来没看见蓝卡斯若发火,也没看见过他笑。他一个人住在森林里,很少说话,几乎不太和村里人说话。

直到丽莎杜儿出现。

现在他还是住在森林里,还是尽量不和人交谈,但是屋子里多出了一个丽莎杜尔,而又因为丽莎杜尔的关系,他不得不时常和村民发生联系,做一些交易。尽管他为她改变了生活习惯,尽管他为买下她用掉了大半积蓄,但他并不因此以丽莎杜尔的主人自居。除了最初几个月,为了遏制这头幼兽巨大的破坏力,蓝卡斯若不得不借用了兽笼的力量。而当他一旦认为他们彼此已经相互了解和熟悉时,蓝卡斯若立即打开了兽笼。

那天,他没有象往常那样,把面包放进栅栏间,而是把它放到了桌子上。接着,他打开笼门。

丽莎杜尔注视着男人,而男人也同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片刻过后,丽莎杜尔试探性地向笼门爬了几步。男人凝固了一般,没有任何表示。他的眼睛真蓝,就象辽阔深远的天空。当丽莎杜尔还是自由的时候,她常常爬到树顶上仰望天空。是的,那时侯,她还是自由的。

于是,在男人深邃目光的注视下,丽莎杜尔跃出笼子,撞开房门,一头扑向白雪皑皑的野外世界,而不是桌子上的那块面包。

两天后,同样是在男人深邃目光的注视下,丽莎杜尔以同样的速度和凶猛之势扑向了桌子上的面包。面包已经硬地象块石头一样了,但似乎并不能影响丽莎杜尔的食欲。

这个孩子虽然用了两天的时间才走到这张桌子边,但毕竟她是走到了。这是一个好开端。蓝卡斯若将一碗热汤端在她的面前。丽莎杜尔俯身将嘴凑上去,又尖叫着跳开,发出凄惨的呜咽,弓着背捂住烫伤的嘴唇。

“这就是你已经选择的世界。这里的规则和你之前所学的那些规则完全不同,并且更加复杂。现在,你已经做出选择了。那很好,因为你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而且完全得由你自己决定。因为没有一种抉择是完全正确,或是绝对错误。但既然你已经选择好了,那么你就没有退路了。”这是蓝卡斯若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当时,丽莎杜尔还听不懂吗特语,但这并不防碍她领会蓝卡斯若的意思。嘴唇上的烫伤远比任何人类的语言有力明了。

蓝卡斯若的教导很少是通过话语传递。除了直立行走,穿衣服,洗澡这三样外,他也从不强迫丽莎杜尔做什么事情。大多数时候,他会带着她一起去采摘草药,然后回家晒干捣碎碾磨,煎熬炒煮, 试着一点点向她灌输一些基本的草药知识。但只要丽莎杜尔感到厌倦,她随时都可以走开做些其他事情,然后带着麻烦回到他身边,就象这次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丽莎杜尔本能地嗅出一些细微的变化,虽然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变化背后所可能带来真正后果。


村妇和巫师到的时候,她已经爬到了家门口的老树上。她目睹了村妇的拜访的全部过程。丽莎杜尔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怎么快就恢复了平静,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但她没有深究下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干酪,掰成两块,一块放进怀里,另一块放在桌上。

蓝卡斯若放下石杵,直直望着她,目光沉静地让人害怕。“这东西不能满足我,但我,还有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你知道这东西的代价吗?”他问道。

丽莎杜尔垂下目光,收起讨好的笑容。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想蓝卡斯若能够吃下这块干酪,那样的话,他就会变的强壮一些。只要强壮的,才能生存下来——这是丛林法则之一。

石杵敲打药臼的声音再次响起。蓝卡斯若不再开口。

但刚才的话并不因此而少了怪罪的意味。这是蓝卡斯若第一次指责她,为了不是她第一次犯下的错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丽莎杜尔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她抬头看蓝卡斯若。他的的脸被炉火映照地通红,而在身后的墙上舞动跳跃着一个巨大陌生的黑影。


关于蓝卡斯若,纳西村的村民们知道的并不多。十年前,这个自称蓝卡斯若的年轻男人第一次来到他们村子,要求用药物换取衣物,陶器等生活用品。以后每年的长更节,他便会再次出现同样以物换物。这样相互来往了十年后,村民对他的了解仍然仅限于“白衣,清瘦的男子。”就连和他来往最频繁的族长也只知道他是个流浪的药草师,独自一人住在山谷森林深处自己搭建的小木屋里。等到了第三个年头,村民们也就对这个寡言少语的药草师习以为常了。村里的巫师除外。

他们第一次见面,巫师只看了蓝卡斯若一眼,就立即把他从平常人的范围里划出来。巫师高举起画满符咒的手臂,指着蓝卡斯若,颤声叫道:“力量!强大力量的主人!”从那时侯起,他对蓝卡斯若的好奇心就始终没有衰减过一丝一毫。所以,当他在今年的丰谷吉凶预测中看到将要肆虐大地的疾病时,他立即想到了蓝卡斯若,并且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村长同意了他的想法和计划。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不久后,蓝卡斯若将搬进村子,成为村民中的一员。他将治愈疾病阻止疾病蔓延。是的,他有这样的力量。巫师对此深信不疑。

为了迎接蓝卡斯若,巫师早早来到村口,守着森林方向大路。

他果然迎来了蓝卡斯若。但同时也迎来了麻烦。

一只手使劲扯着蓝卡斯若的上衣,阻止他向前迈步。

蓝卡斯若停下来,转身望向身后的丽莎杜尔。

这已经是这一路上的第三次了。他没有恼怒,只是静静看着孩子,而孩子也看着他。她在用目光乞求他。而他则用目光拒绝她。越靠近村庄,丽莎杜尔眼里的哀求越是强烈,但蓝卡斯若无动于衷。他照旧抓住女孩拉扯衣摆的手,迫使她松开手,好让旅程继续。他没有要她跟着,她随时都可以回去,但丽莎杜尔虽说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挪步脚步始终跟在他的后面。快到村口的时候,女孩再次拉住蓝卡斯若的衣服,因为过于用力,竟然撕开一道小口子。蓝卡斯若试图掰开她的手,但这次没能成功。丽莎杜尔说什么也不松手,近乎绝望地不愿意做出任何妥协。蓝卡斯若蹲下来。“昨天的那个女人要那样做,我只有住到那里去,他们才原谅你。你偷了他们的东西,而小偷是要被砍去手脚的。”

丽莎杜尔耸耸肩膀表示不以为然。蓝卡斯若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明白纳西村很少会真的使用这种残酷的刑罚。但他很清楚问题的关键在那里。纳西村民根本不在乎那块该死的干酪,他们要的是他。而丽莎杜尔已经让他没有其他选择的机会。

“走吧。你做了能让他们砍掉你的手脚的事情,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有权那样做。”说着,他粗暴地拉开女孩的手。

绕过一个弯道,前面就是纳西村了。蓝卡斯若已经看到在村口盛装打扮的巫师了。他刚要走近,打招呼,身后响起尖叫,紧接着,头顶上的树叶一阵躁动。就算没有回头,他也明白,丽莎杜尔躲到了树上。

“尊贵的药草师大人,纳西村欢迎您。”巫师在胸口划了个圈,做出欢迎的手势。“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住处,请允许我为你带路。”

蓝卡斯若点点头。

但巫师没有动,只是拿眼瞧着他身后的大树。

“族长的口信里说,我可以带上自己的东西。”蓝卡斯若淡然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巫师鞠躬表示服从,但仍然免不了为自己辩解。

“野兽再怎么样都是危险的。我们只是并不希望有意外发生。”

“她叫丽莎杜尔。”蓝卡斯若说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蓝卡斯若的新屋子独自突立于浅滩上。房间简朴干净,没有多余的家具摆设,倒也很称药草师的心意。村民怀着敬畏之心,没有去打扰药草师。

来到纳西村的第一天,过的相当平静。蓝卡斯若甚至觉得,除了要花费更长的时间在采摘草药的路上外,生活并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但很显然,丽莎杜尔并不这么认为。整整一天,她都不肯从树上下来,从院子里一颗树上跳到另一颗树上,好象是在拼命克制住跑回森林的冲动。到了晚上,她饥寒交迫,却仍是不肯进屋,并且一个劲地大声哀鸣。方圆几十里的人家,蓝卡斯若是唯一没有动容的人。

结果,第二天早上,药草师在桌子上发现了盘曲成一团的丽莎杜儿。

“会习惯的?”蓝卡斯若说道。但后来,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结论下地太早了。



丽莎杜尔对村里的生活仍然很不适应。虽然以前她也经常出没于这里的厨房和客厅,但这和住在人群里是两回事情。每次有病人来找药草师,都会引起一阵恐慌。丽莎杜尔高声尖叫,象只猴子一样窜上房梁。下面的病人或客人则不得不承受落下来的石灰还有可怕的惊吓。

每当这个时候,蓝卡斯若就会解释道:“她一定是没有忘了兽笼里那段可怕的经历。”来访者理解的仓皇逃去。

这样又过了三天,丽莎杜尔终于安静下来。这个时候,蓝卡斯若注意到另一件事情。

他们住的屋子外边是浅滩,村里的小孩子们经常聚集在一块。一天,蓝卡斯若看到丽莎杜尔面孔朝着窗户,倒悬在屋梁上晃荡。孩子们的喧嚣传过来,丽莎杜尔的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动容。她黝黑的眼睛瞪得硕圆,闪烁着茫然而渴慕的光芒。这是蓝卡斯若第一次看见她对其他人产生了兴趣。

他走到她面前。“我得去森林采药,你待在着好吗?”

