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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漫长而艰苦的旅途终于进入了尾声,当伊蔻拂开遮挡住树洞的蛛网和青苔时,那个曾经庇佑过北上的精灵,帮助他们抵达北方家园的“驿站”终于露出了全貌。表面上看,精灵的庇护所就是一个寻常的树洞,然而当伊蔻带着阿卡奇钻入其中,并沿着倾斜向下的甬道一路向内走去后,他们诧异地发现树洞中的空间比自己想像得要大,两人看见一直延伸到沼泽地下方的甬道在一个侧转后连上了一个干燥的石洞,而代表着特拉伦的树型标志就篆刻在石洞前隆起的一小块棱石上。
“我……我们办到了!”伊蔻抚摸着庇护所的标记,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阿卡奇看着这个精灵同胞宛如一脚踏入乐园的高兴模样,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身上所中的毒素让他能够感受到伊蔻尚未察觉到的危险,但是此刻,阿卡奇却不忍破坏伊蔻的快乐,不愿意让他也像自己那样成为一个不相信幸福和希望的傻瓜。
“伊蔻”阿卡奇突然说道:“我有个有趣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我对你撒谎了,其实我一直记得自己曾经的名字,那个有涵义的精灵名字。”阿卡奇说道,他感到自己在长途跋涉和毒素的双重夹击下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
“这是个好消息,等到了艾拉达,你总归会需要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名字的,所以那个名字是什么?”
“伊蔻”
“我在听着呢,是什么名字?”
“伊蔻,代表回声的伊蔻。”
伊蔻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吃吃地笑了起来。“真没想到,这……这真是太巧合了!要是我的家人知道的话,肯定会嚷着要见你一面……”
阿卡奇没怎么注意去听伊蔻的喋喋不休,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危险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近。事实上,从伊蔻的神色来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步步进逼的危险,伊蔻恐怕只是舍不得美好的幻想才故意对那些声音听而未闻吧。
“能告诉我你的姓氏吗?”伊蔻问道。
“珀勒瑞斯。”
“珀勒瑞斯……我听说过北极星家族!听说原本是圣殿一派……最后毅然决定护送北行的同胞。”
“不存在什么北极星家族了。”阿卡奇笑了笑。
“伊蔻,把我放到庇护所外吧。”阿卡奇最终选择了面对现实。
“为什么会这样……”伊蔻万分沮丧地垂下了头。
“我早就该想到的,这里恐怕早就不只有精灵知道了……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必要存在两个‘回声’。”
“对了,我会一个有趣的魔法,现在正可以用来娱乐一下,只可惜你可能会看不到效果。”伊蔻突然说道。
阿卡奇疑惑地朝伊蔻望去,只见伊蔻的面孔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母亲为自己讲过的一个童话,一个有关精灵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为了证明王子对公主的真心,精灵侍女们变出公主的容貌给王子设下一个又一个的考验,而自己的父母曾说过故事里的魔法是真实存在的,并被精灵的皇室成员掌握着。原来那次脱离总督官邸的时候,刺客们是这样被伊蔻引走的……“你的家族跟皇室有关?”阿卡奇情不自禁地问道,他十分清楚在自己的眼中看来模糊不清的面孔在他人的眼里恐怕正是自己的模样。
“艾拉达不存在什么精灵皇室。”伊蔻轻笑出声道。
“你以后就叫伊蔻吧,别再叫阿卡奇这个名字了,也忘了跟这个名字有关的过去。”伊蔻·席德尔说道。
不对!阿卡奇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挣扎了起来,然而他的意识却在由后颈蔓延至全身的疼痛中被掐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卡奇被一个苍老、憔悴的声音唤醒。他睁开眼睛,只见庇护所的石洞被柔和的火光照耀着,他的面前则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艾格的脸上青青紫紫,看起来十分可笑,而在艾格的身后还有几个身着白色外套的精灵站着。
阿卡奇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么多精灵站在一起了。不过更令他好奇的是,有个精灵女性的肩膀上居然还站着一只鸽子,看起来正是卢斯曼放飞的一只。只听这个精灵向艾格柔声问道:“这位就是信里提到的人吗?”
“是的!绝对没错。”
“那就没有问题了。”
精灵女性从袖子中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纸,随后将它放到了阿卡奇的手中,接着,她又取出一瓶不知名的粉末并当着阿卡奇的面,将其匀匀地撒在了信纸上。阿卡奇愣愣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感到她的神色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当一瓶粉末完全撒完的时候,原本空无一字的信件上突然显现出了伊蔻的笔迹,而面前的精灵则默然无声地对着阿卡奇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接着向后退了一步。阿卡奇低头读起了信件,伊蔻在信中所写的内容让他又是意外又是无奈。意外的是,他居然都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无奈的是,伊蔻竟真如许诺的一样,在自己和枢纽会碰面的第一时间抖出了真相。
阿卡奇为伊蔻替自己所做的一切而叹息,一个如此热爱家园的精灵就把返家的机会交给了自己。阿卡奇又情不自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首歌突然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涌现。
【我是一只囚在壳中的鸟,总以为腥红拌着漆黑便是世间的颜色。】
“伊蔻让我在看完信以后,把信件还给你们。”
“很高兴你能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敢敲碎束缚自己的囚具,因为世界恐怕会因此而不再完整。】
“伊蔻希望你能同我们一起返回艾拉达,不知道你……”
“伊蔻的期望就是我的意志。”
【某天一个声音在壳外歌唱,声音描绘着我想像不出的斑斓国度。】
“你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虚弱,需不需要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我的身体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我抵触那个让自己心动的声音,不成想光芒已经闯入我的世界。】
“那样的话,阿卡奇,就让我们马上启程吧!”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不过请称呼我为伊蔻。”
伊蔻·珀勒瑞斯扶着石壁缓缓地站了起来,那首突然涌现在心中的曲子尚未完结,但他相信自己可以在路上完成它。
“有个声音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痕迹。”伊蔻突然想到。
“所以我起誓成为那个声音的回声。”22.
正对阿卡奇的卢斯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精灵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两个刺客的背后,而那两个刺客还没发出什么声音就被阿卡奇压在了地上,随后,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冲进了卢斯曼的鼻孔,他抬眼瞧向两个倒地而亡的刺客,只见鲜血汩汩地从他们的颈下流出。
目睹这一气呵成的刺杀技艺,德斯坦对于天大恶行的恐怖传言瞬间在卢斯曼的心中复活,虽然明知道阿卡奇刚才救了自己的性命,卢斯曼仍是无法克制地朝阿卡奇露出了满脸惊恐的神色。
对此,阿卡奇一脸无所谓地撇了下嘴角,他一脚挑起敌人适才丢落在地的长剑将它朝伊蔻的方向送去。这时候,伊蔻正侧身避开一个刺客的挺身突刺,他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阿卡奇飞踢过来的长剑,跟着便反转手腕用剑身卸掉了对手挥劈过来的力道。意图一击杀死伊蔻的刺客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以至于整个人都冲过了头,伊蔻抓住这个机会一脚踢中敌人的腿窝将其踢跪在地,然而在面对敌人那毫无防备的背脊时,伊蔻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侥幸免死的刺客随即侧滚了出去。
在不远处看到这个状况的阿卡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猜到枢纽会的成员多少该经过一点战斗训练,但他没有想到伊蔻居然没有杀人的经验。
事实上,看伊蔻挥剑战斗就像在欣赏一支舞蹈,他的每个动作都堪当剑术教材来使用,这让敌人很难找到伊蔻的破绽,但是有板有眼的招式也让伊蔻错失了很多置敌于死地的机会。
“当心旁边”悄悄爬出战圈的卢斯曼突然叫嚷起来,阿卡奇闻声躲过敌人削过来的一剑,随后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这边。
有了阿卡奇的突施援手和送上来的武器,白麻雀这边的情况变得渐渐明朗起来,与之相对的,一开战就损失三名刺客,又没能捏住卢斯曼这根软肋的淬魔匕首渐渐滑向了败亡的深渊。
身为这群人马中的小头目,阿历克斯对个中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拜坎贝斯那边的横加干涉和瞎指挥所赐,德斯坦这块的淬魔匕首现在正陷入人手紧缺的局面,以至于大批缺乏经验的新人都被拉出来办事,而三、五个这样的家伙根本就不是阿卡奇的对手,他们一旦露出丝毫破绽就会立刻命丧黄泉。另外,阿历克斯埋伏在蒿草地的部从们,除了一人现身揪出卢斯曼以外,其他人就再也没有了回应。想到之前他与两个白麻雀对峙了许久,又在对卢斯曼横施暴行以后,阿卡奇才姗姗来迟,阿历克斯已经知道那些埋伏在外围的刺客们遭遇到怎样的命运了。
怨毒的怒火在阿历克斯的心中翻滚着,而这种憎恨也转嫁到了正在和他对招的伊蔻身上。阿历克斯实在想不通伊蔻这种缺乏杀伤力的剑术怎么就跟泼不进水似的难缠,他完全被眼前的白麻雀牵绊住了,只能看着手下被一一宰割。在这种灼人的恨意下,阿历克斯开始对伊蔻说出不堪的话语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阿卡奇称作下贱的精灵吗?”
在一次两人双剑相击,错身而过的时候,阿历克斯打开了话匣子。
“行会里不管是谁,只要朝他挑下眉就可以骑他。他是不是也跟你们玩过了?”
阿历克斯的话在伊蔻的耳朵中听来,立刻被扭曲成了“精灵全是下贱的东西”,伊蔻那因为离开家乡而产生的惶恐,因为失去同伴而产生的悲伤以及因为遭遇背叛而激发的怒火像突然决堤似地涌出,这种情绪上的失控让他使剑的手法不再像教材那样优雅无害,只听噗嗤一声,他的剑刃已经洞穿了阿历克斯的腹部。这样一个结果显然出乎两人意料,伊蔻看着阿历克斯倒在地上,一时呆愣在了原地,直到卢斯曼出言提醒他战斗已经结束了,他才在一声长叹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同伴。
忘了这里的一切吧,反正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回艾拉达了。伊蔻天真地想到,而他显然错估了战斗的残酷,就在他刚要招呼同伴继续前进的时候,阿卡奇突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伊蔻莫明其妙地转过身去,只见阿卡奇皱着眉头从身上拔下了一枚吹箭,而在众人的身后,尚未死透的阿历克斯正在怨毒地笑着。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给白麻雀挡箭,不过你也一定想不到大老板会给我这个东西吧,你跑不掉的阿卡奇,永远也别想……”阿历克斯怀着诅咒和恨意咽了气。伊蔻有些担忧地看着阿卡奇,他注意到这位精灵同胞看起来脸色很差,然而阿卡奇并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他架起了卢斯曼一边的胳膊。
“快走!”阿卡奇说道:“还有人在追踪我们。”
伊蔻面带疑虑地点了点头,事实上,他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甚至都没有听清阿历克斯临终前的诅咒,倒是夹在两人中间的卢斯曼看起来紧张了不少,他用尚能使出力气的一条腿努力地撑着地面,试图以此来减轻同伴们的负担,只是无论是伊蔻还是卢斯曼都刻意忽略阿卡奇刚才丢掉的吹箭。“但愿眼下的情况能够维持下去吧。”伊蔻在心中祈祷着,他甚至忽略了自己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的实情。
一行人就这样心头蒙着阴影,心中怀着幻想地继续前行着,而这种渴求平安的幻想在他们抵达索桥的时候终于破灭。阿卡奇肯定是中毒了,连反应迟钝的卢斯曼都注意到了这点。
此刻,阿卡奇已然松开了卢斯曼,正双手费力地撑着精灵剑慢慢地下跪。
“你怎么了?”卢斯曼不由得问了一句蠢话。
这句话如往常一样没有得到阿卡奇的理睬,只见他倦极了似的眯着眼睛,呓语般地说道:“我只能走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吧……”
“卢斯曼!”
伊蔻慌张了起来。不用他多说什么,老头子就扑腾着跪坐在了阿卡奇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阿卡奇的嘴巴查看他的舌苔,一直让自己心生畏惧的天大恶行就跟娃娃般乖巧听话地任其摆弄着,然而眼中看到的情形却让卢斯曼的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舌苔泛蓝,和上次一样的毒。”卢斯曼转头对伊蔻说道。他看着伊蔻惊呆了的神色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种毒太少见了,那次他们把阿卡奇弄回来的时候就对其束手无策,甚至连毒素蔓延的阶段和具体症状也搞不清楚,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卡奇的状况开始自行好转,而现在,他们没有地方供人休养,也没有可以耽搁的时间。
“伊蔻,你快带他走吧!”卢斯曼下定决心般地沉声道。
这句话让阿卡奇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明白卢斯曼的意思,但要是把这个老头子留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发生相当糟糕的事情。
他不需要别人用生命为他支付“旅费”!
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阿卡奇尽其所能地推拒着伊蔻支在自己腋下的肩膀,他努力地伸着手去抓卢斯曼的衣袖,可是自己能使出的力气是如此的微弱,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而伊蔻则紧紧地抿着嘴唇,硬是架着他朝桥对岸走去。
“不……”阿卡奇对卢斯曼说道。
这个仅由一个字,一个音节构成的句子,让卢斯曼不由得叹了口气,别扭的精灵终于肯跟他说话了。
“快滚蛋。”卢斯曼露出了一个微笑。阿卡奇的言行让他确信“天大恶行”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
这孩子被误解过多、污蔑过甚,这孩子孤独地彷徨在黑暗中太久太久了,这让卢斯曼觉得把他从泥潭中掘出来就跟捡到宝似的物超所值。卢斯曼相信,哪怕阿卡奇背负着多么可怕的秘密,他都将成为一个最优秀的继任者,一个最出色的白麻雀。
看到阿卡奇一直扭头看着自己,卢斯曼愉快地朝两个渐渐远去的精灵频频挥手。此情此景理应让他感到凄凉,可奇怪的是,一种得意之情却随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挥手而在心中滋长着。卢斯曼从未感到如此得意,他为自己能在阿卡奇那双目中无人的眼睛里留下痕迹而得意非凡……
凉风吹拂起衣袂,再也看不见同伴的身影让卢斯曼为下一步要做点什么而迷惑不已。过了一会儿,卢斯曼隐隐约约地听到不少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传来,而在几个呼吸以后,他已经看见蒿草地的那一头冒出了不少人影。这些人是刺客?卫队还是什么人呢?反正这些统统都不重要,因为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通过索桥,继续追赶被白麻雀保护的精灵。
卢斯曼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酷似雷管,但尺寸更小的东西,而他的思绪却飞到了自己还很年轻的过去。那个时候,他和艾格抱着不切实际的法师梦来到了久负盛名的木法城,他们认为自己一定会成为千里挑一的法术奇才,可是到了最后,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学了一肚子让无知之人侧目的知识罢了。
好在数年来的努力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和大批止步于初级学府的无能之辈相比,在中级学府中转了一圈的他们多少闯出了一点名堂。选读工程学的艾格成为了那一届学员中的发明天才,但他却甘愿埋头于老家的图书馆钻研神话和历史,而选择炼金学的自己则以玩火药出名,他的一小块“雷石”在解开保险后施放的力量让不少矿业人士惊叹不已。于是他就开始沾沾自喜地到处游历了起来,可惜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只是队伍中的累赘,可以供他闪耀一次的机会不多。
卢斯曼叹了口气,手上捏着的这块雷石足以摧毁索桥,不过雷石在解开保险后只有三秒的撤离时间,当然,正常人在三秒内怎么都能跑出个十几步。至于他现在的这个状况吗,也许他可以试着就地滚一下,不过这有什么意思呢?看着渐渐逼近索桥的一群人,卢斯曼的心中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一个可以带着不少人“闪耀一生”的好点子……
当远处传来不同寻常的轰鸣声时,伊蔻不由自主地停了下脚步,他感到泪水正莫名其妙地从自己的眼眶里涌出,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探究这个问题的心思。
与伊蔻不同,阿卡奇的表情十分木然,但他同样受到了伊蔻的影响,因为在毒素的作用下,伊蔻每每收紧一下胳膊,就跟狠狠地勒了他一下似的。可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们已经别无退路,甚至连停下休息一会儿的权力都没有。
和之前料想的一样,索桥对面的沼泽地确实变得越发泥泞,更糟糕的是,之前停过一阵子的细雨又再度下了起来,而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恶劣的天气加上糟糕的环境把两个人弄得狼狈不堪,阿卡奇束在脑后的辫子几乎全贴在了脖子上,而伊蔻的白色外套也快看不出原色了。一手架着阿卡奇,一手撑着木棍的伊蔻终于在一个疏忽之下摔倒在了过膝深的水塘里,他费了大把力气把阿卡奇捞到一片湿漉漉的泥地上,顾不上自己还泡在水里的两条腿,就这么躺在地上喘息了起来。
在伊蔻的身边,阿卡奇无力地拍了拍身侧,刚才摔得那一跤让他丢失了北极星,这让他感到越发失落。
“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伊蔻问道。
“很疼。”
“对不起……”
“这不怪你,那个毒在让人浑身瘫痪的同时,也会让中毒者的所有知觉变得敏锐。”阿卡奇喃喃自语般地解释道。他当然不会告诉伊蔻,那种毒事实上是让人的痛觉变得更为敏锐。
伊蔻震愣了一下,他突然有所省悟般地问道:“意思是说,这个毒不会毒死人?”
“应该是吧,毕竟他只想让中毒的人屈服而已。”阿卡奇嗤笑道。
这个解答让伊蔻彻底陷入了沉默,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那句玩笑一样的话里所包含的残酷现实呢?他没法像早已麻木的阿卡奇那样去嘲笑现实,他决定把所有可怕的想法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伊蔻坐起身重新观察了一下四周,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看到闭起眼睛的伊蔻露出了一脸苦闷的神色,阿卡奇突然出言问道:“你的本事好像对心脏很不好?”
伊蔻张开才闭了一会儿的眼睛,无奈又充满歉意地叹了口气。
“我倒是希望难受一下就能解决问题,但恐怕我们现在得在这儿多歇上一会儿了。弄不好……会困死在这里。”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半吊子的揭幕者。”阿卡奇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
“对了,你有没有在德斯坦的早市上唱过歌,就是那首《艾拉达》?”
“当然有,我们一般常用这首歌和当地的白麻雀接头。”“那么在第一次见到我的几天前呢?”阿卡奇又问道。
伊蔻回忆了一会儿,随后肯定地回答道:“我想那应该是我唱的。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尝试用这个方法来寻找同伴,当时可真有点难为情。不过,卢斯曼和奥拉他们都鼓励我这么做……”
伊蔻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阿卡奇看着身边无语凝噎的精灵同胞,感到世界真是出人意料的奇妙。当时,他只是站在萝丝家的窗口漫不经心地听着《艾拉达》,谁能想到,现在自己居然就和唱歌的这个人一同面对绝境。
“对了!”伊蔻打了个激灵,他突然想起眼下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让阿卡奇聆听真正的《艾拉达》了。
“你要听好了,一定要用心好好地听,阿卡奇!”
“嗯?”
