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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之境>传说殿堂>原创集锦>红绡


宅下怪谈系列之
红  绡

井上三尺


沈白阳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所以听到有人聘刺客要暗杀他时,非但不害怕,反而心中窃喜。他对人说:我生平虽然杀人甚多,可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既然如此,干嘛要把宵小之辈恫吓的话放在心上?每天照旧的喝酒睡觉,办理公事。当真安之若素。人们一面赞他有胆色,一面不禁要替他担忧。

从人私下曾荐言,打算多派几名侍卫,日夜轮值,以防不测。沈部尉觉得大谬不然。就算能防得了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莫非还能防得住一辈子?所以左右荐言,一概不纳。不仅如此,还把以往的跟从人等都摈退。独自在府上等人来杀。

他这种行为,无异于找死了。

沈部尉既然存了这决心,一切身外事皆淡然处之。每天坐在天井里,对着满亭芳草小酌,早也等,晚也等。从夏末等到立秋,及至日近凛冬,却连刺客的影子都没看到。大家议论纷纷,觉得对方大概忌惮部尉的威名,不敢前来行刺。沈白阳不免大大失望。

待到瑞雪初降,他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因为这个时节,江北散居的羌人会过水劫粮。每月里多少总有个两三趟。人数虽不多,但素行不端,与流寇相若。百姓恨之入骨。沈白阳自从贬谪到此后,几度平匪,未敢稍事懈怠。

他带领兵丁,溯游而上,中途两次逢敌。不过是些衣不蔽体的贼寇,杀之即散。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近南广郡。看看日已西沉,大雪纷飞,部尉便令在道旁的城隍庙内安顿下来。打算将就一宿,明早上路。

他们在殿上生火做饭。兵丁们兴高采烈,拿出皮酒壶,吆三喝五,痛饮起来。没多大功夫,除开当值守夜的外,其他人横七竖八睡了满地。沈白阳的酒意大约将足七八分,不禁也有些醺醺然。

沈部尉以手支额,眼皮愈加沉重。两眼盯着那盏灯烛,只觉它的影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暗。窗外一阵风过,不由打了几个冷战。那寒风来得古怪,定睛看时,仿佛实有影迹。像是条细细的灰蓝色河流,从天上泻到案前。灰雾中浮着一叶扁舟,拇指大小,桨橹桅帆,一应俱全。

部尉心想:我这该是在做梦罢。小船打了三个盘旋,再不动弹。似乎有女子嗓音在他耳畔细声细气的说道:“久候尊驾已多日,请登舟一观。”

他心神一阵恍惚。转眼间,指甲盖大的小木船变得如同寻常船只。那风雾亦化做天河,蜿蜒如蛇。银浪拍岸声,径自不止。

沈白阳四下环顾,见不到人影,也不知这是什么所在。他好奇心起,提足登舟。帆船便似有人掌舵般,顺风疾驰。再过片刻,城隍小庙缩做夜色下的光点,很快就看不到了。

江河上蒹葭苍苍,两岸群山绵延。部尉不由得心旷神怡。行将约有一里路,水势趋缓,船也慢下来。前头茫茫一片暗赤。原来大朵睡莲开在浪上,随波轻摆,妖冶动人。舟行花中,犹如无数美人顾盼生姿。愈走向前,花朵愈加密集。到最后,几不见水,奇香萦绕,犹如天上人间。

正赞叹,忽然头上一暗。原来是座桥梁横贯两岸。桥洞内月色昏晦,小船停在中间,纹丝不动。沈部尉向左右望去,除了雨林般茂盛的莲花,什么也看不到。可是,青锋宝剑却在鞘里嗡鸣。这男人久历沙场,嗅出了伺伏在侧的杀机。他手按剑柄,小心翼翼昂起头颅。

那个女人,脊梁紧贴顶端穹隆,像只蛰伏的蜥蜴。她眼睛惊人的美,眨也不眨,目光凌厉。除此以外,脸上其他部分,被一块红巾蒙住。肌肤泛出霜雪似的光泽。仿佛黑暗忽然吐出的一具艳尸。

沈部尉怔了怔。就在这疏神瞬间,那女人松开手,朝他坠落下来。两人翻身落水。沈白阳只觉腰上疼痛。血迹自肋下渗出。他拿眼睛一找,刺客身法灵便,已经匿了影迹。男人蓦然回头,寒光闪闪的匕首对面递来。

他人在水内,躲闪不及,挥剑相抵,这才险险避开。女人犹如水蛇,一击不中,即刻退却。他水性平平,想追也追不上。部尉明知在水内不能胜她,浮上河面,想要游向岸边。可是,他手里还提着宝剑,又要提防暗算,要泅水就难得多了。何况莲花林立,简直举步维艰。

一个浪头打来,他给急流荡开。水下浮出几点白沫,那女子破水而出,一刀斩中他手腕。沈白阳手背上血如泉涌,宝剑“咕咚”沉入河底。眼看匕首朝着咽喉刺来,部尉甚至都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银光刹然而止。刺客惊愕得睁大了眼睛,紧握住自己的武器,双手微微颤抖。原本沾染人血的匕首,此刻涓滴不染,发出呜咽。

“你生无可恋?”她突然问道。

沈部尉没想到刺客会问出这句话。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哪个都不吭声。过了会儿,女子说道,“我从来不杀求死的人。”

说完,她收起匕首,抬手一拍。男人一个激灵,直起身,发现灯花结了几寸长。原来是打了个盹。殿上兵丁已经响起鼾声,窗外大雪刚住。几点孤星挂在天际,好不寂寥。

他正要嘲笑自己的荒唐时,却骤然变色。手背上割痕犹在,隐隐做痛。部尉俯首一看,果然肋下也有刀伤。

现在,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事。



及至第二日拔营,部尉还有些神思不属。被刺的事,他对任何人都未曾透露。既不愿意别人大惊小怪,也不愿以鬼神之说惑乱人心。更有可能,部尉对刺客实在好奇。没准心里还在暗暗希望人家再度来访。

第二天,第三天,连第四天也过去了。沈部尉带领他的手下们在长江沿岸驱赶蛮夷人。卧冰饮雪,风餐露宿。途中碰到了几次顽强抵抗。确定朱提周遭不会再受流寇骚扰后,才下令打道回府。那个女杀手却始终没出现。沈白阳想:也许她决定放弃行动,也许她还在等待时机。