丽莎杜尔停止晃荡,困惑地望着他。以前,蓝卡斯若去采药的时候总是带着她。“去和孩子们玩。”

蓝卡斯若轻轻说出她心里想的事情,随后就出发了。

临走的时候,他没有把门合上。

丽莎杜尔跳回地面,望着那扇敞开的大门怔怔发呆。

蓝卡斯若心中充满喜悦。起先是因为丽莎杜尔,但随后重返森林的喜悦就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对于蓝卡斯若来说,回到森林就象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十年前,是森林治愈了他,帮助他唤醒潜藏在体内的另一种天赋。她教会他认识植物的真实面目,同时也给了他以另一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蓝卡斯若愿意走进森林深处,不仅是为了采摘草药,或是躲避人类言语行为的干扰,更是为了好好享受和草木花叶的亲近。纯净无暇的生命由大地孕育,充满强大持久而温和的力量,默默展示自己,交换元素,随后交还身躯于大地。

象以往一样,蓝卡斯若行走于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绿色丛林里,再次深深为它的美丽而震撼,而折服。平衡之美——它超越所有的绚烂和芳香,超越外在的一切,成为自然永恒的力量。而这其中的奥妙,是十年前的蓝卡斯若绝对体会不到的。

十年前,当蓝卡斯若还是个格斗师时,在他的生命中冒险多于思考,争斗多于体察。他用格斗技巧来保护同伴,为自己赢得荣誉,同时也来衡量这个世界。那时候,这世界只有两个部分组成——“对”和“错”。直到在一次任务里,他被打成重伤,丧失了“力”,于是,他离开同伴,独自来到这个小岛,在漫长平淡的日子里开始体会省察生命万物的美丽。

再后来,他遇见丽莎杜尔。他买下了她,将她带回家中,一起生活。

他预感到这会是麻烦的开始,但他没有其他选择。

在那个孩子身上,他感到了“力”,巨大混沌,同时危险无比的“力”。

蓝卡斯若没有把握是否能给这孩子正确的指引,他也知道把失去格斗力量的自己和这个孩子牵扯在一起会遭至可怕的后果,但他还是把她买了下来。

一直以来,他小心观察着她,尽己所能教导她,指引她,但小心地不逼迫她。这一年来,他在她身上的用的心力远远多于草药。

但至今,在蓝卡斯若心中,没有一个明确肯定的答案来解释他为何会让自己的命运与这个野孩子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的早晨,蓝卡斯若回到了纳西村。

丽莎杜尔没有在家里。到中午时,依然不见她的踪影。蓝卡斯若再也没法坐着摆弄药草了。

院里的大树上没有。

屋子附近的僻静角落没有。

河流两岸的浅滩也没有。

四下格外的安静。在这安静中隐约有什么不对。蓝卡斯若的心跳动的艰难缓慢。他感到呼吸困难,旧时的伤痛重新折磨着他。他独自彷徨在明晃晃的村庄里。正午的太阳灼热刺目,视线所及的万物都是如此,光灿灿的,犹如梦境一般。

有什么不对劲?

蓝卡斯若站在非现实的土地上,突破思绪的重重迷雾。有好几次,他几乎是探触到了问题的本质,然而都失败了。问题的本质,有着冰冷而滑溜溜的身体,很难将它抓住。

真静啊。蓝卡斯若再次环顾四周,村里所有的东西仿佛睡着一般,也不见一个人影。现在是中午,男人们应该还在海上捕鱼,而女人们则在家中织布。

蓝卡斯若一个激灵。他终于明白这么安静的原因了。

他试图敲开村民的门,但每一家的门都插上了门闩,每一家都用沉默来回应他。

人们向他关上了门,就象他们对待噩运一样。蓝卡斯若深深吸了口气,咽下喉咙里的苦涩。他现在倒希望他们也能这样对待丽莎杜尔。如果仅限于此,那就好了。可是,他知道那不可能。丽莎杜尔和他不一样,她还没有力量,或者说还不懂如何使用力量。最可怕的是,村民并没有把她当作人来看。在她们眼里,她还是那头浑身赤裸关在兽笼里的野兽。

不得已,蓝卡斯若最后敲响了巫师的门。

巫师没有孩子。所以他打开了门。

“村里的孩子对丽莎杜尔做了什么?”

“它不在这里。”巫师回答道。

“她叫丽莎杜尔!”蓝卡斯若低声咆哮。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那样讨厌这个巫师。他仿佛看到身为格斗师的自己一把撕碎眼前这个三角眼三角脸的老男人。

“她不在这。”巫师颤声回答道。

“我要见村里的孩子,可是他们把孩子都关在了家里!”

“他们不是有意的,他们,他们只是孩子。”

蓝卡斯若稍稍平息下来,点点头,沉声说道:“我只是要知道发生什么?”

很快,一个14岁模样的男孩被叫到蓝卡斯若面前,向他讲述事情发生过程。他低垂着头,两脚打颤,由于害怕不敢说谎,将昨天下午在河边发生的事情托盘而出。

蓝卡斯若不再发火,他一声不吭的听着男孩讲述他们如何围攻丽莎杜尔,把她逼进湍急的河水里,看着她挣扎着消失在激流之中。他看着面前这个胆怯的男孩子,他是那些孩子的头。现在他在发抖,可是昨天他却在那里发号施令。蓝卡斯若无法想象这张稚嫩的脸孔在昨天是怎样的表情。他还是孩子,看上去还没有丽莎杜尔大。但是他却向她扔石头,用树枝抽打她,狠命地踢她踩她,将泥巴塞进她张开求救的嘴。

蓝卡斯若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夺门而出,他必须尽快找到丽莎杜尔。他确信尽管她遭遇种种苦痛凌辱,但她仍然活着。

她必须活着。

蓝卡斯若在河流下游找到了丽莎杜尔她被发现搁在一块突出水面的黝黑岩石上。而在她身后的20米左右的地方,万丈悬崖将河道拦腰阻断。

蓝卡斯若把奄奄一息的女孩带回了纳西村。

丽莎杜尔体无完肤,共有7 处骨折,内脏有出血迹象,并伴有高烧不退。

但她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在蓝卡斯若的照料下,伤势不再恶化,伤口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愈合。但复原的只是她的身体。

虽然高烧退去,体温正常,但丽莎杜尔始终没有醒来。一个星期以来,蓝卡斯若看着她做着噩梦,不断挣扎尖加嘶哑着声音不断抽泣。任他无数次呼唤丽莎杜尔的名字,都无法将她从黑暗的沼泽中拉起。

没有人能帮她。

惟有她自己能唤醒自己。

丽莎杜尔独行于黑暗。没有道路也不知下一步将踩到何处。她在虚无中蹒跚前进。她感到寒冷。寒冷来自内心的恐惧。她知道自己昏过去了,于是她努力要醒来。可是,沉沉噩梦压着她,黑暗缠住她,她动弹不得也无法醒来。

没有人帮她。

惟有她自己。

她透不过气来,伸手要抓住什么。她抓住了虚无。她哭喊着。可是她感觉不到泪水滑落,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想向谁求助,一个男人消瘦的影子飘过。她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她呼唤他,口舌却不听她指挥,它们象石头僵硬。丽莎杜尔努力使它们听从自己,只是当她能控制它们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那个男人名字。她拼命要记起男人的样子,可是记忆只剩灰白一片。那灰白之灰徐徐落下,将丽莎杜尔掩埋。

那样子过了很久。

丽莎杜尔不再感到寒冷。她发觉自己没有必要害怕。是的,这黑暗如此熟悉亲切。它温柔地将她裹住,只有它才这样对她。光明世界丢弃她,羞辱她。而黑暗却象母亲那样拥抱她接纳她。这里才是她的归宿丽莎杜尔张开手臂,拥抱黑暗。

然后,她感到了力量。黑暗里充满力量。黑暗里有无焰之炎燃烧。

她被点燃,她在燃烧,她是燃烧之源!

她就是无焰之炎,无焰之炎就是她。焚烧所有的嘲笑作弄和屈辱,焚烧那些声音和面孔,她生于污秽,长于污秽,而炎火终将把一切净化。

这是她的力量,力量无限膨胀,挣脱束缚,没有谁可以阻止。

她开口呼唤,一个陌生的名字。之前她从未听闻过这名字,而如今,它在她唇舌间诞生,自动开启她的声音,仿佛它早已在那里孕育多时。

然后,他来了。



丽莎杜尔昏迷后的第7 天,巫师拜访了蓝卡斯若。

“如果您同意,我想我可以为她做乞福。”巫师说道。

蓝卡斯若没有接话。他直直看着巫师,要直接他说出来意。

“雨季快到了。吗特神告诉我今年的雨季将会有瘟疫爆发。如果您现在走的话……”

“我不会违背约定。”

巫师睁大眼睛一楞,随后急急说道:“您愿意留下?!啊,太好了。我和族长正在讨论怎样处罚那几个孩子。”

药草师摇了摇头。

“那您会把这个可怜的孩子送回森林?”巫师试图猜出蓝卡斯若的打算。

药草师还是摇了摇头。这时,炉上的药罐冒出了白烟。药草师起身,将药罐取下,倒出黑稠的药水。

“那,我先走了。”巫师起身告辞。

蓝卡斯若点点头,将巫师送出门。等到他关上门,重新进屋的时候,床上已经没了丽莎杜尔的身影。

蓝卡斯若浑身冰冷,胃紧紧缩成一团。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最后一次,是十年前的那次恶战,他差点死去。但此刻,这感觉再度死死攥住他,令他几乎无力反抗。可是,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的格斗师了。

蓝卡斯若猛地转身,朝门口冲去,重重撞在一个东西上。

她从地上爬起,微笑着,望着蓝卡斯若。后者近乎感激地将她一把抱离地面,发出满足的叹息。“丽莎杜尔。”原来她从刚才起就待在他身后,可是他却差点又一次失去了她。

蓝卡斯若象父亲一样用力搂着她,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膛,完全忘了丽莎杜尔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但这一次,丽莎杜尔没有反抗没有逃避,她安静伏在蓝卡斯若的臂弯里。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黑暗里的那个他也有着类似的味道。她一路跟从他,才回到了现实世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但这里有蓝卡斯若,这也不坏!引领她回来的是不是他呢?也许他们是同一个人。

过了好一会,蓝卡斯若才松开怀抱,他稍稍把丽莎杜尔推开些,好看清楚她。她没有变,还是那张略带困惑和调皮的面孔。她抬头看他,似乎在核对他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目光里有什么东西让蓝卡斯若觉得陌生和不舒服。

“还好吗?你是怎么醒的?”