“我要给你唱《艾拉达》,完整的《艾拉达》。”
伊蔻说道:“如果你能听懂这首曲子,也许我们就能摆脱绝境。”
阿卡奇微微摆正了脖子,他看见伊蔻的神色变得份外的严肃,与此同时,一首和《艾拉达》的曲调微微不同,填词也略有差异的歌曲从伊蔻的嘴里传来。
昔日在失落之地折下的树枝,
如今业已舒展为金色的冠冕,
但那冠冕所罩之地已为故乡,
名为家的乐土尚不知在何方。
星耀之夜众人结伴同寻一个归宿,
诸多足迹逐一消逝于漫长的旅途,
北风卷起飘雪筑成银白的帷幕,
揭幕者却触及永春滋润的国度。
她挥动剑锋劈开苍白的幕布,
他吹奏长笛奏响悲戚的挽歌,
墓碑矗于山巅俯瞰泉水流经之地,
旅人驻足山谷告别颠沛流离之苦。
而今永春之地已名为艾拉达,
耀如入世明珠且无丝毫蒙尘,
若身为同胞的你正飘零在外,
请让心灵为你再度揭开帷幕。
“你听懂了吗?听出这首歌和寻常的《艾拉达》的不同之处了吗?”随着旋律停止,伊蔻忧虑地看着阿卡奇,等着听他对歌曲的感受。“听起来……这首歌中的揭幕者有一点不一样。”阿卡奇喃喃道。
“他们好像是用心剥掉一层层的障碍,来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而不是靠什么神眼……”
缭绕在伊蔻心头的阴云因为这个回答被瞬间驱散,他一下子把阿卡奇拉坐起来,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阿卡奇情不自禁的皱了皱眉头,他实在搞不懂伊蔻有什么好兴高采烈的,以至于都忘了自己中毒的状况了。
只听伊蔻说道:“你知道吗?这是枢纽会的一个测试,它有无数的解读方式,但是常人对两首歌的感受大都会浮于表面,他们会特别注意两者之间的旋律差异、段落变化,只有极少数的人会特别关注歌词中的揭幕者,而这样的人便极有可能拥有揭幕者的天赋。另外,揭幕者确实像你感受到的那样,是靠心灵去观察整个世界,因为目力总有极限,也往往会受到幻相的欺骗。”
伊蔻顿了顿,他将手按在自己心口处继续说道:“只有心灵不受尘世的阻碍,可以瞬间至千里之外,也不会为虚幻所扰。”
阿卡奇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伊蔻则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在泥地上画了一个树形的图案。
“阿卡奇,这个图案代表的是世界树特拉伦,而我们要找的庇护所就有这个记号。现在你试试用心感受一下这个图案,然后睁开你的心灵之眼去找找拥有这个标记的庇护所在什么地方。”
这不是开玩笑吧?阿卡奇微微愣了一下,自己怎么可能拥有揭幕者的能力呢?他对这个能力的概念仅仅停留在不可靠的传言上,但是看着伊蔻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阿卡奇决定多少尝试一下,当然对于结果他可不抱什么幻想。
“你可以先闭上眼睛,用心感受刚才看到的图案,这样不太容易受到外物的干扰。”伊蔻提醒道。闭上眼睛来感受自己要找的东西?这不是等于在想像吗?阿卡奇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他依言合上双眼。外界的光线随着眼皮落下而被隔绝。落在他眼中的只剩下漆黑无光的空间。阿卡奇不知道在这样的状态下怎么去感受伊蔻画在泥地上的图案,事实上,他的心底浮现出了另一个景象——那次濒死体验时所经历的梦境。
阿卡奇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地狱,眼前只有如同迷宫般漆黑的甬道,但和那次有所不同的是,他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阿卡奇努力地伸展意识的触角,试图在心中勾勒出伊蔻画在地上的东西,他发现自己越是强烈地想要在心中描绘那个树形图案,自己的心脏就跳得越快。突然间,漆黑的甬道如同镜面一般反射出了他苦苦冥想的标记,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一下子被眼中看到的景象震到了。
在他的眼中,整片沼泽地在一种奇妙的幽蓝光线下变得透明了起来,只有伊蔻适才画在地上的世界树标记在醒目地发着光芒,接着,阿卡奇注意到远处也有一个同样的光芒,而就在这么一转念之间,他的视角已经跳跃到了那个标记的所在之处。
“不可思议。”
阿卡奇下意识地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并叹道:“我好像看到庇护所了,就在我们的正北方,那里有大片腐朽的树木,也隐藏着一个并不纯为自然造就的树洞,标记就在那里。”
突然间,笼罩沼泽地的幽蓝光线不见了,阿卡奇眼前的景象也于瞬间恢复了常态。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再度尝试那种非同一般的体验时,伊蔻阻止了他又要把手朝心口上按的动作。
“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阿卡奇……”伊蔻既似激动又似无奈地说道:“在枢纽会的时候,我花了数个月的时间去触摸那种感觉,而你仅仅在一瞬间就领悟到了,也许这是因为你中的毒让感观变得更加敏锐了,也或许是因为你的天赋本身就同世上的第一个揭幕者一样强大……但是不要沉湎于那种感觉,揭幕者每使用一次这样的力量都是在以自己的生命作为报偿,曾经最伟大的揭幕者就是因此而猝死的……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没有她的牺牲,就不会有今天的艾拉达……还有阿卡奇!你一定要去艾拉达,一定要去那里!”
伊蔻像一下子忘却了所有的疲惫似的,他半背半扶起阿卡奇随即朝着正北方向走去。眼见即将离开此地,阿卡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适才丢失北极星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遗憾之色过于明显,以至于伊蔻不禁出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我丢了自己的剑。”
“要不要去找回来?”
“不必了,那只是比较值钱的一把剑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阿卡奇胡乱敷衍道。
“我们抓紧往前走吧。”
他微微合上眼睛,将所有关于这把剑的故事、关于它的荣誉、关于每一个剑饰的涵义一点一滴地从自己的记忆中舍去。其实在他接受阿卡奇这个名字的一刻起,这把剑就成了无主之物,只是他的心里始终割舍不下有关那个精灵家族的记忆才让它又在世间游走了一朝,现在它静静地躺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沼泽里,这样就很好,这样它就不会给不配使用它的人挥舞了……21.
当你仰望天空,看到在空中遨游的旅者时,你是否会感慨万千,羡慕那些人可以脱离大地的桎梏,如飞鸟那般自由?但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位旅者,而且心头正被阴影笼罩的话,飞在空中的感觉或许就不再梦幻了。
在一行四人因为奥拉陷入险境而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有米莎·维特斯这个惨遭绞刑的前鉴在,奥拉的命运想必逃不过一个“死”字。这个不难预测的结果每个人都想到了,但没有人愿意提及。
“死”到底是什么令人讳莫如深的东西呢?阿卡奇抱膝而坐,他的头向后仰靠在藤篮上,视线恰巧对着喷灯上燃着的火焰,而他的心里却在不断揣摸着死的涵义。是的,他曾是一位刺客,专以收割生命、献上死亡为业,他一度认为死亡是一个解脱和一个结果。可如今,他越发觉得死亡还能变质为一种黑色的秽物,那秽物只会带来令人乏味的空虚。
耳畔只余风声和热气球发出的声响,可这些声响根本无法驱逐众人心头的空寂。但沉寂终有被打破的一刻,只见艾格激动地跳了起来,原因是卢斯曼在抛落杂物的时候,居然把一整盒固体燃料也给倾倒了下去。
艾格这次是真的发火了。
“卢斯曼·凯瑞!”他直呼老友的名讳,并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怎么不把这只鸽子丢掉!知道没有燃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会在勉强飞出德斯坦的时候被迫降落!踩踏在我们脚下的藤篮会在降落的时候,在地上弹个六七八下,这球囊会像标志一样提醒卫队策马追赶我们,而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只要我们还呆在维托斯联邦的控制区内,我们就是卫队的囊中之物!”
“难道没有别的补救方法可以让热气球飞得更远吗?”卢斯曼嗫嚅道。
“有!”
艾格无力地抹了一把面孔。
“我们几个人全部从藤篮里跳出去,这样热气球理论上可以飞得很远。”
这句话让阿卡奇大笑出声。看着自己的精灵同胞面对死亡的异常反应,伊蔻不禁拧起了眉头,他知道在经历了连番打击以后,每个人的心理都接近崩溃的边缘,他必须想点办法,做点什么来阻止最后一根稻草掉下来压垮名为希望的骆驼。
“艾格?”
伊蔻突然招呼道:“目前仅余的燃料有没有可能让这个飞行器降落在东北方向的不归沼泽?”
艾格那头乱如鸟窝的花白头发微微颤了一颤,他一脸不解地答复道:“可以尝试,但不能确保成功,因为要让热气球改变航向就要找到空中的对应气流,这可不像拨转马头那么容易。”
“那么我希望你能尽力尝试一下。”伊蔻又对卢斯曼说道:“卢斯曼,我想给枢纽会传递最后一个消息,告诉他们我们将进入不归沼泽。”
“改降在不归沼泽?”
卢斯曼吃惊道:“这个沼泽可不怎么太平,据我所知,它的面积在几百年间一直不停地扩张,几乎没有人能应对不归沼泽弥漫着瘴气的古怪夜晚。”
“听我说,卢斯曼,我们并不是要穿越不归沼泽,你也知道历史上顺利横穿这块阴影地带的记录几乎为零,但是我的祖先曾在北迁路上暂避于那里,当年的庇护所应该还存在于世,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进入庇护所,等待枢纽会的救援,我想枢纽会新派出的几个人应该在接近德斯坦,而这只鸽子会直接飞到他们身边。”
“我同意伊蔻的意见,那个地方我也听说过,何况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最坏的路线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艾格再度拨弄起了热气球上的各类仪器。
“我们可以直接操控飞行器翻过皇冠山脉并进入沼泽地带,假如德斯坦的追踪者想要截住我们的话,就必须舍弃马匹选择山脉西北侧的矮峰路线,而且不归沼泽的夜晚对他们同样是个威胁,如果我们能顺利地找到伊蔻提到的地点,只要坚持到夜晚就算取得胜利了。”
艾格的一番话让白麻雀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不一会儿,一只鸽子从笼内飞出热气球,阿卡奇的视线随之投向了远方的空中。那就是艾拉达的方向吧,他猜测到。多少年以前,众多精灵用血泪和性命筹足旅费才到达那块土地,而一无所有的自己除了拖累别人,又凭什么踏上这样的旅途呢?
伊蔻便在这个时候轻轻拍了拍阿卡奇的肩膀,他柔声说了几句话,然而神游天外的阿卡奇却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伊蔻在说什么,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高声欢乎的艾格吸引了——热气球捕捉到了吹往不归沼泽的气流,这简直是运气使然!可惜这样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燃料的逐渐耗竭,艾格的神情变得越发紧张起来,而厄运恰恰在众人即将飞跃皇冠山脉的时候追了上来。
热气球似乎完全丧失了继续升空的力量,猛烈的山风拼命地推着它往山壁上撞去。
“快把沙袋解开!”艾格急促地喊叫道,他趴在藤篮边缘,大半个身体几乎探在空中,可当他的双手刚刚触及沙袋的时候,藤篮突然震荡了起来,艾格就像纸片一样打着弧线飞了出去。负载一轻的热气球险险地飞过了皇冠山脉。大家最后只看见艾格手舞足蹈地挂在一棵横长在山巅的松树上,并在压断了数根枝条后,消失在了树丛中。
接下来,阿卡奇一行人再也无法顾及艾格的情况了,因为耗尽燃料又失去操控者的热气球开始狂暴地下降,猛烈的颠簸几乎让众人的五脏六腑倒转一圈。一开始视空中的颠簸为自由体验的阿卡奇不由得苦笑起来,如此刺激的自由感还真是令人难以招架。最后,热气球的着落就如同艾格事前预料的那样失控,藤篮在地面上足足弹了六下才终于放过众人。
直到眼前的景象由狂乱的残影变为可被辨识的物体后,阿卡奇才捂着胸口直起身来。在他身前几米处的伊蔻和他的状况似乎相仿,一句话而言,就是既不好受但也没有大碍,然而摔在另一边的卢斯曼看来就不太妙了。阿卡奇看见老头子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可他非但没能直起身子,反而把自己搞得连连呼痛。
“我的脚崴了。”卢斯曼撩起裤管哀叹道。
阿卡奇瞥了一眼卢斯曼已然红肿的小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种程度的红肿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脚崴!
几乎没做任何考虑,阿卡奇便在卢斯曼一脸受宠若惊的注视中,将自己的肩膀支到了他的腋下。他搀扶着老家伙到一旁的树墩就坐,伊蔻过来仔细地查看了卢斯曼肿胀变形的小腿胫骨,然后揉着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卢斯曼,你骨折了。”
“该死,没想到我这把骨头居然这么不中用!”
卢斯曼表情扭曲地龇着牙道:“能告诉我,庇护所大约离这儿还有多远吗?要是路途太远的话……你们就先走吧。”
伊蔻正为卢斯曼紧急处理伤情的双手微微顿了一顿,阿卡奇留意到他似乎在极力控制着情绪。等到伊蔻终于完成包扎时,他一下子爆发了。
“从这里到庇护所大约还要往东北方向行进十里!”伊蔻歇斯底里地朝身后的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太远了是吗?因为现在已过正午,因为这十里路是沼泽路,因为我还是个半吊子的揭幕者,所以要是不把你当累赘抛掉的话,大家就会全军覆没!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吗?每一次商量,每一回行动,你优先想到的从来就是最悲惨的收场,最可怕的失败,你为什么就不能期望点好事?”
伊蔻夹杂着小舌音的通用语如今听起来嘶哑不堪,而他的双眼更是令人无法直视。
卢斯曼有些吞吞吐吐道:“呃……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不是提议丢卒保车,我只是觉得……我觉得只要顺利出城,就没必要一起前往艾拉达了。”
卢斯曼舔了舔嘴唇补充道:“其实你看,艾格还在山那头呢,他那把老骨头一定比我好不到哪里,我和他是老搭档了,理应去找找他。但是,你也知道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回头耽搁,为此理应分头行事。”
卢斯曼的回答让阿卡奇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嗤笑,伊蔻的一脸怒容则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他冲着卢斯曼被两根木棍夹牢的伤腿说道:“你真该花点时间想个至少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说完,他侧过身将卢斯曼的一条胳膊挂在了自己的颈前,好方便自己把卢斯曼驼到背上,可卢斯曼却执拗地推拒了起来,这场小规模的冲突最终以老家伙的小胜一筹而收场,不过真正令伊蔻罢手的人其实是阿卡奇。
此刻,卢斯曼正特别乖巧地任由阿卡奇驼着自己。天大恶行统共只说了三句话就让他乖乖就范了。
“我来背他吧。”这是阿卡奇说的第一句话。
“把你的那点儿力气省给一会儿要派上用处的神眼。”第三句话听起来根本就是威胁。
“要是你也像这个废物似的得靠人驼,我就把你们全部推到沼泽里。”
这三句话竟然没有一句是对他卢斯曼说的!这一发现让卢斯曼微微有些尴尬。不过,这精灵在行动上倒是相当体贴他人,至少他的那条伤腿就没被他磕碰到一下。
“这似乎不太像天大恶行该有的举止,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是天大恶行?”卢斯曼突然想起,在他们准备离开德斯坦的时候,阿卡奇曾喊住奥拉并告诉她“天大恶行”其实是被人刻意加诸的头衔,而一想到奥拉可能遭遇的状况,卢斯曼又一下子失去了探究任何事情的兴趣。
一行人就在沉默中继续着他们的旅途,渐渐地,众人头顶上的天空被透着腐朽气息的古老树木所遮蔽,只有些许阳光穿透杂乱的藤蔓和黑漆漆的枝杈投在仅容两人并行的小径上。
阿卡奇一边前进,一边仔细聆听着四周的动静。这地方他曾来过一次,他知道这里仅仅是不归沼泽的边缘地带,他们周围的朽木烂枝曾是壮观秀丽的森林,而今森林已经退化腐朽并渐渐沼泽化……继续往东北方向前进的话,他们将路过大片蒿草地,路的尽头应该有座古老的索桥,到了桥对岸他们才算真正踏入不归沼泽的地界,而那块地界就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就在众人刚刚踏入蒿草地的时候,阿卡奇突然觉察到外人的气息,紧接着,伊蔻也似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只有卢斯曼对同伴们的异常举止产生了困惑。不过,阿卡奇没有给老家伙质询的机会,他驼着卢斯曼快速冲到一棵半枯的山毛榉树旁,接着蹲下身任由茂盛的蒿草隐住自己和老家伙的身形。
“蹲好,有别人。”阿卡奇说道。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伊蔻也藏到了两人的身畔,这回不用阿卡奇再做提醒,卢斯曼便抿紧了嘴巴,他学着两个精灵的样子,透过茂密的草丛朝方才路过的沼泽地张望出去。起初,那个方向一片平静,但没过多久,一阵细微的沙沙声便传入了耳中,再过了片刻,一行人出现在了视野内。只见这些人身着淬魔匕首的行会装束,他们的前进速度因为沿途搜寻某种迹象而被拖慢。
卢斯曼几乎可以确定这些刺客就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在这群刺客中居然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正是谐音在德斯坦的接头人——阿历克斯!看样子,阿历克斯还是这群刺客的小头目。
眼前的发现令卢斯曼不由自主地朝伊蔻望去,他看见伊蔻也露出了不可致信和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卢斯曼想到。
看来阿历克斯在淬魔匕首中另有一个正式身份,所以他才会一直反对伊蔻的决定,并一直试图打听阿卡奇和众人的落脚处。
与此同时,米莎临终前的面孔仿佛脱缰的野马那般闯入了伊蔻的脑海。女孩最后所说的话“不要相信啊”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头脑中回响,伊蔻突然意识到,米莎未能说完整的句子恐怕是“不要相信阿历克斯”!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野草似的在两个白麻雀的心中疯长。
卢斯曼用比风声更低的嗓音轻喃道:“居然是阿历克斯……”
阿卡奇听到了这一句话。
“原来如此。”一个冰冷的笑容随即在阿卡奇的脸上浮现,他虽然从未同名叫阿历克斯的家伙有过接触,但他却大致猜到了谁叫阿历克斯,因为那几个刺客中的小头目不巧正是他的老熟人——毒蝎佐伊,一个许久未曾在行会露面的家伙,一个被克鲁利培养出来的密探。看来,那些天真无邪的白麻雀选了个不太恰当的角色当自己的接头人,这可太有乐子了。转眼间,刺客们已经渐渐逼近阿卡奇一行的藏身之处,不知道是自己藏得不够隐秘还是纯粹的心理作用,卢斯曼感到阿历克斯似乎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他下意识地收了收腿,绑在小腿上的木条不幸蹭着了一块顽石,发出了虽不大声却足以引人注意的动静。一时间,所有刺客都围了过来,卢斯曼只觉得心里发毛,额角有冷汗渗出,可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正在他暗自叫苦不迭的时候,伊蔻突然走了出去。
“阿历克斯,不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和淬魔匕首搅在一起吗?”
伊蔻带有斥责意味的询问,让阿历克斯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
“我没有必要同你废话这些。说吧,天大恶行到底在哪?”
伊蔻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们没必要袒护德斯坦的公敌,就算他身上的秘密牵涉到几个白麻雀的死因,也改变不了他是个灾星的事实。说说他在哪吧,这样我们大家都能好过一点。”阿历克斯用格外客气的语调说道。
“几个白麻雀的死因?”伊蔻不由自主地学起了阿卡奇冷笑时的表情,他轻叹了口气,敷衍道:“我们的飞行器坠落了,大家被先后甩了出去,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想说你们彼此之间失去了联系,对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短暂的沉默后,阿历克斯的面孔变得渐渐狰狞起来。
“我最恨别人敷衍我。”他说道。
“真是弄不懂,为什么你们就是喜欢不顾死活地袒护那个精灵?米莎是这样,你也是如此。”
“你在暗示什么,阿历克斯?你不是说米莎的意外和你没有关系吗?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好误会的了,只要看看你身边的刺客就该得出结论了,不是吗?看来你非但同米莎没有关系,恐怕同谐音更没什么关系。”伊蔻快语如珠道:“所以你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违背谐音的戒律,所以白麻雀才在这个城市里接二连三地陨落。阿历克斯,你可真像条善于伪装的变色龙,得到枢纽会如此高的评价,是不是令你得意非凡呢?”
这番咄咄逼人的连串质问换来了“噌”的一记声响。阿历克斯将拿在手里的长剑直直地指向伊蔻的脖子。
“我本来不想对你下手的,伊蔻,你是个远方来客,所以我一直对你格外容忍,可是我忘了一点,你和那个下贱的精灵根本就是同类。”
预期中将要劈刺过来的武器依然停留在原地,而一副虚伪的悲悯表情却在此时浮现在了阿历克斯的脸上。
“真遗憾,听说枢纽会好像有数十年没能培养出一个揭幕者了……”
被曾经的同袍拿刀架在脖颈上,并没有让伊蔻变得惊慌失色,事实上,从心底蔓至周身的寒意让他整个人都麻木了。伊蔻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阿历克斯,等着阿历克斯把话说完。
“可惜枢纽会不可能为了一个成员而让艾拉达卷入麻烦,哪怕这个成员是个揭幕者。当然,我也会把事情处理的足够隐蔽,怪就怪那个下贱的精灵吧!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兄弟凯尔的死……这全都是他的错!”阿历克斯咬牙切齿地说道。
在一旁的草丛里,卢斯曼看着伊蔻陷入越发危险的境地中,不由得瞧向身边,然而他却瞧了个空,那个德斯坦的公敌、被称之为天大恶行的精灵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大片蒿草在孤独地随风摇曳。这就是他们一再袒护那个精灵的下场?