眼看回程越来越短。部尉却不像往常那样轻松。他的失望之情越来越重。这天夜里,他们歇在一个破落的小村庄中,栖身在废弃的粮仓内。虽然屋顶不至于漏雪。但沈白阳躺下后怎么都无法入睡。他翻个身,正好看见一双女人赤裸的脚。部尉深吸口气,沿着美妙曲线向上瞧。那个刺客背向月光,站在跟前,身体不着寸缕。唯独脸上还蒙有红纱。她右手挈匕首,似乎毫不羞怯。两只锐利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个男人。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审视猎物。

他想尽量不去注意人家的裸体。可仍然看了个一干二净。这次离得近,沈白阳觉得她有可能是名胡人。胡女与汉女的区别,就像白菜和萝卜一样明显。

部尉裤裆里热烘烘的,他低声问道,“你的衣服呢?”

女人并起双腿,席地而坐(其实就是跪)。将武器端正的放在大腿上。她掸掸还在滴水的头发,道:“都湿了,不能穿。”

沈白阳奇怪的是,她一丝不挂竟然不会被冻昏。刺客即刻又道,“我不冷,这是脱窍之术。我的身体正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睡觉呢。所以,如果你要叫醒别人那也没用。因为没人看得到我。”

其实,部尉根本就不打算让其他人介入。他很客气地说道:“如果你要杀我,请问能不能告诉我是谁聘了你?”

“不能。保密是一个刺客最起码的职责。”

沈白阳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动手罢。”

刺客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今天不是来杀你的,而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觉得活着很没意思?如果你渴求死亡,那我不能杀你。我只杀那些对生命还有眷恋的人。”

沈部尉沉吟良久,才回答:“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我确实觉得活着没意思。”

“明白了。”她站起身来,果断的说,“我会让你改变想法。”



总之,沈白阳就是这样认识了红绡。之后过了一年,她始终也没有能够杀掉部尉。沈部尉不见得每日都会撞到她。有时候天天都在,有时候两三个月没有踪影。女人行迹诡秘,幸好别人都看不见她,否则简直不好解释。他们之间交谈不多。从只言片语中,沈白阳知道,红绡消失时是在别处杀人。杀完人,才会再度出现。

偶尔,部尉会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刺客摇头不语。要不就说时候没到。等时候到了,他自然会知道。

有一次,红绡在他卧室里,上下左右打量个不停。家具已经十分破旧。部尉月奉不多,除开喝酒吃饭添置冬衣,几乎剩不下多少零头。作为一个男人,在这边陲之地。如果连下馆子和上窑子的钱都没有,生活是很悲惨的。沈白阳从前也曾有过风光的日子。如今潦倒若此,情何以堪?刺客想到这里,有了主意。

入夜,女人来到床前将他拍醒,说道:“跟我来,今晚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他稀里糊涂爬起身,未及询问,便被领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城郭,行色匆匆。约莫走出半里地,沈白阳惊奇地发现,雪地上连一只脚印都没落下。他方才明白,中了红绡的脱窍术。这时女刺客,黑衫劲装,颊上披纱。她身法灵便,速度奇快。几次都把部尉给甩出老远。男人全神贯注才能赶上。

从官道岔下去,几乎没有道路。四面莽原,离着城镇已经甚远。又走了半个对时,行人渐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全都健步如飞,一闪而没。部尉十分纳闷,这月黑风高的,怎会多出许多人来?

过了会儿,前头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定睛一瞧,是座庙宇。里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赶场的人熙熙攘攘,都向内奔去。红绡放慢脚步,对他沉声道:“等会儿到了里头,看我眼色行事。”

庙宇画栋雕梁,相当气派。殿上点起上千盏长明灯,灿若繁星。两只青脸夜叉,各执刀戟,对来往之人详加盘查。查到他们俩,只看了女刺客一眼,就放行。

部尉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所在?”

“今天是独角鬼王的寿辰,他们都是前来道贺的野鬼。”

沈白阳还待要问。女人却摆摆手,示意他噤声。神龛上果然坐着一只面如黑炭的妖怪。它须发靛蓝,血盆大口,两只黄澄澄的瞳孔,不怒自威。嗓门胜似洪钟,说起话来,震得屋宇摇摇欲坠。鬼王持巨觥,连饮三盏。然后走下殿来,向来客一一敬酒。

宾客争相献媚讨好,阿谀之词不绝于耳。那妖怪饮得兴起,不觉脚步踉跄,有了几分醉意。敬到部尉面前,忽然皱眉,鼻子伸到边上闻了闻,喝道:“这人身上怎么有生人味道?”

群妖闻言,侧目而视。沈白阳未曾答言,怔了一怔。红绡机变最快,将他手一拉,笑道:“他新死不久,身上尚有几分人气。你可不要见怪。”

怪物狐疑之色顿释,哈哈大笑。三人对饮而尽。没多大功夫,它就撇下他们,招呼别人去了。部尉心道好险,连一向处变不惊的女人也暗自松口气。鬼王酒量很好,一轮下来,酒到杯干。像个装不满的大酒瓮般。那酒色泽鲜红,味道甘美。只是红绡不准他多喝。

这一晚,闹到午夜方才散场。或许是因为饮得太多,大鬼小鬼皆沉沉睡去。独角鬼则独卧神龛上,以手支颔,打起呼噜。显然睡得十分香甜。原本假寐的刺客,忽然跃起,蹑手蹑脚绕到它背后。

她对沈白阳打了个手势。抬起右手做刀的形状,在鬼王脖子后头虚斩下去。部尉大吃一惊,没明白她何故如此。红绡瞪了他一眼,那意思似在说:快点动手,机不可失!

他只好拔出青锋剑,略一凝神,朝怪物后颈猛然挥下。只听“咦呀”一声厉号,首级应手而断,滚落堂下。这下可好,把睡着的精怪全都惊醒。顿时,飞天夜叉怒吼着冲了过来。

红绡一抬皓腕,匹练般的白光自袖子里飞出。霹雳惊雷,如同打闪。群鬼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物事,皆不敢缨其锋芒。顷刻之间,作鸟兽散,走个精光。女子望空招招手,那匕首便乖乖飞回来。她朝怪物的尸体冷冷喝道,“还不出来!”

