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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中的王
〈寻星之旅的童话 一〉

宏乐

 

我是王,从出生起就是如此。

我有一位年老的廷臣,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已经不再能记起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的脸上布满沟沟壑壑的皱纹,并有一双深陷的湛蓝色眼睛,眼中深藏智慧。他告诉我说,我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宝藏,他并把那宝藏指给我看。我所听的和我所看的,使我的心充满了骄傲和喜悦,这时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王。

然而时光飞逝,那年老的廷臣终于离我而去,我也渐渐长大成人。不知从何时起,我觉得我的宝藏在日渐减少,心里觉得疑虑重重,焦躁不安,幸福和满足感也随之失去。

我的疑心影响了其它的廷臣们,他们不安的看着我,试图向我证明我的担心是毫无来由的。他们带着我,穿越无数长而昏暗的走廊,走廊上耸立着高大的石柱好像排列整齐的卫兵,松明的火把劈啪燃烧着散发出芳香,我们巡视了各个宝库和收藏室,一扇扇黄铜的殿门后面累积着多年来四方供奉的珍宝,有血般的宝石、眼泪样的珍珠、牛奶似的白玉,它们的触感冰凉,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有灿烂华美的丝绸和锦锻,有些是光滑而柔软,另一些已珍藏多年,当我的指尖触抚它们时,就无声息地化为齑粉。有辉煌壮丽的名画,画着诸神的战争,金发和黑发的女神们,她们的眼神温柔而忧伤。有纯银所造的雕像,手执长杖年轻而美貌的牧羊少年,线条柔和好像是一大滴水银凝成。“这些都是您的宝藏!”他们又引我登上大理石的高塔,指给我看周围的景象,那些肥沃的青绿田野,绵延万里的广袤森林,覆着白雪的高山,溪谷、河流、丘陵还有池塘,“这个王国所有的一切都是您的,您是这世界上最富有最伟大的国王!”他们殷勤地说着,并用眼睛对我说我的疑虑是荒唐可笑的,我已拥有这么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对自己感到疑惑,于是平静下来。但是几天后,心中的不安仍在扩大。我记得我的宝藏并不是如此,那位年老的廷臣给我看的,应该是更奇妙、难以言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宝藏给遗失了呢?

终于有一天,我被自己心中的欲望召唤着,决定出去旅行。我是一位王,有权力也有义务去找回属于我的宝藏。我的廷臣们排成一列送我,他们恭敬地弯下腰,但是微风嘲弄地把他们的私语送入我的耳中:“陛下一定是疯了!”“怎么可能会有人遗失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我听到了,但是我毫不在乎,不管怎么说,我是王,有权力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我走过了许多地方,走过田野,走过森林,走过高山、溪谷和丘陵,走过那些我从前只在塔上远远望见的一片片土地,并在那些土地上遇见了许多人,一些我以前从不知道更不了解的人。每当我经过一个城市,人们就用隆重的仪式来欢迎我,大声念着一些空虚泛滥的赞美之辞。然而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始终没有找到遗失的宝藏。

最开始我来到神殿,见了那里的祭司。他披着宽大的神袍,肥胖而臃肿,有一双忠诚的眼睛,但那眼睛里除了忠诚没有别的,甚至也没有他自己。他向我深深地弯下腰,并打开一扇门,那里放着芬芳的没药,洁白的乳香,黄金的坛鼎盛满香油,还有人们供奉的其他珍贵的祭品。“这些都是神的,也是您的,”他说:“因为您是神的爱儿,尘世的神,因为您是我们伟大的国王。”但是这里没有我要找的。

之后我接见了矿山里我的矿务官,这人是个军人,身材挺拔而魁梧,留着一大把胡子。他向我致意,标准的礼节显示出对自己身份和地位的自傲。他指着千疮百孔的矿山对我说:“这就是您的宝藏!陛下!每天有源源不绝的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从这里被运向您的城市,可这还不是最好的!”又把那些衣衫褴褛的奴隶指给我看:“看这些!不要看他们外表既衰老又孱弱,却是最好的资源,能使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大的回报,这些才是真正的金子!”我厌倦地制止了他的宏论,然后离开,同时心情黯淡,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