卢斯曼感到胸口好似被重拳砸了一下,但情势容不得他多想什么,眼看阿历克斯手中的长剑即将切向伊蔻的当口,他下意识地掏出了自己的防身武器——一把小巧到足以藏入袖中的枪械。
伴随着惊雷般的爆裂声和一股似有若无的硫磺味,从枪管迸出的钢珠撞上了剑刃。握在阿历克斯手中的长剑一瞬间就飞了出去,剑身也断为两截。这个意外的变故把所有人震了一下,连伊蔻都情不自禁地缩了下脖子。
卢斯曼轻吁了一口气。蓦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领,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只见站在他背后的家伙和其他的刺客一样穿着漆黑的行会服装,看来,这个人早就等着像他这样的傻瓜露头了。抓住卢斯曼的刺客本欲押着他走出草丛,但看到老家伙因为腿伤连站都站不稳时,这刺客便狠狠地赏了卢斯曼一脚。可怜的卢斯曼一下子扑倒在地,身上的伤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哀嚎出声,而他手中的武器也滚了出去。一只手伸了过来,捡起了那把别致小巧的枪械,卢斯曼的视线顺着那人的靴子慢慢上移,最终看到了阿历克斯挂着轻蔑之色的面孔。
“你看,才这么会儿功夫,我就给你找到了一个同伴。”阿历克斯对着伊蔻笑道。
“卢斯曼!”伊蔻惊呼道,他刚要上前搀扶倒地不起的同袍,便被阿历克斯用眼神指使的两个刺客挡住了去路,紧跟着,冰冷的武器就压在了他的肩头,让他再也无法轻举妄动,而阿历克斯此时的兴趣则被卢斯曼吸引住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你是木法城的法师?哦不,应该是博物学者吧?我原先就在想枢纽会怎么会安排一个没用的老家伙来给揭幕者当向导,现在看来,你倒是有点本事。”
阿历克斯摆弄着卢斯曼丢落在地的枪械,在确定自己弄不出刚才的动静以后,他握着这把武器在卢斯曼的面前微微一晃,随后说道:“这个玩意恐怕跟你一样也是从那个教不出法师的法师学院来得吧?你是不是因为有话想说才用它搞出这么大的声响?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种奇怪的东西容易在我们之间制造隔阂。”
近距离直面阿历克斯那副虚伪的表情,让卢斯曼不由自主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们之间的隔阂再也不可能消除了,卢斯曼想到。有没有这把桓横在两人之间的武器都一样,何况这种单发的射弹器在无弹状态下根本就是垃圾。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阿历克斯说不定会拿它打暴自己的脑袋,而他刚才只是一心想打落挥向伊蔻的剑。
仿佛在回应卢斯曼满脑子的纷乱思绪,阿历克斯将威力尽失的射弹器远远地丢了出去。
“现在,隔阂消除了,你应该不介意说说天大恶行的事情吧?”
卢斯曼再次咽下了一口唾沫,他对着伊蔻皱了皱眉头,随后低头思忖对策。然而阿历克斯的靴子却在他的视线中晃来晃去,敲打着催促的音节。这时,头顶上方再度飘来了阿历克斯的话语。
“伊蔻的回答让我相当失望,不过他毕竟是个精灵,庇护另一个精灵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卢斯曼,你我都是人类,而且追本溯源的话,我们恐怕都是埃希德人的后裔,所以我决定多给你一点机会。”
之前尚在头顶处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卢斯曼的耳畔,卢斯曼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只见阿历克斯一个字咬着一个字地说道:“希望你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好好想想凯尔、米莎还有奥拉这些人,想想你们庇护的那个下贱精灵是怎样一个灾星。”
“够了。”
卢斯曼在心里呼喊到。在他另一侧的伊蔻则微不可查地握紧了拳头。这位头一回离乡背井的精灵现在总算有点理解阿卡奇为何总是刻意与人疏远,为何时而表现得温顺驯服又突然露出愤懑之情……想必这世上有很多如同阿历克斯一样的家伙,硬把不相干的罪孽算在他的头上,驱使他堕入黑暗的深渊。所以,他关闭了自己,所以他在不需要伪装的时候便视旁人如无物,搞不好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一件工具!这个想法令伊蔻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他突然意识到阿卡奇之所以会同意与他们同行,或许只是下意识地寻求一个归宿,这同感恩戴德无关,只是出于他心中就快熄灭的希望之火。而一个人若是心中不存在希望的话,又如何会敬畏死亡?
“你要知道什么?那个精灵不是没脚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他现在在哪?”卢斯曼反问道。
“你误会了,我不喜欢抓住一个问题不放,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阿卡奇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阿历克斯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问道。
卢斯曼因为阿卡奇撇下自己和伊蔻而产生的愤懑怒火,被阿历克斯的这个问题彻底浇熄。他们守护的秘密就在阿卡奇的背上。几个人在私底下把那副只能在鲜血中显现的绘经图称作血纹绘经图,上面的内容不单涉及到凶神古博,更包含着混乱动荡的因子。
现在,手沾白麻雀的鲜血,又已露出本来面目的阿历克斯居然想探问连阿卡奇都未得知问秘密?不行!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淬魔匕首得悉。
想通了这一点,卢斯曼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强硬了起来。
“连米莎都不会说出口的秘密,你觉得我这个老头子会松口吗?死了你的这条心吧……”
卢斯曼微微扭头朝地面唾了一口唾沫。下一刻,让他忍不住惨嚎的疼痛便从伤腿、小腹以及胸腔处先后传来,被彻底激怒的阿历克斯毫不留情地踢打着被自己称作同族的老人,而见到此幕的伊蔻则失去理智般地挣扎起来,压在伊蔻肩头的刀刃随之在他的肩颈处划出了血痕,并沾污了他身着的白色外套,但至少这番挣扎也让伊蔻稍稍摆脱了刺客们的钳制。遗憾的是,阿历克斯显然放弃了继续套问两只白麻雀的打算,他朝部从们做了一个动手的姿势,手无寸铁又敌众我寡的两只白麻雀俨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可转机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一把匕首先是飞中了伊蔻身边的一名刺客,紧接着,阿卡奇的身影便像从阴影中突然冒出似的在众人头顶的树杈间显现。
20.
热气球载着四个人和一些杂物,诸如联络枢纽会的信鸽、艾格的宝贝垃圾开始缓缓升空。眼下,众人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升空的过程中找到吹往艾拉达方向的气流,再来只要维持热气球的漂浮高度,就可以一路朝艾拉达的方向飞去。当然,靠热气球直达艾拉达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用它来摆脱德斯坦的追踪者却绰绰有余。然后,他们大约会降落在跃马河的北岸,并在附近的小镇购买一些物资,好为接下来的行程做准备。
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众人一过跃马河就能同赶上来的奥拉碰头。不管怎么说,大家将长时间地脱离地面,而这一点似乎让艾格兴奋不已,他不断查看着各种仪器,嘴上嘀嘀咕咕个不休。阿卡奇则和大多数人一样,将双手搁在藤篮的边框上看着自己和地面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然而众人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恰恰在此时出现了。他们看到奥拉拨转马头赶回环山图书馆,而在奥拉的身后,大批卫队士兵已经追迹而来。
这副景象让阿卡奇收起了时常挂在脸上的随意之色,他几乎把大半个身子探出了藤篮。只见奥拉撇下黑马冲入了图书馆,而那些卫队士兵则在追至山道时转移了目标,毕竟飘在空中的巨大球体更值得注意,特别是当一些眼尖的士兵看到球体下悬挂的藤篮中还呆着精灵时,这些人就变得更加狂热起来。
“这是什么该死的东西?”
狂热地冲向热气球的起飞地点后,士兵们陷入了无处着力的困惑中。
“我猜是精灵用妖法制造的怪玩意,不过它会伤人吗?”
“那个精灵真的在上面!我绝对没有看错!”
“快滚下来!懦夫!”
最先赶到的士兵多为持矛兵,面对飞得比钟楼尖项还高的热气球时,他们毫无办法,而士兵中为数不多的一些射手则在震愣了片刻后,终于在他人的指指点点下尝试着弯弓射击藤篮上出现的人影。这些箭矢大多打在结实的藤篮上,没有对阿卡奇这一行人造成任何伤害,但却足以妨碍众人解下悬挂在篮筐外的沙袋。
面对这一情况,制造飞行器的艾格显然最清楚事态的严重性,要知道热气球现在尚未飞出弓箭的射程,如果那些射手中出现一个像样的角色,如果他的箭矢无巧不巧地射穿了球囊,那么他们四个人绝对会陷入绝境。艾格一边祈祷着事态不要朝最糟的方向发展,一边将点火燃烧器的风门开到了最大,但是要想更快地升空,就必须想办法减轻热气球的负重。对此,他不得不做出了抛弃一部分“宝贝”的决定,而对于这个决定,卢斯曼这个损友执行的最为欢快,各种废铜烂铁和让人看不懂的玩意夹着艾格心碎的声音从热气球上抛了下去,引来了下方的一片叫骂声。
或许是艾格的祈祷发挥了作用,卫队的射手们始终没有想到用弓箭瞄准热气球的球囊。不过,他们却创造性地想出了更为恶劣的攻击方式——火箭。之所以会想到这个方法,可能是因为这些无知的士兵始终认为热气球同魔法或说污秽的妖术有关,而火焰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就是秽物的克心。那么藤篮能抵挡火箭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一想到自己会成为挂在空中的烧猪,艾格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
然而,注定将以一个漂亮的弧度吻上热气球的火箭却在飞到半途的时候失去了踪迹。看到这个出人预料的结果,无论是站在地面上的士兵还是悬在空中的白麻雀们都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但阿卡奇却看清楚了整个变故。
是奥拉!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钟楼里的姑娘。
此刻,奥拉正骄傲地张着猎弓,准备随时截击所有攻击飞行器的箭矢。问题是,她不怕再度引起注意吗?难道她不明白一旦众人搭乘的飞行器脱离了弓箭的射程,她自己就会陷入被围堵的绝境?
阿卡奇再度将大半个身子探出了藤篮之外,天大恶行那张令人一见难忘的面孔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火力。看着不断朝自己的方向射来的火箭和不断飞来截击的羽箭,阿卡奇对着奥拉所立的方向露出了无畏的笑容,哪怕艾格和卢斯曼不住地劝说,哪怕伊蔻试图把他拖离险境,他都不愿意动摇分毫。
这个世界太可笑了。阿卡奇想到,他居然就像童话故事中被恶龙困于高塔的公主一样,只能毫无作为地看着骑士为自己搏命奋战。
卫队的顶尖斥候终于赶到了现场,在看了一下混乱的场面后,他冲着钟楼的方向伸出了一指,反应过来的持矛兵这才冲入了图书馆。然后,这个看似身份不低的射手指挥着其他的士兵们一齐发动了火箭攻击,他相信截击者或许是一个连自己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射手,但他不相信截击者在仓促之间准备了足够的弹药!这一举措让奥拉被迫使出了连珠箭,装在她箭囊里的羽箭也因此快速地倾泻着,与此同时,她的身后不断地传来了士兵撞击房门的声响。对于这种扰人的撞击声,奥拉并不当一回事,毕竟有那么多东西堵在门口,这些卫队士兵没有一时三刻绝对不可能搞定。只是她手中的羽箭已经空空如也了,可她的对手——那个姗姗来迟的斥候领袖应该还能射出致命的一箭!
“不对!”
奥拉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支箭。因为她从来都不用这支箭,所以她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就像一些迷信的射手总会在箭囊里留一支幸运羽箭一样,奥拉的那支箭也非常独特,它比一般的羽箭短了一截,箭头带孔,因为这其实是一支鸣镝,它的箭身刻有“瑞麒”这个词语,也是奥拉的姓氏。
在卫队的顶尖斥候飞出最后也最致命的一支火箭时,奥拉·瑞麒的鸣镝也飞了出去,它带着如同夜莺般绝美哀戚的声响一下子撞飞了火箭!
“居然是夜莺之啼?”那个斥候吃惊地喃喃道。他的低语没有被人听到,因为周围的士兵在确认热气球完全飞出射程以后,立刻将注意力移到了正用滑索从钟楼的窗口处直降地面的姑娘,而在越升越高的热气球上,白麻雀们则心悸地看到奥拉的肩胛中了一箭,她拖着无力地垂在身畔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山道旁的树林里,大批追踪们随之跟了进去。
19.
劳瑞德的遇刺生亡只证明了一点——他是个异常失败的政治家。他的葬礼冷冷清清无人凭吊,所有经他之手提拔上来的下属在他的尸体还没凉透的时候,就投入到了瓜分权利的战斗中。对于这个总督之位,卫队方面同样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尽管卫队无法掌管城市内务,但他们并不介意利用眼下的机会,为自己的政治伙伴谋得一席之位,进而为自己在德斯坦争取到更大的福利。这似乎意味着劳瑞德的旧部将同卫队撑腰的政治新秀们展开一场旷日之战,可事实上,这些政治家们几乎只交了交眼神,就敲定了总督人选出自哪方——谁先解决天大恶行,谁就获得权力。这是个简单干脆,无须复杂裁定,不用三局两胜的比赛,参赛双方就此将德斯坦箍成了铁桶。
如今,离开德斯坦的三条出城路线都被卫队控制了起来,需要出城办事?没问题!卫队不会为难妇女和儿童,但是男性?请留在城里等待接受排察,总督一案不会耽误大家太久的时间,只要克服一个月就够了。与此同时,天大恶行的通辑令也挂上了十分可观的人头费,这种花钱买命,雇凶杀人式的手法,一看就是劳瑞德的旧部会采取的动作,而此刻,双方争夺的猎物正站在一间毫不显眼的民房二楼,沉默无语地看着自己的出生地——德斯坦,一个曾经属于精灵却不再为精灵所有的城市。
眼下,阿卡奇仍不太确信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离开这里去往所谓的永春城——艾拉达,虽然德斯坦于他而言就像个囚住鸟的卵壳,虽然这座城市为他灌注的营养只有黑色和红色的秽物,但这未尝不是个完整的世界。而他有些怯于打破这层卵壳,他怯于无边无际的天空取代这虽然秽气熏人,但于他而言却有边际可触的世界。阿卡奇自嘲地笑了笑,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现在全靠不可预知的命运在背后推动着,而他有所不知的是,一只鸟,说不定是只白色的麻雀即将破壳而出,现在就差最后一啄。
窗外的风景因为细密的小雨而沾上了阴郁的色彩,耷拉着叶子的山毛榉树,空荡荡的晾衣绳和难得一见的行人,让艾格家门前的小巷呈现出了一副颓败的景象。正因为面前的景象透着看似永恒的空寂,所以当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径直向艾格家走来的时候,阿卡奇立刻就注意到了他。来的人是伊蔻,他挟着一斗篷的湿冷气息和一张格外阴郁的面孔被卢斯曼迎进了屋子。
“我见到阿历克斯了。”
伊蔻站在门厅处一边脱下斗篷,一边用低哑的嗓音说道:“他没有帮我们的意思,而且矢口否认和米莎被捕有关,问题是,我根本没向他提这件事。”
等待伊蔻归来的满屋子人因为这番话而流露出了失望、怀疑等等表情,卢斯曼甚至小声地嗫嚅道:“他还是不是谐音的接头人?”
“另外,他还建议……”
伊蔻准备转述的建议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那个建议涉及到阿卡奇,而阿卡奇正带着一脸讽刺的笑容,踱步下楼来至众人所在的客厅。
“他建议你把我交出去对吗?这个建议不坏。”
阿卡奇一针见血地插言道,他的目光跟着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此刻,卢斯曼一脸麻木;艾格垂着脑袋翻了个白眼;而奥拉,阿卡奇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这姑娘看他的眼神是始终如一的警惕,这让他想起了一句有趣的谏言:邪恶从不休息,正义时刻警惕。不过在看到伊蔻的表情时,阿卡奇忽然觉得十分好笑,这位一直试图救赎自己的精灵同胞终于被挫折感给击垮了吗?
在阿卡奇的眼里,伊蔻的面孔就像被一瓢冰水浇灭的火盆,但紧接着,阿卡奇便敏锐地觉察到伊蔻那一脸黯淡的神色不仅由疲惫和忧虑组成,还有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复杂情愫,一种包含着怀疑、不祥的预感等等负面因子的情愫,而其产生的原因往往牵涉到背叛。
这一熟悉的发现令阿卡奇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他进而问道:“伊蔻,你看起来不太对劲,难道那个叫阿历克斯的家伙还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比如说跟踪你?”
“怎么回事?”阿卡奇的随意猜测让艾格跳了起来,而这句质问终于换来了伊蔻深深的叹息,他用暗哑的语调回答道:“从阿历克斯那边离开后不久,我就感到身后有尾巴跟着,我不能说这肯定就和阿历克斯有关,毕竟现在很难求证整件事情。”
“你在哪里甩掉尾巴的?”卢斯曼问道。
“离这儿不远,而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如果这些追踪者和卫队有牵扯的话,那么针对德斯坦全城的排查无疑会大大地缩小范围,那样我们无论是继续躲在这里,还是立刻转移到城里的其他地方,都会麻烦重重。”
屋子里的气氛凝重得吓人,只有阿卡奇局外人似的完全不受影响,他甚至给自己倒了点喝的,然后远远地坐在一边欣赏白麻雀们因为局势恶化而争执起来。事实上,这些人有一条轻松脱困的捷径,他前面就提到过了,只要通过合理途径把自己交到德斯坦任一派政治家的手里,白麻雀们就能立刻解除警报,反正他早就不介意遭人舍弃了。阿卡奇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杯子,他看着泡在茶水中浮浮沉沉的松针微微入神。就在此时,艾格的话打破了僵局。
“我们得马上回图书馆!”艾格声嘶力竭般地叫道:“呆在这个傻地方,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我的宝贝儿都在图书馆,没有它们我没法开条路出来!另外,要把离开德斯坦的第四条路开出来,你们都得听我的!”
这番话一下子让一筹莫展的众人活跃起来,奥拉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伊蔻和卢斯曼瞬间沦为了艾格的协助者,而阿卡奇则在一愣神的功夫被裹挟上了返回图书馆的马车。不过,这场匆忙的行程终究沾上了一点不详的气息,当马车驶出衔巷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一记鸣镝声,阿卡奇知道这是卫队的顶极斥候在发现情况时互相联络的信号,另外,他还清楚这类斥候几乎都来自于那个精于侦察和狩猎的社会边缘人群——哨箭。
尾随着马车的鸣镝声先后响了两次,这如同夜枭般的声响逼得奥拉狠命催促着可怜的黑马,坐在车篷里的其他人被晃得东倒西歪,卢斯曼不住口地嘀咕着“天啊!天啊!”,艾格更是滴溜一下撞到了伊蔻的身上,好在阿卡奇伸出手臂拦了一把,不然这瘦小的老家伙非翻下车不可。
所幸那催命的鸣镝声之后再也没有响起,而当环山图书馆那标志性的小钟楼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多少都舒了口气。
回到图书馆后,所有人立刻发现曾经的栖身之处有为外人造访过的痕迹。看着四处敞开的屋门和被风刮落在地的稿纸,可怜的艾格脸色煞白地冲进了储物室,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激动纯属多余,因为这间屋子里堆放的“垃圾”就和馆藏的书籍一样完好无损,看来那些追踪他们的家伙专以阿卡奇为目标,而且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艾格的发明爱好,故而完全没把堆放在此间的漆布,这个足以站下四人的厚实藤篮和由四根铸铁条焊接而成的金属支架放在眼里。稍稍松了口气的艾格就像拧紧发条似的行使起了他事前谈妥的指挥权,在众人的配合下,储物室的杂物很快便被搬至图书馆东侧的空地上。看着装配上各种古怪零件的藤篮,以及被延展成球囊的漆布,眉头总是因为忧虑而紧锁的伊蔻终于忍不住问道:“艾格,能不能说下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当然是想办法飞跃德斯坦啰。毕竟地面上的出路都不太好使。”
除了卢斯曼,其他人,包括阿卡奇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在艾格和杵在地上的东西之间游移起来,而这种众星捧月似的瞩目,霎时让艾格露出了万分受用的表情。
他故作矜持地轻咳了一声,并补充道:“这玩意儿在我离开木法城的时候就有原型了,载人吗,可能还是第一回。另外,飞在天上的感觉未必像各位想像中的美好,天上也有气流,可能会有一些颠簸,这就跟海上乘船遭遇大浪一样,弄不好还会翻船!”