腔子倒在尘埃,咕咚咕咚望外冒血。被砍断的脖子内,嗖的蹦出一个人。他跳在地下,缩做一团,害怕得直发抖。原来是个黄衣黄裤的小男孩儿。刺客道,“你走前头,带我们过去。”

小孩子颇不愿意。可是一看见匕首,又吓得魂飞胆裂。他委委屈屈起身向外走。走到后庭当间,有棵参天雪松。幼童立于树下,转眼消失无踪。红绡微微点头,用刀在树上做下记号。她说道,“明天你在这里挖,下面藏了宝贝。”

她没有撒谎。第二天,沈白阳在树下果真挖出满满一箱黄金。



金叶子约有百两之多。部尉却没有表示出丝毫欣喜。

“难道不喜欢?”女人问道。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只是,这东西还不能让我高兴。”

“什么能让你高兴?”

“我也不知道。”

红绡明白,要想了解此人的想法,还得做得更多才行。



沈白阳并非一开始就是部尉。在淝水之战中,也曾随同刘牢之将军,奇袭前秦军队,立下战功。后来官封戎已校尉。因为受到同僚排挤,职衔一降再降。最后在这边荒之地,做个小小的部尉。这还是看在昔日有功。如若不然,只怕境遇更糟。从前与他出营入伍的杨铮,与南广刺史结交,攀附权贵。现在有钱有势,颇受恩宠。两人的遭际,不啻天渊之别。

部尉心里清楚得很。论武艺,讲韬略,行兵打仗,马上步下,杨铮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他们两人素来不睦。沈白阳鄙夷他的为人,杨铮则妒嫉对手的本事。要不是江北有氐人和羌人虎视眈眈,俩人没准早已兵戎相见。

今年冬天,气候比往年都要恶劣。蛮夷的行动也诡秘得多。往往赶走一群,又来一群。他们在对岸呆的时间长了,渐渐学得精通水势。见到晋军,并不正面交锋。不是侧翼突袭,就是绕着走,十分难缠。沈白阳听人提到,羌人有名匪首,叫做雷代,颇受族人拥戴。流寇皆唯其马首是瞻。凡是他到过的地方都夷为平地。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百姓闻之丧胆。

没过多久,沈白阳就亲自领教到雷代的破坏力。村庄满目疮痍,尸骨累累。男人死得一个不剩。女人全部掠走,充做“两脚羊”。只怕冬日将尽时,就会吃个精光。部尉已经尽己所能赶过来,到底还是迟了半天。

蛮夷人尚未去远。在这个与下个村庄之间,约莫两日路程。如果策马追赶,天黑之前或能赶上。沈部尉权衡再三,觉得假如放任不管,总不像话。何况背后还时时有人奏参。所以,哪怕明知有险,依然硬着头皮追击。倘若追不到也罢了,真的追上,免不了途中一场恶战。

贼寇的踪迹倒不难辨认。自西向东,雪地被踩得稀烂。沈部尉虽然心中惴惴不安,却不失谨慎。他拢住鞍缰,四下一看,东西南北或有山峦,或有土岗。只中间这块地方下陷。男人心道要糟,地势不利,是个藏贼的所在。

他刚转念,就听远处一声尖锐的哨音。响箭自岗后飞出,“扑哧”插在脚下。坐骑受惊,打个响鼻。高地上黑压压一片人脑袋,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头拨弩箭射中数十人,翻身落马。他们回过神来,这是中了人家的埋伏。

部尉别无选择,拔出青锋,拨转马头,率众突围。蛮夷人的呐喊盖住风啸。箭如落雨般从头上坠下。痛骂、哀号和咆哮,不绝于耳。血雾很快便在广袤的大地上蔓延。

他也在喊叫,纵马朝敌人踩过去。部尉的冲锋实在彪悍,于防线上撕开一道缺口。几名羌人忙不迭向左右闪避。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跑得略微慢了那么一慢。

沈白阳一勾身,一舒臂,割断他的咽喉。那少年还浑然不觉,兀自跑几步,才刹住脚,重重倒下。

这场仗打得真够呛,从下午直战到晚上。两边谁也没能讨着便宜。羌人胜在早有准备,人多势众。兵丁人数虽寡,好在训练有素,一时却也不会败退。两边僵持对垒。部尉的人马被围在坡谷之下。

蛮夷人学了个乖,在四面八方扎下营寨。及至入夜,岗上可见团团篝火。没多大功夫,食物的香味就顺风飘来。闻到这味道,兵士们都大咽口水。他们带的干粮不多,又不像敌人,刚刚劫夺过村庄,给养充足。这样耗下去,可不是办法。

第一天晚上再度降雪,活活冻死两个伤兵。知道这件事后,大家似乎有点气馁。他们仍把希望放在部尉身上。期待他想出解困的方法来。沈白阳悄悄叫来自己的随从,交给他一份书信,吩咐道:“你趁夜色溜出去。上了大路后,直奔南广郡,将这封信呈给徐刺史。请他即刻驰援,不得有误。”

那人走后,又过三天,音讯全无。沈部尉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等到第七日,所有能吃的已经全都吃光(包括马)。之前受伤的人,也死得差不多。就算羌人不来打,用不了几天,他们自己可能也就饿毙在荒野之中。尤其最近,部尉觉得,手下人瞧见他时,眼神都古怪得紧。他们一接触到他的目光时,便赶紧避开,仿佛做过什么亏心事。

好在报信人终于跑了回来。他没有带来援军。

“刺……刺史说,……他守城要紧,职责所在,不能擅自调兵,请……请您好自为之。”

沈白阳暴跳如雷,像只受伤的老虎般挥了几下拳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愤怒。

杨铮想要他死!一定是他怂恿南广刺史徐文麟袖手旁观。

那信使又道,“小的回来时,被他们给逮个正着。那……那雷代让我给您带个话……”

“什么话?”

