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本能

冲田

　　大约公元前四万年的最后一次冰河时期，一个名叫尼安德特人的种族灭绝了，可能是被自然因素所战胜，或是被这个时期末出现的新型人类所驱逐……
　　取而代之的克罗马农人被认为是现代欧洲人的祖先，他们缔造了辉煌的文明，在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山洞顶上和洞穴四壁的动物壁画，正是这种史前文明的最好物证。至于尼安德特人，他们生存的痕迹被数万年的岁月抹去，成了只有在博物馆中才能嗅到一丝气味的虚影。
　　这样的事情，在地球上决对不止发生过一次。

　　“蜉蝣的成虫阶段只有几个小时，接着就会在它们出现的河流和小溪中无以数计的死去。大部分人会活满圣经中所言的七十年，而且还会想方设法活的更舒服。然而，若是以进化这个角度来看，无论是几小时还是几十年，无论是人类还是蜉蝣，存在的时间都只是一刹那而已。
　　进化的快车没有理由在任何一个刹那止歇，任何一个物种也没有理由永远站在繁荣的顶点。如果认为人类可以永远的统治地球，就好像直到今天也不肯承认恐龙已经灭绝了一样……”
　　广播讯号中翻来覆去的总是这样的节目，有一个歇斯底里的老头子声嘶力竭的宣扬他的“灭世理论”。林克曾经在电视里见过他的样子，就凭那已经白到纯色系的头发和胡子，就可以断定他在世上经过的年头早就超过了“圣经中所言的七十年”。这样的人，还不快去响应上帝的召唤，却在这里摆出一幅造物主的架势惑乱世人，单从这一点看，所谓的“天择”也并非象他说的那样公平。
　　林克把收音机关上，让自己的耳根暂时免去了叨饶。他是一名陆战队的中尉，或许一个命令下来，明天就得要上最前线，而且自己的遗传信息随时都有可能被从人类的基因库中剔除。然后，什么“进化”之类的也就变成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了。
　　如果，这就是他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么他至少希望在一名美女的细声呢哝中彻夜不眠，而不是在狭小的军用帐篷中听着敌人的大头目没完没了的叫嚣。
　　美女……林克咋咋嘴，忽然感到自己的这个想法象又干又硬的凉馒头般乏味。
　　若要说美女，恐怕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每天都要举枪射击的对象。那是一群有着宛若刚被春雨打湿的玉石般的肌肤，沉入湖底的祖母绿般清澈的眼眸，金色系长发的美人。虽然总体来说相貌都很相似，但她们中的每一个，头发的颜色都略有差异，五官也各有不同的特点。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们也是种拥有着本物种基因库的生物，并非是批量生产的生化机器。
　　尽管按照官方资料中的说法，她们并不分性别，所以把她们当作美少女有可能是一种天大的误会。不过，即使事先就知道了这一点，她们的美貌还是拥有着让人看过一眼后，就马上对明星画报上的偶像歌手失去任何憧憬的力量。
　　然而，在她们那层美丽的外表之下，掩藏的却是恶魔也会为之变色的危险气息，如果是被“天择”的力量击倒，赶出了进化树之外那也无话可说。但这些美丽的生物，却宣称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把人类赶下生物界的顶峰，然后取而代之。
　　她们被她们的创造者——图马斯教授，就是那个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头子命名为“精灵”。
　　姑且不论那些抱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心态的情圣们会怎么考虑这个问题，至少大多数心智正常的人类是不太可能以欣赏的眼光看待这种事情的。一场战争不可避免的爆发，虽然“精灵”在一开始凭借着超越人类想象的能力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是，在各国终于真正的携起手来合作之后，仍然凭借着压倒性的军事实力打垮了“精灵”们。
　　现在，就只差攻下图马斯教授的基地了。
　　“精灵”的人数并不多，在鼎盛的时期也不超过五万人。经过了这三年的战争，现在剩下的人数决不超过八千，但因为现在她们全都集中在图马斯基地周围，所以尽管人类联军倾尽全力接连攻打了三个多月，却还是没有攻克。不过，可以料想，基地内部的物资和能源总有会枯竭的时候，人类联军的胜利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当然，谁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去做换取最后胜利的筹码。