听了艾格的讲解,阿卡奇无声地笑了笑,不论是空中的气流还海上的浪涛他都从未接触过,也完全不明白艾格所说的颠簸是怎样的滋味。但不知道为什么,阿卡奇觉得那会是一种自由的感觉,而自由恰恰是他不敢奢望的东西。
“行了,我知道你是学院的发明天才,到现在还没失手过一次呢,别再浪费时间吓唬人了,快说下一步怎么办吧。”卢斯曼催促道,紧接着,一个鼓风器就塞到了他的手里。
“带着大家给球囊充气,我得查查飞行器的其他零件如何?”被打断发言的艾格气咻咻地说道。
艾格检查了一遍固定在藤篮上的各种器械,包括点火燃烧器上的燧石机栝、主燃烧器上的风门、带有指南针的风向标、垂在吊篮四周的沙袋,作用甚微的尾舵和需要升空后方能测试的高度仪,他毫不怀疑大多数人根本看不懂这些东西,如果有时间的话,他应该和周围的伙计们仔细说明一下这种叫热气球的飞行器能把人送上天空,而且这并不算什么魔法。但现在他只能催促众人赶快用鼓风器给球囊充气。谁知道那种令人心悸的鸣镝声会不会突然自身边响起,谁知道会不会有噬肉的群狼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袭来。在给热气球添了一回燃料以后,主燃烧器上燃起的火焰慢慢烘热了球囊内的空气,没过多久,一个悬浮在藤篮上方的硕大球体就成了环山图书馆的全新景观。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艾格宣布了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
“这个飞行器只能负载四个人。事实上,负载四个已经是在超负荷工作了……我的意思是,有一个人得自己走。”
艾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奥拉。要说谁最适合被留下来的话,那就只能是奥拉了。毕竟她是女性,只要经过卫队的甄别关卡就能顺利出城。不过这种赶人离开的伤人话他可不愿说出口,所以艾格对卢斯曼挤了挤眼睛,示意自己的老友好好同奥拉解说一下,可卢斯曼愣是不发一言。
阿卡奇看着正在进行眼神对决的两个老头,霎时明白他们准备把奥拉留下了。当然,这些人并没有撇下同伴的意思,只是暂时需要和彼此分别而已。可是一想到无法开口说话的奥拉要独自出城,事前还要经过检查形式不明的性别甄别关卡,阿卡奇就没来由地感觉不适,他将视线移到奥拉的身上,默默地看着突然醒悟过来的姑娘向马车走去。
“奥拉!”
阿卡奇突然叫住奥拉,那姑娘回过头来,湖蓝色的眼睛除了警惕之色以外还闪烁着一丝不解,其他人也纷纷用好奇、揣摩的眼神看着表现突兀的阿卡奇,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又突然想说什么话。
阿卡奇没有理会其他人,他着迷地看着奥拉的眼睛,然后掐准那姑娘准备扭头离开的时候喊道:“天大恶行是被人构陷的罪名!”
不是感谢奥拉的照顾和解救,不是对自己的过分之举表示歉意,不是祝福奥拉一路顺风,也不是说会想念她。阿卡奇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同眼前的姑娘说出如此古怪的告别语。但他就是毫无道理地想这么说,而他也确实如此说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如释重负。然后,阿卡奇看到了奥拉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譬如晨露,又似暮霞的一瞬微笑。
他第一次发现其实奥拉的眼神也可以多姿多彩,让人捉摸不透。那一丝笑意的意思到底是“我早就知道了”?还是意味着这姑娘终于可以放下不必要的警惕开始像对待其他白麻雀一样接纳自己呢?
阿卡奇看着奥拉骑上黑马一路远去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有种微微心悸的感觉。18.
悲伤、自责的情绪就像挤不净的脓包那样折磨着众人,明知道米莎的临终之言别有隐情,也无人提出。在艾格长期空置的房子里,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淡忘米莎造成的影响。
艾格和卢斯曼占据了房子的底层,他们把所有人赶到了楼上,声称楼下要被征用来进行一些逃生器械的研究。
奥拉在送完晚餐后就不知所踪了,阿卡奇猜不出她又在忙些什么,但他知道如果给奥拉一个机会,她绝对有本事一箭射断缠绕在米莎脖颈上的绳结。
“伊蔻,他又在干什么呢?”
阿卡奇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伊蔻的房外。因为房门根本没关,他一抬眼便看见伊蔻正望着手里的几张纸入神。问题是,房间里的烛火早就熄灭了,精灵的眼睛也不能在黑暗中阅读,所以他只是在发呆而已。
阿卡奇站在门外看了伊蔻好一会儿,伊蔻自始至终都在发呆、发呆、继续发呆!
这发现让他不自觉地顺了一下头发。
杀了劳瑞德,迫使白麻雀再度出手相救,不负责任地离开总督官邸的人是他。伊蔻何必自责?把害死米莎的账记在他的头上,朝他索求补偿就是了。不过,他又有什么东西可以聊作弥补呢?他几乎一无所有。
“你看起来很累。”阿卡奇破天荒地主动接近了伊蔻。
伊蔻松开了捏在手里的那几张纸,反应迟钝地揉了揉额头。
“看样子我是真的不太好……”
伊蔻的话只说了半句就陷入沉默,又过了一会儿后,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发现刚才是真的有人在同他说话。伊蔻急忙抬起头,他发现跑来关心自己的人居然是阿卡奇。“噢!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伊蔻一脸歉意地问道,然后他诧异地发现阿卡奇居然以极低的姿态半跪在自己的面前,头发也没有束着。
“你救了我几次呢?加上我意识不清的那一回,应该足足有三次了吧。”阿卡奇问道。
“不,没有其他人帮忙的话,我一个人可做不到这些。”
低头俯视阿卡奇,让伊蔻感觉十分怪异。
阿卡奇没有理会伊蔻的回答,他抓住伊蔻的右手摩挲起了自己的侧脸和耳朵。
“我觉得一直受恩不报不是什么好事,遗憾的是,我身无分文也不打算再替任何人杀人了,好在对于如何利用这个身体来安慰他人,我倒是受过专门的训练。”
阿卡奇自嘲地笑了下。他感到痛苦,想要通过受罚的方式来转嫁痛苦,他不排斥用自己厌恶的方式补偿他人,反正他早已驾轻就熟。
“我想,我这张脸应该挺不错的,至于其他地方吗,应该也算令人满意吧。”
“你在说什么?!”
伊蔻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对阿卡奇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也实在无法想像阿卡奇居然受过那方面的训练。
“一个聊作弥补的提议,用来打发时间、排遣寂寞、发泄、放松等等,我保证,不论你想怎么做都不会有人知道。”阿卡奇柔声道。
“我们一次一次不计代价的救你,既是因为你的身上藏有十分重要的秘密,也是因为你是个应当回归艾拉达的精灵,绝对没有获取其他东西的意思,这当中不需要你对我做任何补偿,对其他人也是。”阿卡奇突然嗤笑出声,他发现伊蔻的表情真是太严肃了,他要表达什么?是了!他还是个对感情忠贞的精灵吗。
“你真的不索求回报吗?”阿卡奇最后确认道。
“绝对没这种想法!”
“那么好,现在给我滚出去!”
精灵语中缺乏粗鲁、呛人的词汇,阿卡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转回了通用语。听到这句话,伊蔻如蒙大赦地退出了房间。几乎在他跨出房门的一刻,身后便传来了一记摔门声。这时,伊蔻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赶出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他苦笑了一声,颓然地依着门口坐下。
昔日,在失落之地折下的树枝,
如今,业已舒展为金色的冠冕,
但那冠冕所罩之地已成故乡,
名为家的乐土尚不知在何方。
星耀之夜,他们结伴寻求一个归宿,
诸多足迹,逐一消逝于漫长的旅途,
北风卷起飘雪筑成银白的帷幕,
揭幕者却望见永春滋润的国度。
她挥动剑锋,劈开苍白的幕布,
他吹奏长笛,奏响悲戚的挽歌,
墓碑矗于山巅俯瞰泉水流经之地,
旅人驻足山谷告别颠沛流离之苦。门内突然回荡起了《艾拉达》这首曲子,是阿卡奇正在唱歌。他的歌声和他的长相完全相符,音色非常柔和,然而唱到高音的动情部分,他的喉咙便发出一种仿佛能撕裂人心沙音,这种独特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是多少吟游诗人想要却没有的。
伊蔻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令人沉醉的《艾拉达》,他不知不觉地就着歌声,开始解释起整首曲子所描述的故事。
“昔日的失落之地”指的是曾经的精灵王国——如今已经消失在永冻平原下的皇冠之都奥尔菲。因为精灵们对永生的贪欲,使这座城市毁于一旦……当时保留下来的世界树枝好不容易在跃马河的南岸栽活成功并成长为今日的特拉伦,歌词中提到的金色的冠冕,便是在世界树特拉伦的扩张影响下所形成的艾芬王国——黄金树林。
遗憾的是,在精灵文明停滞不前的岁月里,人类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主宰。黄金树林的精灵们因为在如何与人类共处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最后导致艾芬王国南北分裂,于是,世界树笼罩的土地成为了北艾芬族精灵永远的故乡。
“星耀之夜”听起来充满诗意,但是北艾芬族的精灵将自己逐出黄金树林的时刻正是这样一个夜晚。大家不知道何去何从,只能遵从着古老典籍的指引,前往北方寻找那块尚未属于任何势力的应许之地。然而北行之路并不顺畅,很多伙伴的足迹因为人类的围追堵截而被冲散,阿卡奇所属的那一脉精灵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和大家分离的。
接着,“北风卷起飘雪筑成银白的帷幕”,连天气也不放过突出重围的精灵们。满天的大雪,凛冽的寒风又留住了无数同胞的身影。
就在众人陷入绝望的时刻,北艾芬中出现了第一位揭幕者,如果不是她在无意中发现自己居然能透过雪山看到典籍中所绘的永春泉,那么艾拉达永远不会为世人所知。作为北艾芬的英雄,同时也是精灵皇室的一员,这位女性最终因为频繁使用揭幕者的能力导致心力衰竭而亡,她倒下的时候,剑锋最后指向的便是艾拉达的方向,她的伴侣只能给她吹奏一首曲子慰灵,而那首曲子便是《艾拉达》的前身。最后,北艾芬的英雄被埋在了巴拉卡契山脉西侧的山峰上,静静地俯视着永春泉浇灌的艾拉达……
伊蔻解释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他意识到阿卡奇其实从未听过真正的《艾拉达》,那首应该由四段歌词组成,只唱给精灵同胞们听,并隐含揭幕者秘密的歌词。
“阿卡奇,和我一起回艾拉达好吗?你在这里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了。”伊蔻隔着门问道。
隔了好一会儿后,门里传来了阿卡奇反问的声音。
“你觉得艾拉达会收留一个像我这样肮脏的精灵吗?”
伊蔻突然苦笑了一下。
“艾拉达是一颗入世明珠。”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想要不沾上尘埃,就必须有人替她挡住尘埃。所以,我们中的很多人不计代价地渗透到了世界各地,来防备任何可能危害到艾拉达的坏事……为了这个家园,枢纽会刺杀过敌国政要,有些人干脆把自己献祭给了恶魔,所以,即便是白麻雀的羽毛也不干净啊!”
我们再也输不起一个家园了,所以任何代价都可以付出……
一种苦涩的味道开始在伊蔻的心里蔓延开来。这味道在你从未离开艾拉达的时候是绝对体会不到的。
“和我一起回艾拉达好吗?”
伊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溢满了泪水,如果阿卡奇能马上答应他的话,他就有借口立刻回家了。
伊蔻再次催问道:“好吗?好吗?”
德斯坦是一个多么缺乏归属感的地方,他真的很想家啊!17.
或许是受够了缭绕在众人头上的愁云惨雾,艾格突然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没准卫队已经把一些路封锁了。”
见没人反驳,艾格看了看脸色苍白如纸的伊蔻继续说道:“伊蔻现在急需休养。看今晚的状况,图书馆是别想回去了,不如去我家休整一下,等天亮了再做打算,刚好我家就离这儿不远。”
“你说……你家?”卢斯曼不可置信地插了个嘴。
“老东西,你不会认为我从小到大就住在山上的图书馆里吧,那不过是处产业,我在城里有房子,只是不太住。毕竟我的那些邻居全是满脑子稻草的家伙。”艾格叹了口气。
“而且自从那女人去世后,房子就没人打扫了。说到这个……”
艾格突然满眼放光地看着奥拉道:“亲爱的奥拉,不介意占用你一点儿时间和力气吧?我那房子上上下下也没几个房间要收拾……”
“你少打奥拉的主意。”卢斯曼把奥拉支到车上照顾伊蔻。
“恕我直言,你那狗窝可没人认识。反正现在车上也坐不下人,不如我们两个老家伙来当回车夫?”
“你早就该让小女孩儿歇歇了。”艾格嘟哝着爬上了马车的前座。
“奥拉被你教养得就像一只工蚁,可惜我跟这孩子没缘分,否则她早就跟公主一样啦!”
“哈!你是说当个图书馆的公主吗?然后天天替你这个荒诞的家伙誊抄这个整理那个。”
“唔,会这么想,显然是你对我还不够了解啊,吾友。”
两个老头碎碎叨叨的对话声透过车篷不断地钻进阿卡奇的耳朵,即便马车轱辘开始发出那古老且无词的声响后,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仍在继续着。阿卡奇注意到伊蔻的气息似乎随着这些噪音而渐渐平稳,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奥拉则靠在车壁上合着眼睛,难得地停下了忙碌。眼前的情景让阿卡奇的心中浮现出了“平静”一词,在这样一个充满波折的夜晚,此刻的平静无疑是弥足珍贵的,问题是,这种平静能持续多久呢?阿卡奇看了看天色,距离天明似乎只有几个小时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天后,众人等来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坏消息——米莎被卫队逮捕了。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今天中午她就会被送上绞架。
“米莎·维特斯,一个恶徒的帮凶,也是行刺总督的一员,她让正义蒙羞,让那些因天大恶行而无辜罹难的灵魂不得安宁。我们怜悯她身为女子,但她拒不交代天大恶行和其同伙的下落,所以绞架将是她的归宿。”
传令者摇着铃铛将这则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只有结局却毫无过程的通告简直就是鼓励平民胡思乱想,人们热议着总督遇害的总总传言,幻想着被捕的姑娘和天大恶行在一起做的下流事,然后带着不亚于狂欢的心情前赴刑场,准备目睹人类酷爱的游戏之一——当着众人的面处死另一个人。
如此精彩、刺激、绝无替身且完全真实的死亡在嘉年华上可看不到!当然啦,孩童、孕妇、不容刺激的病患们不建议入场。
意识到自己的预感变成了现实,阿卡奇只觉得心里一片混乱,可他的脸色却平淡的出奇。他冷漠地观察着众人,透过白麻雀们的只言片语拼凑着米莎遭遇不测的大致过程。最后,他发现并非始作俑者的伊蔻居然成了最受自责之苦的人。
“伊蔻太喜欢揽责了,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他的错。”阿卡奇想到。
此刻,众人正混迹在“看戏”的人群里,每个人都用兜帽或者宽沿帽遮掩面容,好让外人无法洞悉他们到底在观察什么。不幸的是,众人眼中的刑场俨然是个可以随时收口的袋子,到处都是“私携武器的平民”,到处都有瞄着刑场的箭头。阿卡奇相信所有人,包括最迟钝的两个老家伙都该看明白局势了——只要他们胆敢露头就会立刻被一网打尽。
突然间,人群开始躁动。只见一个穿着肮脏的囚服,头罩黑布袋子的女人被押上了刑场。粗麻拧成的绳套和沉重的铁球在刽子手熟练的操作下迅速加诸在了她的身上,而在临刑前的准备过程中,传令者仍在摇着铃铛机械地宣读米莎·维特斯的数条罪状,其中的一些罪状可以说完全是拼凑上去的。看样子,这种毫无情感的“报幕”会一直持续到行刑开始的一刻。
阿卡奇又看向了伊蔻,他留意到伊蔻的情绪很糟,他时不时地捏起并松开自己的拳头,好像这一举动能让他释放无力挽回现状的自责之情,而在伊蔻的身侧,艾格忽然低声提醒道:“别做傻事!现在你选了阿卡奇就势必要放弃米莎,否则将一无所得!”这句不应被旁人听见的耳语,却一字不差地被阿卡奇收入耳中。他不用猜就知道,艾格的这句话同样有说给自己听的意思。
阿卡奇没有对这句含沙射影的提醒做出任何表示,他默不作声地关注着刑台,有一个牧师装扮的家伙正在同犯人进行最后的对话。事实上,那牧师只动了两下嘴皮子就把耳朵凑到犯人的脑袋边并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传令者说出了一句全新的台词。
“米莎·维特斯要求取下头罩!仁慈的大人已经同意她最后的请求。”
这句话被大声重复了足有三遍以后,刽子手才当着众人的面取下了罩在她头上的袋子,一脸青紫的女性面孔一下子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而白麻雀们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破灭了,那个即将被处于极刑的女性的确是他们认识的米莎。
伊蔻看着米莎用近乎失焦的双眼在人群中来回巡视,几乎忍不住向她挥手示意。他知道米莎正在寻找大家的身影,但现在,他什么也不能做。他还知道米莎对自己存有好感,所以才总是想着来帮忙,但他却害惨了这个姑娘。
“从小到大,我都十分畏惧人群。在人群中,你关于熟人的记忆,那些姿态、装束和声音统统被冲淡了,处在人群中,总是让我手足无措。”
这是米莎告诉他的秘密,可想而知,现在她该有多么恐慌。
被缚在刑台上迎接临终时刻的女犯——米莎·维特斯在距离行刑时刻只剩几分钟的时候,终于停下了无意义的四处张望。刑台底下的各色人等在她的眼里看来简直毫无差别。米莎最后看了一眼天色,有一句话她必须告诉伊蔻——他们这些来自异乡的白麻雀遇到了危险,而且危险就在身边。
“不要相信啊!”
米莎突然大叫起来,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全,承载她全身重量的踏板就被提前抽掉了。用来悬挂刑犯的麻绳一下子抽紧,站在前排的观众们几乎能听到“通”的一声闷响,这残忍的一幕令所有白麻雀都撇开了头,只有阿卡奇一眨不眨地目睹了行刑的整个过程。
留意到伊蔻无法克制的颤抖时,阿卡奇说了一句让他自己也感到多余的话。
“刽子手的技术很好。”
他说道:“绳结的长度和铁球的重量都控制得非常完美,那姑娘一瞬间就被拉脱了颈骨,没受多余的罪。”
他不知道怎样说话才能安慰他人,他知道的始终是一些刺客的专业知识。16.
艾格的担忧之言勾起了众人刻意忽略的不安。卢斯曼的心情似乎败坏得最快,他瞪着艾格用极快的语速抱怨道:“还不是你那计划搞的?为了用那堆破烂放‘焰火’,为了让奥拉吃准天……咳,他的位置,伊蔻只好接连使用揭幕者的能力,你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吗?这孩子还非要撑着去引开刺客……”
“揭幕者!”阿卡奇从卢斯曼的那通唠叨中一下子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听说过白麻雀的传闻,知道揭幕者是白麻雀中十分罕有的人才。据说这类人只要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或物的特征,就能无视障碍、假象和距离发现目标。这个传言多少带点水分,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因为伊蔻是揭幕者,所以这些白麻雀才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救下自己。不过听卢斯曼的意思,伊蔻的能力好像会给自身带来负担?
“他不会有事吧?”阿卡奇想到。
正当数个白麻雀不安地候在街巷中时,伊蔻仍在夜幕中奔跑,他和米莎早就分开多时了,追在身后的敌人却不知道从何时起由刺客变成了士兵。他们就跟猎犬似的紧咬着他,将他驱赶向全然陌生的道路,试图用疲劳拖垮他,而他的气息早已在无休无止的奔逃中彻底紊乱。
他没法停下来,没法转身讽刺这些家伙追错了人。因为他是精灵,是和天大恶行同一族的人,更是德斯坦恐怖传闻中需要仰仗人命来驻颜的种族。如果他在此时放弃自己,那么接下来必将面对难以预料的麻烦,弄不好还会拖累他人。可是他的出路究竟在哪儿呢?之前他托大了。他将师长警告了又警告的话丢在了脑后,勉强自己接连使用了揭幕者的力量,现在连后悔也来不及了。
伊蔻觉得自己的心口传来了钝痛,他用力按着心脏的部位,痛苦地拖动脚步继续跑向另一个拐角,这次急转让他的眼前兀地一黑,几声惊慌的轻呼在他的身边响起,然后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阿卡奇?”