“他……他说,”那人缩了缩脖子,垂下眼帘,“只要您愿意交出首级,其他人若肯缴械投降,一律免死。如若不然,明日太阳下山前,他们就要进攻。”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部尉,等他示下。沈白阳手心一冷,项上即刻有种餐刀的痛楚。他艰难的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部尉真打算把脑袋交出去?即便这么做,蛮夷的许诺又岂可尽信?假如他死了,别人仍然不能得救怎么办?虽然所有人都不抱期望,可谁也没有阻止沈部尉叫人牵来自己的马(也是唯一一匹幸免于难的马)。

夕阳向茫茫雪原投下一抹残红。他对良驹耳语几句,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朝敌营奔去。



马蹄“得哒、得哒”踏在冰上。它仿佛晓得主人的打算,走得慢慢腾腾。无论怎么催促,都不肯加快步伐。

沈部尉放眼望去,前方一片耀眼的白。雪地反射的光芒,让他无法估量敌人所在。他们是否看见了他?男人摸到腰上宝剑,心里琢磨:突然冲上去和先诈降再动手,怎么干能多杀几人。总而言之,束手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天空暗得很快。他眨眨眼,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这莽原中竟然有个孑立的人影。及至走到近处,那人张开双臂,直挺挺挡在马前。马儿人立起来,长嘶不已,几没将部尉掀翻。

“你怎么在这儿?”他盯着红绡,惊异不已。

“不能去。”刺客微微摇头,说道。“去就是死。”

“闪开——”

女人当然不会乖乖听话。她眼角弯做新月,忽然温柔的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沈白阳腕子上绑了根头发丝粗细的红线。另一头系着红绡。假如不是有绳子连在一块儿,他们谁也看不到谁。刺客方才吹到身上的银粉,掉在头颈中,微微发痒,很不好受。地下两对蜿蜒的脚印,悄无声息遁入敌营。

过了会儿,一阵肉香味钻入鼻子。部尉从哨兵眼皮底下溜走,也没有被发现。他们大模大样,钻进行营。那些流寇像被施过障眼法般,毫无知觉。俩人走走停停,不交一言。绕过东边的岗哨,再向里,几只帐篷搭在右侧。沈部尉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只见不住的有人进进出出,里头传来女人的凄厉尖叫。他心中一震,差点忘了自己身临险地,便要拔剑上前。却感到有人在头里一拦,红绡附在耳畔悄悄说道,“还不到时候。”

男人按下杀机,伺伏于侧。帐篷里羌人呼喝了一阵,揪出名不足双十年华的少女。那女孩儿脸色奇惨,吓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的大叫。似是求饶,又似在喊人搭救。贼人哪管那些,如同捆牲口般放倒,拖起就走,一路拖曳,旁观人众竟纷纷拍手叫好,倒仿佛是件悦人的喜事。

部尉和刺客尾随其后,直至雷代帐下。匪人扒掉她衣裙,赤身裸体绑在木桩之上。上头坐着一人,黑紫面庞,一目眇。然则,剩下的那只,瞳做焦黄,仿佛鹫目一般。身着麻布长衫,羊皮坎肩,束条烂银腰带,肋下配刀,威风凛凛,颇有气势。他手执大觥,复饮烈酒。见那女子肌肤白嫩姣好,眉目俏丽,更加露出兴奋神色来。原来正在帐门处,柴薪熊熊,一口大锅架在上边,里头水已烧滚,不住冒着气泡。他向旁边刀斧手递个眼色。从人得令,操刀走向绝望哀告的女子。

沈白阳明知再晚半刻,少女就要有开膛剖腹之祸。他拔出剑来,红绡见势不妙,在其手上轻轻一按。“你若救她,就杀不了雷代。”

杀不了雷代,谁也不用打算能活得了。

但,部尉管不了那么多。他大喝一声,劈在郐子手没有防备的后心上。那人应声而倒。

红绡不能制止,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做为一个刺客,她大概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沈白阳就是不能袖手旁观?

匪首大吃一惊,从座位上暴跳起来。大家不明究里,这汉子怎么突然就趴下了呢?

雷代机警,即刻回手抽刀。但脖子后头一股冷冽的刺痛,顺肩胛直剐下来。他打个寒噤,朝前急扑几步。“刷”——那东西自后背狠狠插下去。匪首狂吼,两手一握,顺势望回一夺。仗自己力大猛悍,生生将青锋剑夺在手中。

剑甫离手,即刻显现。旁人看到他背上插了如此大个玩意,纷纷惊觉,吆喝拿贼。雷代喉头发热,一口污血喷出,无巧不巧正喷中潜在身边的部尉。他脸上沾血,红绡使的法术顿时便不能灵验。部尉身形既出,刀枪剑戟顷刻间招呼过来。

匪首踉跄几步,天旋地转。他晃了晃身躯,急怒攻心,咆哮一声:“拿住他!”说罢,摆刀就剁。雷代本来身量过大,行动不够便利。加上失血,未免手下捏不住准头。这刀下去,力气用得多了,身子朝前一倾。只觉有只无形的手,忽然在他背上一拍,不由自主栽向地面。

这简直就是把脖子白白送给对手。

说时迟,那时可真快!沈白阳反手勾住一名羌人脖子,另一只手拔出他腰中佩刀。“咯”的脆响,那人颈项已折,尸首落地。部尉拿眼睛一抹,手下正有颗毛扎扎的大脑袋。刀刃银光乍起,雷代结实黝黑的身躯直挺挺压扑在雪上。他张开嘴,仿佛还想嚷。黏稠腥臭的液体洒在白雪上,像净缎面料翻了缸酱汤。

其他人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首领死了。他们将部尉围在当间,叫这触目惊心的场景震慑住。沈白阳自己都没想到,这样容易便得手。他抹掉眼睛上的血,拔出尸身上的宝剑,吐了口吐沫。沈部尉直起脖子,想在临死前瞧瞧救起的少女。可惜,瞧不见。

男人左手持刀,右手持剑,两手平举。他的意思很明显:杀一个不算赔,杀两个就算赚,拉走多少是多少。

没人喜欢和亡命之徒对阵吧?