　　整个泰美尔半岛都位于北纬七十二度到七十五度线之间，在六月的时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全都是白昼，所以尽管已经是深夜三点多钟，远在三十公里外的图马斯基地那仿佛巨大树冠般的轮廓仍然清晰可见。
　　对于林克这样的老兵来说，即便第二天要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也不应该会失眠，但是他对这种有太阳的夜晚却始终不能适应。他从军用帐篷里钻出来，与其躺在气垫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还不如到外面去透透气来得痛快。
　　尽管是在北极圈以内，但这里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因为整个夏季的气温至少都能保持在零度以上，苔藓和地衣类植物都生长的很好，放眼望去，视野里满是一片墨绿的色彩。虽然现在地球的植物界早已是种子植物君临天下的时代，但在这里，仍然是这些低等植物的王国。
　　忽然，隐约传来了一名女子和几个男人的声音，绕过帐篷，林克发现声音的来源是自己连队的三名列兵和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女。
　　不过，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少女，而是一名“精灵”。
　　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不要说三名列兵，就是整个连队也未必是一名精灵的对手。别看她们身体纤细，但那完全是出于降低资源消耗考虑的。图马斯教授曾经发表过一个数字，以目前地球的供养能力，人类达到一百五十亿就已经是极限了，但同一个地球，却可以容纳超过四百亿的精灵生存。连这种统计都已经做过，看来图马斯教授真的已经做好了用“精灵”彻底代替人类的打算。
　　在那种柔弱的外表之下，精灵的身体无论是在力量、敏捷性还是协调性方面都要远超过人类，就连宇宙射线也对她们构不成威胁，精灵甚至可以在只携带氧气，不穿宇航服的情况下进行短时间的太空行走。更重要的是，她们拥有超能力。人们把她们这种超能力称为“魔法”，而“魔法”在现代人类的词典里，几乎是“未知”和“恐惧”的代名词。
　　和人类联军作战的时候，精灵们一般不会使用任何武器，完全仰仗“魔法”的力量，而这恰恰是人类联军一开始会陷入苦战的原因。
　　然而，如果精灵成为了战俘，就会被注射名为M—13“代谢迟缓剂”的药物，这种药物可以让细胞的新陈代谢速度降至正常水平的四分之一。一旦被注射了M—13，精灵就会变得瘫软无力，连最孱弱的人类也比不上。
　　士兵们会对精灵那看上去和美少女并无二致的身体感兴趣并不奇怪，而“精灵”却也对士兵的粗暴行为表现出少女般的排斥感，然而，她可能并不了解，这样的动作却恰恰会激起士兵们本能的征服意识。
　　三名列兵的动作如同野兽一般粗暴，而精灵的反抗或许正是他们乐趣的一部分。
　　林克觉得有必要制止下署的行为，当然并不是因为对这名精灵抱有同情的缘故。如果在这个时间还做这种事情的话，势必会影响到明天行动中的精神集中程度，那样他们很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但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林克知道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三名士兵几乎同时双腿跪倒，朝着不同的方向趴了下去，与此同时，从鼻子和嘴里都流出鲜血，显然已经没救了。
　　林客反射般的后退了一大步。
　　“你做了什么？”
　　虽然嘴里这么问，不过其实他曾经在一次战斗中见过一名精灵使用一模一样的超能力，知道只要不和她的身体有接触就不会有危险。不过，看这名精灵的样子，似乎也已经不可能再释放一次这种致命的超能力或是其它的“魔法”了。
　　那名精灵突然也跪下来，两只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的拼命吸气，汗水虚脱一般的从脸上滑落到地面，她面前的地马上就被沁透了一大片。
　　既然是药物，偶尔也会出现对M13有特别抗性的体质，眼前这名精灵恐怕就是这种情况。不过，即便是如此，刚才勉强的使用“魔法”，还是给她的身体带来了难以承受的负荷。
　　即便如此，林克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手中的步枪已经打开了保险，枪口对准了那名精灵的头部。
　　“待在那里，不要动！”
　　精灵想要站起来，被林克喝止了。她半蹲着举起手来，但倘若M—13对她确实连一点效果都没有的话，只是这样并不代表林克自己就没有危险了。
　　“我只是自卫，即使这样你也要杀死我吗？”
　　若是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她的行为确实属于正当防卫。不过，如果是人类的少女，恐怕没有谁可以让三名大汉在一瞬间齐刷刷的倒下来。
