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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世伯目瞪口呆,茶杯跌个粉碎。

      怎么突然冒出两位画棠公主?

      两人容貌何止酷肖,即便一卵同生的孪生子也未必能如此相像。二人站在一处,如同对镜照影。单世伯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认不出自己独生女。

      其中一个急道:“爹,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那一个立时接口道:“慢着,爹不可乱认,我才是画棠。”

      单画棠初见那铜盆中爬出来的自己,不由骇然。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相打量,却是丝毫破绽都瞧不出。她问一句,对方即刻反问一句,针锋相对,哪个都不让步。实在争得不可开交,一路拉扯回到家内。恰好逢见众人察觉实情,怕跑了新娘妖物迁怒,欲着人追拿。正可谓一波未平,奇变迭生。

      世伯双掌一拍,忆起旧事,失声道:“啊呀,莫不是去过祖庙,动了传家之宝?”

      两人异口同声道:“是——”

      画棠向她道:“你别学我说话。”

      她也反唇道:“我哪里学你说话?分明你在学我。”

      眼看又是鹦鹉之争,单世伯忽然灵光一闪,喝止道:“都不要吵,我自家闺女我自辨得出。待老夫分开来问。”

      知女莫若父,他深知自己女儿是个钱串子脑袋,清点物件时果然发现明珠少了五颗。他心道:这丫头半点亏都不肯吃,哪会消消停停就上路?于是分别将二人带入内堂询问,这才分出真伪。

      画棠忍不住道:“爹爹,我早听说咱们家有样宝贝,来历奇特。那铜盆怎么还能生出活人?”

      世伯瞪她一眼,说道:“什么活人?那东西本就不是这样的用法。是你毛手毛脚,自己撞出大祸!据祖上老一辈人讲,此物乃当年狐族所赠,无论什么事物放在里面,一样化为两样,两样化为四样。过得一夜后,便是满满一盆。俗称‘聚宝盆’,狐狸送了个雅号,叫做‘万化妙生’。”

      她听道这里,怦然心动,暗想:还有这等好事?我将珠子放在里边,一夜之后便是财雄于乡的鸳湖首富啦。

      单世伯道:“丫头片子,少动歪脑筋!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厉害?有利就有弊,这铜盆虽能聚财,也能招灾哩。当年咱们靠它一夜暴富,与狐通婚的传闻也确实是真的。可是后来,诞下的子嗣多有夭折,不然便是先天残疾。接着,宝物生出的钱财不是变做石头,就是废铜烂铁。长毛畜生狡诈,定是使了什么妖法。结果这婚约自是不作数的了。婚约既毁,铜盆不能再用,供于家庙中。畜生怀恨,三五不时还要上房揭瓦,搅扰一番。自此后就算彻底翻了脸。”

      画棠听罢,笑道:“所以才有狐狸下咒,克夫一说?要我说,若能富甲一方,老公不要便不要了罢。金子原比男人可爱得多。”

      世伯立时喝道:“放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嫁人,跟钱过一世么?”

      她嘻嘻一笑,故意点头道:“也好啊,与其费心爱男人,倒不如爱钱来得实在。”

      世伯肃容,沉着脸道:“闺女,你可知使过这宝贝的人下场如何?”

      “他们最后都消失了,如风卷云,凭空不见,再也没人见过,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单画棠不禁打个冷战。

      老话讲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聚宝盆能聚金银,还能大变活人。这事叫人又喜又忧。喜的是,湖妖之聘,可叫新娘冒充顶替。忧的是,假的既现身,真的自然要藏匿起来。假新娘本不知他们的意图,始终蒙在鼓里。众人暗地计议,将她圈在家内好吃好喝供养,只等出阁。

      两个月时光转眼便逝,单家满门等得好不心焦。七月初七,尚未天光,就听空中传来鼓乐吹唱。日轮隐晦,天地陡暗,细雨绵绵,似效巫山云雨。众人将早已妆饰待嫁的假公主推到门首,云中一乘花轿缓缓降下。新娘提足上轿,顷刻雷火交织,众人不敢抬头目视。顷刻,连人带轿已失所在。

      有人说,画棠公主被妖怪给吃了。有人说,其实她是去龙宫享福。那会儿,百姓大多不知这是瞒天过海的伎俩。舟车过往将此事广为传唱。盛夏过后,入秋时,大伙儿都以为此后必定再也见不着画棠公主。

      然而,这位以貌犯妖的红颜祸水,居然又出现了。
      (未完待续)

      头像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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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寥落,松柏荒疏,亏月冷冷含霜。途中不见村舍驿站,只见漫漫远山,好不凄凉。

        石径上“踏、踏、踏”一串蹄声渐近。细看之下,原来是只骡子,头颅耷拉,无精打采。它背上驼着一人,这人姿势奇特,乃是倒骑。她披一领蓑衣,头戴斗笠,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口中哼着小曲儿。

        一人一骡行将半里,路过废弃山庙。触目断井残桓,神鬼露处,香案尘渍,惟独中殿尚可容身。那人耸身下骡,取了包裹,将牲口栓在柱上。她四下望一望,对神像略拜,口中祷祝几句,便在檐下歇脚。

        女子摘下斗笠,秀骨丰肌,脂未沾颊,显得风尘仆仆。她将包袱一抖,里面丁当做响,口中笑道:“我最不喜欢人家叫我画棠公主,还是‘银钱串子’这个别号合我心。逃命虽要低调,私房钱却不能离身。”

        说罢将包袱打开,里头一封一封银票叠得整整齐齐,还有十枚金锭十枚银锭。她放在手中摩挲,倍极喜爱。那爱财如命的神态倘叫旁人看见,未免感叹:可惜这么个漂亮姑娘,却是铁公鸡,忒俗,忒俗了。

        她叹一口气,将金银包住,口中喃喃道:“财不外露。好宝贝,阿娘纵然喜欢你们,也不能常看。”

        说完,她伸手在斗笠中摸索一阵,摸出五颗明珠。这五粒珠子,表面都蒙了一层锅灰。那女子笑魇如花,对着珠子自言自语道:“想那位冤家随便出手就是一斛明珠,这么有钱的主,哪会在乎少了几颗?”

        忽听门外有人轻笑一声。她心中一凛,将宝物揣在怀中,贴门而立。透过木板缝隙向外望去,一条细长身影一闪而没。她摸起案上烛台,壮壮胆量,推门而出。蓦听有人在庙宇背后嘻嘻一笑,她觅声寻去,闪在墙角,举起烛台。那影子向后窜去,她定睛一瞧,竟是只通身雪白的银狐。

        她忙丢下烛台,俯身说道,“顽皮的小东西,吓我一跳!”

        狐狸眨眨眼,转身走两步,见他不动,又转回头,似示意她跟随。她不禁大奇,紧跟上前。银狐绕庙疾奔,穿过偏殿,来至后院墙角。角门架有木台,高不逾墙。黑夜间瞧不见上边供着什么东西。

        她踮起脚尖,仍是够不着。狐狸早窜上去。她急忙道:“小家伙,快些下来,那里放着供物,若砸烂了,就捉你卖身还债。”

        那女子使力朝上蹦去,想要揪它下来。哪想银狐甚是机灵,闪身便躲,一样黑糊糊的东西倒扣而落。她躲闪不及,被砸个正中,扑跌在地。

        泼了满身香灰,她头痛欲裂,连打十来个喷嚏。祭台既倒,狐狸早跑得不见踪迹。她踉跄起身,将头上物事摘下,原来是个不大不小的铜盆子。这铜盆形似敞口米缸,只是小一些,分量轻得很。上边污渍班驳,不知在这里躺了多少年月。她顺手一丢,滚落阶下。

        乍听盆底有个声音“哎呀”一下。她不由打个寒噤,问道:“谁在说话?”

        周遭无人回答,猛见那盆口挂着布衣一角。这姑娘既怕又奇,将布片扯了几下,盆底仿佛有人对扯。她手中用力,将布条向后拽拉,岂料越拉越长。就看铜盆中,一只细瘦惨白的手,缓缓伸出。

        她寒毛倒竖,倒退两步,心中转念道:必是野鬼。
        (未完待续)

        回复至: 同人谷 #3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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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种死法 wrote:

          本世纪初退学的韩姓少年…

          是长篇么?

          个人估计应该是…………
          少年,望注意一下断句,断段,和语言节奏感(一家之言,姑妄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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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yriadStars wrote:

            大惊之下手一抖,蓦觉掌中多了柄匕首,锵然落地。
            貌似有点小语病。

            说得是,原文已修正,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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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大人上座请茶,呵呵,应该不算基因突变,具体算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谢谢捧场,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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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急堕直下,如入石井。井底却有一窟,胡策朝上望去,坛口只有碗口大小,深则数丈,窟中微暖,四壁班驳。他但闻一丝怪声,自洞深处传来。举步前行,回廊交纵,头悬莲花灯,灯中冥火憧憧,更添幽异。左右许多塑像,都是赤身无头,有男有女,姿态各异。有的伏地哀乞,有的自剖心肺,有的似在挣扎,置身其中如同亲见活地狱。胡策瞧得触目惊心,塑像背后墙上有漆,一只白肉巨怪,背高膀阔,张着血盆巨口吞人吃人。

              愈望前走,怪声愈加洪亮,廊尽处音如雷鸣,响达天听。胡策未见有门,只有张石雕人面,嘴内凿有一孔,狗穴大小。胡策伏下身,朝内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印入眼内的却是生平罕有的诡异景象。

              门后是间圆形石室,室内摆设瑰丽,香花绣被,金瓶玉露。床上悬着粉红纱帐,隐见帐中有一人,浑身堆肉,横卧几似小山,五官眉眼皆被肉所覆,看不分明。胡策见那怪人睡得甚熟,仗胆钻进穴内,但觉脚下绊住,回头时暗吃一惊,原来地下层层叠叠,满布人骨。

              他深吸一口气,悄然潜近床头,那怪人全无所感,仍是打鼾。胡策见他身上肤白胜纸,狼夯不堪,心极厌恶。又见他怀内抱一婴儿,唇红齿白,粉妆玉琢,分外可喜。那婴孩陡然睁眼,一双美目朝溜了几溜。他急将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这孩童仿佛听懂,果然没有哭闹,反倒向他伸臂,似是要他将自己救走。

              胡策略一犹疑,终究心有不忍,蹑手蹑脚将孩童抱出,贴在胸口,以外衣包裹。婴孩仰脸望他,面露微笑。他瞧着孩子玉雪可喜,目光仿佛被粘住相似,竟不能挪移。猛觉手中发凉,那孩子肉身瞬时化开,变做满手沙砾。胡策哪想到忽有此奇变?大惊之下手一抖,蓦觉掌中多了柄匕首,锵然落地。

              床上怪人听闻吵闹,即刻醒觉,翻个身,吐声凄厉荡魄,道:“哪个闯吾洞府?”

              胡策看他气焰凶野,不敢缨其锋芒,返身就跑。哪知那人虽看着愚笨,自床上窜起时却如弹弓,不知怎么便到了面前,将门堵死。他劈面一拳,胡策晃身闪过,近处照面方看清,那人一对窄长眼睛,眼珠死灰,叫人不寒而栗。怪人接着又是一拳,横手轮过。他身躯魁伟,几乎挤占半壁,胡策毫无腾挪余地。刹时乒乒乓乓,桌掀椅倒,狼籍遍地。

              怪人大吼,合身扑到,张口咬下。胡策给他逼在墙角,退无可退,只得举臂拼尽全力向外一翻。顿时,胡策只觉肩膊剧痛,胸口一窒,千斤巨力压得身躯不能动弹。那人一手环住他,怪笑不止,一手伸指指定,口中犹道:“偷孩儿的小贼,叫你知道知道吾的厉害!”