萝丝的声音从伊蔻的面前传来。伊蔻勉强地抬起了头,只见萝丝还是穿着一套宽袖长裙,但这次她并非孤身一人。伊蔻看见一个年龄不大并作一身仆佣打扮的小姑娘正捂着嘴巴打量着他和萝丝,好像在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而不远处的马车前座上也有个车夫正观察着自己。
“伊蔻……你这是?”
萝丝惊讶地说了半句话,但她马上就停下了无益的询问。
“快点跟我来。”
她拽着伊蔻跑向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
“夫人?这是?”那个随行的小女仆紧追上来问了一句。
“别多管,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别让人靠近车子。”
萝丝语气低沉地吩咐了一句。她把伊蔻扶上了马车,然后立刻关上了车门。
没过多久,士兵的声音便传入了伊蔻的耳朵,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另一侧的车门,但萝丝却一下按住了他。
“别动!听我的吩咐!”萝丝一改温柔慵懒的态度,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道。
伊蔻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到底在做什么打算,一条裙子便当头套到了他的身上。
“车上有谁?”
“是我们的夫人。”
萝丝又把一顶女式礼帽扣到了伊蔻的头上。
“让开,我们要看下车里。”
“你们无权这么做!我们的夫人可是治安官的未婚妻!”
萝丝无视伊蔻一脸惊讶的表情,快速地替他整理着衣领和裙摆,而这时,车外的小女仆发出了“嘤”的一惊呼,紧跟着,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和撬动车门的声音便同时在车外响起。
就在车门被打开前的一瞬间,萝丝整个人扑到了伊蔻的身上,她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捂着伊蔻的双耳,接着吻上了他的嘴唇。
突然发生的事情,让伊蔻整个人都怔住了,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他的思考陷入了停顿,喷在脸上的气息叫他困惑得无法区分真实与虚幻,他完全被动地听任安排,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要看什么。
车门处传来了一个士兵尴尬的咳嗽声。萝丝一脸不满足地直起身抖了抖裙子,接着她转过身,一手撑在车壁上巧妙地半遮住了伊蔻的样子。
“怎么?你想看我?”萝丝恢复到了那种慵懒的态度。
“你有很多钱吗?”她朝车门的方向迈出了左步。
“你有很多权吗?”她又往前跨出了右步。
“或者……你有值得抚弄的妖娆身段,可以任我摆布?”萝丝咬着牙踏到了车门口,探身进来的士兵几乎是被她的气势挤出去的。
“婊子。”那个人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词。
“噢。”萝丝轻蔑地笑了一声。
“其实我不太反感这个词,等我正式成为治安官的妻子时,我想我会有很多机会造访各位工作的地方,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也有胆量这么喊我。”
“走!走!走!”士兵中有人发出了败退的信号。
萝丝歪着头打量着这些蠢货,几个士兵跟躲避瘟疫似的朝来路走了回去,但他们的交谈声却隐隐约约地传进了伊蔻的耳朵。
“她真的是治安官的未婚妻?”
“没错,就是蔷薇与蝴蝶的那个暗娼……她居然跟女人……”
萝丝冷哼了两声又回到了车内,这一次,她坐到了伊蔻对面的座位上。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萝丝低垂着头问道。
“他把劳瑞德杀了。”伊蔻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一阵沉默后,萝丝又问道:“你们约定在什么地方汇合?我也该回去了,正好送你一程。”
伊蔻报了一个地点,不一会儿,马车便缓缓驰动了起来。
“伊蔻。”萝丝突然喊了伊蔻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阿卡奇有一层肉体关系,是他的女人,所以才那么关心他,哪怕已经猜出他就天大恶行?”
伊蔻沉默地望着萝丝,面前的女人突然轻笑了起来,那副神态居然和阿卡奇有一点重叠。
萝丝一边发笑一边摇了摇头。“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否定我,同时更在否定他。”
她指了一下伊蔻道:“阿卡奇其实和你是一类人,可惜没几个人看透他的本质。你也没有,伊蔻。”
接着,她微微拉开了车帘,看着笼罩在暮色下的城市继续说道:“到你要去的地方还有段路,你就听我讲个故事吧,一个娼妓和一个刺客的故事。”
伊蔻不置一词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一声轻微的叹息从萝丝的嘴里传出,紧接着,她的故事便开始了。
有个阿贝赛家的姑娘,她活得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某天,一个名叫“政治”的怪物把替她遮风挡雨的温室给毁了。她天真地认为会有人顾念着“阿贝赛”这个姓氏曾有的荣耀而给她个依靠,结果,那些朝她伸手的人只是在打她的主意。
阿贝赛家的姑娘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最后一点回忆决定贱卖童贞,她站在街头却可笑地拉不下脸,等到寒夜来临之际,她终于绝望了。姑娘随便拖住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刺客。她用笨拙的话语表明意图,用僵硬的动作推销自己,却在摘下那个刺客的帽子,看到他那刻意涂抹的脸纹和异于常人的耳朵后被吓傻了。
刺客嘲笑她的表演蹩脚拙劣毫不诱人,他向她示范,教她什么叫风情万种,原本来引诱人的姑娘却反而被迷得晕晕乎乎的,再到天明,刺客已然不见,姑娘要卖的东西依然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桌上却多了一袋钱。
萝丝笑了几声说道:“付了钱,却真的只是来留宿。是不是跟你专程来找我问问题一样傻?”
伊蔻没有说话。
从那之后,刺客三、五不逢时地来关照阿贝赛的生意,每次都把她迷得晕晕乎乎,每次都只是留宿。于是姑娘又天真了,直到她惊恐地发现刺客许久未曾露面。黑夜又至,她陷入了地狱,成了真正的娼妓。
经历了备受折磨的数周后,刺客终于回来了。阿贝赛家的姑娘向他哭诉自己的恐惧,向他展示一身伤痕。然而眼泪和乞求却让刺客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唾弃姑娘的天真,告诉她生路永远要靠自己去找。他离开得又快又决然,姑娘也跟着绝望了。然而令阿贝赛惶恐的折磨却突然告终,因为折磨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了,个个死于匪夷所思的意外。
“那些都是阿卡奇的把戏?”伊蔻问道。
萝丝笑了笑又继续说她的故事。
门上绘着蔷薇与蝴蝶的房子从此开始神秘,人们传言娼妓阿贝赛的手里捏着一张底牌,她搭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而来找她的人也开始带了别样的目的。刺客点拨她如何察言观色,又当如何巧使斡旋技巧……最后,阿贝赛家玩弄政治的天赋在这个姑娘的血管里觉醒。她替各色人物牵线搭桥并从中谋利、谋权,她渐渐变得无所不知对政坛尤其了如指掌,没人再敢欺负这个婊子,因为她马上还要成为首席治安官的妻子。
“故事讲完了。”萝丝合了下眼睛。
“我同阿卡奇没有你想像的关系,我和他都不想要,也完全不需要。我们只是在玩一个过家家的游戏,只想透过这个游戏获得一份相依相伴的幻觉而已。不过游戏玩久了,我就真的把他当成了朋友、家人……”
之后的一路上,萝丝都无言地看着窗外,就像完全沉湎在自己的回忆中。伊蔻回想着她刚才所说的话,大约猜出阿卡奇和萝丝的家人均已离世。伊蔻忽然感到一阵惶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离开艾拉达,离开自己的父母、妹妹很久了,他还能回到家人的身边吗?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噢,已经到附近了,我带你稍微认一下路,就不过去了。”萝丝揉了一下面颊说道。
不多时,两人已经离开马车十多步远,萝丝替伊蔻指了个方向,她看着伊蔻正要离开的身影突然喊住了他。
“伊蔻!我有一件事求你无论如何都要办到。”萝丝小跑到了伊蔻的身边。
伊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萝丝。
“求你带他离开这里!”
萝丝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他是教会我生存的人,可是他的活路却在一条一条的崩塌……我做了一件错事,将他朝深渊推了一步,伊蔻,只有你们这些白麻雀或许还有办法救他,求你无论如何带他走!”
伊蔻看着萝丝眼神中的忏悔和乞求之色,脑海里快速地闪过了一条又一条线索:交给治安官的信、天大恶行的通缉令、倒毙的劳瑞德、紧追不舍的士兵、即将成为治安官妻子的萝丝……答案很明显,萝丝为了攀上高位,把阿卡奇意图刺杀劳瑞德的消息抖出去了,于是这些政客们就趁机推动了这件事!
伊蔻突然出离愤怒了。“如果要救阿卡奇的代价是要拿我的命去换怎么办?”他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看着萝丝问道。
“我是个自私的婊子。”萝丝的话中带着颤音,接着她跪到了地上。
伊蔻惊呆了,没有人类愿意为了精灵而屈膝,哪怕在艾拉达这个精灵同人类万分融洽的国度,人类和精灵都未曾真正地接纳彼此,视彼此为家人,心甘情愿地为了异族而摆低姿态,但阿卡奇却做到了。
“如果他死了,我的灵魂将永远被地狱的烈焰炙烤……”萝丝伏在地上哭泣着,一直在后面观望着的小女仆见状慌忙地跑了过来。
伊蔻感到自己心脏又开始钝痛,他不自禁地按着心脏的位置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答应你。”他说道。
同一时刻,被卢斯曼的反复抱怨给逼急了的艾格正在破口大骂。
“你这个老货只会怪我吗?你怎么不怪他是个半吊子的揭幕者?”
一车人因为艾格的这句责骂而陷入了沉默。
“伊蔻。”阿卡奇突然出声道。
卢斯曼和艾格一下拉长了脖子,在看到姗姗来迟的伊蔻后,两个老家伙终于松了口气,奥拉则赶快把自己的座位让了出来,这让伊蔻不禁露出了兼具歉意和感激的微笑。
伊蔻微微合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环顾了一下所有人。
“米莎呢?”伊蔻问道。
“米莎?她不是直接回旅店?”
看到阿卡奇一脸冷漠的神色和其他人面面相觑的表情,一抹担忧之色浮上了伊蔻的面孔。
“我同米莎在中途分开了,毕竟那些人的目标不是她。”
伊蔻说道:“分开前,米莎说会到这儿来看看大家的状况。她该不会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吧?”
“这可难说,要不我们再等一下?”艾格插言道。
伊蔻神情委顿地点了点头,然后朝阿卡奇露出了十分勉强的笑容。
“对不起。”当他看见阿卡奇如同自己预料的那样,将停留在车内的视线撇向车外后,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曾想过要放弃你。”伊蔻抿了下嘴唇,愁眉不展的脸庞也变得更加苍白了。
“抱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不过用不了几天时间,你就可以知道一切真相了。”
“不用几天时间?”阿卡奇在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就算白麻雀们立刻动身也不可能在几天内抵达艾拉达,换句话说,是枢纽会的人要到这儿来见他?阿卡奇又将视线移到了伊蔻的身上,可他却诧异地发现伊蔻正紧闭着双眼,他还用紧握成拳的左手按压着自己的心脏部位,那动作像是要把拳头嵌入身体里面一样。这种怪异的举动没持续多久,伊蔻的气息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再度紊乱起来,要不是阿卡奇眼明手快地撑了他一把,说不定他就要栽到地上了。
“你疯了吗?!”
卢斯曼的一声惊呼唤来了马车前座上的奥拉。
“你当揭幕者的能力是什么?就不怕频繁使用这种能力让自己心脏骤停吗?”卢斯曼急忙起身让座,好让伊蔻有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他在找米莎。”艾格翻了个白眼,随后转向伊蔻问道:“找到了吗?”
因为这些问题,马车上一时静得可闻针落之声,遗憾的是,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伊蔻最终只是一脸苦闷地摇了摇头。
“一个摇头,居然同时回答了两人的问题。”阿卡奇突然对伊蔻佩服起来,他很有兴趣知道要是自己再度不告而别,伊蔻会不会再拿自己的异能当儿戏,但看到伊蔻好似丢了半条命的模样,阿卡奇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相信自己就算背负着天大的秘密也不会让克鲁利为之付出半条命的代价。15.
在一大批穿着黑衣的刺客中间,阿卡奇的身姿显得格外瞩目,那件来自伊蔻的白色外套尽管早已为血渍所污,却依然将他衬得与周遭格格不入。他就像挣扎在暗滔中的水鸟,又如随时要被黑暗吞没的光芒那样继续出演着将完未完的剧目。
淬魔匕首这次派来的人马,大部分是送来磨刀的公会新人。面孔生嫩的角色在战斗招数上多少也透着稚嫩之处,不过同总督官邸的守卫相比,刺客毕竟是刺客。撇开几个愚蠢的冒进者不提,阿卡奇要独自应付数个刺客的合攻着实比之前难了不少。
他险象环生,几乎全靠融入骨髓的刺客本能和对环境的记忆力在躲避致命攻击,但面对仿佛源源不断的敌人,阿卡奇知道自己的处境就和那日的毒蜘蛛一样毫无胜算。
渐渐地,他开始感到疲惫,感到想要放弃,他开始回想令自己近乎窒息的一桩桩往事,想像那个人终于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准备满足自己想要结束一切的心愿,而他持着北极星的右手也垂到了身边。
就在阿卡奇准备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时候,一支箭擦着他的面颊精准地命中了正要刺他后背的敌人,射穿眼球直扎颅内的一箭瞬间抹掉了一个人的气息,紧接着,阿卡奇身前的几个敌人也摸着穿透喉咙的箭头不可置信地倒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卡奇迷惑了。从射手那无声无息的出手、沉稳的第一击和迅捷的连珠箭来看,他或者她绝对是斥候中最顶尖的存在,问题是,德斯坦最出色的斥候好像全部集中于卫队,而他从未同卫队打过交道,更别提同哪个顶尖射手有什么交情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射手中的佼佼者突然现身此地呢?
不仅仅是阿卡奇,其他的刺客也抱着同样的疑问,他们分神望向窗口,只见一扇窗边多了个手持猎弓的黑影,但未等众人看实来人的身形相貌,一声刺耳的爆裂声便在众人的耳畔响起。响声过去的同时,带着呛人气味的白烟也在屋内弥漫了开来。
被烟雾包裹的众人全都咳得直不起腰、睁不开眼,阿卡奇也被呛得眼泪直流,这种意料之外的“痛哭流涕”让他感到既好笑又无奈,他一时有些好奇,弄不懂到底是谁在插手自己的事情,又是谁在阻止自己放弃一切。
“会是那个精灵吗?”阿卡奇想到。老实说,他不相信伊蔻会搭上白麻雀来救自己第三回,他身上再有秘密应该也不值这个价,而且他也想像不出那几个白麻雀中的谁拥有安静、沉稳的射手素质。除了……她?
虽然还是睁不开双眼,阿卡奇却觉察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回应般地快速跳动,接着,一只生有薄茧但称不上大的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向他伸出手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引导着他跑向有风的方向,但是一种温暖的力量却透过那只手传递了过来。
阿卡奇觉得自己仿佛在迷途中找到了一个信标,他本能地顺应了那个人指引,他跟着那个身影跑到了窗边,在那人的引导下攀上窗沿,然后不假思索地同那个人一起跳了出去。
就在他踏出窗口的一刻,微风带来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月桂花香。阿卡奇在令心脏悬于半空的极速坠落中睁开了双眼,他试图看向身边,原本踏空的双脚突然传来了被某样东西一托一弹的感觉。直到稳稳落地以后,阿卡奇才意识到他刚才踏到了事先布置好的一张弹网。也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看清了带着他突出重围的帮手。
那姑娘的身形娇小的如同精灵,生有一头赭色的头发,她那湖蓝色的眼睛好像浓缩了的天空。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警惕,直到此刻也依然如此。“奥拉?”阿卡奇低呼了一声,他本以为奥拉就是个办事不拖泥带水的哑女,而现在,他发现奥拉居然还是个特别善于消抹存在感的斥候,一支不迷失方向的箭。
只见奥拉抽出了别在腰间的短刀,她发力挑开弹网的一角,然后拖着阿卡奇躲进了靠近外墙的灌木丛中。
问题是,现在他俩尚未摆脱淬魔匕首的威胁,就这么毫无作为地躲在一旁又算什么意思呢?
就在阿卡奇深感疑惑,刺客们又紧随而至的时候,令人意料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阿卡奇先是听到一串尖啸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随后他便看见几道拖着白色尾焰的“流星”用相同的弧度砸进了庭院。有趣的是,这些声音高亢的“流星”并不带来任何实质伤害,它们虚张声势地吓退了几个追出来的刺客,接着就跟焰火似的触地而灭。然而和一般焰火有所不同的是,“流星”在熄灭的同时还腾起了分外壮观的白雾。围墙中的一切物体、所有的人都在白雾中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阿卡奇觉得自己被这一连串堪称奇迹的变故给迷住了,他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想要看得更多,但奥拉立刻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扭头看向奥拉,那姑娘随即冲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只是因为奥拉的表情过于认真,阿卡奇突然起了逗弄她的念头,他用嘴唇飞快地碰了一下奥拉的额头,又飞快地回过头去。随后,他便诧异地发现在快速散去的白雾中有两道身影正奔出官邸,而他们的身形和装扮居然格外酷似自己和奥拉。
今夜的德斯坦就像被诸神玩弄似的开始接连上演奇迹,那个假冒者就像真正的阿卡奇一样引开了所有刺客。可尽管刺客们已经被引至别处,但是阿卡奇却知道一个更大的麻烦——城市卫队一定被惊动了。用不了多久,军方就会派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到那个时候,他们恐怕插翅难飞。阿卡奇沉默地望着奥拉。因为白麻雀的缘故,他的剧本被完全篡改,这让他陷入了困惑,也让他变成了一个忘了剧本,只能向旁人求助的蹩脚演员。
阿卡奇看得出奥拉似乎不打算从官邸的正门撤退,他顺着她的目光瞧向两人身后的高墙,那堵墙上没有任何可供他俩借力攀登的东西。他又看向了正用手势比划着高度的奥拉,那姑娘突然回头冲他摆了一个借力的姿势。
阿卡奇会意地站到了墙边,奥拉后退了几步便向他冲了过来,她踩着阿卡奇交叠的双拳并借着他朝上一抬的力道翻上了墙端,接着,她便伏在墙上朝下方的阿卡奇伸出了手臂,然而阿卡奇却望着那只手陷入了犹豫。
要抓住奥拉的手,他只需一个小小的助跑起跳便行了,但是这么做好吗?如果继续留在此地,他的这出戏很快就会落幕,而如果他抓住奥拉的手,那一切就会变得不同了,那之后的每一步都将是个未知的延续。
阿卡奇的眼神突然黯淡了几分,过去的经历告诉他,让一出戏延续下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突然萌生了怯意,想要避开伸向自己的这只手。只听“咚”的一声,奥拉居然从高墙上跳了下来,接着又和之前那样踩着他的拳头翻上了墙端再朝他伸出了手。阿卡奇面无表情地僵立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奥拉又跳了下来,然后又向他伸出了手。
这一次,阿卡奇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自己被彻底惹毛了,奥拉执著的让他烦躁。她又不是刺客,她有的是选择,难道她就不能撇下自己赶快离开吗?看见奥拉又要跳回来,阿卡奇终于妥协了,他用一种随波逐流的心态抓住了奥拉的手,随着她一起撤出官邸,看着她跨上守在墙外的一匹黑马,随后,他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只见一队蜿蜒的火把正朝着官邸的前门方向移动。
“不出意外的话,这队人马便是卫队派来查探情况的先锋。”阿卡奇想到。
总督遇刺的消息马上就会传遍政坛,接下来,军队就会派来更多的人手,弄不好还会为了所谓的稳定政局而宣布宵禁。这些白麻雀知道自己沾了怎样的麻烦吗?
阿卡奇回头看向了奥拉,马背上的姑娘又在朝他伸手,他叹了口气,毫无选择地坐到了奥拉身后的位置。然而当他理所应当地环抱着奥拉的腰部,又拿她的背脊当垫子依靠时,身前的姑娘终于有些不自在地绷紧了身躯。
奥拉略带紧张的表现让阿卡奇不禁轻笑出声,他突然觉得这姑娘强迫自己选择的道路或许也值得走一走,不就是弄不好多添几道伤口吗?他早就七零八落了。
“你们怎么又来救我了呢?我身上的秘密就这么值钱?”阿卡奇突然开口问道。
“跟刺杀总督的人沾上关系对白麻雀可不太妙。”明知道奥拉无法说话,阿卡奇却故意拿话逗她。“我们要去哪儿呢?”