　　“别乱动，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自己走到宪兵营去！”
　　“如果我拒绝呢？”
听音色确实和少女并无二致，但精灵的语调却异常冷漠。她不顾警告站直了身体，动作利落得像是奥运体操冠军一般，如果光看外表，林克真的很难相信她会是那么可怕的敌人。
　　现在林克有两个选择，或者开枪立刻射杀那名精灵，或者通知宪兵等他们过来处理这件事情，但无论选择哪种方法，这名精灵总归是难逃一死。人类的法律标准并不适用于其他种族，就算她再怎么强调自己是正当防卫也无济于事。
　　远处宪兵队巡逻车的引擎声已经清晰可闻，已经到了他们早上例行巡逻的时候。精灵突然跑到了林克的面前，轻柔的发丝掠过了林克的面颊，尽管差一点就扣动了扳机，但林克毕竟还是因为大脑中突然一闪而过的念头而迟疑了一瞬。
　　“你能救我吗？”
　　即使是求救的时候，精灵的语气依然没有融入任何感情，或许这就是她们那个种族的表达方式。

在军营中发现了三名列兵的尸体，宪兵队为此拉响了警报，结果在调查中又发现从战俘营逃走了一名精灵，看来两件事情很有可能会有关系。
　　尽管逃跑的精灵很有可能已经逃出军营，但包括林克在内，和死者同一个营区的士兵和军官还是接受了例行问询，结果是一无所获。由于没有任何线索，宪兵队也只好以推断的结果暂时结案。
　　这样不了了之的案件并不少见，暂时只要不被那些好事的新闻记者曝了光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倘若军事行动不利的话，这些卷宗或许会在战后被重新翻出来成为某个替罪羔羊的罪证。不过，看现在的战局，这个事件定然会在庆功会后被忘得一干二净。
　　……
　　当林克回到自己帐篷里面的时候，那名精灵已经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面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刚才消耗太大的缘故吧，她睡得很熟，甚至没有发觉林克已经回来了。
她的面孔确实很美，当然那是以人类的审美标准而言。林克并不懂得分辨精灵的美丑，但她似乎比自己见过的其他精灵更加动人，不过，那恐怕是因为自己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仔细观察一名精灵的缘故。
　　更何况，除了真刀真枪的拼杀，还真是从没有看见过精灵这么静静睡着的样子，说不定自己是第一个能这么做的人类吧。
　　精灵忽然醒来，M—13的效果仍旧存在，她依然给人一种相当疲惫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
　　“WX—13452”
这种名字让人味同嚼蜡，林克也索然的咧了咧嘴。
　　“不过，你也可以叫我艾莉卡。”
　　这个就容易让人接受的多了，林克立刻就把前面那一串字母和数字赶出了大脑。
　　“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解毒剂，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可能逃得出去。”
　　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艾莉卡的脸上，除了因为M13造成的倦怠之外，依然冰冷的像一尊雕塑一般。至少也应该对冒着被送上军事法庭危险而救了她一命的恩人表示感谢吧，倘若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她的个性实在是很不可爱。
　　“这不可能！”
林克断然加以拒绝。本来因为在那个时候，鬼使神差的把她藏进自己的帐篷，现在就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后悔了。如果再去盗窃禁药的话，说不定到时候自己会和这名叫艾莉卡的精灵一起被处决掉。
　　况且，如果让她恢复了能力，自己甚至这个兵营里的所有士兵，就都有危险了。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我交给你们的宪兵好了。”
　　“解毒剂绝对不可以，但是我也许可以帮助你离开这里。”
　　艾莉卡因为林克的话稍显出惊讶的神色，这是林克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不过说起来，她吃惊的样子和普通的少女相比，也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

　　“悍马”牌军用吉普奔驰在北极圈内苔原上的感觉，如果不亲身体验是绝对无法想象得出来的，尽管没有车顶，寒风却也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凛冽，略微起伏的柔软地面造成的颠簸感，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一种特别的享受。