              胡策难以动转,亦难喘息,奋力抬足踢去,但觉足尖入肉,好像踢中棉花。那人哈哈大笑,手指戳入胡策眼眶。他痛难自抑,目中发黑,不禁呻吟一声,眼珠夺眶而出。怪人将他举在半空,望地下狠命一摔,胫骨险断。胡策一手捂面,透过指缝,见到那人将自己眼珠血淋淋咽入肚中。他无力抗御,心中只想到,这番是非死不可了。

              怪人抹嘴蹲下,凑近前,直勾勾盯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今日只吃你一颗眼珠,往后慢慢再吃别的。”

              他目中鲜血不断涌出,疼痛脱力,眼前渐渐变暗。过了会儿,有人在耳畔大声嚷道:“胡策!胡策!醒来——”

              他身躯给人半抱半脱,不住摇晃,手中流满鲜血,眼前正是朱肃。朱肃急道:“你方才梦中叫喊,眼中出血如注,我起身替你裹伤,你却神智不清。”

              胡策这才感到左眼已敷好伤药,痛感骤减。他勉力起身,大感惶惑,说道:“我方才做梦,有个怪物与我较量,他力气太强,战他不过便伤我眼睛……”

              朱肃轻轻将他按下,低声道:“悄言,你不必说,我已知之。那白皮巨人便是你身上虫毒,他吃你一样东西便会还你一样宝贝。我们身上异能皆是这么来的,不用大惊小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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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瑞”又称“期颐”,《礼记》有云:百年曰期颐。意即:人倘活至百岁可呼为人瑞。胡策其后方知,契丹人管他们叫做“人瑞”,意思是稀少之人。如同汉人走鸡斗狗,这药罗歌旗下养着一批人瑞也时常拿来斗耍。每逢番邦朝贡,使臣远来,她便叫上这些异人,或献技,或拼斗,胜赏败罚。

                胡策自从做了人瑞,与朱肃形影不离。这人长他七岁,原是行商。契丹人因他能通契丹语,命他监管众人。

                胡策吞虫后,多了样毛病,好饮,他喝得越多,力气愈大,倘一日不沾唇,便周身难受。药罗歌曾数次叫他筵前拼酒,从未逢过敌手,令人啧啧称奇。

                纵然侥幸逃得一死,他心中未见得有多快活。

                独自一人时,他常觉腹中发怪声。细听之下,仿佛数只鸟雀啾啾夺食。再过片刻,却又听不到了。他十分奇怪,将此事告予朱肃,哪想对方只是一笑,淡淡说道:“不必介怀,咱们总要过上这么一关。这两日只怕你还要遇着怪事,问也无用。”

                胡策只觉朱肃笑得甚为诡诈。他便自己对自己道,索性怪事也都撞上了,即便再怪些又有何妨?

                当日晚间,甫入梦乡,却被鼾声惊醒。胡策给吵得心烦,四下环顾,那声音却似并非出自帐下。他披衣而起,探首朝外一望,此时万籁俱寂,营前未见有人看守。他循声觅去,一路走下来,直到仓房门前,侧耳聆听,那声音就在门后。胡策推门直入,地下许多粮草,壁角数十坛酒。他逐一检视,其中一个空空如也。

                胡策抬手轻敲,嗡吟悦耳。他探手摸索,忽觉这小小一个坛子,竟深得仿佛无底。正然疑惑,猛地有人扯拽,他不由朝前栽去,一头扎入黑漆漆的坛口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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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晕,不知过得多久,朦胧之间,耳畔有人喊道:“胡策!胡策!”

                  他勉力睁目。鼻端嗅到羊粪味道,双手丁零零乱响,原是手腕给锁在羊圈内。喊他那名契丹人将一钵稀汤推到跟前。胡策犹记吞虫时的骇人光景。他游目四顾,地下数垛干草,板条上尚余许多横七竖八的划痕,想来是从前被打发至此的犯人所记。胡策在此待了十来天,见到许多汉人俘虏经过,都躲得甚远,不肯拢近。

                  这天,他正然打盹,忽嗅到一股醇香。只见一位细腰身的姑娘,怀中抱坛酒,封口微开,香味溢出。他闻着这味道,喉中直如有火燎烤,腹中大饥,立时起身。契丹少女吓一大跳。

                  胡策盯住她怀内酒坛,缓声说道:“我口渴得厉害,劳驾给些水喝。”

                  那姑娘听不懂,连连摇头。他腹中猛地一阵绞痛,不由得颓然跌倒。少女探头张望,哪想胡策蓦地扯住她衣裙。那姑娘“啊”了一声,向后退却,岂知这人力气甚大,反将她拖倒在地。

                  他一把抄起酒坛,仰脖倒入喉中,腹内疼痛顿时减轻。再尝两口,只觉通身舒泰,好不爽快!

                  契丹姑娘由惊转惧,不由大声呼救,几名武士急忙趋奔前来。胡策丢了酒,将她轻轻一提,捂住了嘴。少女惶急中一口咬下,拼命挣脱,跑到圈外。他还待上前,对面矛枪刺到。他偏头捉住枪尖,双手朝怀内一带,顺势向外推去,两名契丹武士似弹丸般弹出,头颅撞在大石上,顿时脑浆迸裂。

                  胡策不禁一怔,不曾想一推之下如许大力。其余的人骇然变色。一名侍卫挥鞭上前。胡策低吼一声,抬脚将草垛朝那人面门踢去。他正要夺手撤鞭,鞭梢却被对方踩住。这人回手抽刀,当头劈落。胡策情急下右腕翻起,铁链架住刀锋。他两指疾抹,将兵刃夹在指缝当中。契丹人,腰刀纹丝不动。

                  胡策笑道:“你若能从我手里抢下,从今往后,我就拜你为师。”

                  说罢,刀头呛然坠地。那人被一手揪住,拧断脖颈。许多汉人俘虏听到动静,聚在圈外围观。胡策撒开手,口中高叫道:“胡狗欺人,杀几个也是杀,兄弟们索性反了罢!”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响应。他还待开言,猛觉后脑一痛,跌翻在地。四名契丹侍卫捉手的捉手,搬腿的搬腿,捆个结实。契丹人一面痛骂,一面将他扛起,朝外走去。他给人抬至一顶大帐前。这帐篷周遭重重栅栏,看守严密。武士高叫,一人出迎。胡策定睛看时,此人五短身躯,脑上几撮黄毛,一对老鼠眼。

                  二人低声交言,比画半天,那人赔笑,连连点头。待契丹人走后,他上前将胡策绑绳解开,轻拍其肩,和和气气说道,“小老弟,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了。我叫朱肃,能通胡语。”

                  胡策满腹狐疑。那人扶他起身,携手钻入帐中。不想帐内别有番奇妙光景。

                  大帐中或立或卧,挤着许多人。他们相貌各异,均为汉人。这些人面目红润,全无枯槁困顿。有的裸手于火中取炭,十指分毫不损,有人七窍喷烟,乐在其中。又有少年人与自己影子扑戏,少女光身曲盘似蛇。亦见顶门有角者,脚下生鳞者,肌如粉墨者,目生重瞳者。

                  胡策皱眉,侧头问道:“他们怎地如此古怪?”

                  朱肃不悦道:“什么他们、他们?该称我们。咱们将来都是一家人,契丹人管我们叫‘人瑞’,汉人管我们叫怪物。从今日起,你也不是契丹人,也不是汉人,什么人都不是。”

                  胡策说道:“那咱们算什么?”

                  朱肃不禁笑道:“只要能在这乱世中留存性命,想那样多干什么?这样的年月,不教项上餐刀便当知足矣。”
                  (未完待续)

                  注1:通史中载公元916年,耶律阿保机称帝以前,契丹分为古八部,即:悉万丹、阿大何、具伏弗、郁羽陵、日连,匹黎尔、叱六于、羽真侯。辽太祖之后,契丹只有族中显贵者有两大姓,即:耶律与萧姓。契丹姓名分为大名小字,犹如汉人的姓名、字。(如述律后名耶律平,小字月理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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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辽见徐晃来援,高叫道:“快救主公——”

                    横野将军转头看时,果然,曹操被车压住,动弹不得。所幸护卫军士骁勇,将周围人马战住。两人正搬车,奈何那车中满装谷物,实在沉重。人手不够,推它不动。

                    徐将军奋身闯入重围,来到丞相身前。他拿肩将车使力一扛,“嗨”的一声,那车向上抬了数寸。曹操呻吟两声,身躯微微一动。

                    徐公明道:“主公,待某将车抬起,你速脱身。”

                    说罢,他将心一横,牙关紧咬,大喝一声。千斤重的大车,竟被生生推起尺许。曹丞相忙自车下爬出。张辽回身护住,保着他一同向外冲突。这边徐晃肩头伤痛,加上脚下打滑,不防备一跤滑倒,半跪在地。那车即刻将他身躯压住。

                    曹操回眸,见他遇险,喊了声公明。后边话未出口,徐晃大声道:“主公不要回头,快走!快走!”

                    曹丞相心中惨切,岂能忍心就此舍下不顾。然而事在危急,由不得他。张辽也急催丞相快走,不然后边吴军大队杀到,悔之晚矣。徐晃眼见曹操打马远去,心才放下。他胸口发闷,泡在污水之中,鼻子里尽是腥臭味道。

                    徐将军双拳紧握,奋勇抬得几抬。可是力已使尽,再不能移。周围军士势单力孤,人数渐渐减少。眼看就是个遭擒的下场。徐晃心道:我乃魏将,受丞相大恩,誓死不可夺志。岂能受被获之辱?

                    他乍一抬头,只见一人,来到近前。不是别人,正是周占金。

                    周占金手中掣着尖刀,锋如霜雪,寒芒浸人。徐晃毫无惧色,哈哈大笑,说道:“死在你手,倒还爽快!”

                    他紧了紧刀柄,脸上却不动容。杀了徐晃,那便是一战扬名。杀了他,自己不单前程似锦,没准还能名垂青史。他白活三十多个春秋,等的不就是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

                    杀了他,人们就会称我周占金为英雄。

                    杀了他,我不枉来书中走这一遭。

                    杀了他?

                    还是不杀?

                    江畔景色怡人,一马平川。一人一驴,自西向东,徐徐行来。驴上之人,姿势甚怪,乃是倒骑。头冲屁股,背冲驴头。他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哼着曲儿。似乎也不忙赶路,慢慢悠悠,十分轻闲。

                    这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营前兵丁瞧见他的怪模样,都指指点点,窃笑不止。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个道人。道士毫不介意,将袍子下摆一撩,利利落落翻身下驴。他向营门小校施礼,说了几句话。

                    那小卒显然不信,摇了摇头,不肯通传。道人却不罢休,又正色说了两句。他这才不情不愿,返身入内。

                    没多大功夫,一人快步出迎。见了道士,劈面第一句便是,“我就知道是你到了!”