沈白阳后退一步,又退一步,退到帐篷内。人们也跟着紧逼两步,只不过没人抢先。部尉促起发难,刀剑交叉,砍向支撑帐篷的木桩。那木头本不甚粗,加上青锋宝剑又实在锋利,才两三下便歪倒。把他连同篷子内所有事物,全都罩住。

其他人一哄而上,挥刀乱砍。哪知却不是砍在肉上,反震得虎口发麻。定睛一看,不过是张板凳。

部尉猛地从后头破开布,蹦起身,杀得人措手不及。未提防的,中招倒地,血肉横飞。他们这才惊觉,纷纷调头。再往后,沈白阳可就捞不着便宜了。任他如何了得,也没有以一挡百的本事。二十多支长枪净望要命地方招呼。没多大功夫,部尉就气力不继,腿上着了一下。

他脚下发软,眼前发暗,耳朵嗡嗡做响,身子不由自主望下一跪。只见人影纷沓,兵戈一阵乱晃。沈部尉忍不住想:这回可真的该死了。

红绡离他仅一步之遥。刺客从怀里摸出一块绣花手绢,忽地抛在沈白阳头上。

嚣叫乍起,刺人鼓膜。一只灰羽红喙的夜枭冲天而起,飞到空中。哪里还有部尉人影?那大鸟脚上,隐约沾了血迹,盘旋两圈,向北飞去。匪徒这可没了主张。明明一个大活人,如何凭空的不见了呢?

还没有人搞明白,夜枭蓦然一个猛子,再从云中俯冲落地。攫起雷代首级,径自消失在夜空之中。



再过两天,大约就可以准备收尸善后。杨铮躺在塌上,怀里搂着第三个小妾,忍不住心花怒放。作为昔日有些交情的老友,场面上也要盖得过去。他不吝惜钱,来个风光大葬倒无妨。然后上表朝廷,嘉奖一下。只不过,老杨自己也清楚。给死人的嘉奖,连屁用都不顶。

沈白阳啊沈白阳,交友若此,你泉下有知,也该心满意足。

他净想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虽然雾重更深,却毫无倦意。这些年来,老杨头上似乎总有座瞧不见的山,隐隐压着脊梁骨。只要转念一想,就叫人喘不过气。今天,杨铮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如此爷们。从今往后,便扬眉吐气,哪个都不用放在眼内。

想了想,他忽然暴喝,把姬妾白白嫩嫩的娇躯望下一按,翻身坐起,格外龙精虎猛。谁知这回正干得兴起,外头却有人急报。杨校尉大不耐烦,吼道:“滚!什么事也等明早起来再说!”

那人却不走,坚持说有要事禀报,不听不成。杨校尉可谓火冒三丈,跳下床,一把揪起他衣襟,道:“说——”

“刺史大人让小人知会一声,您趁早过去府上看看。”

杨铮听出蹊跷,眼珠转了几转,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

“打朱提来剿匪的沈部尉现下刚到!他不但没死,而且还带来了匪首雷代的脑袋。”

听到这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不可能!”杨校尉气急败坏地吼道。

旁人见到老杨时,别过头去窃窃私语。他愈加有种大失面子后,生不如死的痛苦。校尉的心绪起伏不定,走到后堂,立在屏风边,踟躇不前。若是出去,岂非送上门给人折辱?

沈白阳的脸在灯火照耀下,倒很冷静。他手一抬,脑袋“砰”的掷到地下。徐文麟是个文官,哪见过这阵势,唬得看也没敢展眼看。旁边自有人细细验过,确是羌人贼寇的首级。徐刺史听罢,既惊且喜,表情也更和颜悦色。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大功一件!快将贼人首级拿出去,悬在城门之上示众。叫将士们也都看看。”

说罢他拿袍袖一挡,冲躲在暗处的杨铮努嘴示意。刺史故做喜色,说道:“沈部尉稍坐片刻,我即刻去写上奏的表章。圣上一向都为蛮夷屡犯我边境的事情烦恼。这次,你立下功劳,挫其锐气,必定会加官授爵。今天起,也不必再回朱提郡。索性在我这里少待几天。等上头的封赏下来,一并领过吧?”

他不等人做答,便命道,“沈部尉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座上客。你们打扫一间净室让他住下。早晚茶饭,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徐文麟前倨后恭,态度变得太快。沈白阳见他一副小人嘴脸,浑身不自在。正打算开口婉辞,不料对头却从后堂转出来。杨铮老着脸,洋洋不睬。部尉倒是一怔。

杨铮先向刺史行礼,打算讲几句场面话,把脸盖过去。沈部尉还没等他开口,上来便是一拳,撂翻在地。紧接着,劈里啪啦一通暴揍。杨铮本来本事不济,又没加防备,哪有还手余裕?待到被人劝开时,已经鼻青脸肿,模样狼狈。

沈白阳义愤填膺,“呸”了一口,喝道,“姓杨的,揍你揍得真他妈爽快!”

从道理讲,部尉是做错了。他这叫做以下犯上,论律足以治罪。可是现在沈白阳的境况今非昔比,转眼成了徐刺史跟前的红人。反倒是杨铮,不但没捞到便宜,而且大大失宠。他一连几天闭门称病,谢绝见客。第二天,杨校尉被人臭揍的事情在南广传了个遍。连平头百姓如今也知道,杨校尉的风光日子过到头了。那大名鼎鼎雷代的脑袋,高挂在正东门上,引来观者无数,议论纷纷。

“我听说那个姓沈的,丈二身量,膀阔三停。一只手能把石头劈开。大喝一声,如同打雷。刀光一闪,隔着一里地呢,人脑袋就得下来!”

“乱谈!这叫什么话?那不成妖怪了么?”

“不是妖怪,听说他是剑仙,习过方术。那天守着城门的哥儿俩亲眼看见他,从天上飞下来时是只鸟,一落地就变成人。还大模大样的叫人替他通风报信。”



沈白阳拒绝了徐文麟的邀请。在另一处僻静的别院住下。其余一应事由,均由刺史代为呈奏。部尉自己也认为,这次多半得官复原职。至于会不会追究杨铮的失职之罪,则另当别论。

部尉隔三差五会上东门去看望那颗孤零零的头颅。名字叫做雷代的脑袋,有种垂头丧气的憔悴。让人无法将它同从前杀人无算的匪徒联系起来。他面冲下,神色枯槁。虽然沈白阳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却能感到那颗脑袋在冲他笑。笑容极其不怀好意。

时候久了,他脸上长出蛆虫,唯一一只眼睛也被乌鸦叼走。起先,小孩子还会朝他扔石头,比谁打得准。后来,尸臭太浓,人人掩鼻。城头官儿赶紧起下,找地方挖坑埋掉。沈部尉以为,事情该到此为止,于是也离开城门口。他脑子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奇特想法:

如果我的脑袋被挂上去,会看见一片怎样的奇景呢?