过于宽大的军服穿在艾莉卡那纤细的身躯上，实在是很不合身。尤其是那顶钢盔，几乎要把眼睛全部遮住了。所以刚走了一阵子，艾莉卡就把它取下来，任凭那头已经染成了咖啡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散着。
　　林克当然不会有什么染发剂，所以只好使用了给战车涂装的迷彩颜料。尽管艾莉卡对那种味道相当厌恶，而且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办法洗掉，但在那种状况下，也唯有忍耐了。
　　为了保险起见，林克特地绕了一点弯路，从临隔部队的战区向图马斯基地接近着。说起来，最近的战局异常平稳，双方一直在对峙着，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
　　“你的同伴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艾莉卡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林克，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在心中压抑了很久似的。
在向前面走一点，就要到精灵们控制的区域了，如果想亲手替他们三个报仇，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们做那种事，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不肯定。”
　　并非完全是实话实说，林克的脸上，划过了一丝逃避似的表情，艾莉卡对此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突然从后方传来了急促的鸣枪声，林克回过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三辆同类型的军用吉普跟在了他们后面，那是属于宪兵的巡逻车。
　　如果就这么径直开到了“精灵”的控制区，林克的行为就等于是叛变。宪兵发现了这辆正在进行着异常行动的吉普，所以跟上来鸣枪示意，他们倒并不是因为知道了艾莉卡的事情才追上来的。
　　艾莉卡突然从后车座上站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也许我还有再来一次的力量。”
　　“不要胡来！”
　　林克不禁大喊了起来，同时突然向左侧猛打方向盘，站立不稳的艾莉卡一下子又跌回到了座位上。
　　“低头！”
　　林克一边喊，一边用手把艾莉卡的头按了下去，就在下一个瞬间，他们前方的强化车窗，被一排20毫米口径的子弹打成了碎片。
　　“为什么阻着我！”
　　“他们是我的同伴！”
　　“他们有把你当作同伴吗？”
　　像是印证艾莉卡的话一般，子弹再度呼啸着击穿了车身的钢板。倘若叛逃就一定格杀勿论，军规往往简单到野蛮的程度。
　　吉普车似乎已经失去了动力，只是凭借着惯性在苔原上滑行着，这样下去根本就不可能跑得了，艾莉卡突然喊起来：
　　“抱住我！”
　　“什么？”
　　“我叫你抱住我的腰！”
　　艾莉卡的语调中突然融入了急迫的情绪，林克不由自主地照着她说的话去做。失去了司机的吉普车在苔原上继续前进了几十米才停下来，途中至少又承受了上百发子弹的袭击。
　　“怎么搞的？”
　　停下的残破吉普车上，居然是空无一人。在第二宪兵小队九名列兵十八只眼睛的注视之下，一名逃兵和一名很可能是经过化妆的精灵就这样凭空消失掉了了。虽然他们都很清楚精灵拥有超能力，但从没有任何一份资料表明，她们能够做到“时空转移”这种完全违背物理法则的事情。

　　就在一刹那间，林克突然坠入了一片黑暗，两眼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耳朵里还能听见宪兵们叫嚷的声音：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一定还在附近！”
　　“是谁，艾莉卡吗？”谁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但林克还是决定照着声音说的去做。
　　“是的，我是艾莉卡。”
　　“我们怎么了？”
　　“是‘拟态’，我们变成了和空气一样的无色无味的样子，他们现在看不到我们了。”
　　“拟态？”
　　拟态的典型代表是尺蠖和枯叶蝶——低等的昆虫类生物，没想到像精灵这样宣称比人类还要高等的生物居然也会使用这种方法度过危机。更奇怪的是，就算精灵们有什么样的超能力也好，至少林克在自己的前二十六年人生中，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把身体变成空气一般的能力。
　　或许是正在进行直接心灵沟通的缘故，艾莉卡似乎能洞悉林克所有的疑惑：