阿卡奇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合上了分外疲倦地双眼,任凭奥拉带他去往何处。可就算他闭着眼睛,一幕幕的情景依然在他的眼前快闪。阿卡奇知道,从那次失败的护送任务开始,围绕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冲着他身上的某个秘密而要他死或者要他活。如今坎贝斯那头愈加针对自己的杀意,和白麻雀们不顾沾染麻烦的救援,无疑预示着他背负的秘密远比自己想像的重要。可笑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法师究竟留了什么东西给他,也没有人过来给他一个解释。这些人这些事拼命地剥夺着他渴望的安宁,然后命运又每每在他快要溺毙的时候让他喘上一口气……
不多时,黑色的马匹载着两人拐进了居民区那纵横交错的街巷。奥拉将马牵到一辆空置的带篷马车旁开始着手套车,阿卡奇则将视线投向了越发骚动不安的远处。
“刺客们不会撞上军队了吧?”阿卡奇想到。
如果真的发生这一幕,那么白麻雀的这番行动一定会让克鲁利万分头痛。不过,狡诈的克鲁利一贯善于在各种局面下见缝插针,城市卫队肯定会被他利用来对付自己,而这些小动作不断的白麻雀也会跟着遭殃。
阿卡奇想得十分出神,直到两个拖提着一袋东西的瘦小身影出现在街巷的时候,他才微微转移了注意力。
“是卢斯曼和艾格。”阿卡奇好意地朝身边提醒了一句。不一会儿,两个老家伙的伴嘴声和一股硫磺味便传了过来。“太危险了,你怎么没告诉我这玩意的声音能惊动卫队?”
卢斯曼望着一袋子的古怪零件正要无休无止地抱怨,却在一眼瞥到满身血渍的阿卡奇以后,把下面要说的废话全忘光了。
“硝石和硫磺全是按照你给的调配比例放的!”
艾格乘机回嘴,接着他看着阿卡奇问道:“焰火还好看吧?”
“如果这是焰火的话,那可真够难看的。”阿卡奇讽刺了回去。
“看来你的脑子还算好使。”艾格撇了撇嘴。
“除了撕书的时候……”
他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然后一脸揶揄地拍了拍卢斯曼的肩膀。
“你们不知道,这个老疯子刚才有多逗,他一边放‘焰火’一边不停地念叨‘噢,涌动的魔法之息,请回应我的召唤……’,他以为他是法师吗?”
“说的好像就你懂法师似的!”
卢斯曼终于忍不住驳斥起来。可惜艾格没有睬他,而当艾格的视线瞄准车上的某个座位时,存心使坏的卢斯曼便一屁股抢走了他看中的位置。
“你这个不要脸的老货!”艾格又被激怒了。
他拍着一大袋破烂激动地嚷道:“刚才办成的大事全靠我这创造性的发明!当然还有其他人的协助,你不过是帮忙提了下袋子,还来跟我抢座位!”
“老货?你以为那几道‘流星’的配方是谁给的?没有你喊的这个老货,事情才不会那么简单!”
“哈,简单?你们差点把事情简单到放弃……”艾格突然瞥了一眼阿卡奇,随后气鼓鼓地闭了嘴。
阿卡奇不用听全内容就知道白麻雀在救自己的问题上存在分歧。他冷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同身边的这些人撇清关系,然而奥拉却强硬地把他推上了车,随后借着提灯的亮光开始替他处理几处小伤。
看着眼前这个手脚特别利落,但似乎总是忙个不停的姑娘,阿卡奇又陷入了迷茫,他一方面极力地想同所有人保持距离,一方面又渴望得到治愈和接纳。这种难以抉择的情形让他如履薄冰。
就在这个时候,艾格突然伸长了脖子望向了街巷的深处。
“伊蔻怎么还没有回来?”14.
14.
无边的夜色中,阿卡奇的双脚始终占据着城市的高地,他依靠本能将一个又一个屋顶变成自己的道路,脑子里却是一纸空白,而当这种麻木的感觉渐渐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慰时,总督官邸已经近在他的眼前。
“最后又被利用了。”
阿卡奇停在临近官邸外墙的一个屋顶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开始发笑。克鲁利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把劳瑞德交给自己呢?这当然是个该死的任务!还是个把垃圾丢进垃圾桶的任务!
为什么会突然给他这个任务?因为坎贝斯的上层刺客来了!喜欢攀高踩低的蠢材总督肯定露出了把克鲁利架到一边的意思。这个蠢货果然看不出大老板是个多可怕的角色。
“好在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
阿卡奇突然收敛了笑容。出于职业习惯,他扫视了一遍自己将要攻击的建筑,结果发现总督官邸的巡逻居然比上回多了一倍,然而出现在他眼中的所有守卫都是一群松懈、散漫的货色。看来不只是淬魔匕首解除了对劳瑞德的保护,那些一直期盼总督升天的政客也在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这是怎样有趣的一个夜晚啊!”阿卡奇又开始嗤笑起来。
既然那么多人都在期待天大恶行的表演,都在等着用完他以后把他抛上祭坛,他就给热情相邀的众人一个死亡盛宴吧!
不潜行!大开杀戒!
让蠢材总督品尝死亡步步接近的绝望!
北极星带着一道寒光再次脱鞘而出,阿卡奇望着这把剑轻叹了一声,他一度认为自己不再有勇气直视这把象征着恒定立场的精灵剑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强烈地渴望这把家族之剑能陪他走到最后,能切断他和克鲁利的所有联系。
在心中述说完自己的祈愿后,阿卡奇在所站之处退了几步,接着,他一个冲刺跃上邻接官邸外墙的橡树,随后踩着树枝跳上墙沿,并在几个巡逻充满惊愕的注目下如同飞鸟般精准地落在一个守卫的头顶。
从守卫后颈拔出的精灵剑带出了一片血雾,阿卡奇瞬间夺走一条人命的举动就像落在油锅中的一滴水。总督官邸一下子喧哗起来,外墙附近的十几个守卫全涌了过来,官邸二楼的露台上也出现了几个手持弓弩的射手,而阿卡奇则毫无畏惧地向这些人迎了上去。
他先是侧身闪过当先刺来的一柄长矛,用北极星格开来自一侧的夹击,随后贴着矛柄滑到持矛者的身后将其一脚踹翻在地,再抓住另一个守卫的长矛抽到了第三个人的脸上,北极星则稳稳地扎进前一个倒地者的后背。接着,阿卡奇在环山图书馆中一遍又一遍演练的旋身姿态出现了,一个带着寒光的半旋结束后,数个人捂着冒血的膝盖倒地惨呼。守卫们之前摆出的阵形被冲得七零八落,阿卡奇则借着屈膝半跪后的蹬脚之力,扑向了一个震愣了的卫兵,将北极星透过他的腹部挑到了心脏。
守在二楼露台处的射手直到此刻才逮到一个射击的机会,遗憾的是,第一枚箭矢因为阿卡奇的一个就地翻滚而徒劳无功地扎在地上,第二枚箭矢则穿透了自己人的胸膛——阿卡奇从地上拎了一个人做挡箭牌。等到射手们准备再度攻击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目标已经丢失,阿卡奇早就快他们一步踏入官邸了。
第三次来到这栋白色的三层官邸,让阿卡奇产生了恍如隔世的错觉,而先前因为战斗沾染上的血腥气,更让他回想起了第一次来到这儿时的所见所闻。
那个时候,他才出道不久,但在刺客一技上已经难逢对手,所以,尽管当时的他没有什么自由,却还有一分傲气。那时,克鲁利派他来这里刺杀一个财务官,而他却“意外”地发现了前任总督的秘密。
很多人都知道前任总督的幼子拥有先天性的疾病,在多次求医无果后,即便如总督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士也开始盲信魔法。可那些声称会医好幼儿的法师实则是劳瑞德招来的神棍。他们医治幼儿的手段真是别出心裁,居然是把小孩子浸在满是血液的池子里,又在那孩子的身上插满羊皮管子替他灌血。
当阿卡奇发现这个孩子的时候,几个神棍正按着一个孕妇捣挖她肚子里的东西。牺牲者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性,阿卡奇看得出那姑娘还是头一胎,可惜她上了魔鬼的祭坛,被当作材料给消耗掉了。在神棍们的治疗室里,还有其他牺牲者的血肉残肢,清一色的都是孕妇和幼儿,而且以人类居多。阿卡奇几乎想也不想地把这群恶人送上了西天。克鲁利不是说了吗?只要那天有人拦着他,或者他看不顺眼,都可以动手了结。
然后他去看了看泡在血池中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其实完全没得救了,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已经和他粘连在了一起,即便不去管他,这孩子恐怕也活不了几天,只是多受几天罪而已。于是,北极星插入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守卫突然横插一刀打断了阿卡奇的回忆。阿卡奇飞脚踢中守卫持刀的手腕,然后贴身用膝盖狠狠地顶上了这人的肚子。守卫因为痛苦而躬起了身体,北极星立刻刺穿了他的后心。
从这个守卫的背上拔出北极星的时候,喷涌的鲜血一下子溅在了阿卡奇的身上,阿卡奇的面孔则露出了亢奋的笑容。
和几个白麻雀处了几天以后,他居然忘了刺客的一大乐趣就是杀戮!所以他才会在那天料理完孩子后,因为控制不住杀意而挥剑砍了在总督官邸里所见的每一个人,直至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这一切其实都在克鲁利的算计中,通过这件事,劳瑞德借此洗清了自己在财务上的麻烦,并从一个招揽神棍、谄媚长官的无耻小人摇身一变为揭露当权者黑暗内幕的英雄。德斯坦的淬魔匕首也因此有了稳定的给养,而他自己则获得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名号——天大恶行,多么令人难忘啊!拥有孩子的父母们,千万别忘了多跟你们的小鬼吹嘘吹嘘精灵杀戮孕妇和幼儿来驻颜的故事。
阿卡奇又用干净利落的一剑结果了一个护卫的性命,可当时的克鲁利却在那个该让他去死的时候把他留了下来,代价则是让他付出了一个精灵所剩不多的尊严。
天大恶行的事件发生后,克鲁利用十分耻辱的方式惩罚了他,传授了他所谓的能同时令施罚者和受罚者彼此愉悦的游戏,那个让他的母亲受辱自尽的游戏……当然,他不会在乎这回事的,这可是刺客除了杀戮以外的第二乐趣!
总督官邸的墙上几乎被阿卡奇涂满了血液,尚存一息的无能护卫也丧失了偷袭阿卡奇后背的勇气,而阿卡奇则带着一脸冰冷的笑容登上了通往三楼的最后一格楼梯。
克鲁利毁了他,但他却无法杀了这个人,因为如今的他正是克鲁利一手培养的结果。
从某种角度而言,克鲁利不仅仅是他的老板、导师、长辈、启蒙者,也是他的塑造者,他们彼此太过熟悉,他下不了手。而且克鲁利也不是那个剥夺他自由的人,所以必须由那个剥夺走他的自由,制造一切开端的人来承担全部责任。
那么,谁才是剥夺他自由的那个人?又是谁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劳瑞德终于出现在阿卡奇的面前,这位外强中干的总督举着十字弩,双手颤抖着冲他射了一箭,那一箭高高地掠过阿卡奇的头顶,“笃”地一声扎透了墙上挂着的肖像。一发不中的蠢材总督变得更加慌张了,他拿出第二支弩箭,手忙脚乱地想要完成填装,却失手把箭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灾难的是这样一个蠢材呢?”阿卡奇在心里感叹着造化弄人。
他看着总督大人自暴自弃地将十字弩随手一甩,又从身后的壁架上拔出一把装饰剑,终于忍不住说道:“现实一点吧,总督阁下,几年前你就见识过我的身手了,你能挡住我的盾牌就只有淬魔匕首而已。”
阿卡奇说的话好像对劳瑞德毫无作用,蠢材总督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握着花哨的装饰剑。他整个人一退再退,直至后背撞着了墙壁;他拼命地往墙角缩着,就像这么做能把自己挤进墙缝;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嘴唇翕动不休地嘀咕着什么。
阿卡奇知道,劳瑞德一定在责怪守卫们怎么这么无能,淬魔匕首怎么没来保护他,而这个人表现得越是愚蠢,阿卡奇对他的恨意就越重。他不是个天真的孩子,不是那种从别人的口中听闻父母遭遇不测就义愤填膺地高呼着报仇的人,他亲眼目睹过父母遭受羞辱和诬陷的全过程,更亲身体会过这两种伤害会带来什么感觉。
阿卡奇一个箭步贴近劳瑞德,接着扭住他握剑的胳膊朝外拗去,没用的装饰剑“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劳瑞德也跟着发出了杀猪似的惨叫。
“你为什么要杀我?”
看着阿卡奇眼中的憎恨之色和自己被拧脱臼的胳膊,劳瑞德这才想到了求饶。
他又惊叫道:“别,别杀我,我和你一样被大老板利用了!你应该恨他,应该去找他报仇!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和你一起对付他!”阿卡奇看着劳瑞德闪烁不停的眼睛无声地笑了笑。拜眼前这个白痴所赐,自己的母亲受辱自尽、父亲瘐死在狱中,而他则跟商品似的被卖入了行会。年仅七岁的他曾天真地认为教官往死里刁难自己的原因是憎恶精灵,直到十七岁以后,他才在床上听闻自己的灾难依然同眼前的这个人有关。这个因为一时欲念而毁了一个家庭的恶棍担心成年后的自己找他寻仇,于是就买通了教官往死里整他,直到把他推进了克鲁利这个让人冷到骨子里的恶魔手中……
不过等一下,劳瑞德看样子好像只知道自己是天大恶行,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早就死了?还是他把做过的丑事全忘了?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回答得好,或许我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些。”阿卡奇冲着总督低语道,他的眼神中透着一股迷茫之色,因为另一段记忆正在他的心底浮现。
这段记忆的开始部分同阿卡奇并不相关,它来自某个长辈的讲述,说得是艾芬王国南北分裂后的事情……
自愿将自己逐出黄金树林的那派精灵在北行的途中遭到了攻击,他们中的很多人沦为了战俘,其中便包括阿卡奇的先祖。他们被带回到德斯坦,在原本是精灵城邦的地方为人类驱使。失去了不老泉,生存又举步维艰的精灵们甚至活得还没人类长寿,他的家族便在这样困顿的局面中挣扎了近两个世纪。等到阿卡奇出现在家族历史上的时候,他们已经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也终于拾起了“珀勒瑞斯”这个意指北极星,寓意恒定的立场和不变的忠心的精灵姓氏,而等到自己略大的时候,他们接到了来自艾拉达的召唤……
听闻其他北行的精灵同胞已经在新世界扎根,并召集所有迷失在北行路上的精灵们前赴新家的消息后,父母们的欣喜之情不溢于言表。他们给阿卡奇取了一个意为“回声”的精灵名字——伊蔻,表示回应来自艾拉达的声音。父母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而他自己则觉得“伊蔻”实在是个有点特别的名字。
那一天,父亲带着自己和美丽的母亲准备举家迁移,可惜他们最终未能成行……艾拉达,那个被伊蔻描述得神乎其神的地方,那个只有春季还拥有大片熏衣草田的国土到底是什么模样呢?阿卡奇实在想像不出德斯坦以外的斑斓世界。
“你……你想问什么?”
劳瑞德不合时宜地打断了阿卡奇的回忆。
“你还记得十七年前有一户住在东城区的精灵家庭么?”
“十……十七年前?什么事情?”
阿卡奇看着劳瑞德一脸慌张的神色,知道这个人类把自己做的好事全忘了。他嗤笑了起来,总督阁下可是一生忙于作恶啊,怎么可能会记得自己具体做过哪些坏事呢?
他突然抬手捂住了劳瑞德的嘴巴,避免他再发出那令人作呕的惨叫。
“想不起来没关系,你可以到地狱里慢慢想。”说着,他便将北极星刺入了劳瑞德的腹部。
阿卡奇本可以让北极星的剑尖上挑,直接刺穿劳瑞德的心脏给他个痛快,可他偏偏握着北极星绞割这个人类的脾胃,好让他饱受内出血的苦痛。劳瑞德很快就只能发出倒气的声音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最后瘫软在地,并在苦闷的抽搐中蹬了脚。阿卡奇一脸讽刺地看着面前逐渐冰凉的尸体,为这个人类没能受够折磨就突发心脏麻痹而感到十分惋惜。
现在,他在德斯坦的使命终于结束了,按照七年前的剧本,接下来就是天大恶行被送上祭坛的戏码了。
几乎在劳瑞德咽气的同一时刻,来自淬魔匕首的刺客们便像循看血腥味的鲨鱼,又如等待分食尸体的乌鸦那般纷纷走出了阴影,阿卡奇冲着以他为目标的刺客露出了一个懒散的笑容,随后再次紧了紧手中所握的北极星。没办法,谁让天大恶行不是一个引颈受戮的角色呢?既然是演,他就会演得逼真一点。13.
因为传言中的“天大恶行”再度露面,德斯坦的大部分居民早就躲回了名叫家的避风港,孕妇和幼儿得到了加倍观照,大人们甚至讲起了两个世纪前精灵同人类恶战的历史,期望用连篇鬼话吓唬顽皮的孩子。
不过总有人会做出点出格之举,就譬如这位在染衣场工作的姑娘。仅有四个月身孕的她还不太显,但已经划归入“天大恶行”的渔猎范围内了。可这位未来的母亲偏偏为了多刨几口食而把自己弄到了危险的田地。当可疑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时,她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可怜的姑娘拼命地跑往家的方向,然后命定地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一只鞋子也不知飞去了哪里。而在姑娘倒地之处不出十米远的拐角,真正的天大恶行正用手肘夹住一个人的脖颈。被阿卡奇捂住嘴巴的恶棍一开始仍做着徒劳的挣扎,可区区数秒钟后,那人就在阿卡奇收紧的胳膊肘里翻了白眼。
阿卡奇将他拖至拐角的最深处,随后在他的肋部狠狠地踹了一脚,这一脚足以令这个倒霉蛋几个星期动弹不得。待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
“劳瑞德这个混账总督又在画蛇添足地制造牺牲者,为什么蠢材永远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呢?”阿卡奇不耐烦地想到。
他要逼出并除掉自己,只要一张通缉令就够了,还是靠泼粪上位的人就是对令人作呕的泼粪行为青睐有加?
透过精灵那双可以在暗中视物的眼睛,阿卡奇清楚地看到躺在地上的倒霉蛋蜷起了身子。他又踢了这人一脚,随后借着助跑的冲劲,翻上了一间民居的屋顶。“是时候找劳瑞德收账了。”阿卡奇想到。
他凭借着自己的刺客身手和夜视能力在一栋栋房子的屋顶、露台甚至晾衣绳上飞快地穿行。直到一栋青砖白瓦的两层民居出现在了眼前。
阿卡奇挑开这栋房子的窗棂翻进了一户人家的厨房。他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双眼突然被饭桌上摆放着的一个空水杯和紧挨着杯子摆放的一瓶盐吸引住了。
克鲁利喝水的时候总爱放盐,这个习惯从未改过,所以他在这里……阿卡奇突然意识到。
怎么?这位大老板在等着了结他吗?可以啊,现在还不迟,过来阻止自己报仇,把刀捅进来,结束七年前该结束的事情吧。
阿卡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听厨房外传来了有人下楼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盏提灯的光芒照到了他的脸上,但来的人并不是克鲁利,而是个大腹盘盘的中年男人——那个守着行会地下入口的旧货店店主。
“阿卡奇!你怎么还留在德斯坦?他们正在想方设法地引你出来。”店主惊呼道。
顿了顿,那人又一脸不解地问道:“听说坎贝斯那头的人把你给惦记上了,你是怎么招惹到他们的?”
“我所知有限,那个法师对我做了某种手脚,有些人想揭开这个秘密,而那头的人似乎想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阿卡奇微微垂下眼帘说道。他的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藏在暗处的克鲁利听的,他知道,克鲁利一定在听着。现在,他已经把克鲁利交代的活儿,那桩让他成为叛逃者的活儿都办完了,克鲁利该出现了吧?该出现了吧?为什么就是不出来结束一切!
“阿卡奇?”店主晃了晃手掌。
阿卡奇无声地笑了笑。
“我有样东西在你这里……”
“瞧我这记性!”店主一拍脑门。他对阿卡奇摆了个坐一会儿的动作,随后匆忙离开了厨房。再过了片刻,一把被布条层层包裹的精灵剑便放到了阿卡奇的手上。“这东西,我搁在堆物间里已经很久了,你要是准备离开德斯坦的话,也确实该带走家传之物。就是不知道秘银的东西搁久了会不会生锈,要不要打开看看?”