女人对部尉说道:“我看你一点也不开心。”

他没做答,耸了耸肩。

红绡叹气,“人们喜欢的东西无非如此,要么钱,要么权,要么情爱。钱么,你不动心。权利,你就快有了。可你连笑都没有笑过一次。”

她俯下身,丰满的胸脯叮当叮当晃荡。“沈白阳,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对活着产生一点兴趣呢?”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你再试试别的方法。只要肯跟我耗下去,准能找到我的弱点。”

红绡留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已经连续几个月没再出去杀人。仆人老看见沈部尉对着墙、桌子、板凳、甚至空气说话。都觉得他定有奇术,行事举止和常人不同。徐文麟听说之后,也没加理会,只叫人暗中把他盯紧,万万不要出什么舛错。

有天晚上,沈白阳心情不好,多饮了几杯。等摇摇晃晃走回内堂时,心里有种火烧火燎的烦躁。他三言两语打发走随从,心想:你姓徐的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脱掉长衣服,一歪身倒在床头。可是喝过量的人,偏偏怎么都睡不着,想下地走两步,又实在乏力。可怜的部尉,喉咙里快要冒烟。迷迷糊糊伸出手,左捞又捞,想捞杯凉茶。哪知一抬手,打翻了杯盘。

半晌,没什么动静。穿堂风吹在身上,有种凉飕飕的快意。他好歹睁开眼睛仔细瞧了一瞧。红绡将茶递过来,部尉一饮而尽。

刺客今天与平时格外不一样。往常,她在太阳光下,皮肤实在太苍白,以至看起来大不像个活人,叫人近而远之。这时候,橘黄的烛光映衬,红绡既温暖又无害。她手臂前探,从袖子里露出一小截。就这么短短一截,却细腻润泽,芳香怡人,令沈白阳冲动得直想咬下去。

她的异香是来自西域。红绡可不像汉人女子那么矜持扭捏。她落落大方把大腿搭在床沿上。一甩腰,十分雀跃地蹦上床。沈白阳这可是第二回大开眼界,所以没有太过惊讶。他想摘掉那块讨厌的红色面纱。女人“啪”一回手,断然阻止。两只闪烁的大眼睛,颤了几颤。

她笑道:“很久没碰女人了罢?”

沈部尉脸上有点儿发烧,“两年了。”

红绡将沈白阳领口一揪,既妩媚又凶野地喝道:“那还等什么?脱裤子!”

男人欣然允命。



帐外寒风凛冽,塌上闷热异常。沈白阳一面享受红绡的温存,一面将手肘枕在脑后,思绪开了小差。他凝神望着胡人女子姣好的胴体,心道夷人也并非都那么讨厌。若不是为了掠夺而张牙舞爪,定必也会像刺客一样,有些迷人之处?但部尉很快扔开荒唐念头,被女人从千里以外唤醒过来。

“什么?我小时候……”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些长长短短,形形色色的伤疤,说道:“我小时候么,住在安定附近一个乡野之处。那时候,前朝已近没落,四夷入侵,到处狼烟四起。许多流民被迫南迁。我们那地方也是一样。”

“流亡途中,不停的死人。有病死的、冻饿死的,也有中途走散的。不过这还算好,更糟糕的是被羯人逮去,充做军粮。据说他们一个冬天就能吃掉十多万人。沿途见到吃剩的尸骨。所以,大家害怕鲜卑人甚于虎狼。”

红绡听到“鲜卑”二字时,似乎甚不自在,换了个姿势。

“我有个不足岁的弟弟,放在背蒌里驮着。那时候,爹妈得瘟疫,死在离乡不远的路上。就剩我和他做伴。不过,这伴也没做多久。”他撇了撇嘴,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半路上撞到流寇。我弟弟死了。”

当时,他被人险些撞个筋斗,竹筐里的婴儿颠得嚎啕大哭。从后面涌上来逃命的人,劈里啪啦一通乱踩。若不是沈白阳反应快,早被人踩扁了。他爬起就跑,也不敢回头看。耳畔明明听到马蹄声愈加逼近,四野鬼哭狼嚎。

那匹高头骏马凶猛一跃,马鞭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尾。沈白阳情不自禁抱头蹲下,居然奇迹似的躲过马蹄。前边有人扑地摔倒,被踩得惨不忍睹。少年踏过内脏和血浆,强忍呕吐继续跑。他的呼吸又短又急,肺部撕裂疼痛,头皮发紧,仿佛有针在扎。蛮夷人的吆喝此起彼伏,犹如赶羊入圈似的你追我逐,慢慢缩小包围。有人发一声喊,冷箭降若落雨,沈白阳右腿忽觉一痛,脚下无力,摔在道旁。眼睁睁瞧着人流从边上奔过,谁都顾不上他们俩的死活。

他徒然在地下抓得几抓,自觉没有力气。绝望中朝旁边张望,正望见土岗下野狗刨出的地洞。沈白阳顾不上肮脏,把竹筐扔掉,婴儿抱出。先将弟弟塞进去,自己再蜷起身躯爬入,堪堪容得下二人存身。少年狂喜,心内砰砰直跳。哪知抱他入怀时,触手竟然一片冰凉。他拿手指一探,婴儿早就没有气息。背上钉了支长箭,鲜血正从襁褓中浸透,掌内淋淋漓漓。

沈白阳呆了一呆,手一颤,将箭从体内拔出。他脑子里“嗡”一下,炸出无数星火。连日来所有的疲惫、忧愁和惶恐,被瞬间的暴怒压倒。少年手中箭杆折为两段,前半截紧紧握住。刹那之间,许多不同念头如潮水般翻涌,各自交锋。望向婴尸惨白的脸,仿佛在说:等什么?现在还窝在这里躲难,与畜生何异?大家都死了,你独自偷生,纵然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狠命摔摔头,牙关上下打架,无论如何不能冷静。他不停对自己吼道,冲出去,哪怕能杀一个人也算报仇!