　　“生物在进化过程中的一切求生本能，都保存在遗传基因的深处，只虚要一个诱因，那些本能就会激发出来。”
　　“那就是你们精灵的超能力？”
　　“这是你们的说法，但那并不是什么‘超’能力。我们精灵能做到的，大多数你们人类也能做到。毕竟，在我们之下，你们是第二高等的生物。”
　　“你们是生物？”或许是那个“第二高等”的说法挫伤了林克的自尊心，那些自发的和被灌输的对精灵的敌意又被重新激起，“难道不是被制造出来的生化机器吗？对了，是被一个人类制造出来的生化机器！”
　　“无所谓，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果然是“精灵式”的冷静回答，可是语调中却像蕴含着某种情绪似的，可惜现在眼前是一片黑暗，否则，林克真想看看艾莉卡是不是仍然能保持那幅冷若冰霜的表情。
　　结果在下一个瞬间，艾莉卡那张远超过人类美丽极致的脸就重新出现在林克面前，只是苍白得仿佛透明了一般。
　　视力完全恢复，而那些宪兵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在徒劳的搜索了一阵之后，终于决定放弃了。面前，只有艾莉卡一人。
　　“林克……”
　　“艾莉卡，你怎么了？”
　　“我说过，我只剩下最后一次的力量……”
　　话音未落，艾莉卡的身体就径直着向前倾倒，林克一把扶住了她。艾莉卡的身体很轻，而且，臂弯中的触感告诉林克，她实在是比看上去还要纤细。

　　在精灵们向人类宣战之前，阿尔塔米拉洞窟就是旅游胜地。两万年前，欧洲人的祖先克罗马农人在那里留下了一些动物的壁画，而那些壁画，即使到了今天，也仍然被认为是艺术珍品。
　　战争初期，整个西班牙确实都是精灵控制的范围。然而，海岸线绵长的西班牙也是人类最早收复的失地之一。精灵们无法抵御来自七支航母编队的强大火力，主动向内陆地区收缩。林克实在很难相信，图马斯教授的藏身地居然会选在这个地方。
　　“艾莉卡，真的是这里吗？”
　　“至少在当初是的，至于现在，我不能肯定。”
　　现在的艾莉卡，已经变成了一位有着黑色短发的少女，不过倘若是在人群之中，她那幅无法掩饰的美貌，迟早会暴露她的身份。
　　索性，或许抱有这样的想法很值得检讨一番，但还是只能说索性，因为战争，这里已经变成了个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林克之前从没有来过阿尔塔米拉洞窟，而艾莉卡看上去也并不比他强多少。事实上，从她那幅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样子看，她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说起来，自从她打扮成人类的样子之后，性格似乎也开始像是一名普通的少女了啊。
　　“艾莉卡，你真的来过这里么。”
　　“不，从来没有来过。”
　　回答的内容出人意料，但态度却仍旧平静如常。
　　“但是，你说过，图马斯教授应该是在这个地方的。”
　　M—13不愧是人类对抗精灵的一张王牌，力量比想象中还要强。那一次勉强使用“拟态”的超能，让艾莉卡的身体遭受了催毁性的破坏，尽管在清醒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但是，她每天可以活动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现在，已经仅仅可以维持四个小时左右。剩下的时间，就完全是处在昏睡的状态， 无论怎么叫也无法醒来。
　　按照艾莉卡自己的话说，就是距离“机能中止”的时刻为期不远了，虽然在说“机能”这个词的时候，她的态度多少带有一点赌气的味道，但看上去她能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从人类的角度，或许图马斯教授是个疯子，阿尔塔米拉洞窟就是不折不扣的万恶之所，但就精灵的立场，这里无疑就是他们的圣域。因此，艾莉卡希望在这里结束生命的心情，林克完全可以理解。
　　而且，林克的心中还隐隐约约的抱着一丝幻想，或许，图马斯教授有办法延续艾莉卡的生命。没有错，他是精灵这个新种族创造者，这对他完全不是问题。
　　所以，尽管弄不好连自己的生命也要搭上，林克还是决定陪艾莉卡一起来到这里。
　　“看，林克，快看那边！”
　　艾莉卡兴奋的指着洞窟的岩壁，在那里，有一幅公牛的壁画，那只公牛瞪着眼睛，栩栩如生，那就是著名的阿尔塔米拉野牛吧。
　　经管那是一幅出色的作品，以史前人类的造型能力，能够完成这样生动的壁画简直是个奇迹。然而，林克还是不敢相信艾莉卡竟然会为一幅壁画而激动成这样，她似乎一直是冷静而不善表达。而现在的艾莉卡，眼睛中却涌动着明亮的光辉，仿佛是她心中某个死寂的角落，因为这幅壁画而复活了一般。
　　艾莉卡伸手去摸那幅壁画，手掌刚一碰触到那只公牛，他居然开始发出了淡淡的蓝光。
　　接着，整个洞窟都好像浸入了某种液体一般。满眼都是液化了的水晶一般的景象，有些光线经过了无数次的折射，形成了数万千个细小的光斑，不停的向视界冲击而来，除了有点让人头晕的感觉之外，倒是异常绚烂的漂亮美景。
