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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舞人之追魂

泰迦图因

 

I.

面前摆着一个装满馒头细瓷钵斗和一罐子肉汁,送来的时辰久了,原来蔓延在帐子里的热气腾腾的甘甜劲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微微撩起的帐门缝里飘出去与着夜半的朔风到了不明的去处。管主帐杂务的老军袖着手小心得走进来,帐门口铺的稻草在磨薄了的靴子下发出咯吱的呻吟声。“起霜了。”老军嘀咕了一声,望了望连绵的群山顶上一层清光,想是快到天明。“咳,兴许又是什么都没有吃。”声音提高了些,惹得偎在帐前火堆边的几个半梦半醒的军士低声不耐烦的哼哼起来,其中一个衣衫略鲜明些的还嘟囔点什么。

“这些个老弱杂兵……”老军摇了摇头,放着胆子咒了一句,心里习惯性得黯然了一下。一身旧军衣,早就没有了原来的颜色,夹袄烂了皮露出的黑棉花也和着油汗肮脏不堪。不但自己如此,营里的兄弟哪个不是这样,与其说起来象军队不如看起来更象匪——专门收尸的土匪。

“将军……”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有人应声。矮几上的蜡烛还剩了小半,先前正挂在帐门对面墙上的赤弓和蜥皮箭囊横架在摊开的书卷上,在微光下闪着不明的光;帐里并不比外面更暖,清晨的寒气总是无孔不入的。

半晌,里面的人才似乎意识到有人来,他从充作*背的马鞍上欠起身,慢条斯理得捋了捋胸前的散发:“这些都撤了吧。”舒缓的语气里面带着些歉意。每次作完类似的任务以后,姬舞人总是没有胃口,不过老军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总是有些不安。“那些个都妥了么?”姬舞人问的是战场上拾回来的幸存者。

老军停下收拾的动作,抬起头大声应道:“四个死了,其余的都熬过来了。”

“死了么?”眼神蓦得专注起来,跟刚才的神色完全不同。

“死了。”老军闷应了一声,礼数却是不缺的。说话的时候必须直面姬舞人,并非是什么礼仪上的苛求,完全是因为这种“听”是通过锐利的眼睛来完成的。

人人都知道飒蓝将军姬舞人十八岁就成了聋子,那年他才刚成亲。“皎皎明月兮,赠我明珠;长缨宝带兮,佳偶天成。”那是最后的声音,合瓮酒后便聋了。一晃过去三年有余……

眼下麾下的这些军士,加起来不过三五百人,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不是那些无法上阵的残兵,就是因为得罪长官而被处理到这里来的士卒。队里本打算弄出一支亲兵负责主将的安全,但是兵头仔细捡了半天,却连一个象样的都没有——不是老了便是太小,再不然就是虽然伤残但凑合能用的伤兵。

“日出就起程,鲁叔你知会一下。”倦倦地合了眼,一夜无眠后需要小歇片刻养足精神打点下一处战场。二十一岁就官拜三品武将的姬舞人做“这个”任务也有月余。

“多少吃点,否则没有气力对付那么多事。”老军被唤作鲁叔的说了一半便住了嘴,合了眼的主将什么都“听”不到,说了也是白说:“怎么如此造孽,皇上也不知打得什么算盘。”端着托盘出了帐篷,顺手下了帘子。老军深吸了口曙光来临前的最后一口夜气,兀自摇摇头离开了。


II

赤红的弓,血羽的箭随着马匹的移动晃动着,箭上的翎毛整齐边角锐利,来自一只壮年的鹰。“那箭上是附着飞鸟之王的魂魄,故而有驱邪破恶之功。国主何以赠与女流?”女流?满朝文武听国师言莫不窃笑,连天子也不禁被这个称谓弄得哑然微笑。当日校场,禁军督御姬舞人百步飞箭破流靶,从此无人再妄称其为女流,天子大悦,赐称号飒蓝——其箭驰如飒风,双眸致黑乃蓝。