                    两人相视大笑。皮相上上下下将周掌柜打量一番。哪里还有半点掌柜样子?脸庞黢黑,身材健硕,虎背狼腰。胡子和头发长了许多,也没空打理。虽然有些邋遢,却也沾了些风霜。这才真正有点将帅的样子。老周携起他手,将跟从军士赶开,说道:“咱们去江边走走。”

                    二人一驴,漫步江岸,细叙阔别之情。道人猛然发现,这周占金身上少了从前那种懒洋洋,无精打采的兴头。他行动举止,仿佛换了一人。若是从前,定必要拉着道人拉拉杂杂讲上一大通废话,再发上一大通牢骚。如今,即便关于那场名动天下的大战,也不过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

                    皮相听他说完,止住脚步,眺望远处夕阳。江风习习,十分送爽。

                    道士忽然轻轻说道:“我没想到,你那时候居然会出手救他。”

                    周占金没有回答,只是略微点了下头。他目光投向远方,神色捉摸不定。

                    皮相道人接着说道:“如果你杀了徐晃,就不只是做东吴军中一名偏将。”

                    老周回过头来,淡淡回答,“我觉得,能不能扬名立万已经不重要了。”

                    周扒皮失踪已经月余。坊间流言飞语不径而走。这事官府也来动问过,却无一丝线索可寻。有人说他是离家出走。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还有人说那次看他一个人夜宿荒郊,定是被狼吃了。总而言之,事出蹊跷,可谓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掌柜的这么一去,音讯杳然,也未必是件坏事。街上少了个祸首,大家暗地额手称庆。豆腐西施做了寡妇,倒却喜气洋洋。如今更加簪花戴朵,涂脂抹粉,扮得妖妖调调。不是见她跟人打情骂俏,就是见她在门前招蜂引蝶。那些风流公子,后生小子,就似成群苍蝇,每日流连忘返。

                    这一日,豆腐西施天蒙蒙亮时,便梳洗好了。不开前门,将后院小门开开。等了不多时,道人施施然自巷中踱来。那小娘子满面堆欢,将绢帕一招,道:“道爷来啦。”

                    皮相一哂,将两指一搓,向她摊开手掌,掌心向上。

                    她啐了一口,且笑且嗔道:“我呸,就惦记这个。少不了你的。”

                    说着摸出一封五十两银票,递了给他。道人坦然收下。女子又低声问道:“他不会再回来了罢?”

                    道士答言:“定不会回来了。内掌柜的只管放心。”

                    豆腐西施嘻嘻一笑,道:“下个月,我便改嫁,与我们店内那位账房成亲。道爷有闲,便当来喝一杯喜酒。”

                    皮相施礼道:“多谢夫人好意。”

                    说罢,踱着来时的四方步,飘然而去。
                    (全文完)

                    注1:“曹阿瞒”即魏王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
                    注2:“刘豫州”即汉中王,皇叔刘备玄德。
                    注3:“周公瑾”即周瑜。宋东坡词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其丰神可见一斑。
                    注4:“黄公覆”即黄盖。

                    本文初见载于《今古传奇·奇幻版》2009年10月刊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老周一路狂奔。此刻没有秘术护身,不能藏也不能躲。后边一彪军士,如同逐鹿相似。他体力虽好,长此以往,仍不是办法。要不是人家惧他身怀妖法,只怕早已赶上。他转得几转,暂且隐在树后,伏在那茂密灌木当中。

                      周占金别无他法,将包袱中最后一个匣子并锦囊抖落在地。他先拆锦囊,凑近一瞧,不由大骂晦气。原来不知何时,皮相道人预先伏下的字条受了潮,氲做一滩稀水。根本看不清写的什么。复又开匣,匣子里只有面不足巴掌大小的铜镜。

                      他翻来覆去,瞧不出这铜镜是甚宝贝。只道无用之物,顺手掷下。

                      追兵渐渐赶上,料他不得走脱,于是散为半圆,四面八方围拢。

                      只听为首一人忽地大吼一声:“仔细,有伏兵!”

                      果然,定睛看去,前方林中几个人影蹿出。个个身形彪悍,披甲带刀,有若离弦快箭,直冲过来。不过晃眼之间,便已到得面前。大家手忙脚乱,抽兵器抵挡。都以为是东吴暗中渡江,在此伏下人马,不免胆战心惊。

                      两边对面交手,情急之下,也说不清究竟人数几何。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乒乒乓乓一场乱战,几个骁勇的当先突围。林中纷乱,步步荆棘,处处陷阱,人人自危,早顾不得那倒霉的周占金。战不多时,一人将对手砍倒在地,翻过脸来一照面,吓得手足无措。原来躺在地下之人,长相身量竟同自己一般无二。

                      他不禁大叫道:“妖术!这是妖术!”

                      众人经他叫破,方才醒悟,呆愣愣站在原地。周围敌人顷刻烟消云散,林中唯有风动而已。大家这才明白,上了当了。

                      那负伤的孩子走得慢,掉在后头。他不识路,渐渐岔开方向。过得许久,仍不见其他人,方知有误。没想到这一岔,却岔出林子,来到江边。小校度量着刺客一人,纵有本事,孤掌难鸣,料来难以走脱。

                      他既放下心,便将手捂住伤处,慢慢挨到滩头一处高地,拣大石坐下。脚下江波怒吼,此上风处,远远见到寨栅连营,盘如长蛇。少年人胳膊上布帛已然被血浸透。他将布条起下,重撕衣襟裹好。

                      忽然,耳背一阵冷风扫过。他抓刀在手,急回身。只见周占金自林中踏出,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老周脸色略有发白,双拳紧握,一声不吭。两眼盯住对手,有如豺狼。他比那少年高出一头,身量大了许多。小校三番两次在他手内吃亏,不禁有些未战先怯。虽然有刀在手,却不敢贸然争先。

                      周占金抹掉脸上泥水,将包袱解开扔下,又宽了长衣服。他不掣兵器,提空拳,钩一钩手,沉声喝道:“过来!”

                      小校恨他轻视,尽力斩来。周占金晃步闪过,只不还手,容他进招。那孩子哪知好歹,三三四四,左一下,右一下,更不罢手。二三十招一过,毕竟力气不济手迟眼慢。老周在他身畔绕得三五个圈,眼见刀法散乱,气息不匀。他欺到身后,在少年人肩上一拍。那孩子心惊,尚不待回头,腰上一紧,被人抱起。眼前一黑,听到“呼”的一声,不知怎么,已然腾身摔翻在地。浑身上下,骨头像要散架,皆麻痹不已。

                      老周气还未消,在他身上一踢。那孩子骨碌骨碌滚到坡边,险些摔跌下去。周占金吐口吐沫,怒道:“上回我见你年幼,倒饶你性命。这次你反来算计于我。”

                      小校呻吟几声,手中兵刃掉落。看看将要不敌,不免一死。他情急生智,回手摘下鲨皮口袋,高高举起,喊道:“你要过来,我将它扔到江中。”

                      周占金本就是个暴躁脾气,此刻又打得兴起,实不理会他。三步两步,抢到跟前,口内还道:“我就不信你小子有胆……”

                      话音未落,风猴儿一声惨叫。那口袋给远远抛出,划个圆弧,“扑通”堕入江中。

                      周占金大惊失色,脑中一片空白。

                      话说程昱瞧出破绽,文聘领曹操令,跳下小船,并十数只军内巡船,尽出其寨。聘立于船头,迎着黄盖粮船而去,江上打横截住。

                      文聘大叫道:“丞相钧旨: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

                      老将黄盖,听出来人语气不善,似有所疑。兼着众军齐喝下篷,就知事有不谐。他沉住气,对面朗声道:“吾乃黄盖,劫了粮船,特来投曹丞相。为何江上截住?”

                      文聘听罢,抱胸冷笑道:“若是粮船,怎地船体虚浮,吃水甚浅。莫非诈乎?”

                      黄盖仰天长笑,不做答。聘不由大怒,问道:“计已识破,死在眼前,你笑什么?”

                      公覆不慌不忙答道:“我笑曹孟德无胆,手下人无识。既已献降书,两边约下,又疑神疑鬼,岂有容人雅量?吾走了眼矣。”

                      聘骂道:“好老贼,巧言舌辩,须瞒不过我等!”

                      黄盖以言挑之曰:“既然不信,吾有江东名将人头一枚。汝且上前几步,等我提出观看,以正其心。”

                      文聘听他如此说,心中便略有所动。黄公覆背过身,暗紧弓弦,手内搭箭。急回首处,矢如流星,直奔文聘。聘闪躲不及,左臂早着一箭,大骂倒于船中。顷刻,船上大乱。南船距操寨止二里水面。无风趁势,老将军纵火不能,无奈将刀一招,尽力向敌营冲突。

                      曹操早有所备,但见三面江上,数只战船围拢上来,前后左右,阻住去路。公瑾见势不妙,待要从旁接应,奈何相距太远,已然援救不及。顿时,战鼓擂响,眼看魏军水军杀到。黄盖暗暗自谓道:此天亡我也!

                      周占金大叫一声,顾不得伤,纵身跃下。这坡地甚陡,乱石杂沓。他一路翻滚,天旋地转。到得江边,身上早被割得鲜血淋漓。老周慌张跳入江水,伸手寻摸。

                      他心里只一个声音,反反复复的道:不能丢,不能丢,万万不能丢!

                      这长江江水如此湍急,靠他一人,怎么找得到?早不知冲到哪里去了。老周的心直沉到底。他对着江水挥了几拳,忍不住狂吼。

                      说来也怪,吼声未落,江心却泛起无数白沫。没过会儿,浪若堆雪,层层叠叠,愈垒愈高。大大小小几个旋涡,如同漏斗。江风忽然转向,隐有风雷之音,气荡千里。如龙吟,胜虎啸,直摧山岳,十分凄怆。

                      周占金倒抽一口凉气,脚步不由自主退到岸上。

                      阴影泼墨似的盖下来。

                      黄公覆孤身迎敌,环视睥睨,地网天罗,毫无一丝缝隙。他并无惧色。两边情势如箭压弦,一触即发。

                      只听那地动山摇之声,沿江滚滚而来。滩上碎石皆跳动不止。北军不知是何异像,相顾失色。

                      忽听一人高叫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回顾。但见夜色只中,巨浪排江。自水面起处,可平楼厦之高,令人惊怖。那水浪好似巨兽一般,当头席卷而来,沛莫能挡。

                      军士从未见过这等阵仗?除开沿海有台风海啸。内陆几时曾在江上见过这等骇人听闻的灾变?就有人惊呼,眼睁睁瞧它扑到。

                      顿时,漫天彻地,犹如一块无比长大的绢匹,被猛地抖翻。那些个战船,等同蝼蚁。一沉之下,接着滑浪而起,给抛到半空之中。“咣当咣当”侧边倾覆,有的还腾身滚得几滚。船身经不得这么大力道,压得碎片乱飞。旗帆更是扯得七零八落。曹军战船,以锁链相连,更是遭殃。一船损则连带其他战船皆损。互相挤撞,伤不忍睹。落水之人,不计其数。

                      这时,东南之风大起。风虽则起,火烧已不必。三重浪过,曹军水军已伤十之八九。剩下一些,怎么也不能合聚拢来。说来也怪,那波浪只向北岸汹涌,不伤南岸一船分毫。周瑜观战之下,又惊又喜。惊的是,天降异像,着实可畏,喜的是竟不费力气,敌军自溃。待江上水龙稍息,忙提军擂鼓,浩浩荡荡,直杀而来。

                      此刻,天空雷云满布,大雨倾盆,银浪直拍滩岸,吼声不休。曹操幸得在后方坐镇,未曾遭难。但见阵仗早给冲得不成模样,死的死,伤的伤。未死未伤的更无心恋战,上岸只情逃命,眼看东吴水军近处杀到。

                      左有大将张辽急闪出,扶丞相下船登岸。此时已淋得落汤一般,好不狼狈。他同着左右十数人,护定曹操,飞奔岸口。背后喊杀声堪堪已至。

                      东吴将领韩当,冒风雨来攻水寨,忽听士卒报道:“后艄舵上一人,高叫将军表字。”

                      韩当细听时,但闻高叫道:“义公救我!”他才知是黄盖落水,急叫救起。原来黄盖自幼便深知水性。故急切时,和甲卷入江中,幸好未曾被沉船罩住,这才拣回性命。韩当急为其去湿衣,将自己战袍与他穿了。

                      不说满江流血,喊声震地。左右两军自赤壁东西两面杀来,将曹军拦腰截断。正中大队船只抵岸,一场混战。南兵仗威势,锐不可当,曹军着枪中箭,溺水倾生者,何止成千上万。曹操慌不择路,引数百骑乱走逃窜,张辽压后护卫,杀开乱军。

                      辽回顾喝道:“乌林地面,空阔可走。”

                      众人策马径奔乌林。谁知背后一彪军士掩杀而来。张辽独自断后,使曹操先走,好容易方才得以脱身。

                      人马相踏,正乱之间。只见斜刺里一队军马赶到,冲入重围。当先一人,身披甲衣,双目湛然若神,手提大刀,甚是英勇。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徐晃。他重铠尽湿,满身溅血。凭着一己勇力四处找寻曹丞相下落。忽于军中见一红袍人,忙打马上前。过来一望,是曹操近侍,不是本人。

                      他心中焦急,将那人揪过来,喝问:“丞相哪里去了?”