　　“这是……”
　　林克不禁去抓艾莉卡的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而艾莉卡却转过头，对林克微笑着，这是林克在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精灵的笑容。出乎意料的，自己竟然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艾莉卡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孩去对待了。
记得在陆战队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重复默诵多遍的“战场守则”中，第一条就是：绝不要碰触精灵的身体。
　　“停下来！快停下来！”
　　严厉的警告声几乎是从所有的方向压迫过来，接着声音的主人也出现了，无数的细小光斑开始聚集，凝成人形，让后光度骤然减弱，色彩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那副面孔任谁也不会认错，是图马斯教授没错。
　　“停下来！她是你的敌人！”
　　原以为图马斯教授警告的对象是艾莉卡，然而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林克……
　　“没有错，她是你的敌人，不要放过她！”
　　图马斯用手指向了艾莉卡 ，艾莉卡也难掩惶恐的表情，对面的那个老者，自己一直是当作父亲般尊敬的，而从他的口里，现在竟说出自己是敌人这样的话来。
　　“你说什么？” 林克质问着，
　　“既然你到了这里，就让你看看真相吧……”
　　随着图马斯的声音，那幅画着阿尔塔米拉野牛的岩壁居然开始噗噗索索的剥落，这幅欧洲传世的艺术珍品在一瞬间化作了一堆碎屑，让人看了心痛不已。不过，林克并非是什么考古学者或是艺术家，更令他关注的，是壁画后面的东西。
　　在那里，掩藏着另一幅壁画，上面画着两幅骨架，人类的骨架，不，或许应该说是两幅类人生物的骨架……
是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
　　接着，这一幅壁画也开始剥落，出现了第三幅壁画……
　　那是一幅古人类战斗的场面，一名高个的人类用石斧敲碎了矮个的脑袋。
　　也许，是两个人类的种族正在进行战争的场面……
　　第四幅……
　　还是那两幅骨架，只是，在克罗马农人身旁，画着一个年轻壮健的男子。而在尼安德特人身旁的那名女子，模样像极了艾莉卡。
　　第五幅……
　　那是一个空心的圆圈，男子站在球的上方，而那个像精灵的女子，则站在圆圈的中间。
　　第六幅……
　　第七幅……

　　一幅幅触目惊心的图画在林克和艾莉卡眼前一闪而过，如一条银线般将一个残酷而又可怕的事实串联起来。
　　“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我叫做图马斯，不过，你也可以叫我‘绞杀者’。”
　　“绞杀者”这个词引发了林克的本能反感，刚才看到的那些可怕又有些恶心的场景惊涛骇浪般的冲击着他的意识。
“为什么？为什么做这种事情？”
　　“为什么？”从图马斯的口中，流出了轻蔑的语气，“因为这个地球是如此狭窄，统治地球的，只有人类一个种族就够了！
　　我们在地下发现了精灵这个种族仍然存在，他们拥有比人类更高的天赋，但对自己的历史一无所知，社会也远比人类单纯。但即使如此，她们的存在对人类依然是一个强大威胁。所以，我们利用他们的弱点，制造了图马斯，也就是你眼前的这个虚像，然后，想方设法让她们相信，自己是种被制造出来生物。”
　　“接下来呢？”
　　“我们通过图马斯，告诉他们自己比人类更优秀，给她们脆弱的优越感。但其实，他们天生的自卑早就在得知自己是人造生物的时候就种下了，他们因此而相信，只有消灭了人类，他们才有生存的空间。然而，这个种族现在还不够强大，现在和人类交战，灭亡的必定是她们自己。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无法让世界各国联合起来，统一对精灵采取绞杀的行动。单凭我们一国的力量，是根本无法消灭精灵的。我们的祖先克罗马农人战胜了尼安德特人，将自己推上了动物界的顶峰，为了生存，我们必须延续这种辉煌。”
　　“够了！够了！阴谋和杀戮算什么为了生存！”
　　林克发疯似的大叫着，拔出手枪来对着图马斯扣动了扳机。然而，子弹却径直穿越而过，打在了后面的岩壁上。
“没有用的，世界上根本没有图马斯这个人，所谓的图马斯，无非是一幅用电脑虚拟出来的图像罢了。”
“不会那样，不会那样的！”，从刚才开始，艾莉卡就一动不动，但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开始说话，语调依然是那贯有的平静，在那平静中，却带着任何激烈的语气都不具备的压迫感。