带了带缰绳,坐骑低嘶了一声,停在路边。正午的太阳照在行军的部属身上,越发显得装备褴褛,姬舞人略略有些恍惚。“前面便是下江大城。”探子来报,尸横遍野似乎没有活人。这个消息让副将李准有些沮丧,眼见天气逐渐热起来,那些死了五六天的尸首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而城墙上破破烂烂的旗帜则如同尸衣,几乎无法想象先前迎风招展、雄壮威武的气势。

下江大城历经五日戮战,从重兵把守、市场井然繁华的江南重镇变成了一座空城

“掩住口鼻,开始吧。”大军过处,除了死人便是废墟,这支“杂烂军”的任务就是找寻活人,打点战场。

一个时辰……没有活口……两个时辰,仍是连一头喘气的生灵都没有找到。

那边厢已经利索得堆积了尸体,布好了柴垛,准备一烧了事;这边厢却还在努力地想挖出一两个活人来。

姬舞人皱着眉头看着忙碌的部下,心头升起一丝不安,他总觉得这城的情况有些古怪,但是却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往日即使满城的人都死光了,还可以看到野狗和老鼠,可是今天这里什么都没有,整个战场寂静阴森,即使连正午的骄阳都成了形式的东西。

他看了看前来报告的副将李准,呐声问道:“这城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么?”“没了。”副将的回答简洁扼要。

“再找。”

“……”

“怎么?”

“遵命。”

又是半个时辰,副将来报还是没有活口。二十一岁的飒蓝将军紧了紧斗篷,入鬓的长眉拧在一起。每每如此,自己不是希望能找到那么一两个幸存的人,虽然往往是令人失望的。

大军过处,果然了无生机。


III

“烧。”命令下处,顿时烈焰冲天,生物的脂肪在炙烤下吱吱作响;平地里起了些许风,扬起了灰尘也带起了邪气的肉香,操火的军士皱着眉,顶着烟火和臭气用拨火的长棍通通尸堆——常年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可以让焚烧的效率高些——以免烧不干净给以后的步骤造成麻烦。

大家都知道在飒蓝将军的眼里落得个办事不利的印象,是为军的耻辱:他从不轻易呵斥下属,但是那种眼神,悲悯宽恕得让本该受责者往往羞得无处容身。

上了城楼观望,城里城外遍是巨大的火葬堆,不分敌我得混在一起,毫无尊严得焚烧着。“对生的期盼,对死的厌恶,似乎不符合武将的身份啊。想到这里,青年以手抚额,喟然长叹,自己的性命倒是不算什么,反正来日无多。这样却对这些已死的不相干人等滥施怜悯之心,委实可笑。

姬舞人啊,姬舞人,你把自己当成何人?一个弃臣,一个废人,你权当你是何人了?

先前的微风从地皮而起,一丝一丝聚起来,竟然莫名间成了气候,甚至带来了花香。“将军,夫人的书信。”老军小心得捧着一片帛书,这是回笼的信雀从国都带来的。在着漫天的骨灰尸尘中,笔迹娟秀的素白手绢总是令人从沉郁的气氛中看到了一些希望。

“是么?”展开来粗略得扫了一眼,口气却淡得让老军心凉:“哦。原来是有了身孕啊,怪不得想起来写信……”

“小的这里恭喜将军,愿您百子千孙,泽被后代。”老军年高世故,自然善于应对。

“这件事情也要恭喜么?无非是给孩子找个父亲而已。”姬舞人的声音很低近乎私语,有力的手指攥了素帛,两手随意搓了几下,那书信便成了碎屑跟着漫天的黑灰飘向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告知李将军,城外的事情了了就都撤进来吧,不要等到天黑。”

“得令。”老军勾着背小心翼翼得领命离去。这下江处于两山隘口翼侧,半夜里会有野兽从山上下来觅食,所以必须在入夜前收兵进城。饿极了的猛兽虽比不得汹涌的大军,但是也是非常危险的。况且今天是七月十五,正是鬼门大开、魑魅横行之夜,为了确保安全还是当心点好。