丽莎杜尔点点头,做了一个听到召唤的手势。

与此同时,另一个丽莎杜尔却在摇头。她意识到那个他并不是蓝卡斯若。因为即使身处黑暗中,她能感受到他的表皮,坚硬粗糙,有如生铁。

丽莎杜尔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第二天,一些村妇为了弥补自己孩子的作为,或者是为了平息药草师的愤怒,纷纷送上新鲜的水果和一些合身的衣服。药草师一一收下。至于那些孩子们,他们派遣了了一个代表,就是昨天的那个孩子来看望丽莎杜尔。他叫利西砂,是族长的孙子。

当丽莎杜尔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握紧双拳似乎要冲上去撕打,但事实上她在后退,当男孩朝她走来时,她却在一点点往后退,最后紧紧贴在了墙壁上。她张开嘴,费力的呼吸着,仿佛又回到了被他们羞辱的时候。

“我来看望你。我为我以前做的事情向你道歉。”利西砂一字一句格外缓慢地说着,大概是觉得丽莎杜尔不太能听懂人话。

丽莎杜尔把目光转向蓝卡斯若,望见药草师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原谅。她的视线又落回男孩清秀黝黑的脸上。她不太了解他们,这些人。他们的行为超出她的理解。他们攻击她,不是为了要吃她,或者抢她的食物。她不懂他们。现在,他向她微笑,向她伸出手。可是丽莎杜尔不知道该不该握住那手。他和蓝卡斯若不一样。她懂蓝卡斯若,可以完全相信他,可是她还是不懂他。

但,在丽莎杜尔的心里,滋生出一种奇怪的力量。力量驱使她去相信他,驱使她尝试着理解他们。

她渴望人群。是的,那是她一直怀揣着,却不曾察觉的渴望。

男孩仍然微笑着,伸出的手也并没有缩回去。

丽莎杜尔很想知道他手心是否温暖,于是她以极快的速度碰了一下男孩的掌心。

是暖的。她将双手背到身后,以胜利者的姿态笑了。

自那天起,这个叫利西砂的漂亮男孩就成为了浅滩木屋的常客了。

两个星期之后,即使蓝卡斯若不在身边,丽莎杜尔也能够和利西砂相处。虽然丽莎杜尔仍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也照旧不肯说话,但蓝卡斯若已经感到十分满意了。

寻求人群。

惟有在人群中才能成为一个人。而单凭他一个人是无法让丽莎杜尔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这才是他同意来到纳西村的真正原因。他预料到一开始人们会将她视为异类排斥她否认她,他也预料到丽莎杜尔内心对他人的排斥和惊惧,但他和她必须克服这一切。

好在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丽莎杜尔对人类的恐惧已经转变为好奇。她对人群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无法否认。她开始接受和其他人的身体接触,不仅是蓝卡斯若,她甚至愿意碰触利西砂。不仅是碰触,她已经信任了这个曾经欺负过她的男孩子。

蓝卡斯若越来越确信总有一天,丽莎杜尔会成为村里的一员,她将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嬉戏在乡野村间,而不是在森林深处。

有一天,利西砂带来了其他男孩。“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玩吗?”利西砂问。

丽莎杜尔用目光征求蓝卡斯若的意见。

“你能让她天黑前回来吗?”蓝卡斯若问利西砂。

“是的,尊敬的药草师。可是,如果我这样说您也许会生气,但我还是想告诉您您这样的口气和我妈象极了!”

孩子们一阵哄笑。蓝卡斯若在那一张张笑脸中寻找属于丽莎杜尔的。并不那么容易。她混在他们之中,不再扎眼。那一瞬间,蓝卡斯若困惑了,他不太肯定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等他振作起来的时候,孩子们早已经跑的没有踪影了。

“别怕。”利西砂轻轻拉开丽莎杜尔的手,走到其他孩子们中。孩子们朝两边退开,为他们的“国王”让路,看着他坐上他的王座——一块中间凹扁的巨大岩石。

一阵静默。

没有鸟鸣没有叶声。

丽莎杜尔站在那里,离王座很远。王座朝她射出许多道目光,那是王座上的王和王座周围的臣民的目光。他们看着她,目光冰冷至极。

丽莎杜尔在众多目光里里寻找利西砂的视线。他和他们一样。

利西砂开口了。“怎么样?这里是我的王国。大人们不敢到这。他们说我身后的这片森林有魔法!他们管他叫密成林。可我爸爸不信,所以他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猎人!我也不信!我是这里的国王。这是我的地盘,我带他们来这里玩。你——想和我们一起玩吗?”

丽莎杜尔没有回答。

“你看!她听不懂人话!”一个男孩子嚷起来。

“闭嘴,你这头猪!”利西砂厉声喝道。

当他转向丽莎杜尔,声音再度变地柔软而深厚“我知道你听得懂,对吗?告诉他们,你听得懂。别害怕,我在保护你。你得让他们知道你懂我们的话,他们才会和你一起玩。”

丽莎杜尔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孩子们惊呼起来。

利西砂目光扫过身边的朋友们,孩子们迅速重新安静下来。

“那你愿意和我们玩吗?”利西砂身体前倾,问道。

这次,他没有等很长时间。看到丽莎杜尔的头轻轻一点的瞬间,他笑了。

在他身边的孩子们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们在屏息等待。

“我知道你会愿意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证明给他们看好吗?”

丽莎杜尔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睛。她感觉到目光里,所有人的目光里猛然蹿高的温度。他们在要求什么?

“让我们看看你一开始的样子好吗?”

有几个孩子忍不住吃吃笑出声。

“很容易,做回原来的你。你是我爸爸的猎物。以前你是爬着走的,对吗?来呀,爬给我们看看。现在你长大了,大概还能让我骑。”利西砂跳下王座,走向丽莎尔。

丽莎杜尔没有动。她低头去看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利西砂推她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动。她摔倒了。这样更好,现在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能更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所以她没有起来。

尖叫欢笑言语在她耳边沸腾,却又统统支离崩解,不留意义。丽莎杜尔亲吻着自己影子,让影子占据了她的眼睛。

这浅黑的生物,安静俯伏,原始而野蛮。

它一直都和她在一起。

她就是它。

四肢着地的密成林野孩子。

她静静趴着。头埋在双臂之间。

背上一沉。一股凶狠的蛮力猛地压下。丽莎杜尔手脚一软,差点趴在地上,但她稳住了。

她纹丝不动。任由他们吆喝,抽打。

有人将一条带子紧系在她脖子上,要逼迫走。她没有动。

“蠢货!跑起来,象牲口那样!”

骑在她身上人抓住她的领口,用脚狠狠地踢她。

没有用。她是块石头。石头从不挣扎,从不反抗,从不逃避,也从不屈从。

回到过去。他们这样对她说。这是她唯一听见的话。

回到过去。

利西砂是最后一个发现蓝卡斯若的孩子。他抬起头,看见远处一个细长的白色影子奔山顶而来。而在下一秒,药草师的黑色投影已经将他完全笼罩。他没有认出蓝卡斯若。他看到了一个随时会将他撕碎的嗜血者。他站在男人面前,和他身后的臣民一样腿脚打颤,说不出话来。

“滚。”死亡的浓烟从男人喉咙里冒出。他声音嘶哑,竭力驾御将要崩溃的理智。

孩子们撒腿跑开,顷刻,从不远处传来他们失声痛哭的声音。

蓝卡斯若俯身搀扶丽莎杜尔。自始自终,她仍在原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现在她任由蓝卡斯若将她揽进怀里。身体始终僵直,目光始终垂落。

她并不在这里。

愤怒的岩浆咆哮着在蓝卡斯若体内枉自喷腾,在身体里沉睡多年的杀戮本性再次膨胀。

可是,他能做什么?真的去杀了那些孩子?

“这是你的错。是你让她相信这些伤害她的人,一次又一次。”蓝卡斯若生生咽下苦涩的念头。他紧紧抱住他的孩子,想把自己的体温传到那冰冷的身躯里,但立即从那孩子的身上反弹回。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在她的身体里生长,汲取她的力量和生命,渐渐强壮。

如今,一年来令蓝卡斯若深深恐惧的,藏于这孩子身上的“力”已然有了形体。

没人能阻止得了。

蓝卡斯若感到全身瘫软,他明白自己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他再也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他的心象往常一样追寻查找,但犹如置身暗色浓雾,完全失去孩子的感觉。一年来,在他和孩子之间建立的联系就这样被切断了。

“丽莎杜尔。”他呼唤她,猛烈摇晃怀里的躯壳。

孩子一哆嗦,开始剧烈挣扎。她好象刚从睡梦里经醒的野兽。恐惧,愤怒,力图挣脱一切。她高声尖叫,声音刺耳短促,就象那些被他猎捕的垂死魔兽发出的叫喊。凄厉的声音似乎能把大山撕裂。她癫狂地做着徒劳无功的反抗。她又抓又挠,又蹬又踹,在蓝卡斯若身上留下血迹和伤痕,却苦于无法挣脱他的怀抱。

“丽莎杜尔!”男人颤声喊道,声音压过女孩的尖叫,于是寂静重返山颠。

女孩注视他,茫然而苦痛。

“很痛吧?要成为人就必须承受痛苦。”

女孩一把扑上去,双手箍住蓝卡斯若脖子,狠狠咬下去。

蓝卡斯若默默抱着她,任由鲜红的血自女双孩唇间流下,染红白色衣衫。



当天,蓝卡斯若带着丽莎杜儿离开了纳西村,回到他们森林里的木屋。蓝卡斯若以万岛之主的名发誓再也不踏进那个村子一步,再也不和那个村子有任何来往。然而,就在那天夜里,巫师敲响了森林木屋之门。

“快到雨季了。我占卜的结果你也知道,灾祸就要降临,一场大瘟疫!”巫师夸张地张开手臂,仿佛无法收拢灾难的脓疮。

蓝卡斯若沉静地看着他表演,目光里一无所物。

“我们需要药草师!”