阿卡奇摇了摇头,他一圈一圈地解开了缠绕在剑鞘和握柄上的布条。精灵剑那纹路精美的配重球、握柄以及在岁月的侵蚀下不再光鲜靓丽的剑鞘一点一点地显露了出来。最后,阿卡奇深吸了一口气,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了一下这把剑的名字——北极星,随后毅然地将剑身抽出了剑鞘。
名为北极星的精灵剑就像刚刚铸成时那样带起了一道寒光,那格外挺直的剑脊和如同镜面般的刃口足以让所有靠武器吃饭的人士爱不释手。
看着外观让人怦然心动,名字意指“珀勒瑞斯”这个精灵姓氏的秘银剑,阿卡奇只感到一阵麻木。
“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阿卡奇说道。
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的世界只是猩红伴着漆黑而已。所以别再见了!这个让人发疯的世界。所以别再见了!这个令他麻木的人。
“噌”的一声,阿卡奇将北极星收入剑鞘,他转身从窗口翻了出去,就像从未出现于此地一样。
旧货店店主看着那扇被阿卡奇挑开的窗棂突然间打了个激灵。
“他把剑拿回去了?”
一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出现在了店主的身后。
“是的,大老板。”店主转过身一脸恭敬地答道。他面前的这个人正是淬魔匕首在德斯坦的掌管者——大老板克鲁利。
“他会离开德斯坦吗?”店主突然问道。
“不会,他今晚还要刺杀总督。”克鲁利一口认定道。
“这是我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他想要这个任务想了很久了。”
“什么?!”
克鲁利的话彻底搞晕了自己的部下。
“这……这个总督不是一直在给我们提供方便么?”
店主惴惴不安地偷瞄了一眼自己的老板,然而面色阴沉的克鲁利竟十分耐心地解答了他的疑惑,甚至还包括一些他没敢问出来的问题。
“阿卡奇是按照我的方式一手培养大的,我在这里的气息,他一准是嗅出来了,自然明白让他拿回武器的意思。”
克鲁利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一直是个聪明、敏感的孩子,也是我手下最顶尖的刺客,我曾希望他能继承我的衣钵,但不管我怎么磨砺他,都抹不掉他的本质——一丝善念……也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挑选一个重情的精灵……”
克鲁利嗤笑了两声。
“至于那个蠢货总督劳瑞德,既然他有心攀高枝,试图同坎贝斯的那帮人拉上关系,那他就不再是我需要的人了,留着这个蠢货可能会带来无穷的麻烦,反正能替代他的人又不是没有。别忘了,淬魔匕首不过是我们的一重身份而已。”
克鲁利摩挲了一下手上那枚年份久远且刻着倒五芒星的戒指。
“那么下面我们该怎么做?”旧货店店主恭敬地请示道。
“聚集刺客,等到阿卡奇一干掉劳瑞德就杀了他。”
“真……真的要这么做吗?”
克鲁利靠近店主,脸上露出如同毒蛇般阴险狡诈的笑容。
“我们得给坎贝斯的那帮人一个交代,不能让劳瑞德白白死了却没有一点动作,否则那帮人一定会起疑心,这样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得不折损一个人才的确可惜。不过我从来就没有把那孩子的活路完全封死。”
“难道会有人去救他?他要是被救走了呢?”
“增加人手,还有利用你的公民身份去联系卫队的人,叫他们封锁城市并严加排查。坎贝斯的那帮人一定要看到精灵的尸体,否则他们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克鲁利咬牙切齿道。
同一时刻,伊蔻正皱着眉头站在一辆马车的前方,他穿着和阿卡奇相仿的白色外套,远远看去就像阿卡奇的一个分身,而在伊蔻的面前,有两个骑马的人正顶着他的马车,这两人的马匹就像被主人的情绪感染了一样,正烦躁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难道你不明白我让米莎带来通缉令是什么意思吗?”阿历克斯指着伊蔻问道。
“他是个臭名昭著的刺客!我一开始就说了,救他是个错误!可你偏偏瞒着我们救了他第二回,现在我们要同他撇开关系都来不及,而你还要去救他?你想把这里的白麻雀全搭上?”
“阿历克斯,你不太信赖枢纽会,对吗?”伊蔻用冷漠的语气反问道。
一阵沉默后,阿历克斯冷笑了起来。
“我们彼此彼此,伊蔻……千万记得在德斯坦藏好你的刀子耳。”
说完,阿历克斯竟然撇下同行的米莎纵马而去,而伊蔻那一脸淡漠的表情也随之崩塌。
“刀子耳,多么刺耳的一个蔑称,第一次被人这么问候,而且还是从同袍的口中喊出。”伊蔻想到。
他拧着眉头,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一拳捶在了马车上。这记突兀的声响让静了好一阵子的马车又有了动静。艾格和卢斯曼纷纷爬下了马车,奥拉更是托着伊蔻的手腕,用提灯对着他的手背、手心一通照耀。
面对其他同伴们的关心,伊蔻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能有什么事情?应该是什么事情都差了一步才对。
没办法,命运就是这么有趣,在阿卡奇快被说服的时候,米莎就带来了刺激他的通缉令。大家只是疏忽了那么一小会儿,阿卡奇就像烟尘一样从众人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想用马车去截住他,却突然被阿历克斯的横插一杠拦了下来。而现在,一心要杀劳瑞德的阿卡奇恐怕已经在总督官邸里大开杀戒了吧。再赶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带着同伴们陪他杀人再给他陪葬?
“伊蔻……”米莎轻呼道。
伊蔻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你还在这里,没和阿历克斯一起走吗?”
“我不是来拦你的。我劝过阿历克斯,可是没想到他的脾气突然会变得那么坏……”
米莎惴惴不安地问道:“我能帮什么忙吗?”
“我想我们大家都没什么事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伊蔻叹了口气。
“什么叫没什么事!”艾格突然发起了脾气。
“伊蔻,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的事情?还是你不理解阿卡奇背负的秘密有多重要?你需要我立刻跟这里的每个人再说一遍这个问题?还是你完全没有考虑过除了截住他以外的计划?如果你没有第二套救人的计划,那就由我来安排!”
说着艾格又转头看向了米莎。
“孩子,你叫米莎对吧?你得留下来,我的计划需要你。”12.
“我不是贼!放开!”
米莎用力蹬着地面,试图摆脱被拖往木枷的命运,她的双手在挣扎中一通乱抓,两个守卫的手背、脸上都让这个“疯女人”留下了一道道红痕,被彻底惹毛的守卫便用更加激烈野蛮的动作来回应她,各种不堪入耳的骂词也脱口而出。这副不雅的场面让广场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也让伊蔻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伊蔻四下环顾,正巧看见自己要找的治安官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他看准时机从侧面拦住了他。
“请留步,长官。”
头发有些花白的治安官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他认出了伊蔻,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平民叫啥。
“你是?”治安官挥退保镖问道。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曾给您送过一封信。”
“喔!我想起来了。那桩案子调查的怎么样了?”
“凶手是个法师,他在城外被刺客们干掉了。”伊蔻随口说道。
“这件事证据确凿吗?”
“现场没留下什么证据,不过我以名誉担保,整件事都如我亲眼所见。对了,您不猜猜我又带什么来了吗?”
治安官瞧见伊蔻温文尔雅的笑容,不禁会意地笑道:“是不是亲爱的萝丝又让你给我带信了?”
伊蔻从怀里取出了信件,但他并没有忙着把信件交付对方,而是将视线投到了米莎的身上……
此时,米莎的双手已经被锁了起来,就在两个守卫抓着米莎的头发又按着她的脑袋拼命往木枷里套的时候,一阵低沉的咳嗽声让他们停下了动作。守卫们抬起头来,他们有些诧异地发现出声打断他俩的居然是自己绝对招惹不起的长官。
“这姑娘怎么了?为什么要枷她?”治安官语气平淡地问道。
在他的身后,和保镖站在一块的伊蔻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帽檐,然而米莎就像不认识他似的毫无反应。
“长官,她是个贼!”
“她偷走什么财物了吗?”
“我们发现她在治安厅里鬼鬼祟祟地东翻西看……”
“我没偷东西!”米莎喊道。
治安官皱了皱眉头。
“她到底有没有偷东西?想清楚了再回答。”
两个守卫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米莎,有些吞吞吐吐地答道:“没,没有。”
“行了,你们也是尽忠职守,把她放了,然后就没你们的事了。”治安官吩咐道。
长官的话让两个守卫松了口气,这两人毫不迟疑地释放了米莎,随后一刻也没有多待地匆忙告辞离去。
看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守卫在自己的视野中完全消失,米莎突然间情绪崩溃了,她一边想要露出感激的微笑,一边却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这幅表情让伊蔻内疚极了,他靠近米莎,情不自禁地想替这个天真的姑娘抹掉脸上的泪水,然而米莎却一下子把伊蔻推了开去。
“米莎?”伊蔻吃惊地轻呼道。
这声轻呼让眼前的姑娘放下了一脸防备的表情,她打量了伊蔻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帮了自己大忙的治安官,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几分。
“对不起……我一时,没认出你来……”米莎失魂落魄地说道。
伊蔻惊呆了,就在这么近的距离,米莎竟还是没能认出自己。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伊蔻如愿以偿地接触到了和劳瑞德有关的资料,治安官留给他们翻阅档案的时间很短,但是有米莎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档案中列出的所有人名、时间和地点都被这个姑娘一一记在了心里,他们顺便还查了下相关人员的底细,结果发现劳瑞德的仕途简直幸运得匪夷所思,所有妨碍他的人不是遇到了意外就是牵扯进了各种案件,比方说七年前的天大恶行。看来,阿卡奇随口透露的那句话——总督阁下是被淬魔匕首扶持上来的,绝对不是一句玩笑。
遗憾的是,这些东西仍然不够伊蔻拼凑出阿卡奇憎恨总督的真实原因。他揉了揉额头,放下米莎默写给自己的另一张纸说道:“谢谢你。”
“伊蔻,还记得那回你问我为什么独独不谈他人的长相吗?”
沉默了许久的米莎望着悬挂在旅店大堂外的风铃突然问道。
“我以为你不想谈这个。”伊蔻微笑道。
“其实,我区分不了人们的长相。”米莎耸了耸肩肩膀……
从猫耳旅店返回图书馆的路上,伊蔻的心情一直有些沉重,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功夫内疚了,卢斯曼朝他告状,跟他说阿卡奇又攻击了奥拉,这个向导气愤不已的表示,该好好地饿一饿那个刺客。伊蔻叹了口气,他托着餐盘走进阿卡奇的房间,只见自己的这位精灵同胞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望着窗外。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伊蔻放下食物说道。
“问我?可我觉得这话你得问问房子的主人。”阿卡奇回头讽刺道。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看来是我考虑不周。”
伊蔻苦笑着拖了把椅子坐下,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阿卡奇将食物一勺一勺地送进嘴里,这才慢慢地说出了来意。
“来谈谈你的事吧,关于你想解决的那个总督。”
阿卡奇不置一词地看着面前的餐盘,他盛舀食物的动作因为伊蔻要说的话而有所放慢。
“我去调查了一下你关心的那个总督。你说的没错,他的确跟淬魔匕首有瓜葛……几乎就是踩着别人上位,如果只考虑正义的话,劳瑞德的确该死,但是……”
伊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并没有威胁到艾拉达,如果我们贸然向他发动攻击,可能会对这里的白麻雀甚至远方的艾拉达带来难以顸料的后果。”
听了伊蔻的解释,阿卡奇无声地笑了笑。他本来就不指望有谁能替自己复仇,之所以会向几个白麻雀开出条件,不过是逗他们一下而已。
“那么说,如果有人威胁到艾拉达,你们就会出手干掉他啰?”阿卡奇打趣道。
他的脸上挂着不负责任的浅笑,而伊蔻的神色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有可能,但是毁灭他人永远是我们最后的选择,否则我们就会和淬魔匕首无异!”这个回答让阿卡奇冷笑了两声。他推开盘子,接着别过头看起了窗外。
“阿卡奇,劳瑞德挤掉前任总督的契机和天大恶行直接相关,你真的为了一些人的私欲杀了……”在一阵沉默后,伊蔻突然问道。
“没错,七个孕妇和十个幼儿。”阿卡奇不待他把话说完便报出了一串数字。
“阿卡奇,你能不能看着我说这些话?你没有杀害这么多无辜者对不对,是不是应该有别人为此负责?”伊蔻追问道。
“你不是想说某种恶行会因为人数而发生改变吧?”
阿卡奇突然嗤笑了起来。在他心里的真实数字只有一,而且那次杀戮还是自己有史以来唯一一次带着善意的恶行,他到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孩子既虚弱又充满乞求的神色,这种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我想替你澄清不属于你的那些恶行,以此来替代你开出的条件。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能在名誉上打击到那位总督,迫使他下台,你觉得如何?”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出奇的沉默,阿卡奇微微抬头看着天空,刺目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的眯着眼睛,那表情看起来好像十分的惬意。
“你真体贴。”阿卡奇用柔顺的语气说道,说得就像他十分赞同伊蔻的意见一样,可他却在心里否决一切。
没错,伊蔻的建议很好、很合理,能让人感觉到这位精灵同胞是真的想帮他。听伊蔻说话就像感受阳光笼罩在身上一样,可阳光永远也照不到人心最阴暗的部分,就像伊蔻永远也不可能查到他为什么如此憎恨劳瑞德一样,除非他撕掉一身遮蔽之物,鲜血淋漓地站出来!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真心想救自己的人来得太迟了,他已经被毁掉了!
阿卡奇回过头去,他发现伊蔻还在期盼着回应,他暗暗拽紧了拳头,随后用极其恶劣的语气逐客道:“你们是白麻雀,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
说完,他急忙别过头,再多看伊蔻一眼他就要忍不住杀人了。
在阿卡奇的身后传来了椅子挪动的声响。伊蔻离开椅子站了起来,他立在原地,看样子似乎仍有话要说,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琐碎的脚步声。
“喂!这里不随便接待陌生人!”
“米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艾格和卢斯曼的声音先后响起,阿卡奇一下子回过头来,他皱着眉头听着屋外的动静,只听米莎语气急促地说道:“我把……天大恶行的通缉令带来了,快看看上面画的人是不是你们救下的那个精灵!”
“我出去看看!”
伊蔻对着阿卡奇做了一个稍候片刻的手势,接着匆忙离开了房间。
阿卡奇无声地笑了笑,他在靠窗的床边静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在屋子里转悠起来。他的视线随着转身扫过房间里的每一处,掠过床铺、茶几、衣柜、堆放的有些凌乱的置物筐和伊蔻刚刚坐过的椅子,就像在记忆这个曾让他暂获安宁的地方。
最后,阿卡奇走到了房间正中的空地上,他抬起右臂向前做出一个突刺的动作,随后微微侧身,曲左肘摆出一个格档的架式,接着旋身踢出右脚,再伸展双臂旋身下蹲,最后起身再次重复之前的整套动作。
每重复一遍动作,阿卡奇的身手便比上一次要快上一分,到最后,他的身姿就像扑朔翅膀的飞鸟那样舒展开来,不过最令人惊奇的是,所有的动作就像被精密计算过了一般,险险地掠过了屋内堆放的物品,没有触发一丝不谐的声音。唯一令人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手里明显少了一把武器。
阿卡奇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突刺、格挡、旋身的动作,直到他意识到有人正在接近自己时才停了下来,来的人不出意外的又是伊蔻。
“这个地方或许不再安全了。”
伊蔻神色不安地解释道:“我们今天会设法安排新住址,最快明天一早就能搬过去。当然最好的方案是你立刻跟我们动身去艾拉达。”
伊蔻等了好一会,在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是句表明观点的陈述句,而不是阿卡奇乐意回应的问询时,他尴尬地补充道:“和我们去艾拉达,好吗?”
片刻后,阿卡奇给了回应。
“我想静一下。”他说,说完又看起了窗外。
伊蔻一脸挫败地叹了口气。
到了晚饭时刻,伊蔻又过来探望阿卡奇了。
看见自己的精灵同胞依然全须全尾地呆在屋内时,伊蔻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这声轻叹好像将阿卡奇从自己的世界里呼唤了出来,他抬起头一脸疑问地望着伊蔻,伊蔻友好地朝他笑了笑,但接着,他便发现自己除了微笑以外,竟完全不知道该同阿卡奇说点什么。
透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对话,伊蔻只能确定一点——这位精灵同胞心防甚重。如果你试图向他表述看法,或者企图好好地劝说他,他八成会毫无反应地看着天花板或盯着窗外,而如果你向他提问,他则会说出令人无比头痛的答案,然后就跟瞧好戏似的任你自言自语。他的情绪波动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前一刻的柔顺会突然转变成愤懑。
面对这样一个别扭的家伙,你还能说什么呢?
就在伊蔻苦恼着的时候,阿卡奇破天荒地对他问了个问题。
“艾拉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问题让伊蔻愣了一下,片刻工夫后,他的表情由无措转变为温和,眼睛也惬意地微微眯着。
“那是一个被雪山环绕的山谷地带,高耸的巴拉卡契山脉挡住了来自北方永冻平原的寒风,所以艾拉达常年气候如春,也因此得以用精灵语中的‘春风’为名。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艾拉达十分著名的永春泉,其源头就是巴拉卡契山上的融雪。就和《艾拉达》的歌词所提到的一样,永春泉带来的清冽泉水浇灌了艾拉达的每一寸土地。”
注意到阿卡奇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自己的描述,伊蔻倍受鼓励地继续说道:“山谷的北方还有十分秀美的瀑布,人们在瀑布两侧的草地上放养山羊和驼鹿,用来制造最地道的乳酪和精美的皮制品,托水质甘醇的福气,那里生长的作物也非常不错,南方还有大片壮观的薰衣草田,开花的时候可漂亮啦!”
“听起来相当宜居。”阿卡奇一脸神往地赞叹道。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都很好,不管是精灵还是人类。不过在艾拉达那个地方,精灵语是第一语言,通用语倒是第二语言,所以我的通用语才有些蹩脚。”
“那里的人们容易信赖他人吗?”阿卡奇又问道。
“是的,相比猜忌和怀疑,我们更愿意信赖别人。”
“难怪我觉得要获得你的信任不难。”阿卡奇微微合了下眼睛。
伊蔻笑着问道:“你这是在批评我吧?”
“你是白麻雀,这样的问题自己考虑。”阿卡奇的声音越来越轻。
伊蔻看得出来,阿卡奇再度失去了交谈的意愿,不过这位精灵同胞能在对话中展露出对艾拉达的兴趣已经是个很好的开端了。相信只要花点工夫,阿卡奇一定能被说服。
就在伊蔻下楼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他突然意识到阿卡奇的言行实在过于反常。
“最后那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在……”
告别!
伊蔻突然转身冲了回去,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撞开了房门。只见屋内的窗户洞开着,窗帘则在夜风的吹拂下狂乱地飘舞,而阿卡奇已经不见踪迹了。11.
位于德斯坦东北角的环山图书馆是座拥有尖顶钟楼,外型酷似小型修道院的独立建筑。和坎贝斯的大藏书馆相比,环山图书馆的规模甚至不及前者的一间库房,不过这里却以完善的经史、神话类书籍为专业学者所知,此地和大藏书馆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这是座只接纳学者预约来访的私人图书馆,一年里的访客都屈指可数。而这几天,恰好有一批访客在此地逗留,阿卡奇便是其中的一人。
可笑的是,阿卡奇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几天以来,他的活动范围一直局限在一个房间里,没有人告诉他,自己所处的房间属于哪座建筑,阿卡奇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此事。在看腻了天花板,受够了像废物似的被人喂食、换药以后,他不顾嘱咐地离开了床铺。因为找不到外套,他穿着衬衣就跑到了屋外,接着便怔在了楼梯的转角处。
出现在阿卡奇眼中的是造型各异的一排排书架,其中包括不常见的楼梯书架、传统的嵌壁式书架、堆叠至天花板的组合架和配套的滑轮梯。五颜六色的书脊就像斑斓的彩砖一样填满了书架上的每层空间,图书馆东侧的落地窗边则摆着桌子和长凳,一些装不进书架的手稿便一摞摞地放在桌旁的置物框内,而艾格和卢斯曼这两个老家伙便占着一张长桌,看似正围着桌上一张地图拌嘴。
阿卡奇设想过自己的处境,要不是房间开着窗户的话,他甚至会猜测自己有没有可能待在另一座地下建筑中,但他唯独没有猜到,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会置身于一座图书馆内。
小时候生活不易但尚有自由和尊严时,他曾经梦想过坐在图书馆里安静地看看书,什么书籍都好,偶尔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风吹动树叶,有鸟飞过的画面……那应该会很惬意吧?但随着生活的彻底改变,梦想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幻想,最后他连幻想也没有了,而现在,这些于自己而言犹如泡影的东西却再真实不过地出现在了面前。
命运还真是一个奸诈的婊子。阿卡奇朝楼下走去,脚踏木质台阶发出的咚咚声并没有引起两个老家伙的注意,他站到了一面书架前,正要试着挑一本书,却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艾格和卢斯曼在争辩中提到了“七年前”、“劳瑞德”等字眼。
心情瞬间败坏的阿卡奇呼出了一口气,他随手抽出一本绿皮书籍,只见这本书的封皮上画着草编护符与鸣镝结合的图形,标题上写着《哨箭:南北艾芬分裂的导火索》。
阿卡奇拿着这本书愣了一下,自己这一脉精灵的不幸根源不就是拜艾芬族的南、北分裂所赐吗?