接着我来到繁华的南方,这里有着鹅卵石铺成的街道,街上到处是妇女、商人和小贩,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香气,美丽的花布、光洁的瓷器、蜂蜜甜酒、各种各样的水果和干果被摆在摊位上叫卖,声音嘈杂,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而在这里我只是个衣着华丽行为古怪的陌生人。

终于有一个商人看到了我,迎上前来。他是此地最大的杂货商,拥有国王授予的准许经营特殊商品的权力,因此被人们推举为商会的首领。他身材削瘦但是动作敏捷,一边行礼,一边快步走来,同时脸上浮现谄媚的微笑。当我对他提出我的问题时,他思索着,观察着我的神色,一边说道:“这个么……当然是您赋予我的权力,尊敬的陛下。它使这个庞然大物井井有条的运转,”他作了一个手势比了比身后的集市,“从而为我、也就是为您创造了无数的财富。这里应有尽有,从您每天早上享用的无花果,到您宫廷侍女裙子上的花边,从司法大臣用的象牙牙签,到财政大臣家里的檀香木便桶——呃,请恕罪,我太失礼了——都是从这里送去的。当然,这权力对您本身而言微不足道而且毫无价值,我想您所要找的并不是这个,陛下?”这个聪明的商人小心翼翼地想要保有自己的特权,而对此我并无异议,于是挥挥手让他离开。他深深鞠了一躬,向后退下,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狡猾和得意。

我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始终一无所获。我的衣服变得破旧黯淡,脸上风尘仆仆。我的子民们已经不再认得他们的国王,没有人再向我致敬。流言在各地传开,人们都说国王疯了,他离开自己的城,去寻找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后就消失在旷野中。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就站在他们旁边,可是我毫不在乎,只要能找到遗失的宝藏,我仍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王。

不久有消息传来,廷臣们宣布我已经离开人世,在一番争吵之后,他们又立了新的王。

现在我失去了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只能继续向前。独自一人的旅途寂寞而漫长,因此我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远,流浪了多长时间,只知道眼前的景色不断地变幻,而每次低伏在溪水边饮水的时候,明净的水面上所照映出的那个人,渐渐被岁月和风霜侵蚀了容颜。

灰心和失望在心中慢慢滋长,随之而来的还有越来越深的恐惧。我开始对自己感到怀疑,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么?长久以来的坚持,如今看起来毫无意义。是不是真的像众人所说的,我是一个疯子,而我自己并不知道?有一瞬间,这个可怕的想法像尖锐的荆棘使我的心刺痛,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连痛觉也日渐麻木了。

我开始避开人群,在荒野中漫走,心中茫然毫无目的。有时候,我会花很长的时间去观察一片叶子,一颗将熟的浆果,一丝刚抽出的嫩芽,或是看鹰雀从天空飞过,却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谁,别人也不知道,只是他们偶尔会看到一个旅人,衣衫褴褛,脸色忧郁,踟躇着从荒野中走过。

也许在某一时刻,就这样颓然倒下,变成路边、荒草中的一堆白骨,可是我已不在乎,也不愿去考虑。

就让黑暗一直持续。

然而有一天——就在这一天,一缕声音突然传入我的耳中,我吃惊地抬起头: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风静静地吹着,野草和树木沙沙作响,天空还带着一丝明亮的浅紫灰色,也没有鸟儿飞过。这时我发现自己正呆立在旷野之中,清晨刚刚降临,世界也还没有苏醒。

但是那是什么?我确信自己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熟悉而亲切,好像孩子在母亲怀里听到的,勾起我久远而陌生的回忆。我不禁竖起耳朵,努力倾听。

的确是有声音,微弱而细不可闻,好像是有人在唱歌,又像是谁拨动了琴弦。我循声而去,一路穿越茂密的草丛,有时荆棘会勾住我的衣角,锯齿状的草叶在我的皮肤上划下细小的伤痕,但是我的心情这样急切,一心想要追上唤醒了我的那个声音,我想我会看到、会看到——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旅人,年轻的旅人。他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弹奏着竖琴轻声歌唱,身上披着一件粗麻的斗篷,衣衫破旧然而洁净。听到声响,他抬起头,平静地向我微笑:“你好,旅人。”他的眼睛年轻而纯净,颜色犹如夏日晴空。