“不。”

“你怎么能看着人们死去却什么都不做?至少,你可以收个村里人做学徒,把技艺传给她。”

等到巫师说完,木屋的门早已经关上了。巫师丧气至极,这时候,蓝卡斯若的声音透透厚厚的门板从里面传了出来。

“明天带到这里来。不要男孩。”

第二天一清早,蓝卡斯若的学徒就到了老师的家门口。她叫阿亚,是个温柔聪明的女孩子。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学徒生活,除了学习如何制药配药看病外,她还主动担负照顾丽莎杜尔的工作。这并不比学习轻松,而且一点好处都没有。但她没有半句抱怨,小心照顾木屋里所有人的寝食。在学习药草知识方面,她虽然没有蓝卡斯若那样的天分,但勤勉足以弥补缺憾。蓝卡斯若并没有指望她能由内心直接感悟植物的本质,所以并不传授她精深广奥的学识,而是直接传授她那些常见药草的名字和本性。而阿亚也的确能很快消化吸收起这些实用性知识,并成为了蓝卡斯若得力的帮手,唯一的帮手。

有一天,蓝卡斯若忽然发觉丽莎杜尔已经渐渐淡出他的视野了。他往往只有在天黑的时候,才能在屋里哪个角落里发现她的身影。有时候,直到深夜,也不一定能见到她。即使看见她,女孩也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着,用蜷缩的身子抵挡一切言语触摸。

也许,她只是不太习惯家里的陌生人,所以躲到哪棵树上去了。蓝卡斯若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很快他从阿亚的嘴里知道了丽莎杜尔的行踪。

“村里最近老是少东西。小孩如果一个人的话,也会被飞来的石头打。”阿亚一边摘掉悬壶草的根,一边用肘臂抹掉脸上的汗。红扑扑的圆脸没有责怪试探的神情。她只是在说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罢了。

蓝卡斯若手里的斧子在空中顿了一下,又重重落下,柴木一分为二。

整整一天,药草师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斧子,他劈光了地窖里所有柴。这些柴火整整够用上一年。

晚上,阿亚回去后,丽莎杜尔出现了。她试图从窗口溜进来。但窗被栓住了。于是她蹑手蹑脚地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侯着她的药草师。

“你是老鼠吗?”

女孩看着他,不说话。

药草师示意她坐到她身边,但一挥手的时候,臂膀的酸痛迫使他垂下手臂。他忘了自己已经不是格斗师了,即使是劈柴这种事情都会让他疲劳不堪。

女孩游移着坐到草垫的另一头,伸长胳膊,用手指轻轻按了按药草师酸痛的地方。

蓝卡斯若一头埋进手心。

他,彻底,丧失了方向,失去格斗师之“力”的时候那种致命的挫败感又一次出现,将他压垮。当他领悟到体内的另一种“力”,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经历这种可怕的感觉,但现在……

他还是药草师,他有“力”,但他帮不了这孩子。

他错了,之前所做的都是将那孩子领向错误的方向。即使自己一再告诉自己,在山颠的抱住她的一瞬间里所感受到的成形的“力”只是一种错觉,但他清楚,那并不是。

这孩子偷窃,可以前是因为她知道他需要。而现在,她偷窃,偷袭,只是为了报复,满怀恶意,然后把偷来的东西统统丢掉。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灰色的如厚厚蛛网的无可名状之物覆在蓝卡斯若的心上,他不能再做什么,也不想再做什么,被那无可名状之物压着,并不难受,相反是解脱,相反得安逸。

突然,无可名状之物的一角被掀开,有什么东西微微碰触着蓝卡斯若沮丧的心。

蓝卡斯若跳了起来。就在刚才一刹那,他分明感受到丽莎杜尔的“力”了。她的“力”居然有了触须,能探进他的内心。“住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呵斥道。随后他平静下来。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

女孩如受伤幼兽的表情让蓝卡斯若冷静下来。她没有恶意,只是想安抚他而已,而且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蓝卡斯若深深为自己的卤莽懊悔不已。

“好了,对不起。”他撩开她额前的乱发。

丽莎杜尔别看脸,僵硬着脖子承受着他摩挲。他收回手。

“你能原谅我,对吗?”他问。

女孩没有回答。但蓝卡斯若已经知道答案。

“那你也能原谅他们,对吗?答应我再也别进纳西村。”

丽莎杜尔回头张大眼睛瞪着他。他也直直望着她,直到女孩眼里的火再度熄灭。最后,女孩目光垂落,眼角轻微抽动着,用同样的沉默答应了他的要求。

蓝卡斯若盯着药罐,小心留神着火候。他在等阿亚把合草汁拿来,好倒进药罐混合。没过多久,阿亚回来了。蓝卡斯若抬起头,视线掠过阿亚的空手。

“全碎了。”

蓝卡斯若熄灭炉火,站起身。“你回去吧。”

“全都碎了,4 个陶罐全碎了。”阿亚小声又重复了一遍。

不止这些。蓝卡斯若默默算了一下这个星期内损失,一共是14个陶罐,一个煎锅,5 块药膏。

他知道是谁干的,阿亚也知道。

“她讨厌我。”阿亚一脸委屈地低下头。

“她谁都讨厌。”蓝卡斯若苦笑着吞下后半句话。可心里却为这没说出口的半句话而抽痛。

她谁都讨厌,尤其恨他。她熟悉他的工作,知道他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于是毫不留情进行破坏。

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自那次谈话后,丽莎杜尔确实遵守了和自己的约定,没有再进出纳西村。与此同时,她的身影彻底从他的视野中淡去。蓝卡斯若已经有很久没见到过他了,但他却坚信她每天晚上都回来过夜。

她在他熟睡之际回来,又赶在他醒来之前离去。他不知道她白天在哪里栖身,也不知道晚上为何要回来。日覆一日,残缺破裂的碎片,始终是她唯一留下的痕迹,也是她来过的明证。

“她讨厌我,和别人不一样。”

药草师惊讶地,甚至是慌张的,瞪着眼前这个姑娘。

阿亚用力咬着下嘴唇,费了很大劲,才松开嘴唇,让它重新吐出话语:“她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




丽莎杜尔双手撑地,身体后仰,遮蔽天际的绿叶,树叶缝间游移的淡色阳光,纷纷映入眼帘,却又只停留在那里而已。因为丽莎杜尔的心里面早已经被各种碎片占据,再也没有位置空出。

那4 个陶罐里是蓝卡斯若最珍贵的药草之一。她毁了它们,不止如此,她曾经毁了更多的东西,今后还会继续毁坏下去。

蓝卡斯若会生气吗?为什么不呢?而且她希望他生她的气。

希望他能看见她。

但是,他没有。没有追捕没有责骂没有惩罚,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象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只要一想到这个,丽莎杜尔就浑身颤抖,面目涨红。这感觉就象她在木屋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一样,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任体内的一股蛮力汹涌澎湃,奔涌出来。

好吧,既然他并不在意,那么她就可以继续下去,将一切毁坏殆尽,甚至将他和她一起毁灭。

她有这个力量!

身体下的椭圆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是为了回应丽莎杜尔。

“是的,我们可以的,如果我们愿意的话。”丽莎杜尔温柔地拍抚她身下的这块石头,宛如母亲爱抚孩子。

石头安静下来。

这是一块荧白色的椭圆巨石。有一头母牛那样大,线条柔和没有棱角,光泽荧润明亮,最神奇的是,它的手感丝滑如绸缎。

丽莎杜尔俯下身,轻轻趴在石头上,耳朵抵在巨石上。她听见心跳,一下又一下,稳健有力,比昨天更加响亮。丽莎杜尔咯咯地笑起来。

只有这心跳声,能让她忘了药草师。她喜欢听这声音,它让她安心,满足,不再恐惧,不再孤单。

梦魇降临在她身上。

又一个温暖的梦开始了。

这里是密成林。这里只有温暖的梦。




那天晚上,引领丽莎杜尔回到木屋的,不止是天上的星光。木屋的灯出人意料地亮着,微弱的光芒努力穿透层层夜色,尽可能远的传递光明。

丽莎杜尔推开门,见到的还是那个捣药的蓝卡斯若。丽莎杜儿坐下,等他开口或者发怒。

蓝卡斯若依然沉默,比任何时候都专注地磨碾草药。

他要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吗?无视她的存在,豢养她如同“豢养”橱柜里的老鼠!丽莎杜尔控制不住自己发颤的身体,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看我,为什么不,你到底在想什么?

“力”在怒火中破土而出,在她的身体外绽放,伸出枝桠,或者说是触须。它撬开的蓝卡斯若的心,探进那幽远孤僻的深处。

蓝卡斯若很快察觉到,他试图摆脱“力”的侵入和控制,但他早已经被定住,连屈伸手指都不行,更别提摆脱那股“力”。这远远超出他能力范围,即使他还是格斗师的时候,也无法与这样强大蛮横的力量抗衡。

“住手!”他喊道。然而,“力”仍然地野蛮的一寸一寸撬开他的心,直到看到它要看到的东西。

恐惧,是恐惧。丽莎杜尔在药草师的沉默坚硬的内心里探触到他的恐惧——他对她的恐惧。

丽莎杜尔抽离了控制药草师的“力”,让它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沉睡。

“你怕我?”