“不会？如果你觉得不会，就用你的眼睛，去证实自己种族的灭亡吧！”在名为图马斯的虚拟图像口中，吐露着露骨的恶意，“最后的总攻就在今天，用你的眼睛去证实吧，精灵。”
　　图马斯故意在“精灵”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那是一种近乎赤裸裸的挑衅。接着一幅画面在阿尔塔米拉洞窟的穹顶展开，在那里映着那仿佛巨大树冠般图马斯基地……
　　在那巨大的树冠上，到处都是滚滚的硝烟，数百架人类联军最先进的轰炸机疯狂的进行着地毯式的轰炸，坦克和火炮也在同时推进着，自开战以来，人类联军一直在使用最尖端的科技和精灵们对抗着，而在最后一刻，却还是把占据压倒性力量的常规火力推上了战场。
　　这就意味着这最后一战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戮。
　　不过，此时在战场上的，也并非只有常规火力，数百万比苍蝇还小的微型机器人在基地周围喷洒着M—13。而远在三万六千公里的高空的太空同步轨道上，七颗攻击卫星同时搜寻着目标，一旦发现精灵的踪影，它们就会使用那原为攻击战略设施而设计聚能射线，对哪怕是一个精灵实施秒杀。
　　这一切，都以分屏幕的形式在洞窑的穹顶显现，图马斯用像是在欣赏最完美的艺术品的眼光仰望着，满脸都是陶醉的神情。
　　精灵们在做着绝望的抵抗，她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已经不足以抵御人类联军的进攻。其中有几个手牵着手，利用魔法制造出防御的障蔽，但是转瞬间，数道聚能射线从天而降，顷刻间，地面上只剩下几具焦黑的尸体。
　　“不，不要！不要这样！”
　　艾莉卡双手紧按着胸口，接着，从她的身体上发出一道明亮的白光，白光贯穿了图马斯的身体，让图马斯重新变回了那一堆淡蓝色的光斑。
　　“没有用的。”图马斯再度凝聚成型，他转过头，用那种蔑视的眼光看着艾莉卡：“就算你能击碎图马斯也没有用，只要百分之一秒，新的图马斯就会被制造出来，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劝你还是少使用你的魔法吧，WX—13452，这样，或许你还能成为最后一个活在这个世上的精灵。”
　　“不！不要！不要这样！”
　　艾莉卡似乎要再次发动那种白光的进攻，林克去拉她的手腕，图马斯说的一点也不错，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因为身体机能衰竭而死去。更何况，即使真的能消灭图马斯，精灵们也不会因此而得救的。
　　“艾莉卡，冷静一点！”
　　“林克，一直拉着我的手好吗？”
　　艾莉卡突然站直了身体，她望着林克，让自己的手和林克紧紧的握在一起。
　　“艾莉卡……”
　　突然，林克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洞窑黑压压的穹顶，变成了一片蔚蓝色的天空，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越来越多，越来越远，转瞬间，花海就如同大海一般一望无涯。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世界？”
　　“世界？”
　　林克并不太明白艾莉卡的话，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在逐渐离开地面，越升越高，视野也越来越宽广，渐渐的……已经将整片花海包含其中，渐渐的……花海只能占据他一般的视野，另一半，则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我们去那里吧！”
　　随着艾莉卡的声音，林克的视野飞速的变换着，奇怪的是，他根本看不见艾莉卡，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看不到，只有视野在不断的变换着。
　　好一场惨烈的战争，困守基地的精灵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幸存的十几名精灵，拼死站在基地的门口，她们的身体放出淡黄色的光，这是身体超过了极限的征兆，显然，她们吸入了过量的M—13，已经无法自由的使用魔法了。
　　“结束了啊，同伴们，我们的任务结束了啊。”
　　依然是艾莉卡的声音，林克环视寻找着，却真的看不到她的身影。
　　像是回应着艾莉卡一样，精灵们都停止了动作，她们身体的轮廓逐渐模糊，变得有些像是图马斯那样的全息图像一般。
　　与此同时，真正的图马斯，那张恐怖的大脸也布满了整个天空。
　　“你们这些失败者！究竟还想做什么？”
　　声音仿佛是隆隆的雷声一般，不只是林克，在这个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应该能够听到这种声音，因为不只是精灵们，连人类的士兵也都一个个暂时忘记了战争，抬头仰望着天空。