                      那人望乌林方向一指,道:“方才见丞相并张将军望那边走去。”

                      徐晃撇开他,翻身杀出,直赶上来。他身边军士逢着东吴官兵交锋。晃救人心切,单骑冲开人流,舞刀突出重围。正顾寻找间,跨下良驹猛地前腿跪地,倒入泥泞之中。原来是被刀剑误中。横野将军就地一滚,抽出腰间佩剑,斩杀刺马的二人。

                      他回过头来,心中不免一痛。此马随他征战沙场多年,早有情谊。如今大败,也连累它葬送性命在此。徐将军不愿爱驹多受苦楚,一剑割断它咽喉。周围士卒纷纷举枪戟上前围攻。

                      徐将军大喝一声,单刀立地画圆,舞若银环。光灿灿,冷飕飕,丈二地界,不能近人。那长枪丁零当啷,磕飞无数。他身手敏捷,挥刃进步欺上。犹如狼入羊圈,顷刻杀了五人。

                      眼看无人抵得住一招半式,他冲开一道豁口。众人哪敢缨其锋芒,皆各走避。正要脱身的当口,只听对面有人大喝道:“徐晃,走不得!——”

                      那人只身拦在头里,背后朝阳将出,雨将止而风将歇。霞光万丈,遍染大地。一个身影,手持长枪,漫步走下坡地。他担枪在肩,面目背光,向大家招呼道:“兄弟们闪开。”

                      徐晃眯起眼睛,涩声道:“是你?”

                      周占金衣衫褴褛,但他一股气势,却逼人眉睫。他微微一笑,说道:“打倒了你,才显功绩!”

                      两人对面拉开架子,余者闪至一旁。

                      周占金打横踏出数步,留下长兵器交手的场地。徐晃亦是行家,还宝剑入鞘中,斜向上行过。虽满地泥泞,两人步伐身形丝毫不见有乱。他们力气均足,都能单手抡枪棒。只是,徐将军靠的是真实膂力。老周多少还是借助了道人相赠的钢丝手套。

                      老周枪尖一点,举臂斜挑。横野将军大刀一格,挫腕力,顺来势反切对方手指。周占金更不思索,将枪望下急撤,举腿飞踢,正踢中徐晃膝盖。徐公明有宝甲护身,并未如何,只闪躲不及,退了半步而已。原来,周占金无盔铠护身,所以刀来剑往,有些吃亏。可徐晃因甲衣笨拙,未免出手略微迟滞。两人照面过招,探了几下虚实。

                      周占金大喝一声,舞开长枪,骤然两侧进手,一招快似一招。枪尖闪烁,起起伏伏,眩人耳目。他更不缓手留余地,径取攻势。前后左右,挽出几朵枪花,脚下步步进逼。只听金属交撞,连环脆响,煞是动听。徐晃摆刀来迎,上下架住,几番弹开。一个攻得快,一个闪得疾。两次进退,攻守互易。

                      徐晃刀快,取中宫直入。老周不闪不躲,银枪还刺对手额头,使的是两败打法。众人见险,触目惊心。晃将刀一摆,径斩对方胳膊。周占金哪敢容他沾身?他应变倒快,右手一松,不等长枪坠地,便拿脚尖轻轻一勾,左手顺手稳稳接住。横野将军见他机智,变招伶俐,不禁赞了个“好!”。跟着“呼呼”两枪,逼开刀锋,这才得以缓过气来。

                      其实,老周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一条手膀差点断送。这战场之上,间不容发,还未定住神,徐将军早已攻到。这次,他左手使枪,可就大大不顺。徐晃早瞧出他反手接应不便利,更不给机会,身躯急抢而出,连环进步。只两合,就杀得周占金手忙脚乱。

                      老周随手招架,刀枪长柄互击,虎口震得发麻。徐将军一路刀,杀得性起,只在眼前打闪,寒光不离咽喉方寸之间。一招续一招,犹如电闪相似。周占金看看将败,脚步收不拢,退了又退,直退出圈外,还不能止。他急撤手处,兵行险着,将身向旁一避。徐晃大刀已然追至。他无暇细思,跑出两步,脚底在石头上一借力,半空翻身。反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使得漂亮,如惊雷穿云,白虹贯日,直朝徐晃心口奔来。

                      徐将军始料未及,枪尖已经点到。他微微偏头,肩胛上一痛,翻腕捉住枪柄。原来,激战之中,想要拿住对方兵器,实属不易。可是老周是先受了箭伤,一番争斗,旧创崩裂。方才一枪,实是已尽平生之力。刺到重甲,力量已衰。所以,徐晃虽避闪不过,却只创及皮肉,并不致命。

                      周占金明知算计落空,忽起右脚,正中他手,将刀踢掉。徐晃也不客气,回敬一拳,正中小腹。老周立不稳,闷哼一声,翻身滚倒。

                      徐晃锵然拔剑,虎吼一声,“纳命来——”

                      他虽临死地,犹有一丝求生意志,在泥坑中滚开。老周捂着腹部,阵阵绞痛,身上发冷,喉咙里像哽着鱼刺一般难受。徐公明盯着他,提剑在手,挨近两步。周遭人虽有救应之心,奈何谁也不是对手。犹豫间,竟无一人上前阻挡。

                      周占金听到自己的心跳,先是“嘭嘭嘭”的急跳。等他慢慢走近时,反倒变成了“嘭——嘭——嘭——”一下一下,低沉平实。除了想到一个“死”字,似乎再无其他念头。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两个遥遥相对的人,和一把利剑而已。

                      他心想:莫非这样便算了局?

                      正当大家屏住呼吸,猛地背后有人厉声叫道:“徐将军,丞相有难!”

                      只见,十来个曹军散兵冲到,两边人马即刻交手,杀做一团。当先一人形容狼狈,步伐踉跄。他一面喊,一面用手指道:“将军快去搭救丞相,迟了就来不及啦!”

                      徐晃闻讯回头一瞧,果然是曹操近扈。他慌道:“主公怎么了?”

                      “丞相杀至营后,哪知突然拥出一队人马,首将口称凌统。张将军接住厮杀。混战之间,丞相坐骑中箭,倒在坑中。又恰被装粮的木车压住,不得脱身,周围人马甚多。张将军叫我前来报信!再迟片刻,恐就……”

                      徐晃哪还细细听他说完,扔下周占金,调头冲出。片刻之间,便不见踪影。老周大难不死,扶着石头硬撑站起。他叹口气,将头摔了几摔,拣起腰刀,随后赶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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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鲁肃果然私自拨船,并各项事物尽皆齐备,候孔明调用。第一日不见动静,第二日亦只不动。至第三日四更时分,诸葛亮密请鲁肃到船中。老周百无聊赖,军中各色人等都不管他。他便自己在江边观望。眼看鲁子敬与孔明在船头交谈几句,随后让入舱中。周占金将借来的分水刺别在身上,又紧了紧绑腿。他扎好鲨皮袋,一轻身,蹿上草船。

                        只听鲁肃问道:“公召我何意?”

                        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

                        肃不禁奇道:“何处去取?”

                        孔明卖个关子,答道:“子敬休问,前去便见。”

                        二十只船,头头尾尾,长锁相连,径望北岸进发。卧龙先生私下向周占金吩咐一番,令他在船头守候。是夜,行不多时,老周抖宝贝,弄本事,放出大雾。登时,长江之中,对面不能相见。可谓是:阴阳既乱,爽昧不分。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隔断蓬莱之岛,暗围阊阖之宫。返元气于洪荒,混天地为大块。此乃前人《大雾垂江赋》中所言。

                        当夜五更,船近曹操水寨。孔明叫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呐喊。鲁肃大惊失色。孔明洒然笑道:“曹操是精细之人,疑心且重。浓雾之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

                        周占金立在甲板上,座船眼见近逼水寨。船头军校擂鼓声,却是一浪高过一浪。若曹军此时应战,那是逃也逃不及,非束手就擒不可。他竖起耳朵。少顷,但听得雾中弹弦之声,不绝于耳。“哒哒哒哒哒”,矢似飞蝗,从天而降,或落在船上,或钉入草人。转眼之间,如同一个个大刺猬相仿。老周暗暗好笑,心说这孔明真是曹操肚子里生就的蛔虫,再没算错。

                        过了盏茶时分,弩箭少歇。大约是弓弩军箭支方尽,等下一拨替换的空档。孔明又叫把船吊回,头东尾西,另一边也受受箭。这时,船只因分量增加,已压得船体吃水不少。

                        周占金给这么一撩拨,起了兴味。趁这空隙,他跑回门边向孔明禀道,“两位船中安心稍坐。我从侧面绕到偏门,凿穿船只,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有道人赠的皮靴,不必泅水,跳入江中一路小跑,径奔曹军水军偏门。因大雾遮盖,谁也瞧他不着。又因大家听说江南趁夜来袭,精壮人全去正门守寨了,旁门紧闭。一箭之地处,乱石滩旁,有几只快船泊在下手。奈为接应军报所设,离主寨是不远不近。差遣十来个兵丁把守而已。

                        老周转了两圈,蹑足凑近。两个军士正在那里讲论战事,全无知觉。他伏低身形,自靴内抽刀。其中一人打了几个寒噤,道:“我眼皮怎直跳哪?”

                        周占金猛地起手,扣住那人咽喉,刀锋轻轻一拉,顿时血如泉涌,瘫软在他怀中。他将其扶住,尸身慢慢放倒在地。对面之人在船侧小解,还笑话道:“你这人就是胆小……”

                        话音未落,只觉手上摸到个软软凉凉的肢体,骇一大跳,“啊”了半声。后面半声,却再也听不到。旁边船上人,发现事不对劲,喝问:“怎么了?”