“你会说话?!”蓝卡斯若惊骇地睁大眼睛 显得异常虚弱。

丽莎杜尔摇头。她在回答自己。难道她会说话,他就不会在害怕她吗?他始终视她为猛兽。他和其他人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蓝卡斯若顿了顿,喘了口气,竭力发出厉声指责“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蓝卡斯若听着自己嘶哑的声音在说话,他费力去理解。不,那不是他要说的话。

他等丽莎杜尔回来并不是要质问她。

他要告诉她……

他要告诉她什么?在漫长寂静时光里孕育出来的话语在片刻间就被怒火燃烧殆尽。

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他记不起来了。

但他却再清楚不过地看见丽莎杜尔手心里握着的赤色石头赤色石头,只有在密成林才有的赤色石头。

“密成林?!”蓝卡斯若咆哮道,但其实那只是另一声无助的呜咽。

丽莎杜尔直直望着他,黑眼睛亮地吓人。她在微笑,倔强而骄傲地等待着将要降临的惩罚。

男人挥手推翻桌子,油灯熄灭。屋里一片漆黑。

“滚!”

审判降临。

被驱逐者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屋子,头也不回。

离开小屋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地方。但她并没有特别难过,至少不是为小屋而难过。

在她心里,好象知道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

她本不属于这里。

女孩在夜色里攀爬上山。现在,她要回家了。

密成林。那里才是她的地方。

丽莎杜尔小跑起来。她要快点回去,他还在等她。


但他没有等她来。女孩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椭圆的巨石一分为二,露出几乎同样巨大的凹洞。凹洞里空无一物。

月光被云遮挡,朦胧暗影为真正漆黑吞噬。

女孩怔住,一时间不能思想。过了很久才感到从右腿传来轻微的刺痛。

“弥南!”她蹲下来,双手环抱靠在腿边的一团黑影。黑影从喉咙里发出小声连续的咕哝声,一边继续用头蹭着女孩。他喜欢这个名字。丽莎杜尔感受着黑影的喜悦,哽咽着又念了一遍黑影的名字。

这不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当丽莎杜尔身陷真正的黑暗时,他的名字闪着明亮光芒,开启她的喉舌。于是,她召唤他。而他应召唤,诞生于巨石,受日光孵化而生长,终于破壳而出。

丽莎杜尔用手摸索着黑影,在脑海里勾勒他的样子。小脑袋,竖立能转动的耳朵,流线型的身躯,强壮的四肢,锋利的爪子,粗壮的长尾巴。他真美!如果没有布满全身的细小鳞片,他一定会成为所有猎人争向猎取的目标。但现在……

人们只会叫他“怪物”。

可是,他有名字。

丽莎杜尔赠予他以名,一如曾经有人赠予她以名。

纵使今后世上所有的人都称他们为怪物,但他们始终拥有自己的名字,深知自己所为何物。

名字,这是他们与世界唯一的纽带。虽纤细但坚韧。终其一生,他们须牢牢抓紧这纽带。

自被人赠予名字那天起,他们便成他们,而不是混沌野蛮之物。

没人能剥夺他们的名,剥夺他们的存在。

丽莎杜尔跪靠在弥南身上。很久之后,当风拂过她业已冰凉的脸,她才听见那低低地低低地徘徊不去的呜咽声。

那竟然是她的哭声。

弥南安静地站在原地,象座凝固的雕像,支撑着丽莎杜尔颤抖的身体。女孩额头抵着他,感受到到犹如缓慢拍打海岸的浪潮般的抚慰从弥南身上传来,于是渐渐平息下来。然后……

“回去。”女孩听见弥南说道。

事实上,弥南并没有说话,或发出任何声响,做出任何动作。他沉默如初,静止不动。

但丽莎杜尔已然明白他所要诉说话语。

无言之言,在成为言语之前,丽莎杜尔就已经听见,如同她能听见林间鸟啼。这声音和其他声音一样确实存在,确实可信。丽莎杜尔不需要施展“力”,就听清楚听见。

她抬起头,凝视弥南澄黄色的眼睛。

弥南同样回望着她。他知道丽莎杜尔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如同他能听见她的声音一样。

“回去吗?”丽莎杜尔用同样的方式问出问题。

弥南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他有着一双和女孩一样滚圆明亮的眼睛。

丽莎杜尔笑了。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长。

丽莎杜尔带着刚刚出世的幼兽摸黑走在曲折崎岖的山路上。眼看在过了前面的岔道口就要到了,女孩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为了不让自己掉头逃跑,丽莎杜尔把全部的力气花在走路上,不让自己有闲暇和精力去猜测蓝卡斯若的反应。就因为这样,她才没有注意到从另一条路走来的人影。人影从路边树影里蹿出,把丽莎杜尔撞翻在地。

“又见面了”。人影咧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利西砂。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给这个少年镀了层银面具。怨恨的目光从面具后面射出,落在丽莎杜尔身上。

他在这里等了很久。本来利西砂准备等到黎明,等到女孩早早的出现在无人的山路上。

但没想到,她那么快就出现了,而且是从山上回来。不管怎样,他逮到她了。

利西砂没有马上动手。到天亮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站近一些,以便更好地欣赏她的表情——愤怒,恐惧,绝望。

“有意思,你居然也有人的表情,可畜生再怎么也是畜生!”他朝丽莎杜尔啐了一口。

丽莎杜尔没有躲。她甚至忘了站起来。她完全可以逃走,如果她不害怕的话。只是恐惧紧紧攥住她,令她窒息。

她孤立无助,再次落到了这个人的手里。

噩梦,重新来过。

冰冷,恶心,粘滞。

也许自己早就被淹死在河里,也许这不过是黑暗世界的另一个噩梦?

无论如何,这一切不应是现实。

丽莎杜尔等着,等着。她在盼望什么?

死去,或是噩梦自动醒来?

女孩本能的将意识收缩,回复到混沌中去。

利西砂放声大笑。他开心极了。她终于又变回了原形!现在的她就象一年前他父亲将她关进兽笼的样子。但,这还不够。
她害他被爷爷打成半死,却又在他卧床养病时用石头偷袭他。她一个动物,居然胆敢偷袭人类?
现在,轮到他好好惩罚她了。他要听她呜咽。就象刚刚他撞到她时,他听到的那声呜咽。短促凄厉,不象是她的声音,但除了她还会有谁?这样更有趣。也许,这样的呜咽才是这头畜生真正的声音。

那个傻瓜药草师想让她说人话,但他没有成功。而现在,他,利西砂,要让这头可恶的畜生说话,说她该说的话。

他打开书。书页空置在明亮的烛光下,而读书人的目光却落在窗外的黑夜里枉自燃烧。

这本古老的艾阿及牙药草书是蓝卡斯若从港口城市的集会上找到的。这里面记载着每个药草师渴望的知识。蓝卡斯若阅读它,如同婴儿吮吸母乳般饥饿。但今天,乳汁不再甘美香甜。

蓝卡斯若努力收回心思,再度将目光集中在书上。他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不,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药草师放下书,阂上双目。他略微调整了一些呼吸,然后伸出触须。这是他的“力”。一个药草师的微薄可笑的“力”。除了用来深入草木花树的身体,倾听它们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他作用。它不能象丽莎杜尔的“力”那样进入任何人的心,感受他们所想。但药草师还是伸出触须去寻找丽莎杜尔的踪迹。

自从丽莎杜尔被从河里救出之后,药草师暗暗发现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轻易感受到她。但他始终拒绝感受。

直到今天。

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出的瞬间,他就找到了她的踪迹。她在黑暗里发亮犹如地底的宝石。在蓝卡斯若惊叹丽莎杜尔“力”的同时,却为深深无可自拔的悲哀而震撼。 在她的心里,有一个沼泽,漆黑冰冷,从来没有人到过。谁会相信一个野孩子也会伤心呢?

可是,他听见她在哭。她一直躲在那里哭。

女孩冰冷咸湿的泪水仿佛滑过他的脸颊。蓝卡斯若俯身痛哭,不能自已。

突然,丽莎杜尔消失了。她的光芒泯灭于转瞬之间,没有任何征兆。

蓝卡斯若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哪怕是最微弱不过的气息。

他最终失去了她。



炙热的光烘烤着她。

鼓声传来。

丽莎杜尔睁开眼,什么不都看不见。光芒融化万物。

鼓声如骤雨疾打在她脑壳上,丽莎杜尔痛苦地抽搐着。她想捂住耳朵,手却在千里之外,她要厉声尖叫,声音却卡在咽喉。

躯体不属于她。她无法控制它,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丽莎杜尔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但仅仅是一瞬间后,头部剧烈的痛疼让她醒悟过来——她还活着。

可是到底怎么了?