他好像被烫到似的把书籍往身后一摔,厚重的历史书掉在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下子把艾格惊得跳了起来,整个人的脖子也跟家鹅似的朝阿卡奇所站的方向拉长。
“谁啊?”艾格问道。
这时,阿卡奇又从书架上拿起了一本书,那本书很快就摔到了地上,简直就是在砸给艾格和卢斯曼看。随后又是第三本、第四本……
看着本该呆在楼上继续休养的阿卡奇做出违反常理的举动,艾格一下子张大了嘴巴。
“这书招惹到你了吗?杀了你的父母?”
艾格不知道自己的话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是一语成谶,只见阿卡奇转过头来,眼神空洞却面带笑容地将一本书沿着书籍撕了开来。
“别……别刺激他!”
卢斯曼拽住了瞠目结舌的艾格。
阿卡奇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句“撕书总比撕人好”。他把快要扯成两册的书籍丢在了地上,接着沉默无言地看着自己制造的一地狼藉。
脑子里突然有一串画面快闪而过,阿卡奇感到自己好似又回到了七年前最血腥的那个场面。他机械地从书架上再取了一本书正要继续往地上砸,一阵食物的气味混着似有若无的月桂花香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系着围兜的奥拉似乎是从厨房那头匆忙赶过来的。这姑娘二话不说地弯腰拾起了散落一地的书籍,并按照书架上标注的字母效率极高地将阿卡奇制造的混乱逐渐恢复为秩序。
阿卡奇看着奥拉表情认真的侧脸和脖颈好看的弧度突然觉得身上像被注入了一丝活气。“你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阿卡奇难得主动地跟人搭话道。他觉得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被这个姑娘吸引,被她身上透着的月桂花香转移注意,被她犹如天空般的眼睛所魅惑,但他却从未听到这个姑娘说过一句话。不管是喂他吃东西,还是在给他换药的时候。
“你不来责怪我吗?不来教训我这是错的?不跟我说以后别这样做?还是你喜欢像我这样神经质的危险分子?喜欢在背后偷偷议论我?喜欢我带来的猎奇感?好满足你一些下流的幻想?”
阿卡奇说的话越来越离谱了,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语调也变得越来越轻佻。
不远处,卢斯曼轻微地咳嗽了起来。
“奥拉不能说话。”
“什么?”
阿卡奇有点惊讶地重新打量起了面前的姑娘。
难道白麻雀中也有静谧者?
“她生来声带缺损,发不了声音。”
卢斯曼在不经意间又加了句更伤人的话,一旁的艾格有些听不下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至少她能打嗝,还能试着吹吹口哨。”
“你要让一个正经的姑娘吹口哨?”
“我只是打个比方,还有吹口哨就算不正经?那历史上用口哨联络同伴的人全是老不正经?”
阿卡奇在两个老家伙好似无休无止的拌嘴声中下意识地顺了下头发,他发现奥拉的脸上除了略带警惕的表情以外,既没有因为自己那一个比一个过分的问题而露出鄙夷、羞耻的神色,也没有被卢斯曼和艾格的话所伤。她好像根本就不介意别人的言论,一收拾完这头的麻烦,又赶去厨房忙那头的事情。
完全被撇在一边的阿卡奇看了看还捏在自己手里的一本书,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既任性又无趣,他抬手将书籍推回书架,随后一言不发地回到供自己休养的房间里。在他摔上房门的一刻,身后仿佛传来了别人松了一口气的吁声。阿卡奇坐在靠窗的床沿边的发了一会儿怔,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他没有理睬这个声音,对方又敲了两下门,随后也不管他是否介意便直接开门入室。阿卡奇回过头去,只见奥拉托着餐盘走了进来。他看着奥拉走到靠窗的茶几边把餐盘放下,看着她转身即将离开却没有看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奥拉的手腕,又用力一拽把她拖到了床上。
奥拉比阿卡奇想像中的柔弱许多,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翻身压住了她,或者说那姑娘根本就没做多余的反抗,他捧着姑娘的脸逼她同自己对视,好让自己更清楚地观察那双湖蓝色的眼睛。
她不能说话,他就只能透过她的眼睛来理解她为什么给自己带来如此独特的感觉。
正如阿卡奇预料的一样,奥拉的眼中只会流露出纯然的情绪,对他的情绪是警惕,除了警惕以外,不掺杂任何多余的内容,没有犹疑、没有愤懑、没有鄙夷也没有着迷,就像她在面对其他白麻雀时,眼神中只有全然的信赖一样。这双眼睛不仅让阿卡奇格外地着迷,也让阿卡奇将思绪移到了某些他就要对付的人类身上。
他不由得猜想,要是他和奥拉互换身份的话,如今会上演一出怎样的剧目。她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揭开七年前的伤疤、去复仇,还是继续彷徨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漩涡里。
“奥拉?你没事吧?”
门外传来了卢斯曼担忧的问询声,阿卡奇突然松开了对奥拉的钳制。他开始陷入沉思,而沉思很快就变成了结论。
他要德斯坦的总督去死,他要这个叫劳瑞德的人不得好死。不仅因为他是大老板克鲁利一手扶持上台的供养者,是设计让自己背负恶名的政治家,也是一切的开端……间奏
七年前的德斯坦城。
众多平民聚在中城区的小型广场上喧闹不休。这个广场由大片青石铺就,平日里行人寥寥,因为广场后侧的建筑是这座城市的市政兼治安厅。
正常情况下,平民们不会来此招惹官员,可如今,一些人却恨不得冲进治安厅的露天中庭,好看看里面的一帮官员还要搪塞、推诿到何时?
突然间,几个平民抬着被麻布包裹的东西匆匆穿过人群。周围的民众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给这几个人腾出了一块空地。他们把抬着的东西搁到了治安厅前的空地上,接着一把揭开了麻布,只见一个死去发僵的女人露了出来。那女人的眼睛蒙着一层灰色,面孔上还残有依稀可见的泪痕,而在她的腹部,一条狰狞丑陋的伤痕正在无声地述说她临死前的经历。
“天啊!又死了一个人,真可怜……”
一些人惶恐地别过了头去。
“还要多久才能抓住那个恶魔!”另一些人变得更加亢奋了,他们高举着拳头不断地朝前推搡着,而这种愤懑之情也渐渐感染了过来看戏的一些人。
与情绪激动的民众相对应的,是比平日表现的更加敬忠职守的卫兵。他们将长矛横握在手上不停地驱赶着试图越线的平民,而在治安厅东北侧的瞭望塔上,几个来自卫队的顶级斥候如兀鹰那般紧盯着塔下的大片区域。
他们手中的长弓都搭了箭支。
平民和守卫其实并无仇怨,民众之所以聚在此地,是因为一个被称作“天大恶行”的精灵威胁到了他们的性命,他似乎只对孕妇和孩童下手,几乎是一天一个地制造牺牲品,而德斯坦新任总督的就任仪式恰好在此时举行,谁能说的准会不会有政敌混在平民的队伍里大肆作乱?又会不会有人雇了刺客乘乱行凶。
毕竟,这个叫劳瑞德的新任总督一直名不见经传,却突然因为前总督和凶案有所牵连而排挤掉了对手。另外,他还幸运地搭上了卫队的顺风车,得到了驻军的支持。
劳瑞德在官场上的快速蹿升,让一些人不禁恶意的猜测,这位新总督会不会被一柄匕首戳落云端,也难怪守卫们会如此的严正以待,然而劳瑞德心里却非常清楚此刻淬魔匕首也站在自己的一边。
就在他结束演讲,接受诸多官员祝贺的时候,一个人趁势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劳瑞德点了点头,然后突然高举双手道:“诸位!”
周围的人静了下来,好奇地望着这个他。
“按照惯例,就任结束后应该是答谢大家的酒宴,但想必大家也看到了外面的状况,从总督官邸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尚未消退,平民们仍然深陷噩梦之中,我们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宴饮,但是现在我有一个足以安定民心的消息,那个恶魔已经再也害不了人了!我们应当即刻把这则消息告诉民众,安抚他们。另外,我提议政府拨出一个款项来安葬受害者。”
随着劳瑞德的政治秀拉开了帷幕,一则新消息在德斯坦悄然扩散——那个犯下滔天恶行的精灵被淬魔匕首收拾掉了。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面,说十来个黑衣刺客围住了那个行踪诡秘的精灵,用网罩住了这个企图夺路而逃的恶魔,然后用刀刃把他片成了肉沫。可就如平庸之辈谈论的天大恶行并不等同于真相一般,阿卡奇并没有死,他没有在血色中腐朽发烂,而是被禁锢在黑暗中等待裁决。
地下堡垒的这间屋子全由阴暗冰冷的石块砌成,房间里没有光,也不通风,只有坚硬、冰冷的枷具挂在墙上。阿卡奇双手被枷着悬挂了很久,久到他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进行毫无意义的回忆,可越是回忆,阿卡奇就感到越发的绝望。一直以来,克鲁利给他的任务都是去料理一些该死的家伙,但那天,一切都有些不同。克鲁利除了告诉他刺杀的对象以外,还多说了一句话:“如果那天有人拦着你,或有你看不顺眼的人,你都可以动手了结。”
在尚未遇见目标的时候,阿卡奇一直弄不明白克鲁利为什么会给这样的指示。可他是这边的刺客头领,是救了他,给他一个栖身之地的恩人、是他的导师,也是许诺给他复仇机会的人。
而他对克鲁利的许诺,则是会办好克鲁利提出的所有要求,除非有一天他不想用他了,或者他们中的一人死了。
他真的全然信任克鲁利。于是他潜入总督官邸准备完成任务,结果却看到了满眼血腥、残忍的场面。
那一刻,阿卡奇便知道所有的死亡都将算到他的头上,而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克鲁利之所以这么设计他,居然是为了扶持他的仇人登上总督的位置!
屋子里传来了房门开启的吱呀声,一盏灯被挂在了墙边,黯淡的光线将克鲁利的面孔映照的晦暗不明。
“你很早就想明白前因后果了吧?”克鲁利问道。
“为了行会的利益,你需要一场政治献祭来扶持一个肯同淬魔匕首为伍的政客,没有比一个精灵更适合做这桩案子的牺牲品了。”
阿卡奇微笑道:“毕竟人们都说精灵需要人血、人肉来驻颜、延生。”
“一直以来,你总能猜对我的想法。虽然花的时间多了一点,但是做的事情却一直令我称心满意,甚至更好。”克鲁利说道。
“你恨我吗?”
“不。”阿卡奇叹了口气道:“不是你的话,我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而且死的毫无价值。”
“如果我没有在一开始和你说‘刺客唯独不可以取走自己的性命’,你是不是已经体贴到把献祭刀插入自己的心脏了?”
“也许吧。一件事情毕竟该有个正确的收尾,送上祭坛的牺牲品就该在正确的时间咽气。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对外也有个交代,而倘若一个牺牲品过了献祭时间还在活蹦乱跳,那就会令人不安了,恐怕还会衍生出一档子麻烦。”阿卡奇回答道。
说实话,他不明白克鲁利为什么只是用淬毒的吹箭瘫痪了他,又将他带回行会禁锢在黑暗中。
“你说的有些道理,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克鲁利向他征求意见。
“把我交给那些平庸的家伙,让他们享受牺牲品的血肉和性命。”
“但我觉得那样不好。”
阿卡奇感觉到克鲁利的手指在摩挲他的咽喉,他要亲手了结自己的性命吗?那倒是比较仁慈的一个做法。如果他落入民众之手的话,那等着他的就不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死亡了,另外,他也原意被克鲁利取走性命,因为是克鲁利之前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有始有终才是好事。
阿卡奇微笑着把脖子凑了上去,方便克鲁利下手。然而克鲁利却摸到他的颈后抽掉了他束发的带子,随后摩挲着他的面孔,更加亲密地贴着他,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阿卡奇惊愕地看着克鲁利,他已经做了一个牺牲品该做的每一件事,化作了德斯坦平民们的噩梦,成为了同时被卫队和政府通缉的名人,还帮着克鲁利将自己的仇人推上了总督的位置。现在,他只求克鲁利在自己的心口扎上一刀,尽快结束一个祭品的性命,而不是像这样仿佛亲密无间地紧贴着彼此。
“你急着去死吗,孩子?可你还有很多东西没学。”
克鲁利的气息喷在他的颈窝处,温暖的感觉好似抵消了背后的冰凉,但这感觉却让阿卡奇感到更加的心悸。他本来能说会道,但此刻却感到异常的窒息。那片接纳他,曾让他免于一死的羽翼终于和其他人一样对他露出了侵略的意图。
“知道吗,就算是暴戾的野兽也懂得用一种方式来平息争端、避免牺牲、愉悦彼此。”克鲁利用极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传授道。
其实就算他不说,阿卡奇也知道自己的导师要教的是什么,他见识过这些,明白那只是有关支配、有关占有却恰恰和相依相伴无关的东西。
“别对我做这种事。别这样对我……否则……”
“否则会怎么样呢?你要杀了我吗?我期待着。”克鲁利吻着精灵隆起尖角的耳朵说道。
“不……求求你。”
阿卡奇战栗着恳求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恳求克鲁利别把一个精灵最珍视的东西丢在地上用脚碾碎,然而克鲁利的触碰还是一点一点的摧毁了他。就在这么一个错误的场合、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关系下强拉着他去领略了一个他不想去的地方。
不知道是克鲁利的一时疏忽还是有意而为,他离开后不久,一个压抑许久的静谧者来到了阿卡奇的身边。这个原本只是负责扫洒的行会底层人物起初好像把披着头发的阿卡奇误当成了女人,这不怪他,和自己的母亲有八成像的阿卡奇在某些姿态下的确有几分女性的妖娆。然而在知道自己弄错了以后,这个人也没有打算放过阿卡奇,他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又延续了下去。
因为听不见声音又担心阿卡奇发出什么呼喊,这人的双手一直掐着阿卡奇的脖子,这让阿卡奇不禁对此人的愚蠢嗤之以鼻。但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在帮自己的忙吧?
阿卡奇指望着这个人能在忘我的发泄中掐死自己,然而一切都事与愿违。已经被献上政治祭坛,本应获得解脱的阿卡奇还是屈辱地活了下来,原本属于这个精灵的某部分东西就这样彷徨在了黑暗中……10.
嘲讽白麻雀们的笑声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好似彻笑够了的阿卡奇不再去看身边的几个人,他放松了肩颈,任由半侧面孔埋入枕中,好似在以此提醒伊蔻,如果没有问题要问的话,他就要休息了。
“你曾在治安厅的附近了结了一个刺客的性命,这件事和德斯坦的案子有关吗?”伊蔻注视着阿卡奇试探着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阿卡奇回忆了一下当天的情形,突然轻嗤了一声。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被白麻雀给盯上了,想必当时在治安厅前撞到的精灵就是伊蔻。而那一回,才是他俩第一次见面。
“行会给刺客送来处决令时,从来不会列出缘由。但是那个叛逃者在死前告诉我,和那个法师接触过密的人都死的很惨。”阿卡奇慢慢答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话。“至于这件事和德斯坦的悬案有没有关联就看你怎么想了。”
伊蔻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和那个法师有什么过密的接触?”艾格突然问道。
阿卡奇睁开了一只眼睛。
“除了废物似的被你们按在床上,我一般只为了两件事和别人有过密的接触。一个自然是刺杀,而另一个则是跟人做些愉悦彼此的肢体交流。”
所谓愉悦彼此的肢体交流,是个成年人都懂。听了这么个没羞没耻的回答,艾格和卢斯曼不约而同地咳嗽了起来,阿卡奇则嗤笑着扫了一眼满脸尴尬的伊蔻,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第一回被指派去见这个上层法师时候,他好像对我这种下属不太满意。除了布置任务,我不记得还跟他有什么交流了。”
“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的是不记得,是指忘了还是失忆?”伊蔻追问道。
“失忆。”阿卡奇微微侧了侧头,他看着伊蔻的双眼,好似一个试图透过对手的神色,来试探对手的问询者。
“能不能说说看你在失忆前后的事情?任何细节都好!”艾格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我不想随便成为另一个人的属下,因为在行会里,当一个人的手下跟当一个人的财产没什么区别。”阿卡奇叹了口气。
“所以头一回去见那个法师的时候,我说了一些毫无敬意的话……之后,我就接到了处决其他刺客的密令,这就是你要知道的前后事件。”
“这之间没超过一天?”艾格惊讶道。
“这是同一天发生的事情。”
听了这个答案,艾格的眼睛都变直了,阿卡奇的回复等于在说,他背后的绘经图是在一天内完成的。
“之后为什么同那个法师出城?”伊蔻接上去问道。
“他需要人保护他前往木法城,而我暂时被大老板划归在他的麾下,必须听任他的差遣。”
“只是去木法城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刺客卷入其中?”
“我不确定。没准他是为了自保才卷走那么多的刺客。毕竟他做的好事已经败露了,坎贝斯的总部行会派了人来处理他的事。”
“你是说,他带走那么多的刺客是处于自保。是不是他提到过的一些东西让你有了这个想法?”
“他反复提到了一个词。”阿卡奇疲乏地合上了眼睛。
“什么?”伊蔻问道。
“神骸。”
没等伊蔻继续盘问,阿卡奇便接着说道:“因为受他牵连,行会派出了两倍人数的刺客袭击我们。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提到了神骸。我不理解神骸是什么,但要是他的自保手段是需要尸体施法的话,那天确实死了不少人……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也给玩死了。”
阿卡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快要睡着了一样。伊蔻从他的神色和语气中感到他已达极限,便立刻打消了继续同他对话的念头。
那之后的三天,留在图书馆休养的阿卡奇一直表现得相当安静。三天中的前两天他几乎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觉,而第三天,他则是不顾背后的伤势,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他唯一透露的事情就是德斯坦的时任总督是淬魔匕首一手扶持上去的。
“难道他只接受盘问式的对话吗?”
看到阿卡奇又在盯着泛黄的天花板,伊蔻不禁叹了口气。他发现这位同胞似乎只对盘问有反应。可下面他要做的事情,是说服这个人去艾拉达,而这个话题好像很难用盘问的方式来谈。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精灵叫阿卡奇?我的意思是,这个名字不太像精灵用的,还是说你另有名字?”伊蔻随口问道,他的同胞依然目中无人地盯着天花板。
“淬魔匕首是因为‘死亡迷海’一役而扬名的,当时被派往枯城的刺客仅有一人幸存了下来,我的导师认为我的狗屎运跟他一样好,所以事情就演变到了这个地步——最后我连自己的原名都忘了。另外,你可以直接说精灵语,要不就去掉通用语里的小舌音。”
突然在异地听到标准的精灵语令伊蔻吃了一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我听说人类领地中的精灵大都不太会讲精灵语了。”
阿卡奇眯着眼睛瞧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我猜你已经认识奥拉和艾格了,他们常来照顾你。剩下的一个同伴叫卢斯曼。”
“你有话就直说吧,我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阿卡奇冷冷地插了一句话。
伊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伊蔻开始用精灵语讲述道。
“眼下我们有件事得确认,这件事决定了德斯坦发生的一切是结束了还只是个开端,但要确认这件事,就需要你跟我们到艾拉达的枢纽会去,而在枢纽会和你正式接触前,我们不能对你做任何解释。”
说完这些话以后,伊蔻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以为阿卡奇会马上出言讽刺或者发出刺耳的笑声,然而阿卡奇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接着便一语不发地又看起了天花板。
伊蔻看不到阿卡奇在心里思考的东西,他猜自己大概进行一番毫无成效的对话。就在他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阿卡奇突然开口了,而且又说回了通用语。
“可以,我可以跟你们去艾拉达。”
阿卡奇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但前提是,我要看到总督的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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