                        连喊几句,皆无人应答。大家纷纷拔出兵刃,凝神防备。他们原是北方人,初来乍到,不习水性。就是在船上也站不稳。若是敌人自水内而来,不免要吃大亏。

                        顷刻之间,又听二人惨叫,接着便是落水的声音。有人听得呼救离自己甚近,便转头蹿到邻船之上。船身受力摇晃,不禁踉跄两步。对面一人,一刀朝下盘刺来,那军士站立不住,跌入水中。

                        周占金背心一凉,他应变倒快,忙翻身避过。后头两人乘势攻到。只不过他们一在前一在后,连带地方狭窄,反而不好出手。老周腾挪几下,格开兵刃,返身跳到江上。不过眨眼之间,众人又失了他踪迹。两人背靠背,加意提防。

                        迎面银光一闪,一人给飞来的尖刀插中,登时毙命。另一个脚上叫人一拉,落入江中。溺水之人都会发慌,手脚乱挣,越挣胸口越是堵得厉害。周占金水势精通,哪里管他死活,直望水深处扯拽。那人眼前渐渐漆黑一片,心头犹如油烹,耳内水声隆隆做响。他手脚失了气力,扎煞几下,身躯轻飘飘的。

                        老周箍住那人脖子,感到他不大动弹。于是手中略松,那名小校手臂滑过胸前,似乎想要攥一把。临死之人,一点回光返照,毕竟还有求生本能。周占金莫名一震,心想:他稀里糊涂死在江中,家中父母妻儿只怕永远都不明究里。以后连尸身也找不到,定必十分伤心罢?接着又转念道:真个是人的际遇天差地别。老婆要是知道我死了,不但不会掉泪,只怕还要放鞭炮相庆,开开心心的改嫁从人哩!

                        此念一出,恻隐之情顿起。于是双手勒住那人腋下,踩几脚水,提溜出来。他将人弄上船,翻过身,原是个十多岁的小子。老周叹口气,望他肋下用力一控。他张口呕出许多江水。呕了会儿,这孩子神志方才清醒了些,拿眼抹着周占金。周占金此刻,身上也是滴滴答答净是水,又溅了些鲜血。其他人尽都收拾干净,只遗下这个不济事的。

                        老周被瞧得不自在,踹了他一脚,怒道,“看什么,再看我揍你!”

                        说罢,打个呼哨,收了风猴,将皮口袋藏好,正想返身溜走。

                        不料,趴在甲板上的小校突然扑上,抱住他腿。周占金给缠得火起,当头一通乱拳,将他打晕。他望腰上一摸,皮口袋扯脱掉落。他十分发烦,又没带火折,地下乱摸。摸到一个皮囊,质地大小都一般无二,更不多想,提起便走。

                        临行时,他对昏倒在地的小子说道,“你比我命好。我在你这年纪,连家门口的石狮子长什么德行,都还不知道呢。”

                        日高雾散,孔明勒令收船急归。两边束草上,密密麻麻排满箭支。船到岸时,周瑜已差五百军在江边等候搬箭。船上取了约十余万枝,入中军帐交纳,只多不少。老周得意洋洋,众军士围拢上来,称夸不已。

                        在此处呆得愈久,周占金就愈不恋家。如若做个比方,他觉得昨日的生活好似清汤寡水,菜里不放盐,稀淡无趣。今日却如台上唱戏,此方才罢,彼方登场,其中滋味不足道也。军营的日子,清苦虽清苦,可犹觉自在。在那太平盛世里养出的肚腩,不足半月便削得无影无踪。老周人是晒黑了,脾气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浮,反倒沉稳干练了许多。光溜溜的屁股,在摔打中磨练得直如烂木头,惨不忍睹。

                        老周脾性爽直,在营伍之中最好结朋交友。时候一长,自然兄弟不少。他也不闲着,跟随众人一同早操晚练,毫不懈怠。他力大,又擅临敌机变,年华当好,风头正劲,学得很快。因此上,众人十分喜爱。今日你请,明日他邀,一个闲杂人,反倒忙得不亦乐乎。东吴军中将领都爱他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文官不喜,冷眼旁观。

                        却说大都督周瑜,同蜀国军师诸葛亮甚不对付。周公瑾[注3]屡怀不善,二人言谈之间,词锋相斗,有来有往。周占金心知肚明,只等坐看好戏开锣。

                        一日,营中沸腾,但见主帅帐外喧嚷,校尉私下奔走相告,神色均有不忍。周占金腹内揣度,怕是内中有事。他却不拢前,只远远立观。不多时,便有相好兄弟传告,说今日大将黄盖言语得罪大都督,几乎斩首。后得众人劝开,将说好话的甘宁乱棒打出。又将黄公覆[注4]打了一百脊杖,正其慢辱军法之罪,好不可惨。众官扶起黄盖,已经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中时,昏厥几次,光景是去了半条性命。动问之人无不下泪。

                        老周听罢,点了点头,莞尔一笑。众人看他神色古怪,再问时,他却成了闷葫芦,死活不发一言。周占金这天不去校场,也不同去操练。他自晌午睡到晚间方起,跑到黄公覆营盘外间,却不便混入内。怕人拿他做奸细。于是,找个高地坐等。他心知,不出半日,必有事故。

                        果然,黄盖平日功高,纵横东南之地,得人敬重。探伤者络绎不绝。鲁肃、孔明二人,先后便至,又前后离开。眼见天色昏暗,火把点起。

                        只见一人,身着便服,颔下有须,容貌虽看不分明,胜在气度谦和。不是别人,正是参谋阚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他家贫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口才辩给,少有胆气,与黄盖最为相善。此人聪颖,日间座上察言观色,测到周公瑾的心思,故不点破。趁夜却来探访,自请其命,向江北曹操去献诈降书。

                        黄公覆摒退左右,二人谋划一番。没有多久,他果然出帐,望江边去了。是夜,繁星满天,苦肉计已做成一半。老周回营,依例先去知会了孔明。孔明闻言,果不出所料。

                        且不说一来二往,计中套计,骗中带骗。江北江南各有谋划,暗地来往,就中取便。先有阚泽不畏斧劐,只言片语,说信了曹操。且兼中途诈投魏军的异人庞士元于军中献连环计。何为连环计?原来,曹军北来,不服水土,水军俱生呕吐之疾。凤雏庞统趁机献策,说教大船小船三十、五十一排,首尾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人可渡,马可走。任潮水上下,亦无可惧。曹孟德闻言大喜,依其所言。更没想到恰被算计。先时黄盖使苦肉计诈降,这时又来个连环计,只恐到时候八十三万曹兵烧杀不尽也。

                        临阵交兵,眼看狼烟便起,倘若主帅病倒,军心岂不惶惶?

                        周瑜一次观战时,忽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众将不明究里,相顾愕然,慌忙差人申报吴侯,一面求医调治。

                        周占金混到如今,也算是和鼎鼎大名的诸葛孔明有了两分交情。天光便被唤去他帐中。两人正说间,鲁肃求见。照面看来,似乎心中忧闷,眉头不展。

                        孔明哈哈一笑,说道:“子敬不需烦恼。公瑾之病,亮能医之。保你药到病除。你我同见大都督去。”

                        老周正想告退。岂知孔明却执意要携他同往。

                        三人同至公瑾帐中。方才落座,只见瑜卧于塌上,面白如纸,颊无血色。左右从人稍稍扶起,勉强作礼。孔明与他寒暄几句,察言辨色之间,心下早已了然。原来那天,一阵风过,旗角偶于他脸上扫拂。周瑜猛然想起,曹军居于西北,吴军居于南岸。若要使火攻,必借风力。方今隆冬,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

                        孔明笑曰:“亮有一方,能疗都督之疾。”

                        言毕,索来纸笔,密书十六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周瑜见状,大吃一惊,便道:“先生既知,事在危急,望即赐教。”

                        孔明不忙答话,故意轻咳一声,向周占金使个眼色。老周心下一动,暗想:这时候,他如何攀起我来?正狐疑,诸葛亮不紧不慢的说道:“亮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助都督用兵,何如?”

                        周占金听罢,几没憋得把肠子生生笑断。怪道孔明事先要向他使眼色,可不是做局唱的双簧么?卧龙先生话是向公瑾说,其实是说给老周听的。摆明要他放阵妖风助彼成功。他心想,你这不当面要冤周瑜么?放风就放风,怎地还要起什么坛?感情都不该你花钱。他忍笑,极轻的朝孔明点点头。意思是说,我全明白。

                        公瑾眼前一亮,道:“休道什么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风,大事可成矣!只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如何?”

                        周瑜不禁喜形于色,瞿然而起。便差五百精壮军士,往南山筑坛;拨一百二十人,执旗听令。

                        话别出门,孔明故意支开鲁肃,向老周低声问道:“汝可能成事?”

                        “别的没有,东风管够。先生安心去,我随后来。”

                        诸葛亮与鲁子敬上马,径直向南屏山相度地势,准备筑坛。周占金辞了两人,返身回营,来到自己睡觉的帐中。他平时并不是个细心人,向例不检点物件。临到用时,翻翻找找,找了好一会子,才从换下的臭衣服内找到。

                        他顺手一掂,骤觉轻了不少,吓一大跳。低头拿起细看,才发现口袋形状不对,只怕不是自己原来装猴儿的。他不由得心中发慌,用手扯开袋口,里头装了两个煎饼,一片干肉。原来竟是个装军粮的腰包。老周恍然大悟,那一日江上借箭,自己去偷袭滩上曹军岗哨。有个十来岁毛头小子,自己怜而不杀。事后拉扯时挣扎一番,想是那时候,口袋失落。当时天又黑,瞧不分明,随手摸到一个口袋就揣回来。没想到,却将自己的宝贝就此遗失。

                        周占金身子摇晃几下,顿失主张,心头急道:怎办?怎办?这如何才好?

                        老周只觉天塌相似,耳内隆隆做响,手心直冒冷汗。借不着东风,不日交战,八十三万曹军眼看杀到。那时候,江南只怕永无宁日。更何况东吴军士死伤不计多少。

                        他心念急转,又想道:死就死吧,我今天披了隐形袍子,远遁他方。谅他们也逮我不着。周占金呀周占金,你现下保住自己性命最要紧!

                        两厢权衡不下,他重重在脑门上一拍,道:“事到如今,听凭天意。天意若叫我做英雄,我便做英雄,拼了性命不要,誓要成功。天意叫我做狗熊,老周本来便是无赖一个,大不了回家重拾旧日营生!”

                        周占金身边摸出一枚钱,拇食两指轻弹,翻掌接住。他暗道:要是阳面,我去江北寻猴。是阴面,我溜之大吉。开开一瞧,却是阳面。他长叹一声,收了道人赠的印花包裹,大踏步出营盘,朝江岸步去。

                        老周涉水过江,不多时,到得敌营寨前。他秘住身形,不敢莽撞,躲在一旁窥探。但见巡营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比之前日提防不少。想是那回丞相遇刺,为防万一,增派许多人手。纵能隐身匿迹,也找不着半点空隙。他心道:只可等日落之后,趁天色昏暗,再相机而作,看能不能将宝贝盗出寨来。

                        他找个下风处,闭目存神,养精蓄锐。堪堪入夜,周占金拍屁股起身,潜近栅前,专等往来兵卒出入时,大门吊起。他背贴墙壁,双目一动不动瞅定。“吱呀吱呀”一阵绞索声罢,果见有人自内而出。他即刻闪上前去。

                        忽听内中有一小兵抱怨,“人家都好好在营中睡觉,偏我们要在荒山野岭中过夜。派的好差!”