她在心里呼唤弥南。幼兽没有出现,头痛却更加剧烈。女孩并不甘心。她必须知道怎么回事。虽然眼睛已经适应强烈的阳光,但除了澄澈无云的碧蓝天空,偶尔掠过的飞鸟,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需要帮助。“弥南。”丽莎杜尔再次呼唤。

低低哀鸣声从丽莎杜儿身体下面的黑影里传出。同时,黑影分作两半。一半还是影子,另一半却从地面涌出。幼兽开始现出自己的身形。先是头,然后是前爪,最后是尾巴。弥南匍匐在女孩身边,用长满细刺的舌头轻舔着丽莎杜尔的脸。他还是去很衰弱,眼神迷朦,周身鳞片残缺凋落,泛出暗红色的光。

女孩望着幼兽,没有让步。

于是,幼兽支起身体,缓缓拖动步伐,没走出多远就颓然倒下,化作黑影逃进女孩的影子。

丽莎杜尔一阵虚脱。虽然看不见弥南倒地的情形,但她知道他失败了。丽莎杜尔浑身冰冷。呼唤弥南耗尽了她体内仅剩下的那点气力、意志。女孩意识到他们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她无法召唤弥南了。在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使劲搅动,随她对弥南的思念而愈发激烈。但女孩并没有屈从苦痛,放弃思想,有谁能抛弃自己的影子呢?他和她在一起,紧密联系,联系由黑暗缔结,受黑暗保护,即使他没有显形,他依然紧随于她,保护她,给予她要的一切。

发生了什么?她问。

她看见自己身体瘫软,仰面躺在地上。鼓声从半山腰的村庄传来。这是纳西村的祭祀鼓声。

突然,四周乌黑。深夜,乌云遮月,风是甜的。周围的一切显现在她眼前,一如白昼。她看的见,听的见,闻的见,虫,鸟,兽,叶,风,溪流,群山,世界没有秘密可言。
痛!她转身望见一张脸,那是她的脸,冰冷呆滞,等待毁灭。她又看见一双手,修长苍白,青筋凸出,准备毁灭。痛!她愤怒!火在燃烧。她看见自己的前爪挥过,一股腥风将黑暗扫平。她张开口,口中血红滚烫,如炭火燃烧。燃烧,燃烧。燃烧殆尽,什么也没留下。

炙热的光烘烤着她。

鼓声不断。



他们把他推出屋子,带到村前空地。所有的村民都等在那里。

蓝卡斯若被反手绑在柱子上。然后,他们扯开他眼睛上的黑布。他发现村民们都看着他,但无一人开口说话,一个女人低声哭泣。蓝卡斯若认得她。她叫吗牙,是利西砂的母亲。

以前,这个大手大脚的村妇总是忙碌而快乐的样子,不论做什么都喜欢哼个歌什么的。

对,是以前,当她还有个儿子的时候。

“你有话要说?”巫师问。

他摇头。

巫师走近他,直直盯住蓝卡斯若的眼睛,沉声又问:“你确定?”

蓝卡斯若的目光从容迎上,再度点头。

巫师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片刻后,他深吸口气,大步退后,回到空地中心。村民们为他披上月牙色法袍,奉上的杉木巫杖。巫师伫立,高举巫杖。鼓声随之响起,先是缓慢沉重,慢慢节奏越来越快,又急又密,交织出声音之网。

“你认罪吗?”巫师的喊声如闪电冲破密不透风的鼓声。

“认。”蓝卡斯若平静回答道。“我说过,他要是再敢靠近我的木屋我就会烧死他。”

吗牙尖叫一声昏了过去。人们过去搀扶。混乱很快平静,人们等待惩罚罪人。

蓝卡斯若也是。

他在黎明时分敲开族长的门,为的就是现在
这个时候。

“你撒谎!”巫师转向村民:“我通晓亡灵的语言。我问过利西砂,他说杀死他的人不是药草师!”

人群躁动。村民交头接耳,却只得到疑惑和惶恐。

蓝卡斯若镇定地望着周围的一切,最后目光回到巫师身上。他发觉巫师也在看他。他还在希望什么?蓝卡斯若知道答案。

“丽莎杜尔怕火!”药草师说。

静默降临。

巫师艰涩地咽下口水。“你可以选择死或者瞎。”

“我想活下去。”他淡然回应。

“你有什么要求吗?”巫师压低声音问。

“好了后,领我回木屋,我想我还不怎么认路。”

蓝卡斯若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留下烙下一片赤红颜色。

鼓声愈加急促。疾风暴雨催促,催促,催促。

那一刻,药草师忽然记起家乡那万马奔腾的草原。

好想再能看上一眼。




“痛?”女孩轻轻触摸他眼角。

“很痛。”蓝卡斯若以实相告。然后,他问女孩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女孩回答说天黑了。他点点头。

他们在一点点退回懵懂混沌的世界。具体的时间概念,诸如此类,离他已然太过遥远陌生,而最终会彻底被他遗忘。药草师清楚的省察到自己的变化。药草师为此困惑了一段日子,但很快释然,甚至觉得好笑。到后来每每念及至此,他都会笑着喃喃自语:“现在该轮到你做她的学生了?”

药草师偶尔会有说话的欲望,仅仅是为了缓解肉体的痛苦。他对空气说话,对岩壁说话,甚至对附在身上的苍蝇说话。

女孩很少开口,而且从来不主动说话。她把他弄进这个岩洞,给他浆果和水来维持生命,甚至为他清洗伤口。却她并不提级过往所发生的事情。她仿佛从没有被猎人捕获,竭力回复到以前的自己,那个没有名字的野孩子。

至于这个瞎眼的男人,不过是他从森林拣到的一只受伤的鸟而已。

女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把他带来。那天,鼓声静默不久,她身体的麻痹也渐渐消退,她站起来发现自己站在药草师的木屋里。门突然开了。来人往屋里丢下一团东西,做了个避邪的手势,扬长而去。女孩从藏身的阴影里出来,走近那团东西。是人。面朝下,昏迷不醒。女孩扳转那人的身体。一双空无一物的乌黑眼眶直直对向她。

女孩心肠硬冷,没有任何震动,而是立即将蓝卡斯若带离木屋。他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最后,女孩选择了密成林的这个岩洞。

可是,为什么要带他来,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女孩清楚药草师能活下去,即使没有她。这问题始终跳出,在树枝上,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在动物的脚印里,在浆果的汁液中,在烛光里,这问题纠缠不休,随时出现。

但女孩坚持视而不见。

她看见问题,却不寻求答案。问题出现时,她总是将思绪从问题中抽离,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求生。

她象个严厉的驯马师对待劣马那样对待她内心的思想和情感,她牢牢驾驭它们,不要任何多余无用的东西出现在她脑海,所有的念头只和求生有关。

没有怜悯,没有悔恨,没有悲哀,没有迷茫,一切混沌如初,只为存活而存活。

她要回到一年之前,什么也没发生。

但那样并非易事。

女孩必须时时紧握手中的缰绳,一刻也不能松懈。

食物,水,寒冷,野兽,白天里她时时都要自己想着这些,即便如此,问题还会猛然跳出,让她心神不安。而当夜晚来临,她入睡,她做梦,然后很快惊醒。她不记得自己梦见什么,惟有一团暗影还在眼前晃动,又逐渐消逝在射进岩洞的
月光里。

一日又一日,她使尽全力去拼凑记忆中的自己——收集碎片,拼贴,粘合。

表面上似乎恢复完整,但裂痕清晰可见。她的灵魂早已经伤痕累累,如果她有灵魂的话。

药草师虽眼瞎,却看得见那裂痕。在默默忍受伤痛煎熬的时光里,药草师发现黑暗能让他看到更多。

在那个女孩身上,在他自己身上,那些无名的角落里有太多被遗漏忽略的东西,却在这黑暗里发光。他和她一样,曾经因为恐惧将它们遗弃,但在这些沉思的日子里,药草师惊讶地发现它们不过是自然美丽朴实的造物,一如药草师和女孩身上的其他特质。药草师坦然张开怀抱,拥抱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他要让自己完全,同时,也希望女孩能够如此。

但他没有。他越是敏锐,就不愿打破沉默。在女孩内心看到的东西让药草师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等待,而且愿意等待,等她自己开口对他说话,除非她愿意,否则他不会逼她。

他曾经那样做过,并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等待总算是了有了结果。女孩终于开口。她需要帮助。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努力。药草师不愿就这么让机会溜走,他要让谈话继续,但他必须小心,非常小心。

“我以前不知道你能调制止痛消炎的药。”药草师微笑道。

女孩的呼吸加重,但终究没有开口。

药草师没有放弃,他知道她在听,也在踌躇着如何回答。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说话而已。于是,轻柔略带嘶哑的男声继续说道:“前不久,就在我眼睛还能感觉到光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自己的家。”

女孩抬起头,她不知道男人也有家。

“我的家在草原上,无边的草地无边的天。人们住在帐篷里,放牧长毛的羊,从一个地方般到另一地方。我的父亲是那里的王,统治的天空下的万物。如果我待在那里,我就会是将来的王。”药草师轻声笑了。“可我选择了自己的路,一条当时以为正确,现在也并不认为错误的路。我成了格斗师,周游世界。”

“世界?”一个生硬高亢的声音打断药草师的话。

“世界很大,密成林,纳西山,还有这个吗特岛,都只是世界的一个角落而已,微不足道。”药草师颇受鼓舞,他耐心解释道。

女孩望着他,点点头,心里却在奇怪男人现在的身份。

“再后来,我来到这,成为药草师。这并非自愿,我来这里前,丧失了力量,然后在这里,我重新获得另一种力量。治疗的力量。”

女孩没有发出声音,但药草师却从她呼出的气息里听到那两个字——力量。

男人感受到她的震动,犹如地震时候的山脉坍塌崩陷。原本松开的缰绳再度紧紧勒住女孩,而握缰绳的手却正是她自己的手。她不愿碰触有关力量的一切,哪怕是听到这两个字,她害怕它,她记得那不可控制的力量灌满了她的身体,并且摧毁了那个男孩。

不,她害怕。只想能够遗忘,一切退回从前,彻底遗忘这一切。

但药草师的话让女孩明白,知道那力量存在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人。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用他空洞的眼眶擒住她的视线。女孩移不开目光,她看见药草师眼里的自己,在这之后,她怎能不惧怕他,拒绝他,甚至是憎恨他。这憎恨远胜于她药草师眼里的自己。

女孩霍地站起身,走出岩洞。

衣服悉卒声渐息。药草师深深叹了口气。她几乎是逃走的。他该怎么做?怎样做才是对的?