一瞬间,失望的乌云笼罩了我的眼睛,我呆呆地站着,没有回答。“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我的世界又回复了茫然和混沌,不知不觉坐倒在地,用迟钝和呆滞的眼光望着他,用我自己也不熟悉的声音回答他:“我不知道。好像是个国王,在找我遗失的宝藏。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说完,就用胳膊抱住头,把自己重新埋在黑暗中。

“那么,请听我唱首歌吧。”然后他拨了拨琴弦,重新开始歌唱。和缓的音乐从他嗓子里和手指上流淌出来。
我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是渐渐地,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熟悉而亲切,过去的回忆好像长了轻柔的翅膀,从雾茫茫的未知之地,又轻轻地飞回到我身边。

我记起了,长久的旅途中历尽艰辛,但那时心中仍抱持着微小的希望;我记起了,我所遇见的像海边沙粒和天上群星一样多的人们,不同的风俗和习惯让我赞叹;我记起了,旅途的最初我心情自由好像翱翔的雄鹰一样;我记起了,在那冰冷的宫殿里抚养我长大的老妇人,总是那样看着我,用混合了敬畏、温柔和怜悯的眼光;我记起了,在我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时,也曾有过被父母关爱呵护的时候;我记起了,那也是一个有雾的清晨,那年老的廷臣让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光芒闪烁的矢车菊的海洋,那么我的宝藏——

“啊!——”我突然站起来,吃惊地发现那年轻旅人的歌声已经停止,他的装束也改变了。我望着他从青石上慢慢站起身,放下他的竖琴,洁白的袍服在风中飘动,他的身后,一双银白色的、半透明的翅膀在慢慢张开。

“还记得么?你看你遗失了多么贵重的宝藏!”他指给我看。晨光中他的脸显得奇异地庄严。我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于是看见了,在风中缓缓起伏涌动的一望无垠的旷野,绿色闪闪发亮的叶片沙沙作响,每一片翡翠般的叶子上,都缀着透明的露珠,滚动汇集着,折射出耀眼的晨光。全世界所有的帝王,也不可能拥有像这样的宝藏!

“是的!”我哭了,悔恨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流进嘴里,滋味苦涩。“我是多么愚蠢,一直追寻着虚幻不可得的东西,却没有发现我真正要找的,就在这里!”

“漫长的旅途是必要的,它让你忘记,又让你记起。而当你记起时,你就重新得到了。你看这无双的宝藏,你就是它们的王,世上无人能够夺去,即使是你自己。因此它永远在这里,无论你与任何人分享,它也不会减少,永远在这里。”他说着,翅膀完全张开了,整个人渐渐变得透明起来,露珠所折射的晨光闪烁着,像丝线穿过他的身体。

“啊,是您!”我惊讶地喊出声,他微笑着,湛蓝色的眼中深藏智慧,一瞬间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许久之前离我而去的年老的廷臣!一直陪伴着我的,一直守护着我的,忠实的廷臣!

他仍然微笑着,透明的脸隐没在半空中。

风还在吹着,晨光闪烁,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少了一位旅人,还有那柄银色的竖琴静静地躺在青石上,流泻出光辉。

太阳升高,露珠化为雾气消失,但是我的心中无比宁静,因为我知道,它们还在这里,在下一次太阳升起之时,它们又会出现,永远不变。

从此我继承了那柄竖琴,留在这旷野之中唱歌。它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心灵宁静,不知不觉唱出和谐之音。每当这时,就会有浅黄色和翠色羽毛的鸟儿,停在我肩上轻快地伴奏,金色或银色的小鹿依偎在我膝旁,默默聆听。我的守护者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心里明白,他还在这里,当我抬头仰望晴空的时候,似乎还能见到那和煦的眼睛,静静地向我微笑。偶尔有迷途的旅人被歌声吸引而来,我便殷勤地招待他们,并将我的宝藏与之分享,因为我知道,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朋友和伙伴,是时间的迷途之处的另外一个我。

远远的,我看见了那个旅人的身影,看见了他疲惫的身躯和忧郁的面容。于是我放下竖琴,微笑着,张开双臂欢迎他:“你好,我的朋友,我是此地的王,有着世上无双的宝藏,而我愿与你分享。来,让我们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