                        老周听他话出有因,不禁一怔,便不忙动身,返回头看他有何话说。

                        又一人嘘他道:“少言!徐将军吩咐,离大寨后,半字不可泄漏。”

                        周占金心内“咯噔”一下,暗道:莫非徐晃拣到我宝贝,量我早晚必来谋窃。那装猴儿的勒袋绦虽除我以外,旁人不能解。不过难保他不以此为饵,引我上钩。

                        那两人闲言碎语边斗口边沿江而走。周占金却不进营寨,在后悄悄尾随他们。三人走了一段,前方有片林地。两名军士转向林中。老周健步赶上,一拳头将左手之人撂翻在地。另一个还未明白,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闪,鼻上已着了拳头。待到清醒过来,地下那人昏晕不醒,呼之不应。一名汉子将他扣住,取了腰刀,揪翻在地。撕衣裳把昏的人捆住塞口。

                        被擒小卒早吓得魂飞天外,只顾求饶。老周目露凶光,故意将刀刃在他头皮上蹭了几蹭,威吓道:“我现在杀你,好比捏死一只蚂蚁相似。”

                        那人面色惨变,只情磕头,望乞活命。

                        周占金说道:“饶你也行,你须得实话告我,林内有甚埋伏?”

                        “将军令一彪人马,将口袋高悬大树之上。并嘱咐我等,于树下掘坑,上洒细土草叶。坑中以木桩削尖,置于其内。且有鱼网暗埋,只要踩中,连人带网一起坠落。又令我们伏在暗处,弓不离手,弩箭上弦。只等你到,或中机关,或现身时,乱箭齐发。事成后,提头请功。”

                        老周听得大怒,喝道:“徐晃竟用这等歹毒手段算计于我!倘稍有不防,今天死无全尸。可恨!”

                        说罢,将军士领口一揪,凶道:“死活两条路,你挑一样罢。”

                        他忙不迭道:“要活,要活——”

                        “既然要活,就忍一忍疼!”

                        周占金提起拳头,左右开弓,将他脸上揍的青紫一片,一只眼睛高高肿起。事毕,又将他下巴一捏,将一枚丸药塞入口中,逼他吞下。那人怕道:“这吃的什么?”

                        周占金冷笑道:“毒药。一个对时内,若不解毒,七窍流血而死。你想活命,就依我话做。只要助我偷出宝来,自然把解毒的药方告诉你。”

                        于是他这般这般吩咐一番,那军士为保性命,只好乖乖允从。

                        埋伏在林中众人,忽见一人蹒跚行来。及至近前,才认得是自己人。只见那人面上带伤,苦不堪言。便有人上前询问。

                        只听那人皱眉说道:“果不出徐将军所料,刺客当真单人匹马前来夺宝。他方才趁我不备,杀了同行之人,将我擒住。本待杀我,后来又道,‘杀你这等不中用的不算本事。留你之口,传我话来。叫林中埋伏众人,尽来找我。我在此处等你们三年。胆小不来的,猪狗不如。’”

                        那些军士血气方刚,兼人多势众,哪里受得了言语相激?便问,刺客何在?

                        他胡乱一指,道:“那边不是?”

                        众人商议,将人分做两队,一队自左抄其前,一队自右抄其后。各各拔兵刃在手,林中蹑手蹑足潜近。隔了一箭地光景,真有个人站在树下,昂然不动。大家惧他身怀奇术,不敢明着下手。犹豫半晌,这才拈弓搭箭,对准了老周。

                        老周站的地方,十分凶险,前后左右皆无遮拦之物。一声呼啸,流矢齐发,转眼射成刺猬。众人不禁大喜,以为得手。谁知那人立而不倒,一点声息都无。有人上前一看,发现原来是个树枝扎的假人,身上披了衣帽。远远看去,直如真的一般。

                        立时有人恍然叫道:“糟糕,中了计了!”

                        不言军兵上当,急匆匆转头赶回。就说周占金调开人马,孤身一人隐到大树之下。举目望见,前面一带略嫌空阔,透着可疑,谅必有陷阱。他绕得三圈,拣根树枝,小心翼翼探地。探到松土便躲避,探到夯土才敢提足。就这么一步一步挨到树下。转头四下静悄悄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纵身攀上树梢。自顶高处摘下自个儿皮口袋来。

                        甫一伸手,忽然一支利箭背后射到,正中肩膊。老周痛叫一声,手内打滑,口袋坠落。他伤口剧痛,手臂扯不住,身躯望下便溜。不料袍子恰好勾住枝杈,撕个粉碎。周占金只觉天旋地转,手脚乱舞,好歹抓住一根斜枝,方才拣回性命。“嗖嗖”两声,两箭擦身而过,险没将他肚皮洞穿。

                        只听对面一人厉喝道:“这才是你找的东西——”

                        一名年轻小校,对面露头,双目圆瞪,似要喷出火来。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江上扯夺他皮袋的孩子。这小子将手一招,把真东西晃了两晃。

                        周占金咬牙切齿。没想到算天算地,棋差一着。他趁对方搭箭,跳落下地,滚入灌木。年轻人失他踪迹,拔刀追赶。他毕竟年轻识浅,行动未免莽撞。

                        老周忍痛将箭支拔出,以布塞住伤口,草草扎束停当。那小子左绕右绕,这里不比滩上,地下不留脚印。周占金穿的靴子也是灵物,行动有如山猫,没有分毫声息。他掣刃在手,神不知鬼不觉,慢慢近身。待他一个恍神,猛地弹起,一刀剁在臂上。

                        小校无暇躲闪,拉开血淋淋一道伤口。他倒也硬气,反将口袋紧紧揣在怀内,劈面来战老周。周占金虽然带伤,总比他老辣得多。就势刁住手腕,望怀内一带。年轻人站立不住,又被一记飞腿踢中,仰面摔倒。周占金收刀,以膝盖抵住他咽喉,望怀中去夺宝物。没想到他十指死死攥住,急不得脱。老周心道:只好将他打晕了事。

                        正在此时,耳内听得有人呼喊,说叫防贼。那孩子立刻张口大叫。周占金手足无措,顾不上抢包,爬起就跑。众人远远见他背影,哪肯放过,轰轰嚷嚷一起追赶。他们一前一后没入林中。

                        东吴军中,都督周瑜急得五内如焚。看看已近黄昏,众将分兵部署停当,站船齐齐整整,一字摆在江岸。只等东南风起,便可纵火。惜乎今日邪门,不只东南风未起,根本连西北风也没有。原差丁奉带人去杀孔明。岂料孔明却料其机先,先一步叫赵云接应。及至赶到时,追之晚矣。

                        瑜枯坐帐中,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不发一言。思虑良久,才将老将黄公覆唤到跟前,沉声说道:“吾等多日筹划,皆决于今晚一战。倘出纰漏,非但你我英名尽付流水,更兼江南之地,尽属曹操。老将军,望你不要辜负吾等厚望。”

                        黄盖听此话不祥,慌道:“都督切不可这样说,老臣担当不起。”

                        周公瑾慢慢摇头,深深叹气,又道:“诈降书既已送到曹营。夜间之事,谅不能免。老将军仍须一往,却将船中装一半柴草,一半军粮,将粮掩于草上。至近寨前,可相机而做。若风势有利,即刻放火。若风势不利我等,你便设法混入军中。我自领兵在外接应,杀他个里应外合。”

                        公覆接令而出,江边早照吩咐备办下运粮船只。黄老将军独披掩心,手提利刃,喝令张帆北驰。旗帜上大书“先锋黄盖”的名号。是时,波涛汹涌,水龙逐浪,一派凶险景象。船只破浪前行,月色广洒江面,斑斑点点,清清冷冷。对岸影影憧憧,船帆交纵,旌旗猎猎随风招摇。曹操迎风大笑,以为得志。只见,江南隐隐一簇帆幔,使风而来。船头皆插青龙牙旗。内有大旗,书黄公覆名号。

                        曹丞相笑道:“公覆来降,天助我也!”

                        身畔谋士程昱,是个心细如发之人,瞧出事不对味。他忽道:“粮在船内,船必稳重;今观来船,轻而且浮。须防彼诈谋。”

                        曹操省悟,立差文聘前往止之。
                        (未完待续)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这是他第二次面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枭雄,心中甚是不安。曹操于灯下低头观书。书函正是公瑾交给老周的。他偷眼察看曹孟德,神色阴晴不定,不禁手中捏把冷汗。

                          封皮上写“蔡瑁、张允谨封”。书内道:

                          某等降曹,非图仕禄,迫于势尔。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但得其便,即将操贼之首,献与麾下。早晚人到,便有关报。幸勿见疑。先此敬复。

                          操观书毕,不禁大发雷霆,即唤二人到帐下。蔡、张二人哪里知道自己早背了口天大的黑锅。两人只见蒋干也在,心内甚奇,不明何故。周占金瞧见蔡瑁,倒没什么。但看见张允,心头不免一震。原先他给拿住,若非此人一番说辞,性命也枉送了。如今却要设计谋害,颇有些过意不去。

                          曹丞相捋须,缓缓说道:“我欲使汝二人进兵,你们意下如何?”

                          蔡瑁忙道:“军尚未曾练熟,不可轻进。”

                          这一句,说得曹操怒目相向,喝道:“军若练熟,吾首级献于周郎矣!”

                          蔡、张二人见他动怒,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对答。操喝令武士推出斩首。正是天降横祸,有冤无处申。老周暗喜,自以为大功一件。他这一喜,脸上掩不住,略略露出些端的。

                          一得意不打紧,适逢曹孟德背向他,猛地自那挂在壁上的宝剑剑身上,瞅个一清二楚。曹操本就疑心重,哪件事都要在心中反复思量多遍。方才是惊怒,不过一时之气。这会儿刚好看到老周神色不正,怎不起疑?他心下省悟,莫不是此人暗地与东吴勾连,来使反间计?倘若如此,坏我大事。

                          他厉声又道:“且慢,先不忙行刑。将他两个带回来,与蒋子翼质对一番!”

                          老周一听,头皮发炸,暗叫不妙。他惊慌失措,眼睛便左溜右溜起来。曹丞相虽然面色不改,种种情形皆尽收眼底,不由冷笑。他人不动,身不移,自剑中影子细细观瞧,越看越是看出不少破绽。其一,青衣小童跟在身边,却瑟瑟发抖,目中还隐有泪光。其二,周占金相貌变得过,身材却变不过。乍一看,确是像极了蒋干,再看,高矮胖瘦颇有出入。其三,他虽袍子宽大,但腰间略有隆起,莫不是揣了利器,意欲刺王杀驾?

                          张、蔡两个自鬼门关走一遭,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那曹操将秘函望他二人脸上狠狠一掷,看罢,几没魂飞天外,大喊冤枉。

                          曹孟德指着老周道:“这封书信是子翼从东吴周瑜处盗来的,难道还能冤枉你们不成?”

                          他故意将“冤枉”二字说得甚重。又转头直勾勾盯着周占金,问道:“不过这书信关系重大。周公瑾怎会如此不小心,竟让你瞧见?”