她需要他,这就是她带他来的原因。

她攀附住他的存在,希望能远离她所害怕的那些东西。但怎么可能?她所害怕所要逃离的正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药草师也亲眼看见过那一部分。他亲眼目睹银鳞豹子向利西砂喷烧火焰。只是火舌窜射一瞬,男孩就只剩下灰白粉末。他也曾害怕,事实上,现在仍然害怕。但他并不躲避。他要帮她。但单靠他一人不行,如果女孩始终回避,他也无能为力。

女孩回到岩洞时,药草师已经熟熟睡去。她躺在自己的草堆上,看着男人酣睡的恬静样子,又想到将要面临的噩梦,在不安与孤独中入睡。

女孩站在树阴下,脚下的泥土拱起,弥南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鼻子碰她的手。她没有怕他,没有象其他梦境里那样咒骂它,推开它,而是轻轻抚摩它。弥南低声打着胡噜拱背享受着抚摩。梦境变的不同,哪里不同,女孩也说不清楚。但一切都变的美好。她得以仔细端详周围一切,而不尖声惊叫,慌忙逃离。这里明亮充实,再真实不过。她低头望着弥南,却发现自己在仰视弥南,不,不是弥南而是她自己。随后,她听到自己喉咙里胡噜声。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不是爪子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

“蓝卡斯若。”银鳞豹子和女孩同时呼唤男人。

男人对他们微笑,始终微笑。

“丽莎杜尔。”他回应她们道。

“丽莎杜尔。”女孩睁开眼。天还没亮,药草师呼唤她的身影未随梦魇散去,他的体温从那双粗糙的大手上缓缓传来,那是梦境里感受不到的。

“蓝卡斯若。”轮到女孩去回应他了。

“你愿意接受我和我的瞎眼吗?”

女孩哽咽点头。

“那我也同样接受你和你的宠物。”蓝卡斯若柔声道。

丽莎杜尔,被重新赐予名字的野孩子,一把扑进蓝卡斯若的怀中,从轻声呜咽到失声痛苦,最后在啜泣中再次入睡。

再度睁开眼,凝望着蓝卡斯若沉睡的样子,丽莎杜尔仍然难以确信昨夜的一切都是真实。她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只怕惊醒身边的男人,或者惊醒自己。

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难道只要坦然接受,问题就形影不存了吗?丽莎杜尔还是困惑,于自己体内的力量。

男人慵懒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你在想什么?”男人问。

丽莎杜尔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她以前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蓝卡斯若这副样子过。

蓝卡斯若笑了。“以前我们什么时候一起起来过?”说着,他伸手去搂丽莎杜尔的腰。女孩一闪,跳了起来。

两人都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昨天和你谈到我过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情。”蓝卡斯若摸索着坐起来。“原来,我并不太老,算一算,我也只有28岁。我还有很长时间……”

如今,他满怀感激。虽然他曾经走过许多弯路,失去过力量,甚至还失去了眼睛,可是,他仍然满怀感激。毕竟,身体里的另一种力量得到觉醒和利用,如今,又重新发现生命的快乐。力量治愈了他的身体,而丽莎杜尔治愈了他的灵魂。生命不再是不得不的延续,而是惊喜不断的路程。

他突然明白自己有多需要丽莎杜尔,正如她需要他。

他们彼此接纳彼此治愈。

“快乐。”丽莎杜尔再度开口。虽然她明白蓝卡斯若能完全知晓她的心思甚至进入她的梦乡,但女孩还是愿意把这个字从声音喊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她的心中的激情。

“快乐。”蓝卡斯若重复道。

当第一道阳光穿透晨雾,在森林的褐色大地上投出斑斓树影时,蓝卡斯若提出要到洞外走一走。

“我还不太熟悉它们的话语。”男人攀着岩壁缓缓站起。

丽莎杜尔接过他伸出的手,同时等待他未说完的话。

但蓝卡斯若却就此沉默,只是由女孩搀扶,行走于这片陌生土地上。他在山脚下生活十年,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但这里,密成林,被村民称为禁忌之地的森林,对他而言,全然陌生。丽莎杜尔是个很好的引领者,但男人仍免不了在凹凸不平的小径上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起先,行走用去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成了瞎子,在陌生土地摸索前进,这并不容易。他不得不把那些声音放在一边,直到,他渐渐熟悉在黑暗里行走。

“这不太难,走在这里就象跳舞,只要找到节奏就不会出错,万事皆有窍门。”男人松开女孩的手,试着独自行走。没有问题。

丽莎杜尔注视着男人迈出稳健步伐,和大地相互交流,并且相信大地如友伴。

她知道密成林一定会接受他的,因为他必然接受它,恭敬它,尊崇它。这就是蓝卡斯若和别人最大的不同。

他总是乐意并且善于了解陌生事物,然后接受下来,而不是粗暴地去改变它们。

这时,男人脸上笼上一层肃穆的光芒。原先欣喜的表情也被吸入光芒之中,无形可循。

蓝卡斯若止步不前,身体依靠在路旁桫椤树的树干上。

“蓝卡斯若。”女孩轻声叫道。

男人没有反应,仿佛已沉浸于另一个世界。

女孩奔上去,再次呼唤他,声音已带哭腔。

男人被惊醒,浑身剧烈震颤,但立即平复下来,朝着女孩呼叫他的方向微笑。

“我听懂了。”蓝卡斯若大声宣告,好似发现另一个大陆。他朝女孩招手,示意她和他一起坐在纠结缠绕于地面上的树根中。

女孩坐到他身边,双耳被男人修长手指轻轻摩挲,一遍又一遍,渐渐发热发烫。热量向四周扩散,如涟漪波及整个身体。女孩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在幻觉中看到自己化身为敞开的大门。门外有风,有无垠澄澈的天空,万物都向她展开。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始终与她相伴。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你的力量了。人们寻求力量,崇拜有力量的人,却不明白力量是何其危险。懵懂不经指导的力量尤其危险。而你,丽莎杜尔,我的爱,你天生具有‘力’。力是力量,又超出力量。你的力无比强大,同时也无比危险。你始终回避,但它依然存在。它存在,我们就应该接受它,并学会如何和它共存。丽莎杜尔,你的一生都将学习如何和‘力’共存。”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让女孩理解其中含义。“学会控制,首先我们必须先了解它。”

意想中敞开的大门问道:“它为何物,我又为何物?”

沉默。

风微拂,天空无云,万物无声。

但沉默之外,并非静寂。女孩听见声音,从不同方向而来,不同音调,不用语言,汇合在一起,涌向她。女孩并不清楚它们在诉说什么,它们过于纷繁复杂,她还来不及聆听,它们便被后面的声音完全淹没,到头来,只是无意义的声音波浪。那波浪巨大,等女孩察觉,几乎被它冲垮。

女孩发现自己瘫软在蓝卡斯若的怀里。他朝她咧开嘴,象微笑,又象叹息。

“这就是你的‘力’。”男人不无忧伤地宣告道。短暂的沉默后,他抓住女孩的肩膀,对她说“记住你的名,丽莎杜尔,它能帮你找到回来的路。”

女孩似懂非懂,但仍然点头答应。

蓝卡斯若放开她,又问:“你听到什么?”

“很多,很乱,我听不懂。”

“你比我想象更强大,我只能聆听植物的声音。不,还有你的声音,不过这是因为我爱你,和‘力’无关。而你似乎却能听到更多,人、动物、植物、山川、河流以及更多。”

“弥南,力量?”

“不,它不是。你真正的‘力’是聆听。惟聆听得真义。”蓝卡斯若说完,便站起身往森林深处走,把丽莎杜尔独自留在这里。“聆听,敞开你自己。”

丽莎杜尔望着蓝卡斯若远去的身影,完全不知所措。

聆听?她屏息倾听。什么也没有。密成林如同化石群般死寂,那是丽莎杜尔从未遭遇过的死寂。

风微拂,掠过静寂之上,掠过天空,掠过大地,还有门。

门在世界尽头。

它敞开,让风穿过。

风带来声音,声音渐渐清晰,嘶哑粗糙而且滚烫。

声音诉说或者吟唱,向女孩讲述故事:地底黑暗火热的液体浮出地面,凝结成坚固山石,随后崩解,化为碎砾粉尘,死亡抓住它,生命抓住它,于是它留下,埋葬生命和死亡,为生命更好存活。

门道出声音的真名:你是土壤。

吟唱结束,声音与风同去。

女孩微笑,她举起右手,手微微松开,褐色细土纷纷从指缝中落下。

门已经敞开。

自那天起,丽莎杜尔对自己的‘力’无限着迷。蓝卡斯若自认没有什么可以教导,便任她一人跑进密成林深处学习聆听,直到夜晚降临。

丽莎杜尔也有忧虑,出去前她总会问:“真的没有关系?”

“你与我始终在一切。”而蓝卡斯若也总是用同样的回答让她安心。

他了解初学者的兴奋,毕竟他曾经也经历过那奇妙感受。而且从密成林开始无疑是再明智不过的了。呆在这日子越久,蓝卡斯若就越发感受到这里的奇妙。他曾经在山下的森林住过,但感觉完全不一样,这里的植物思路更加清晰,声音也清澈,‘言语’间带有古老的智慧和旧时的从容。

“在这里,一切纯净如初。”蓝卡斯若感叹道。联想到丽莎杜尔还有弥南都是这里的造物,他不由莞尔一笑,因此对女孩更加放心。他们彼此之间已能彼此了然对方心境,因此无需丽莎杜尔浪费言语,蓝卡斯若也能体会到她感受森林万物的快乐。女孩深知这点,并试图向他传递她完全的快乐。

她用赤脚摩挲着大地粗糙温暖的表面,感受地底下有力充满节奏的脉动,感受生灵们混沌却慷慨的内心——他们以死亡滋养下一轮生命,毫无贪婪之心。

一天晚上,丽莎杜尔出奇的安静。她召唤出弥南,却不和它嬉戏,任弥南撒娇似地把头蹭过来,她也仍然只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它。

“你想问什么?”蓝卡斯若问。他知道女孩更愿意选择直接沟通的方法,而不是言语,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一直假装不会说话的原因。但蓝卡斯若并不喜欢和习惯这样的方式。他了解她,并不是通过力,而是爱,因此只能大概的感受到模糊的情绪。所以如果他们之间出现必要的谈话时,他总是要求女孩通过言语表达问题。

“聆听,‘力’?做什么?”女孩生涩地问道。

“是,聆听是‘力’,它可以治愈还有其他。”

“可不能保护。那时候……”

“暴力不是唯一的力量,你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只是因为你还不会运用力量。”

“弥南,力量?它能保护我,它是什么?”

