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

修罗

穿过了这条黑暗的地上满是污水的胡同，前面向右转还会是一条和这里一模一样的胡同，只不过那里比这里更黑暗更污浊。那里面的一间大屋子就是我今晚的目的地，这座城市的盗贼公会就在那里。

我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地上的水坑，让自己走在昏黄的灯光到达不了的黑暗中，一只老鼠跑过的声音也不会比我的脚步声更轻盈。在这个贫民窟里，没有人敢象我一样在如此漆黑的夜里出门。只有盗贼和强盗才有资格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

我不是盗贼，也不是强盗。

我既是盗贼，也是强盗。

我是盗贼，因为我盗取人们的生命；我是强盗，因为没有人心甘情愿的把生命交给我。我的盗窃技巧比盗贼更高明，我的刺杀手段比强盗还凶残。我是一个杀手。

进了盗贼公会的大门就是一座大厅，穿过大厅走上二楼，公会的首领沙克会在他的房间等我。穿过大厅要五十三步，上楼是十九级台阶。大厅的地面是碎石铺的，楼梯是用红松木做的。从第一次来这里，我就记住了这些。作为一个杀手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就需要知道这些东西，也许永远都不需要，也许马上就需要。

现在的大厅里只有五个人，一个是这里的酒保，另外还有三个我都见过，还有一个陌生人。我静静的走过大厅，他们低声交谈着，偷偷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我也知道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各种传说，我还知道他们都怕我。但我只是一个杀手，虽然是最好的，但也只是一个杀手而已。

沙克照例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给我，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杯麦酒。我拿起杯闻着味道，这是我用来辨别毒药的四十七种方法中的一种。我不爱喝酒，更不爱在别人面前喝酒，但总应该给我的老大沙克一点面子。

“明天中午人鱼酒吧会发生一场殴斗，有一个瞎了左眼的家伙就是你的目标。”沙克的手指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轻轻敲打着，“他右耳上有个耳环，马尾发式。身边跟了一帮水手，身材很高，说话沙哑。”

“知道了。”

“那么明天我就会听到他死的消息了，是吗？”沙克开始兴奋的搓着手，无声的笑起来，仿佛是毒蛇的嘶嘶吐信声。

“也许吧……”我并不兴奋，也不失落，这只是工作罢了。

“你放心，酬劳照旧。”

“再加一倍……”我慢条斯理的说。

“你说什么？”沙克原本红润的脸色慢慢开始发青，但微笑还勉强的挂在脸上。

“杀死一个杜威船长并不难，但如果是库伦德的海盗头子死了，那就不一样了。”我平静的说。

“啊—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吗……”沙克的笑容又开始扩散开来，但眼睛里的凶光却更加凌厉了。

“我不在乎杀谁，但我的确需要钱。”我不会害怕沙克，但也不愿激怒他，他是首领，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一点，从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我就告诉自己要记住这一点了。杀手也会被杀的。

“沙克，威尔越来越大了，我需要钱养他。”

“是啊——是啊，我明白，我明白。”沙克的笑容好象更慈祥了，眼睛里凌厉的眼神也开始褪散。他连连点头，“你还真是个负责任的好父亲啊，威尔真有福气。我也很喜欢他呢，我答应你就是了。”

“我不是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是他的主人。”

“听说他的本领已经要赶上你了，是吗？”沙克跟在我后面不紧不慢的说。

“的确，他以后会是个了不起的杀手。”我离开了沙克的房间。

我过去的老师告诉我杀手是不能带有感情的，否则就无法下手杀人。你不要爱人，因为她可能背叛你的爱情，让你丧命。你不要恨人，因为你的憎恨可能影响你的判断，让你死掉。不要信任人，他可能离开你。不要背叛人，你不能离开人。杀手不能够带有人的感情。

但杀手也是人，我们无法消除自己与生俱来的情感。唯一一个曾经差点做到的杀手在成功前就发疯了。

“找一个宠物吧，”我的老师对我说，“你可以吻它，你可以打它。你可以对它做一切事而不必担心它。”

我想他的意思是让我找一个不是人的东西，但我在找到自己的宠物之前，他就被他的宠物杀死了，那是一条毒蛇。他不该睡觉的时候还和它在一起的。他曾是最伟大的杀手，最后居然就这样死去了。

所以你看，即使是自己的宠物也不能完全相信。经过这件事后，我觉得宠物是不是人已经根本无所谓了，于是我收养了我在街上看到的第一个孤儿，我叫他威尔。

每个职业都有保护神，我也信奉我们杀手的保护神——托拉。但我不知道威尔来到我身边是不是他的意思。我教给了威尔一切杀手的本领和技巧，因为我不会别的东西。他非常的聪明，至少他有着做杀手的天赋。所以有时我想也许他是托拉为我选中的。

在确信自己没有被什么人注意后，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我静静的看着威尔熟睡中的脸庞。十七岁，威尔今年十七岁。他现在的技巧已经比我十七岁时要高明的多了，但不同的是我在这个时候已经杀过五个人了，而他还没有杀过人。

我看着他的修长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金发在月光照耀下发出白金般的光芒，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有着细密的绒毛。这就是那个十一年前我带回来的小孩吗？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很久远的时候我也曾有过，那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杀死目标后的感觉，我想那叫——自豪或是骄傲。