                          他结结巴巴答言道:“他……他想是喝醉了。我从他书案上翻到,于是就……顺手拿了。”

                          曹操哈哈大笑,目光却骤的一冷,说道:“这么说来,子翼非但智勇,连运气也好得很哪!你只身出入敌军营寨,身上携着如此重要的物事,居然安然无恙。也无人搜检,也无人拦阻。可见周郎对你,实在放心得紧。”

                          他被这话噎在当场,连说三个“我”字,就再也“我”不下去了。毕竟,周占金平日不惯撒谎,又不是什么精明人。这么一番审贼似的盘问,立刻露了马脚。张允给凭空诬陷,险些糊涂丧命,早就满腔怒火。“蹭”的从地下一跃而起。老周被他一记拳头,打得晕头转向。张允揪住他脖领子,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一面揍,一面破口大骂。周占金输在不防备,被人抢得先机,一口气便缓不上来。只得双手挡住面门,护着要害。

                          只听众人惊呼。他拿手望脸上一摸,愕然发现,面具无意中剥下半边,挂在下巴上。张允瞪大双眼,愣在当堂。说时迟,那时快,趁张允一走神的功夫,他拔出腰间匕首当胸递去。这一刀,穿喉而过,张允哼都没哼,仰面便倒。周占金顺手拔出他腰上佩剑,转身向曹丞相冲来。

                          蔡瑁怪叫一声“拿刺客”,斜刺里赶到,来迎老周。周占金居然昂然的不惧,翻腕出招。但见寒光闪烁,两下金属对撞,火星四射。灯烛打翻在地。曹孟德见势不妙,三步并两步,返身拔剑砍来。老周耳边一凉,侧身闪避,一片头发掉落在地。他心知缠斗下去,必无好事。待会儿,外头兵丁一哄而上,自己纵不被剁死,踩也踩扁了。他双刀一交,叉住对方兵刃,使脑袋运力撞去。这等无赖打法十分奏效,蔡瑁果然未曾料到,撞得鼻血长流。就觉胸口一凉,青锋透胸而过,惨死当场。

                          时值甲士涌进帐内。曹丞相本就被刚才争斗迫在死角内。况他身着便服,衣袖宽大不好行动。周占金急中生智,就地一滚,闪过宝剑,正滚到他脚边。他就手一抱,将曹操摔个跟头。众人见丞相遇险,不敢乱斩,害怕殃及池鱼。老周使出平日摔跤的手段,拧住他胳膊。周占金匕首逼在他颈项之上,迫得他掷下佩剑。二人如同大螃蟹相似,别别扭扭站起身。

                          老周强自镇定,怎奈手却不听使唤,微微发抖。他向那班侍卫喝道:“丞相性命在我手里,都他妈的后退!”

                          众人面面相觑,哪敢不听?顷刻散出帐外。他两个模样也够狼狈,那曹操冠带被扯下,袍子撕开多处。周占金浑身上下皆是尘土,面无人色。他挟着人质,小心翼翼走出营帐。此刻,整个军营全给惊动。四处围得滴水不漏,到处刀影凶光。那班武将文臣,有破口大骂的,有好言相劝的,有静观其变的,个个神色不善。

                          周占金警惕着背后,怕有人暗放冷箭。他脑袋发晕,口中发苦,心内砰砰直跳。曹孟德命悬一线,虽临危境,毕竟不失魏王风度。他沉声向老周说道:“你待怎样?”

                          周占金暗道,你问我,我去问谁?正相持不下,彷徨无计之间。忽然,对面有人大喝一句,“贼子!放下我家主公。待某来会你!”

                          他定睛看去,那人声若洪钟,不怒自威,体态雄壮,面目粗丑。他因方睡将起,头发披散,在脑后粗粗一挽。闻听有人行刺,仓促中甲衣未曾着身,便跑了出来。手中执一柄大斧,直如天将,神威凛凛。

                          老周乍见此等人物,不禁眼前一亮,随即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说道:“吾乃徐晃!好狗贼,今日若敢动我主公一根毫毛,将你剁成肉酱。”

                          原来这徐晃,表字公明,是曹操手下赫赫有名的五子良将之一,勇武过人。本在杨奉左右,后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多年,退郭汜、平吕布、灭袁绍,威名远震。北征乌桓时,大破敌军,遂被拜为横野将军。

                          老周一听是他,扬声说道:“好,你先叫人备支轻舟。我上船之后,必然还你一个丞相。”

                          徐公明听罢,怒发冲冠,道:“放屁!你先放了主公,尔后我与你备船。”

                          “我若现在放人,这里许多人,哪个饶得了我?先见着船,后放人!”

                          “某乃汉室堂堂右将军,岂会算计于你?先放人,后备船!”

                          他两个各不相让,争了几句。周占金转念道:这里的人一个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今天竖着进来,也不知还能不能竖着出去。时间拖得越久,情势定必越糟。他将刀在曹丞相颔下勒了勒,沉声道:“丞相,我无意要刺你。如今,请你发句话儿,只要大家闪开路,我准定放你。你一句话,有如圣旨,比他们讲一千句都管用。”

                          曹孟德性命握于人手,只得开口道:“左右让路。”

                          众人皆不敢抗令,让出一条道路。惟独徐晃狠狠瞪着周占金,怕他不兑现。老周嘿嘿一笑,说道:“你们可都听到了,丞相既然下令放我走,以他的令名,也不至于出尔反尔。否则,可就是自食其言,乃小人行径。老周就承你个情,不然,我也忒不是东西了。”

                          他先用言语将人挤住,末后松开人质。曹操得命,奔回阵中,顷刻众将簇拥上来。丞相虽然光火,却毕竟不好食言,只挥了挥手,叫旁人不要动手。大家眼睁睁瞧着刺客大摇大摆走去,都没奈何。

                          徐公明手中斧头握了又握,待到老周走到跟前时,盯着他,道:“丞相饶你,某不饶你。狗贼!今日却不要旁人相帮,就在此处,敢与某家一战么?”

                          他出言甚是轻蔑。周占金虽说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两分血性却是有的。他平生最恨别人瞧自己不起。气色一壮,不由得一句错话冲口就出,“要战便战,老子还怕你不成?”

                          这一下,奇峰迭起。曹军军士有人暗地叫好,都想看看这刺客口出狂言,究竟有什么真实本事?众人约退两丈,围成一个大圆圈。后面有人瞧不见,索性登高的登高,爬杆的爬杆。周占金与徐晃一战,不只他二人要见高下,更是魏军与吴军的脸面问题。因此,大家才这般关切。

                          周占金下到场中。天上电光一闪,滚雷声声,不多大功夫,黄豆大小的雨点劈里啪啦直砸下来。纵有瓢泼暴雨,终无一人回营,都定定瞅着他们两人。他们面对面,各向前踏出数步。徐晃用的是使惯的大斧。老周平时耍枪,于是挑了支长枪对阵。说来也怪,他自从戴了那副手套后,腕力臂力便凭空大了许多。

                          他二人拉开架子,一个岳峙渊亭,一个不动如山。周占金举枪齐耳,凝神半刻,骤然举臂,当胸急刺。只见二人影子猛地蹿起,各舞兵刃交锋。头一下,“乒乓”一响,大斧抡开,直入中宫。老周点腰躲避,长枪反手递出,擦其肩膊,险些击中。徐晃看他出手颇有章法,就不敢再存轻视怠慢。两人后退一步,不过两合,各自心惊。

                          周占金给震得虎口发麻,没想到对手力气这样大。徐公明横行沙场多年,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竟然堪与匹敌,顿时杀兴更起。他大喝一声,放手来攻。老周对面招架,毫不力怯。两个你来我往,招招摄魂,处处惊心。场外人瞧得大气也不敢出。末后,枪斧愈舞愈快,愈攻愈急,直如两条匹练相似。众人目眩神驰,连珠彩声轰然而起。他两个就像裹在两团光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大斧运起,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宛若霹雳,直追长霞。长枪斜挑,一点两点,前趋后避,齐齐整整,仿佛梨花。哪里还听得到什么金鼓号鸣?什么彩声掀天?不过一走神的功夫,那便阴阳两别,二世为人。

                          三五十招一过,徐晃不禁豪兴大发,口中虎吼。他将斧抡开,劈头盖下。这一下,用尽平生之力,好不凶猛。老周再不能撤招闪躲,举枪便迎。“咔嚓”一声,枪头应声而断,坠落在地。周占金见兵器没了,心中着忙,转身就跑。一跑正中下怀。横野将军三两步将他赶上,本待结果性命。大斧刚起,心中忽起怜才之意。他甫动此念,手中便不斩落,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老周摔了个狗啃泥,他翻过身来,脸朝上,蒙胧间竟瞧不见东西。耳边只有雨点“扑嗒扑嗒”打在地下的声音。徐晃提足将其踩住,以为成功,转头去看曹操,听他如何发落。观战人众,此时也都拍手叫好,呼哨鼓噪。曹操微微一笑,正欲开口赞两句,谁知场中情形却急转直下。

                          原来周占金虽然摔倒,然神智未失。他故做昏迷,就是诱那公明近身。要知,徐晃是个武将,擅长的是马上功夫,战阵中的手段,千军之中取人首级。老周是个泼皮,学的是步下的本事,擅长长街殴斗,窄巷混战的近身功夫。他专找人习过一套拳脚,乃是擒拿厮扑。但叫不近身,只要近身,瞅着便宜,必定一拿一个准。徐晃饶是了得,到底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趁他一疏神,老周扳他右脚,使个小拿。徐公明哪里禁得住,仰头栽倒,手内斧头滑在一边。连曹丞相也给吓得脸色惊变。

                          周占金两腿一交,缠了上来。岂知徐晃虽然中计,可力气却比想像中还大。居然三两下,将他整个人囫囵摔将出去。老周腰间一痛,撞上军旗旗杆。他胸口扯疼,心想:这回准定死得成了。

                          徐晃失了兵器,转身去取大斧。老周急中生智,顺手将旗杆一抱。旗杆被他双手搂住,忽然脆生生折为两截。他哪里管得了许多,挥动手内物事,一棍扫在徐公明臂膀之上。横野将军万没料到,两臂酸麻,兵器坠地。

                          周占金回手一勒,自下而上一撩,正捅中他鼻梁。徐晃痛喝一声,鼻血长流。他急怒攻心,双手把住旗杆这头不放。两人一推一夺,互不相让。那杆子经不住这番争夺,居中折断。将军手持半截断棍,头前赶来。老周见他动了真格,更不恋战。他棍子脱手掷出,对手侧身闪过。老周一回手,自背后扯出鲨皮口袋。众人皆不明其意。

                          他大喝一声:“看招宝贝!”

                          徐晃一愣,当他要放冷箭。他手一抖,一股白雾,裹着怪风,劈面扑来。这风好不凶恶,呼啸而过。横野将军身不由主,竟给卷倒在地。顿时,狂风大作,营中一片混乱。只听有人叫嚷护住丞相。其余人众,慌不择路,你推我搡。顷刻之间,风云变色,目不能视物。

                          老周就地一滚,那件能隐身的袍子就势披上。他暗道:事也办妥了,趁乱走他娘罢。于是匿住身形,径直冲出寨栅。人家瞧他不见,自然无人阻拦。

                          待他脱身,走至水军营盘门口,不由叫苦。原来大门紧闭,战船全都泊在栅栏中,外头蛮江莽莽,波涛汹涌,无船怎渡?周占金无奈,先收住风猴儿长白,背着皮口袋,沿江岸向上游疾奔。没片刻功夫,曹军整饬人马,后面赶来。原来他身躯秘住,脚印却是藏不了。追兵沿着脚印,看看将要赶到。

                          周占金咬咬牙,横了心,左右是不能再给逮回去。他豁出性命,望江中涌身一跳,满以为江水冰冷刺骨,哪知竟然未曾跌入水中。老周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踩在水面上,若履平地。

                          他喜出望外,甩开大步,逃之夭夭。等后面人马追至江边时,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惟见长江南岸,东吴军营,灯火依旧影影憧憧。

                          黑甜一觉,周占金睡得有如死猪。他几没错以为,自己还在家里发梦呢。就是在家的时日,好像也从没睡得这么心安理得过。日上三竿了,却没有鸡叫。他不禁顺手望枕头上一摸,老婆不见了。老周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偷人?他“蹭”的蹿起,随即“扑通”滚落床下。好容易爬将起来,却是迷迷糊糊。

                          只听外头有人低声嘀咕,周占金侧耳倾听。先有一人道:“是他么?我瞧也就是一普通人呀?”