纷沓的脚步渐渐止息。沈白阳双目死盯住洞口。先有几匹马经过,尔后是夷人扎束牛皮绳的皮靴踩来踩去。间或一两声濒死的惨叫。他们交谈几句,又把尸骨翻检一通。

有人站住了。他屏住呼吸,直勾勾看着那人背对狗洞的脚后跟,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匪盗身上的酒气。那人丝毫都没发现背后有人,还在与同伴谈笑风生。沈白阳只要大喝一声,跳出去,把箭头望他后心一插,就算成了功。这该死的蛮夷人必定连惊讶都来不及,就得送命。

这是绝好的机会。少年心里抱着豁出去的想法,再度举起拳头。

然而,刀鞘上裹的铁皮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晃乱眼睛。

那人腰上挂刀。沈白阳的咽喉上猛然起了鸡皮。这把刀只要轻轻一挂,咽喉就会断开,喷出血。之后,几把长短不一的利器会把他捅得千疮百孔。

他做好死的准备了吗?

他活得够久了吗?

这转念之间,就下不去手。两只脚犹如千钧沉重。偷生的想法一旦兴起,便像野草似的疯长,片刻盖过愤怒。

蛮夷人浑然不知这番变化。他的腿转个方向,来回踱了几步。沈白阳明白,要再不动手,永远都没机会了。他下定决心,左手撑地,正打算一个猛子弹起身来。谁知,那人却先他一步,打个呼啸,纵上马鞍。

“哟呵!”胡夷汉子甩开马鞭,马儿绝尘而去。

他从雪堆中跳出来,狂喊着追了几步。可惜别人却连听也没能听到。沈白阳木然僵立在风中。一种背叛的耻辱感油然而生。他切齿痛恨自己的软弱,躲在狗洞里,任弟弟的尸体变冷。甚至想到,哪怕杀不了一个敌人,死在人家手里也胜过这般活下去。少年狠狠揪扯自己的头发,一拳一拳砸在石头上。直到血肉模糊也毫无知觉。

“我杀蛮夷人是从来不会手软的。”沈部尉淡淡说道。

他身上有道伤疤从下颔起,直到腹部,十分骇人。还有的燃火的箭雨落下时造成的烧伤。至于刀剑创伤简直是小儿科。这全是他想自杀的证据。

每次冲锋陷阵,沈白阳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场。要么就是遥遥领先,第一个冲入敌阵。要么就是不顾性命的亡命相拼。可偏偏如此,反倒每次都大难不死,全身而退。没有人知道,部尉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羞耻,才会这样猛悍。

说实话,当听说有人要暗杀他时,蓦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徐文麟在府宅外徘徊了两个时辰。全然一副心怀叵测的模样。

他两只瘦骨伶仃的手指,在胡须上捋来捋去。原地转了几圈,抬头向红墙内张望一眼,慌忙低头,神情颇有些做贼心虚。南广刺史此刻焦躁不安,翘首以待自朱提来的回音。他既担心消息有误,又怕自己的异动被沈白阳得知。所以,在探听明白部尉沉睡未起时,才敢点起兵卒在这里候望。

没过多大会儿,一乘单骑自南门奔来。行到门前,那汉子纵身一跃,将大麾摔在地下。他出城时还忧心忡忡,如今却神采奕奕。杨铮将刺史手一携,拉到一旁,低声道:“打听准了,再不会有错。确是在他家内搜出的金子!”

徐文麟道声好,面露阴笑,“你看明白了?”

杨校尉吩咐从人道:“抬上来——”

两名兵丁将沉甸甸的木箱扛到面前。徐大人略微掀开一条缝隙,顿时被金子晃花了眼。他将金叶子举到面前,翻来覆去端详。果然货真价实,成色一等。赃证俱在,他悬起的心轰然落地,更把沈白阳的罪名认实了。

刺史即刻下令,将宅第围上。哪怕是条狗,也不要放过。

沈白阳头痛欲裂。他就听见外头一阵吵嚷,许多靴子踩在楼梯之上。房子如同遭受地震,晃得几晃。然后,一切又奇迹般的安静下来。连蚊子哼都听不到。

他觉得甚是奇怪,却无力起身。手向旁边一摸,塌上空空荡荡。红绡未及拂晓已经离开。房间里就剩下一个宿醉未醒的人。

部尉撑起身体,正打算起床穿衣服。迎面一拳,将他撂倒在地。忽然有人发声喊,呼啦啦出来许多人,将他团团围住。拧胳膊的拧胳膊,拧腿的拧腿。沈白阳措手不及,被人逮个正着。他一抬头,不但瞧见徐文麟,捎带还有个杨铮。心里便知道有了祸事。

那刺史好整以暇,在太师椅上坐下。折扇一张,笑道:“沈部尉不要奇怪,本官最近有件事,好生不明,想请你回去问一问话。”

沈白阳酒也醒了七八分,自己想想,全然不得要领,只好回答,“你这样的请法,已经太客气了。”

徐文麟倒不废话,丢个眼色。杨铮得令,把他揪起身,照准肚子给了几拳。这才摊开手,向脸色苍白的沈部尉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这整整一箱黄金是从你家起出的。可该好好说一说它的来历罢?”

部尉定一定神,仔细一看,原来是前日红绡指点他在破庙挖出的黄金。他转念一想,也难怪人家起疑心。不明不白多了这么多横财,任谁也想不通其中窍要。

部尉不便实说,于是胡乱扯道:“这金子上也没写字。我说我是路边拣的你又能怎么样?”

“沈白阳!”徐大人猛将桌子一拍,怒喝道:“你看仔细了。这金子上铸有记认,是羯人遗下的标记。你不识番邦文字,谅必不知,所以还敢公然放在家内。直说吧,是不是收受贿赂,起了通敌叛国之心?”