那只伏在他身边的猫鼬警觉的抬起头来看着我。它是威尔的宠物，尽管还不是真正的杀手，但威尔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宠物了。

“路卡。”威尔睁开眼，注视着我。

我允许他叫我的名字，尽管他只是我的宠物。

“很好，”我满意的笑了，“你早就醒了吧？为什么不作好随时抽出武器的准备来？”

“因为我还没有武器。”威尔的语气很平静，很成熟。一点不象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娇气幼稚。

“那现在你有了。”我把自己的短剑解下来抛了过去。

威尔的眼睛一亮，默不作声的抽出剑开始仔细打量它。

那是我用了十四年的武器——魔牙，是花大价钱请邪恶的黑矮人们打制的。样式朴素而实用，手肘长的剑身被精心烤成黑色，以免反光。剑刃上涂了达胡拉迪亚蛇的毒液，只要造成一个针一样细小的伤口就会要人的命。我知道威尔想要它已经很久了。

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今天把它送给威尔，今天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想起来就是沙克把我称做是威尔的父亲那时开始的，可我并不为此而生气。看着他惊喜的面容我感到很舒服。

库伦德的海盗头子杜威死了。他在参与一场酒吧中发生的斗殴时混乱中被人刺穿了心脏。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干的，那些想要为他报仇的人后来很快就死在了另一个海盗头子胡奥发起的统一海盗势力战争中。

我不知道人在临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但毫无疑问那种感觉不会是他们曾经想过的东西。我见过美丽的脸庞在我面前变的扭曲，我也见过壮硕的身躯在我眼里开始抽搐。而他们脸上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仿佛死神不该这么快就来临似的。

现在沙克脸上的神情是我认识他十年来最和善最开朗的了。他不光照数付给了我所有的酬金，并且还在喝了满满一杯酒后执意要我再来一杯。我从不知道他原来还有这样大方的时候。在他倒酒的时候，我看着脚下的地毯。这是全盗贼公会里最奢侈的物品了，除此之外你不知道首领沙克的财产都藏在哪里。这块黑色的地毯无疑是南方宫廷里的东西，上面绣满了金色的花朵。

“你不该把它铺在这里的，”我慢慢啜吸着麦酒，“它已经被蹭的开始掉毛了。”

“啊—什么？哦－这不是地毯的毛线，”沙克用脚搓着那几根金毛，“我的地毯怎么会掉毛呢。”

“呵——是我喝多了。”我解嘲的说，“我一直不怎么喝酒的原因就是我没有酒量。我该回去了，威尔还等着我呢。”

“辛苦你了，”沙克眯着眼微笑的看着有些蹒跚的我，“替我问候那个小家伙。”

下午的时候，这里大厅的人最多，都是些准备在夜晚来临时出去掠夺的家伙。他们喧闹着，谈笑着，沙克最喜欢听到他们发出这种声音。我从他们当中穿过时，大厅里变得了无声息。人们都尽可能的离开我前行的方向。

“穿过大厅要五十三步”，我想着，不愿注意周围的家伙，我急急的迈动着步伐，不断的对自己喃喃自语——“回去是要六千九百六十七步，五条胡同……”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头脑很混乱。我很激动，仿佛是在执行任务时被人发现了一样不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这不应该是一个真正杀手的情绪。

只有当我看到威尔时，我才平静下来。他手里捧着我的衣服走过来。

我杀过人后就喜欢换衣服，因为我不喜欢穿沾染了死亡气息的衣服。也许你会认为那是精神过敏，但我坚持我的习惯。

“你的衣服，路卡。”他象往常一样低着眼帘，平静的说。那只猫鼬蹲在他的肩膀上。

“你也应该换衣服了，你瞧这儿……”我真的象个父亲般慈爱的伸出手指着他的右肩，他也扭头看去。

威尔手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

散落的衣服里露出了魔牙那黑色的剑身，发出黯淡的光芒。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不会太痛苦——用剑刺入心脏是致人死地最快最好的方法。杜威就是这样死的，威尔也将是，其余我杀的一百一十三个人也都是这样死的。

威尔的双手抓着剑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从他的嘴角和手中缓缓流了下来。

“沙克今天见过你了，而且还要你明天再去见他，是吗？”我依然用平常的口气问他，他张大了眼。

“你想取代我吗？”我第一次怜悯的看着眼前这张扭曲的脸庞，我可怜的宠物，“还是他要你这样做的？”

他点了点头，我摇了摇头。

拔出了剑，我的宠物就倒在了我的脚下。

我沉思着，打量着他的尸体，默默不语。

最后我向那只被吓的吱吱乱叫的金黄色的猫鼬伸出手去——“我要搬家了，你来吗？”

第二天，沙克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向后跳了一步，然后才露出他惯常的微笑来。

“你这是……”尽管眼睛里疑虑和凶恶重重交织在一起，但他的微笑还是显得那么和善。

“我是路卡，最好的杀手，今天来向你报道。”我就象十年前初次来到这里一样对他平静的说，“这个是我的宠物——威尔，能请我喝一杯吗？”

“哈－哈哈——当然——你当然是最好的，我知道你是最好的……”沙克笑着，放心的转过身去，开始倒酒。

那只叫作威尔的猫鼬在我的肩头趴着，并没有因为换了主人而有什么反常。它正在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四周，显然这个家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可怜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