姬舞人从未见过鬼怪,也不相信什么阴兵妖孽,但是今日着荒废的黎城连只野狗耗子都没有,倒让他心寒了几分。

城外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烧剩下来的东西填满了两条天然的旱沟,掩土的工作也完成了大半。副将李准得了命令,将马鞭在手里弯了弯抬眼向城上望去,先前的残旗都收拾干净,迎风招展的天朝大旗下是姬舞人孤独的身影——雪白的斗篷趁着风扬起来,露出银白的胸甲和宝蓝的璎珞,给人一种振翅欲飞的错觉。“这厮怎生也不该属于这种地方,”军中谣言四起,说姬舞人因为媚惑后宫故而被太后逼着皇上开出禁军。“啐。”李准吐了口浓痰,心里暗自骂了句粗话:“乌龟王八蛋,让老子在这种娘娘腔手下受窝囊气。”

骂归骂,该交令的时候还是按照规矩办。

李准进城下了马,沿着陡峭的台阶上了城墙,却发现姬舞人所站的位置丝毫没有改变。“末将交令。”城里面也打扫得相当干净,除了没有人,几乎已经看不到杀戮的痕迹——这一部分是姬舞人的工作;行事果断,干净利索,这点李准是不得不佩服的。姬舞人微笑了一下表示赞赏,对这名副将飒蓝将军还是很满意的。

李准三十多岁,起先原本不过是边关的一名校尉,有今天的地位也是因为天子的破格提升的缘故。不过他自知这次好运不完全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姬舞人——三品武将的副将校尉是不够的。

如若去别处建功立业,也比混在这里强。李准叹了口气,抬头望天,只见虽没有明月,星光却非常灿烂。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他想。

“那是什么?”城外漆黑的原野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的火把,伴着火焰之跃动的是如雷的马蹄声;李准睁大了眼睛,顾不得礼仪直指前方。宁静的夜色里充满了诡异的气味,副将甚至可以从空气中嗅到血液凝固在刀剑上特有的味道。奔驰迩来的骑兵狂潮一般地涌上前,又象被坚硬的岩壁阻断一样齐刷刷的停在距离城门百步外。

如此气势的军队李准从未见过。他吞了口唾沫,把目光转向主将,姬舞人的嘴角带了个含义不明的微笑,双手抱在胸前,黑得发蓝的眼睛里满是了然。

“城上何人?”火焰照亮了队伍中禁军的旗帜,站在前列的军汉扯着嗓子大叫,声震天宇,听起来怒气冲冲。

李准刚要对答,却被姬舞人拦住了。飒蓝将军对副将作了个手势,示意他整备军队。李准诧异了一下,点点头,领命下去。

城下的军汉没有得到回答,似乎恼怒起来,朝内还没有人敢对这只军队采取漠视的态度。他作势再喊,却有人赶在前面发话了:“城上的莫非是禁军飒蓝将军座下么?”声音洪亮有力,军汉认得是从都统左谦的声音。

“是你来了么?”姬舞人的笑意更浓了。


IV

老军偷眼瞧了一下独自进城的访客,心里一颤,一种不好的直觉占据了心房,随即影响到了倒酒的手。姬舞人抱着双臂,默默得看老军颤巍巍的斟满了酒:“鲁叔,你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再进来。”

“是了。”两腿不听使唤得带着身子挪出门外,老军象要把刚才摒下的空气一并拿回来一般长长舒了口气。那个男子的脸色苍白如同死人,黑色的十字伤疤在右颊交*并且几乎把脸分成了四份,禁军从督统左谦的容貌比起恶鬼来也毫不逊色。

这样的人,竟然是姬舞人的师兄。

“你来得早了,离期限还有半月。”看着左谦饮下第二杯酒,一直保持微笑姿态的姬舞人又执壶进酒。
用熟皮互手抹了抹嘴唇,从督统左谦翻了翻仅存的左眼,嘿嘿一笑:“当今皇上心急,闹得我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贤弟竟然不体谅主上,实在是不应该啊。”一仰脖,第三杯酒也下了肚,左谦咋咋嘴摇头道:“你的性子这么拧,当年在九宫山学艺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姬舞人仍是不言语,只是接着敬酒。

“京城是个好地方,不比这里,终究没有什么出息……”

“……”

“从了皇上的意思,也不至于这般境地,如若我有你这般机会傻瓜才不用。”