蓝卡斯若犹豫了一下,但他立即到对这个女孩隐瞒或者说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曾经听过一首《诸岛咏歌》里提到过类似弥南的魔兽。”

女孩深吸一口气,褐色眼睛直盯着蓝卡斯若。即使在黑暗中,蓝卡斯若还是感受到那目光带来的灼热。

“魔兽。”丽莎杜尔缓慢重复道。她望向蓝卡斯若背后的遥远处,仿佛是为了收拾起散落在那里字眼,过了很久,她再度艰难开口:“你曾经说,我是弥南,弥南是我。”

“我也曾经说过,我接受你和你的弥南。”男人平静地应对道。

“爱?”

“爱。”

紧紧的拥抱让岩洞恢复片刻的安静。然后,话语重新插入在火柴的劈啪声中去。

“你知道,我,能聆听你?”

蓝卡斯若点头。

“有一次,之前,我聆听你,可你生气发怒,为什么?”

“那是偷窃,不是聆听!记住你不是小偷,聆听者只有在对方愿意述说的情况下,才能进入别人的内心,你明白吗?”

女孩被男人突如其来的怒气怔住。过了良久,才喃喃道:“我,只有你,这里再没有人。”

“不,你迟早会早而且必须走”蓝卡斯若闭上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说,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那是真话。

那一夜,风里传来哀伤的声音,密成林的树叶瑟瑟发抖,密成林外乌鸦唳叫不止。

万物都在述说,不幸将要降临。




第二天,巫师来了。

他找到了岩洞。岩洞里只剩下蓝卡斯若。巫师很乐意能和药草师单独见面。

他很幸运。因为与此同时,在这片密成林中还有9 个自愿前来的村民在搜寻追捕药草师和他的“怪物”。因为这两个外乡人运用巫术对纳西村下了可怕的咒语,让全村人染上可怕的瘟疫。自从他们离开村子后,就有6 个村民死于可怕的瘟疫。村民用牛羊祭祀,巫师却告诉他们,唯一能解除咒语的东西,是下毒咒人的血。于是,人们四处寻找,甚至跑进密成林。

巫师笑得很开心,目前为止一切都如他所愿。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这么幸运,一下子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和——东西。巫师确信它一定就在蓝卡斯若身上。以前他惧怕他,但现在,他瞎了,还有什么可以令自己的害怕的呢?

巫师问自己,答案是没有。于是,他丢掉自己的笑脸和客套,直接切入主题。

“把力量给我。”

蓝卡斯若正在埋头剥兔子皮,这是丽莎杜尔昨天抓回来的猎物。他指了指斜对面的草堆。“坐。”说着,又继续手上的工作。

“把力量给我!”巫师暴怒道,一把冲上去揪住蓝卡斯若的领子。

“你就象只被剥了皮的兔子。”瞎眼的男人嘲笑道。

巫师抢过男人手中的刀,刚没来地及有所动作,一个重重的东西从后面将他扑到在地,并牢牢压在地上。

“森林躁动。它们说,恶心的东西进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面响起,巫师扭头去看,目光毫无防备地被那双深黑色眸子吸入。他发觉自己无法转移目光,甚至转回头。

“他投毒,用你的药,河水。纳西村,死亡。除非,你把力量给他。”丽莎杜尔不由自主的读出巫师的心思。

“不,别这样!”药草师大声打断她。

“他在述说,我没有偷,可是我可以,我还能让他……”

乘女孩移开目光向蓝卡斯若解释时候,巫师重新获得对身体的控制权。他趁丽莎杜尔不注意,猛地推开她,站了起来。

“她能偷心!”巫师叫道。

“不,别这样。不要错用力量!”蓝卡斯若吼道。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扑向她,惊恐,愤怒,害怕,担忧,仇恨,男人们的情绪涨满在她身体里,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声音过于巨大,足以摧毁她。丽莎杜尔捂住耳朵,试图抵挡,但与事无补。意志渐渐溃散,被声音淹没。丽莎杜尔感觉身体突然变轻,然后漂浮在空气中。终于,她腿一软,倒在地上。

几乎同时,巫师手里的刀抵在蓝卡斯若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却在他身上摸索。

“把力量给我!”巫师咆哮着,在蓝卡斯若的脖子上留下深深的血印。

“你要什么?”

“‘力’之石!只要有了它就能有力量。”

“不是这样。”

“胡说,你有力量就一定有力之石,别想独占它,你已经瞎了,没用了。”巫师身体不住发颤,发出不知所谓的笑声。

丽莎杜尔奋力召唤弥南,弥南应声出现。

巫师以为是幻术,所以更加发狂地大笑。然而,他是对的。不管丽莎杜尔怎样命令弥南,弥南只是低垂脑袋,发出猫一样的呜咽,却并不攻击巫师。

“去呀!”女孩声嘶力竭地发出命令,却完全处于绝望。

“没用的,他只能在保护你时才能攻击人。”岩洞里唯一一个神智清醒的人提醒她道。

丽莎杜尔抬起头,脸上放出骇人的光彩。“但我可以,我有‘力’。”

“不!”蓝卡斯若不顾脖子上的刀锋吼道。

巫师彻底陷入混乱中,但他本能地知道要有所反应。只是蓝卡斯若的动作比他更快。只是一瞬,巫师的眼前赫然多出一块石头。

力量认识力量,巫师轻易认出这块石头——力之石。他从蓝卡斯若手中拿走力之石。啊,紧紧握住它的感觉真是美妙。巫师几乎晕眩。不,他真的晕眩了。

因为他感觉有触须刺进他的心,然后一层层剥离他的心,它们似乎在改变什么。巫师并不明白。但好在它们很快退缩了。是啊,他现在有力量了,他的手中紧握着力之石,力正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体内。

力就象火,燃烧燃烧。

他再也无须惧怕任何东西了,不用再把野心龟缩在巫师的面具下。

他就是力量,他就是火。

透过丽莎杜尔的眼睛,蓝卡斯若望着他,看着曾经是火的他如今只剩下灰白的枯灰。他焚烧了自己,以他的欲望为柴禾,以村民的无知和畏惧为油,最终焚烧了自己。如今,他成了灰,随风洒落。虽说人类贪婪,但到头来还是要归还,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他辛苦计划那么久,请他住到村里一直到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在他计划内,唯一的变数就在丽莎杜尔还有力之石。

蓝卡斯若为巫师难过。他和他一样,曾经如此疯狂的追求他们并不了解的力量。

力之石的确能给予人力量。但那人必须是容器,具备能盛满‘力’的能力的人并不多,而且,每一块力之石所具有的‘力’都是不同的,与之相配的容器也是不同的。对于不配的容器,‘力’同样是危险而致命的。而在药草师手上的力
之石是属于格斗师专用的石头,自从他成为药草师用手碰触它。

巫师并不完全知道‘力’是什么。他说力量认识力量,可他却不认得丽莎杜尔体内的‘力’。巫师永远也不会知道丽莎杜尔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法彻底摧毁他。但这也正是蓝卡斯若一直在阻止的事情。

所以他宁愿由自己杀死巫师,而不是让丽莎杜尔毁灭巫师,同时毁灭女孩自己。

现在,一切都完成了。

很好。

“做一个瞎子最大的好处是,他永远不要劳神闭上眼睛。”

药草师呵呵笑着,身子顺岩壁缓缓滑落。

他吐出最后一丝气息,丽莎杜尔奔向他的身影在他的眼中永远凝固。

光芒涌来。

女孩认得这光。这光芒和她一样古老,几近永恒。

光充满,满溢,浸没她。

而她却仍是她自己。

她不是光,她是丽莎杜尔。她是弥南。

她来自大地深处,是黑暗孕育而生。那里潮湿温暖。

之后,她降生于这个光与影交替更换的世界。

她是光和黑暗之子。

但她既不是光,也不是黑暗,她是丽莎杜尔,她是弥南。

我为何而来?女孩问。

光散开。而门却仍在那里,向她敞开。

风从门的另一边而来。风,无声,且不携带任何声音。

但风带来了蓝卡斯若。他在门的另一边伫立,与女孩相对。

“我为何物?”女孩问。

“丽莎杜尔为何物?”蓝卡斯若问。

女孩沉思后,回答道:“她是我。”

蓝卡斯若点头,说:“我的故乡,人们称缄默者为丽莎杜尔。惟缄默生聆听,惟聆听生吟唱,惟吟唱生治愈。世界满是创痍,人们却不愿聆听。”

“我为此而来。”

“我希望如此。”男人沉默片刻,低沉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做老师的时候已经太久,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恋人。此刻,我只想让你知道离开你我非常不舍。”

丽莎杜尔俯首痛哭。但风吹走哭声和眼泪。

只留下所有的哀痛。

从肩头传来温暖,丽莎杜尔抬起头,望见一张同样哀恸的面容。

“我以为门将我们相隔。”

“怎会,你就是门,记得敞开自己,让风穿过,仔细聆听风带来的声音。”

“那你呢?”

男人微笑,身形渐散,化作风,远去。

“蓝卡斯若——”缄默者哀嚎。她狠狠地放肆地宣泄着自己的哀伤,因为在这之后,将是缄默,将是远行。

她已走在路上。

门已经敞开。

突然,丽莎杜尔感到一阵温暖粗糙的舔舐正刮过她的脸庞。

看护她躯体的弥南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他在催促她醒来,催促她上路。

好了,好了,我就要回来了。缄默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