　　“图马斯教授，或者叫做‘绞杀者’，你们犯了个错误啊。”
　　“你说什么？”
　　“我们是想不起自己历史，然而，这些过去的记忆一直深锁在我们的基因当中啊。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们的祖先尼安德特人并不是忘却了过去，而是故意把这种记忆封存，等待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时候。”
　　“……”
　　“我们的祖先，活下来数量实在是太少了，这样下去，只要几代，就会爆发足以灭绝种族的遗传病，事实上，你们的祖先克罗马农人已经完成了‘绞杀’，尼安德特人在远古的时代，就已经注定是灭亡了。”
　　从刚才开始，图马斯就仿佛进入了滞态，没有任何反应了，电脑和人类不同，即使是超级电脑也无法跳过逻辑的错误。于是，在静得可怕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艾莉卡一个人的声音。
　　“我们的祖先，尼安德特人，从所有幸存的人当中，挑选出最优秀的一名，用复制的方法繁衍了‘精灵’，用你们的话来说，也可以叫做‘克隆’。”
　　“我不明白，艾莉卡，如果你们的祖先有克隆的技术，为什么你们还会灭亡，难道不能一直用克隆来维持你们种族的繁衍吗？”
　　林克问着，艾莉卡平静的作出了回答：
　　“一直克隆下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基因库只有一直不断的重组才能够不断丰富，那样才能够进化，尼安德特人或者说是‘精灵’已经失去了这种进化的可能……林克，你说的对，我们‘精灵’并不是真正的生物，我们和图马斯一样，是为了传达某种信息的存在，你可以叫我们‘传达者’。”
　　“不！不是的！”
　　林克拼命的否认着，他忽然感到眼前出现了什么东西，虽然看不到艾丽卡的脸，但他似乎觉得他在轻轻的微笑着。
　　“谢谢你，林克，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我还是很高兴有人承认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的使命就要结束了。”艾莉卡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们注定是被一个新的种族灭亡，而见证我们灭亡的种族，也将会因此收到我们的祖先尼安德特人传达给他们的信息。”
　　战场上已经听不到一分一毫的枪炮声，人类完全停止了进攻。而精灵们的身体，外形已经越来越模糊，仿佛是雾气凝结而成的一般。
　　“不能停止！绞杀！绞杀！”
　　超级电脑图马斯突然从滞态中恢复了行动，那张漫布了大半个天空的大脸，仿佛是阴云一般。
　　“电脑程式无法改变自己的基础，不过我们消失了，你的程序也会停止运作吧，‘绞杀者’或者是图马斯教授，你已经可以休息了……”从艾莉卡的语调中，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憎恨情绪的存在。就在同时，她那娇小而美丽到了极致的身形又出现在了半空中，而这，却是她的身影最后一次映在林克的眼眸之中了。
　　艾莉卡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她张开双臂，去拥抱那巨大的绞杀者……

　　在那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林克失去了意识，当他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阿尔塔米拉洞窟那漆黑一片的穹顶。艾莉卡已经消失不见，但在手掌之中，却还清晰地留着那种触感和热度。
　　“艾莉卡……”
　　林克记得，她说过，见证了精灵灭亡的人，会接受到她们的祖先尼安德特人传达的信息。然而，林克什么也没有感到，自己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失去艾莉卡这一件事情之外。
　　难道，连她们最后想要留下的东西也失败了吗？
　　突然，那幅壁画再一次的剥落，出现了最后一幅壁画：
　　那是一个双螺旋的基因图样，和一幅精灵同人类手牵着手的画像。
　　……
　　原来，艾莉卡之前已经把这个信息传达给了林克，怪不得他现在什么也没有感到。
　　只是，既然可以这样，艾莉卡她们的命运真的非要这样结束不可吗？

　　和蜉蝣或是恐龙不一样的是，人类会思考自己的未来。或许在某一时刻会迷失了方向，但只要平等的对待自然，对待别的生命，与万物和谐的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人类就不会被任何物种代替和征服，直到从生理到心智，都真正走向进化的那一天。
　　或许，在下一个更高等的物种的基因深处，会记录下这样一种求生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