“……”夜风通过垛口吹进骑楼的这间屋子,如豆的烛光映着姬舞人渐渐失去笑意的脸。

左谦眯着眼,自顾自喝酒,然后口沫横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此鸟差,若不是发生了那样恐怖的事情,从督统怎么也不会接令。“蓝,你便应了吧。况且你知道你父亲他……”

蓝,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家姐是国主的妃子,况姬家是下唐大族,这个倒不必师兄担心。”至于父亲,自己的妻子已经够让父亲忙的了。家丑不可外扬,姬舞人并不想说什么。

“左师兄…… 你莫要逼我,半个月后我自然会领命……”

“哼!”左谦哼了一声,愤恨得拍了下桌子,振得碗碟乒乓作响:“半个月后,那毒就完全发作了,你想这么了结,我还舍不得呢。”虽然没有读过二两书,寐悼之毒的名号倒也听说过——自毒后三年即死。

耳聋就是因为饮了这个酒,当时不过是为了逼他就犯,不想临到此时姬舞人还是一幅满不在乎的表情。“死了也好,倒也什么都干净。”口气仍旧是淡得可以,莫名的微笑重新浮现在脸上,左谦隔着醉眼一时却无力反驳。

“混蛋,你怎可如此。”左谦只得用喝叫来掩饰心中的悲哀:“当年你我可以一起在师傅灵前发誓要手刃仇人,难道你忘了么?”白白死去,空负一身才艺,真正是可惜哀哉。

那个仇人?就是那个极力反对自己留在京师任前庭督尉的过气英雄,瞽目的老人么?不许英雄见白头,苟活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可怜。

“蓝?!”

“哦。左师兄,以你现在的壮硕,一定比他命长。况且他来日无多,英雄如你何必杀个废人呢。还有……”姬舞人一把拎起矮几旁的酒罐,啪得摆在左谦面前:“姬蓝已死,请称在下舞人。”

“你……”一时气结,自认笨嘴拙腮的的左谦只好继续喝他的闷酒。自尊如他,也不禁担心起家人的性命来,但是要情同手足的师弟以色相牺牲为代价,他也开不了口——可恨自己自诩气勇过人,此时却领了个如此卑鄙的差。

“一死百了,于国于家都没有什么害处,左师兄怎么就赁的想不开呢?”拔下发簪挑亮了蜡烛,屋子里又重新明亮起来,出身禁军的他知道此时城外的禁军定然已经架罢了强弓、劲弩、抛石利器,一旦骑楼上灯火熄灭便要强攻仅进驻五百老弱兵众的下江空城。

此光断不可灭!

姬舞人望着醉倒案头的禁军从督统,一些哀戚浮上心头,三年来在无声的世界里处久了就常常沉思,总以为已经做好了决定,心如死水,不想……竟然被这个粗人挑动了心弦。支支吾吾,定是有苦衷的。

“将军。”推门进来的竟然是副将李准,迎着主将询问的眼神:“城外的禁军已经开始骚动了,不知如何应对……所以贸然见扰。”左谦皱着眉头嘟囔了什么话,继续鼾声如雷作他的辛苦梦——追踪着姬舞人的足迹一直到黎城,确实辛苦。“城下的人不见左将军归来,已经不耐烦了。”

姬舞人皱了皱眉头,看来这城下的军队里一定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暗处;而左谦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为了区区自己一人就这么大动静,看来天子非要生擒自己押到京城不可了。

天已经黑如浓墨,已经到了子时。


V

站在城墙上,姬舞人左手扶着城垛,看着远处的天空,只见那天边的一缕猩红已经开始慢慢扩展开来,带着不吉利的焰火气息弥漫在午夜的空气里。城下是黑压压的一队人马,即使听不见那些骚动,城上的主将也明显感受到了那些不耐烦。

阴阴的夜气更重了,墙垛缝隙间半枯的野草因着间或的夜风颤颤地动,草动,心动。“鬼门大开的日子啊……”他原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可是眼前这种诡异的气氛让他极其不安心。姬舞人命令所有的部署都在城墙下扎营,尽量不去*近那曾经繁华的街道,兴许这是出于对亡灵的畏惧,或者连他也不能确定那些死于非命的人,是不是会变成了冤鬼汹汹而来……