这等罪名真叫人目瞪口呆。他恍然大悟,中了刺客圈套。红绡怎么可能不知道黄金的来由?别说杨徐二人是自己对头。哪怕换个素无瓜葛的人,也照样会当他是大大的叛徒。这叫做栽赃嫁祸,一石二鸟。杨铮既可以把他除掉,徐刺史亦能将杀敌寇匪首的功劳揽到身上。

想到此处,沈部尉如坠冰窟。他痛喝一声,猛然跳起。然而,拳头棍棒直落如雨。他像头误踏陷阱的老虎,没一会儿,便失去知觉,眼前一片深邃的漆黑。



雷代的脑袋被取下,城门上空空荡荡。很快会有另一个脑袋挂上去。

今年冬天出的稀奇事,实在不少。不到一个月,刺史的贵客成了阶下囚。杨铮更是重掌大权,耀武扬威。大家对沈白阳的事情很感兴趣。开始,所有人都觉得是冤枉。直到徐文麟拿出货真价实的罪证。流言终于倒向一边。平民百姓对蛮夷人恨之入骨。对通敌叛国者抱什么态度,更不用讲。

难得天气晴朗,降雪已住。刑台上堆起薄薄一层,白白软软,犹如棉絮。化雪最冷,风吹在人身上,忍不住直哆嗦。沈部尉抬头看看明媚的艳阳,有点无法相信自己快要死了。从前,他眼睛里看什么都很灰,殊无意趣。唯独这一刻,瞳孔却能将那些景物艳丽的色彩定在眼中。底下人头攒动,上头旗幡白帜红幅,猎猎招展。再望上,蓝天白云,眼睛一阵迷糊,被侩子手的刀光晃得日盲。部尉听到谩骂的时候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其实,除了死亡这件事,他根本什么也不必再关心。

郐子手望家伙上喷了口酒,将他的头颅略按一按。手起刀落,红扑扑的舌头掉在地上。沈白阳只感觉膻腥冲鼻,吐出鲜血。尔后,在大腿上拉下第一刀时,围观人众轰然喝彩。透过血淋淋的法场,分明瞧见杨铮那狗娘养的,神情洋洋得意。而徐刺史,虽然连人头都会害怕,却对脔割津津乐道。他每一次承受的刀割的痛楚,就分外分明。仇恨发疯般的沸腾起来。有生以来头一次,他将当年在弟弟尸体前求死的愧疚,忘得一干二净。

部尉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惨烈的活着,胜过无声的死!

假如可以,他可怕的毅力完全可以挨过酷刑。只要心脏没有停止跳动,他还有力气在被解下来后,猛地蹦起身,操刀割掉两个人的首级。杀掉他们以后,他要大口喝酒,仰天长笑!那是何等快意?

然则,他的血液正渐渐漫过腿肚子,这想法正分分寸寸远离脑袋。沈部尉脑袋越垂越低,咽喉中也不再发出声音。他很顽强,还没有死,周围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知道,离死不远了。

杨铮是绝然不肯施舍一个痛快的。

在生命里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想着应该怎么死。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沈白阳却兴起忍受痛苦活下去的想法。红绡越过人群,踩着滴血的台阶一步步走到部尉面前。

刺客什么也没穿,肌肤在太阳底下光芒璀璨。只有脸上还蒙了面纱。她的眼睛眨了眨,把原来挂在里头的眼泪眨回去。红绡亮出匕首,温柔的问:“现在,你还想求死吗?”

沈白阳用力摇头。他的眼睛没有瞧刺客,而是瞧着匕首。她又问了一次,对方依然摇头。

于是,红绡终于下定决心,手腕也不再颤抖。

看到她不发抖了。部尉忽然双肩放松,原来绷得像张弓的身躯,猛望下一垮。头颅靠在背后的木桩上。他明亮的眼睛黯淡无光,面容微微挂了一丝笑意。这点笑意浓墨重彩,氤氲成野兽般狂浪的大笑。笑声直透云霄,四下荡开,将所有喧嚣全都盖了下去。那可怕的咆哮,直钻入刺史耳朵里,令他险些摔下椅子。

沈白阳的头掉了下来。

脖子喷出的血花直溅到旌旗上。郐子手被这骇人的情景惊得滑了一跤。他莫名其妙的瞧那脑袋滚下台阶。磕了三下,有两次弹到半空中。最后轻盈优雅地画个抛物线,“扑”地摔在泥泞当中。

他记得,最后看见的东西,是天空。



这件事是个悬案,到后来始终没人明白究里。我要不是因为偶然听到部尉的自言自语,同样不会知道他与红绡的赌局。现在,无论我知道不知道,对沈部尉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反正对于他的结局,不会有任何影响。

什么?你问我怎么能证明红绡真的存在过?不错,她不大喜欢在人前现身。最后砍掉部尉首级时,也用了脱窍之术。但,我曾经亲眼见过她。这是事实,不容置疑。在我后来把昔日上司沈白阳尸骨葬在小寒山后,便在山脚开了间酒肆,为他守灵。第二年冬天,部尉祭辰时,她果然来了。穿一领貂裘,头上戴着斗笠挡雪,腰下佩刀,袖里怀匕。照例,双颊蒙着红纱,遮住面容。

那女子跳下马,将鞍上两个包裹取下。来我店中,在雅间落座,先要了壶茶,继而要酒要饭菜。待到吃饱喝足,我亲自进去伺候。她的包裹有点蹊跷,不由多瞅两眼,问道:“这是什么?”

她似乎微微一笑,答道:“下酒菜。”

我亦不便多问,听任她结帐后自去。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复又回转店里来,手里包袱已然不在。第二天我去坟上时,有两个脑袋放在那里。——一个是杨铮,一个是徐文麟。

那女子牵过马,临出门时对我嘱咐了一句话。

“对了,你下次扫墓时,帮我告诉他。从前在匪人手中救下的姑娘她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另外,以后我都不来看他了。”

我点点头,继续擦桌子。凑巧有风吹过,把她的面纱吹起半边。我记得她长相很美。可如今想起来,具体怎么个美法却都记不起。只记得那张脸,犹如一片白茫茫的冰霜。

我再说一次,她叫做红绡,是个游历四方的刺客。你以前或许听过这个名字。

但很快就会忘了。
(全文完)

撰稿人:井上三尺 完稿于2007年12月14日
故事背景出自东晋五胡乱华时代
初见载于《飞·奇幻世界》零八年八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