这里本不是如此清静寂寥的地方,却因刀兵之祸变得如远古而来的鬼城一般。那时他还年少,跟着天子到这里巡查私访,那个集镇上卖花少女轻灵的身影和蜜一样的微笑,伴着婀娜多姿的玉兰栀子,清脆悦耳的叫卖声,生生扰乱了他的心神。那一刻他爱上了江南,也爱上了那名女子。“小晚。”不经意间唤出了口,却想起新婚那夜新娘怨毒的眼神,人还是那个人,心却变了。

“小晚……小晚,我的妻。”

忽然,城下的旗帜躁动起来,虽然什么都听不见,姬舞人还是被惊动了。他从沉思里抬起头,挑着起眉头,把目光移到那支彪悍的军队前列,门旗下不知何时现了一名青年,他年纪和姬舞人相仿,连微笑都是相似的。“那个没用的左谦还在么?”那人挥着手,完全无视姬舞人的诧异,他笑着,虽不豪迈却丝毫不苦涩,完全与这个阴冷的夜格格不如。

“他睡了……”竟然是他,他竟然会来。一身冷汗瞬间浸透了衣甲,他本不期望和这个人再次相遇的,本不期望。“来人,打开城门。”李准不明白为什么主将突然命令开城门,但是他并没有问,姬舞人的神色复杂,还是不要惹得好。

城门吱扭扭的开了,大队人马竟然入城。姬舞人双手抱胸站在城墙高大的台基上,漠然的望着这支军队的行进。里面很多人他都是认识的,他也曾与他们同列,被他们称作将军,一起喝酒、欢笑,一起在天子的猎场里因为捕获一只猛虎而兴奋莫名。

现在那些人的脸上有的愤恨、有的漠然,行动中森然的气息从一举一动中泄露出来,引得城里的温度骤然低了下去。

杀气腾腾的军队,杀气腾腾的王师。

物是人非,这支被称作禁军精锐的部队已经与他无关了。“飒蓝将军,”先前说话的男子脱了队伍大步走上台阶,那方石砌就的台阶被他两步一跨,丝毫不费什么力气,他仍是微笑着,步履匆忙却丝毫不喘:“朕千里而来,却得不到你下来相迎么?”姬舞人闻言讪讪的笑了笑,只是不言。

这已经不是朝阳殿,他不必跪下去祈求他的宽恕——虽然,他从来没有因为要求饶恕而跪在这人的面前过。“怎么?还是这么倔?”天子讥诮的耸了耸眉毛,拉着姬舞人坐在台阶上,那一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扎进了并不单薄的衣甲。

“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么?”天子问。

“不问。”

天子再次笑起来,他们从总角之时就认识了,姬舞人一贯不太多说话。不过这次前来,禁军是有自己的任务的:“你听说过阴兵么?”推推对方的肩膀,天子提醒后者关注自己话语:“这次,我是为了阴兵之事而来,顺便来看看你。”

这样的胡言也有人相信么?登上皇位的他是越来越不会说瞎话了。“我早知陛下不凡,身在千里之外的宫内就知道我将在近日来到下江。”掐指算来,即使禁军的兵马连夜赶来,最快也是在这场大战前七八天离开帝都的;如果没有那场戮战,姬舞人的收尸队是不会到这曾经繁华的下江来的。

姬舞人没有指出天子的托词,但是天子却明白了他没有说的话。“我只知道今日鬼门大开,阴兵过界,为了天下的安全我必须一战。”言词凿凿,却并未引来姬舞人的应和。

“我知你不相信鬼神,我也曾经不信,但是今日不信却不成了。”看到仍是没有反应,天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本来就是装出来的愉快,终究跟发自身心的不一样。“你还是想死么?”扳过扭到另一侧去的面容,天子轻轻说道:“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啊。”

“我知道。”一时间心抽搐一般的痛,这已经是今天第几回,连姬舞人自己都记不得了。魅悼之毒咬嗫着他的肌体和身心,乃天下第一慢性致命之毒。疼得次数屡日剧增,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如同城外那被焚尽的草海。

只是明年的春天,草还会发芽,可他姬舞人却再也会不来了。那年的下江大城里,他遇见了小晚,后来小晚的父亲被军马踏死,马上的骑士是天子。虽然无意,却已仇恨在胸。

新婚之夜,她报复了他,因为他不肯替她去行刺天子;婚后她背叛了他,因为父亲比他更能讨她的欢心。而这一切都归根于身边这个男子——比他年长五岁的天子。她与他相逢是因天子私访,她与他反目也是因天子的过失。成也君王,败也君王。“你终究是他忠实的狗,姬蓝啊姬蓝,你真是可悲的家伙。”

凄然的笑容引起了天子的注意,他把手放在姬舞人的膝上,刺骨的凉。“陛下的手怎生如此冰凉,不如进屋去吧。”“不去了,”天子说:“那里太热,还是在外面等……阴兵快到了。”

阴兵,难道真的有阴兵么?

“知道你不相信,让朕说给你听。”天子从怀里掏出一支湘妃竹做的笛子,淡然得抚弄着明黄的穗子:“你离开没有多久,令尊就和太后苟且在一起了。后来母后就有了身孕,我知道那定然是你姬家的骨血。”长叹了一声,把手抚向姬舞人的肩,他接着说:“我体谅母亲年轻守寡,跟令尊又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所以本想就睁只眼闭只眼倒也罢了,不想弄出个孩子来,成什么体统……”

“如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杀了那个淫乱后宫的老男人了。”这是天子没有说出来的话,他知道姬舞人听不得“淫乱后宫”这样话,对他,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惊诧,不言,姬舞人只能听那人继续说下去:“没有想到令尊先是怕了,他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朝阳殿,毒杀了禁卫营,白白的灭了我亲兵三千人。”墙上火炬的光辉映在天子脸上,透明了一般:“那日我正在朝阳殿中和母后共叙母子之情,没有想到……现在国中的君主已经是你姬家的家主了,所以我改叫你世子才对啊。”轻描淡写地说完,天子攥住姬舞人的手,低声道:“蓝,我如今是鬼了,你怕不怕?”

“陛下开玩笑了,我父亲胆子虽大,也不敢如此妄为。”

天子温然一笑,点头道:“人常说知子莫若父,没有想到令尊却被你看透了。不错,指使之人另有他人……”新婚之夜怨毒的眼神扑面而来,姬舞人脱口而出:“小晚。”

“不错,正是你的妻子,卓小晚。”“不会的,不会。”遮天蔽日的疼痛从胸口喷涌而出,姬舞人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咬着牙盯着天子的脸,用手攥住对方的衣襟,失控如此,他已经顾不得礼仪了。

他受不了天子这么描述这件事情,无论是事情本身,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申请,不管是真是假,姬舞人都不能忍受。“你若是鬼,我怎么能够捉得住你的衣襟?”虽然捉住了对方,但是那彻骨的冷丝毫不是一个活人身上应该有的。

轻轻抚开对方的手,天子无奈笑道:“你不知道鬼门大开之时,鬼和人是差不多的么?”姬舞人看到那往日乌黑的长发脱离了玉簪的束缚,披散在暗晦的战甲上,隐约的暗色在袍袖上对他狞笑。“这个么?是黑了的血,结果被大火烧干了,变成了这个颜色。”天子用手擦擦,却似乎适得其反。

身为飒蓝将军的姬舞人终究还是信了,他仿佛看见那些鱼贯而入的禁军浑身的鲜血和愤怒的表情,那些人和身边的天子都不象是活人。姬舞人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墙垛再次把目光转向远方。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是鬼。明了这些的姬舞人,却丝毫不感到害怕。

“你父亲怕亡灵报复,让天师点了阴兵追杀而来,也许马上就要到了。”“为什么是在这里?为什么偏生是我在的地方?” 天边的猩红已经成了一片,翻滚着云涛滚滚而来,据说那猩红的云是为赶路的阴兵驱散天光,如果真是这样,阴兵的大军已经近了。

天子大笑道:“你与你父亲血脉相连,用他的血召唤的阴兵自然会寻着你的足迹而来……聪明如令尊,或者说你的妻子小晚,一定知道我回来找你的,蓝。”一把把对方揽在怀里,成了亡灵的天子轻声道:“他知道我舍却不了你,定会把你带走的。”

“休要胡言,”姬舞人争辩道:“你我没有那样的事情……”

“天下人都相信有,你却道没有,果然是当局者迷啊。”天下人都相信,难道小晚也这么想……“我想到了今日,你那妻子恼恨的不是我失控踏死了她的父亲,其实,却是因为你这个妖孽终究不是她的良人吧。”

真是如此么?姬舞人已是无言,他觉得自己的灵仿佛魂要脱体而去,放弃这个充满嫉妒仇恨的世界。

“前两天阴兵已经来过了,”天子指着城里城外:“少了些碍手碍脚的旁人,令尊的行为自然不会有什么人知道。”姬舞人蹙起了眉,现在他开始担心收下的那些士卒,阴兵过界,断然是不会有活人的。让这些无辜的人因着父亲的贪欲陪死,他心中实在不忍。

“你父亲利欲熏心,管不得他人死活。”天子拍拍他的肩膀,自嘲道:“像当年我容母后把你赶出禁军,也是怕你我恩情毁了我的大业。不想该着没有的,还是没有了。我欠了你的情,让你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时到今日幸好还有机会向你悔罪。”

见对方沉思不语,天子知道姬舞人已经信了。半个天空已经猩红一片,天子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拉着姬舞人的手催促他快走。“如果阴兵来了,那些人断然没有生理……我今日见了你,说了该说的话,此生的缘分已经了了。你带军队走吧,趁阴兵还没有来……”

“既然是循着我的血而来,跟我到哪里他们都不过是个死吧。”天子点头,这次换他不言语了。他知道这人的性子,临阵脱逃不是姬舞人的所谓,况且,天子也和那人一样,知道被阴兵追杀,逃到哪里去都没有用。

无边的天空,大半已经红了。“李准何在?”“属下在。”已经意识到这支军队诡异的副将被姬舞人的命令弄得糊涂起来:“现在你就是主将,传我军令立即从后面撤出这里!”

“这是为何?”辛苦了一天,炊烟刚刚升起便要拔营,李准问道:“现在么?”

“现在。”姬舞人看了一眼天子,补充道:“把鲁叔也带走,要快。”

“那么将军您……”“不必管我。”今日便是死期,姬舞人知道。

李准领了命令,快速撤走了收拾队。他没有再问什么,副将李准知道他再也见不到飒蓝将军了。阴诡的夜色督促他们逃走的脚步,为了活命这次要快。


VI

剑出,引颈,死。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轰然倒下,跌落在青石的地面上后抽搐了几下,血流了一地,与那猩红色的天空一样戚艳刺目。不再感受到胸口的剧痛,轻盈的灵魂抛却了一切的束缚,原来这就是死啊,虽不愉快,但也不太难受。

“蓝。”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回转目光看到左谦欢笑着向他走过来,那些锃亮的铠甲上赤红的缨络,与他生前一样鲜活。“本不敢告诉你我死了,如今公平了,你还是我的师弟蓝。”那些笑容回来了,那些勇气回来了,连他的名字也回来了,姬蓝,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赶走那些阴兵,我们一起。”“好。”我们一起,跟过去一样。雷声隆隆,闪电滑破长空,天刺目的亮闪着,比白天还要光芒万丈。猩红的云退却了百步,死了的姬蓝终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阴兵。

“我们去吧。”他对天子说,灵魂的弓上带着飞鸟之王的魂魄,在手中放射出赤红的光芒,仿佛握着它的不是亡灵的手,而是下凡的天神一般:“陛下愿意与臣一起再战一次么?”

“好。”回答他的不是微笑着的天子,而是身后三千亡灵,那声音穿透穹宇,带着不怕灰飞烟灭的勇气。我们同去,我们共战,跟过去一样。

姬舞人纵声大笑,他觉得仿佛不是从生处来到死地,而是飞越了九天,彻底放下包袱飞翔起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