                          另一人接茬道:“没错,就是他,我昨日看得真真儿的!细作才报大都督,声言张、蔡两个已经身亡。都督大喜之下,说‘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无忧矣!’诸葛孔明也说,‘两人既死,江东无患矣。闻曹操换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则这两个手里,好歹送了水军性命。’别瞧这人貌不惊人,却有能耐哩。”

                          周占金他们背后夸赞半晌,心中直乐。昔日他声名虽亮,终究是惹人厌憎居多。今日没想到却有人称其英雄了得。他喜上眉梢,屁颠屁颠出帐,若不用绳子栓,好似就要飞入云端一般,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着力。

                          大雨已住,晴空一片。老周伸个懒腰,走到饮马的水槽边,冲了个头,洗了把脸。周围好奇的军士先是远远交头接耳,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上来与他招呼。他脾气倒随和,自来熟,没多大功夫,就跟人钩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正说笑间,对面过来一名小童。左右人顿时散走。老周定睛一瞧,却是跟随孔明的孩子。小童上前,说先生有请。

                          孔明端坐帐中,手摇羽扇,实在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派。周占金这么个武夫,对面坐定时,总觉自己骤的矮了一截相仿。孔明请茶,老周客气两句,方敢端碗。

                          诸葛亮道:“那一日,你在辕门前告我,说你有呼风之能。这话可真?”

                          他恭恭敬敬答道,“都知先生有鬼神不测之机,小人不敢妄语欺瞒。”

                          老周将鲨皮口袋解下,搁在桌子上,解释说道:“这袋内有一只灵物,能呼风唤雨,喷云吐雾。如今,只要我命它放一阵风,江北百万雄师,岂非尽做飞灰?”

                          孔明听出一语双关,眼中一闪,“喔?”了一声,道:“此话倒有些意思,但不知是有人事先教汝,还是你自己想到?”

                          周占金知道个“火”攻,那是因为他把这故事都听得滚瓜烂熟了。可是,他这会儿却不能跟人说,因为我事先听过说书,所以当然知道你们打算怎么个办法。更不能说,其实你们都是些假人,全不是真的。这样,非给人当疯子不可。

                          他只得搪塞道:“我这点见识,懂个什么?只是送我宝物的道士,是位罕世异人。临行前曾一发交代,说天道灭曹,叫我助东吴三军一臂之力。使江南百姓免遭荼毒之苦,也算积份功德。我哪敢不听?”

                          诸葛亮沉吟片刻,略略颔首,淡淡一笑。他起身走至帐前,将门帘掀起一条缝隙,以扇柄指向不远处一面旌旗,说道:“那你不妨刻下施法,使吾一观究竟。”

                          老周点头笑道:“先生是怕我顺嘴糊弄人,考我来着,也罢。”

                          他攥起皮口袋,将嘴凑近,暗暗咕哝了几句什么。里面猴子吱吱两声,似有不满。周占金却不抖它,只拉开个小口,将手伸进去,抓了一撮风尾。他伸直臂膀,对准那门旗,手中放开。只见旌旗果然转向,扯了个笔直,仿佛被一缕对面而来的清风带起。孔明刚欲启齿,有人却打断他二人。那人面善,颇有长者风范。他不及施礼,便撞入帐中。

                          孔明低声道,“此乃子敬奉公瑾吩咐,来探我虚实。”

                          鲁子敬便是鲁肃,曾于当日诸葛亮舌战群儒时为其解劝。这人生性正直,心地厚道。原来,周瑜与孔明早有不睦,只是大敌当前,碍于面上不好扯破。公瑾几番起意想杀诸葛,却怕众人不服,想出一计,欲公道斩之。一日,聚众将于帐下,问孔明曰,“水路交兵,以何兵器为先?”答为弓箭。于是便叫其造十万支箭。岂料,孔明也爽快,非但一口应承三日内交割,还立下军令状。鲁肃因闻周瑜要人故意拖延,不予备齐应用物件,十分忧心,故来相探。

                          卧龙先生故作埋怨,叹道:“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多言。他必要害我。今日果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

                          肃也没有主张,只得答道:“公自取其祸,我如何救得你?”

                          孔明倒是打蛇随棍,顺杆就爬,即刻道:“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军士三十余人,船上皆用青布为幔,各束草千余个,分布两边。吾别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支箭。只不可又叫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计败矣!”

                          肃允诺,却不解其意。那周占金在旁听了,心中暗道:借二十支船,取十万支箭,诚为好买卖!说得好听这叫草船借箭,说得难听这叫空手套白狼。这么做生意法,可是稳赚不赔。

                          待鲁子敬离去,孔明转身对老周悦色说道:“汝可愿与吾等同往?”

                          周占金躬身抱拳,答曰:“先生见请,敢不如命?”
                          (未完待续)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那段坡地甚陡。周占金因没提防,顺路一溜滚下,竟刹不住脚。他摔在滩上,扎手扎脚爬起。这才发现,左顾右盼间,天地空阔,渺渺茫茫,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落下地的。老周喊了两嗓子,无人应答。没奈何,只得拍拍沙土,搭上包袱,慢慢向水寨步去。

                            要说周占金,实难相信自己果然到了书里。他平日虽也做过些荒诞不经的白日梦,却哪一梦会如此古怪?他一壁走,一壁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脸颊果然火辣辣做痛。更兼江风凛冽刺骨,激灵灵直打冷战。

                            营寨瞧着近,走着远。老周连滚带爬,赶了约有两个时辰的路,方才切切临近。此时,天色渐暗。遥遥望去,幡旗隐隐,戈戟重重,刀山剑林相仿。原来前日,曹操闻得孙权毁书斩使,大怒之下,挥军三江口上。奈因北军不习水战,射死一将,败回旱寨之中。所以,看守愈加严密。军卒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好不齐整。

                            老周心中盘算,怎么想个法子混入营中方好。他窝在乱石滩边,找避风处下脚。左等右等,等到天都黑了,也没抓住半分机会,心中不禁焦躁。他暗道:今天要是进不去,晚间纵不冻死,也饿死了。再过几日,江上大战起来,哪还有力气浑水摸鱼?念及此处,猛地想起道人给的包袱内有锦囊妙计。

                            他忙翻出包袱,果见三个小布囊,并两个木头匣子,一个鲨皮小口袋。上边标着壹贰叁的顺序。周占金是老粗,听话光听前半截不听后半截。他只记得“救汝性命”,没听见后头还有个“不可乱了次序”。哪管三七二十一,随意拆开一个锦囊,内中装了小黄字条。纸内写道:鲨皮袋中,灵物一只。惯弄风烟,有移星换斗之妙。若要唤风行法,只须对准方向敞口。如要收法,喊声“长白”,灵物便自行落地。望你慎用此宝。

                            周占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看懂个大概。他不问好歹,顺手将袋口绳子解开,望空一抖。不抖不打紧,一抖便抖出个杀身之祸来。

                            “吱”的一声,袋内窜出一物。身不盈两尺,坐卧不出掌心。它一双圆圆怪眼,滴溜放光,赤面红臀,孤拐脸面。原来是只银毛猕猴。猴子见了他,厉叫几声,扭身窜出。才两三跳便把老周远远甩在后头。周掌柜浑没料到小小口袋,居然装了只猴子。他拔腿便赶,忽然觉得一阵狂风自背后刮来。几没把他掀个筋斗。

                            那猕猴脱了囚笼,欢天喜地乱窜。它一溜烟向曹营奔去。前一刻寨门前旌旗还只半扬,转眼间竟扯得笔直。平地骤起狂风,怎不惊动栅内巡视的兵丁?个个掩面,睁不开眼视物,都叫怪哉。

                            风猴儿叽叽喳喳,手舞足蹈,似在笑老周无用。他心头火起,撸袖轮拳赶上。可又怎及得猴子动作敏捷,眨眼便跳开。于是一个追,一个跑,仿佛戏耍一般。周占金追得筋疲力尽,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看那畜生走得更远了。他抹了把汗,这才想起字条中的嘱咐。于是提气大喝一声:“长白!”

                            说来也怪,风猴听人喊到自己名字,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从旗杆上直挺挺摔跌下地。老周大喜,奔过去将撞祸的东西塞入皮袋。他刚把袋口勒紧,一支箭擦过手背,钉入地下。

                            周占金脸色大变,慌忙转身。未及开口,已给人当先一拳撂翻在地。只听有人嚷嚷:“捉住一个奸细!”

                            一队营口守军过来,夺下包袱,将他捆得如同粽子,推推搡搡,径入寨内。他心中暗道不好,这下就是全身上下长满嘴,只怕也说不明白。周占金心中擂鼓,全无计较,额上渗出冷汗。这时节,悔不听当初道人嘱咐。他稀里糊涂转过许多营帐,只觉腹部生疼,口内发苦。众人来到一座帐前。只见,仪仗甚大,军士把门,十分气派,门前竖着丈二长短的旗枪。小校入内通报,只听有人喝道:“带进来!”

                            他被人揪定,动弹不得,一躬身,踉踉跄跄撞入内,跪在案下。

                            老周偷眼窥探,上边正座一人,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双目仿佛两道冷电,迥然有神,将他扫得几扫。周占金给瞧得浑身不自在。两旁立了三四个文臣武将,相貌非俗。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道:“你便是周郎小儿派来探营的奸细?”

                            他答道:“我就是个过路的,不是什么奸细。”

                            押他入账的人呈上一把尖刀道:“启禀丞相,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兵刃。”

                            周占金一看那刀,不禁叫苦。原来他曾干过杀猪的勾当,所以店里杀鸡鸭皆是自己操刀。今日出门走得急,忘记解下,别在腰内。

                            那人一拍香案,怒道:“推出去砍了,令人枭首送往江东。”

                            老周脑子“嗡”一声炸开花。他脸色刷白,双腿发软,任人架起来就向外拖。他平日自持胆量过人,到得此刻全化乌有。

                            边上忽有一人闪出,疾道:“丞相息怒,容我一言。此人不过是一小卒,既然被捉,谅性命只在顷刻,何必急着便杀?昨日我军出师不利,盖因轻敌。将他人头寄下,细细拷问东吴水军军情,岂不甚好?”

                            上首那人眼色一动,叹道:“罢了,既然如此,留他性命。派人带去后面盘问。”

                            周占金自鬼门关前走个来回。他却不知出言救他之人,便是张允。那会儿魂都没了,哪还顾得上对号入座?只不过,死罪得免,活罪难逃。他被人拖入一间营房,绑在木桩之上。先前拳打脚踢,老周还挨得过去。后来,守他之人抽出藤条来打。这藤条浸水,招呼到身上,一下就是血呲呼啦一条伤口。不到二十下,已是疼痛难当。周占金不禁告饶,心想,这可不是人受的罪。若此等问法,别说军情,亲爹娘也不要了罢。然则,我对什么军情,什么地势,什么藏兵部署全不知道。让我招什么呢?那军士也打得累了,坐下来歇气。

                            周掌柜要早知道挨打这么难受,倒还不如一刀枭首来得爽快,省得零碎受苦。他正犯嘀咕,外头喧嚣吵嚷,大乱起来。

                            周占金耳内听人喊叫,东吴水军探营。帐外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奔来走去。看守也顾不上他,扔了藤条,自向外去。他看周遭无人,便想趁机脱身。无奈绳子绑得甚紧。

                            只听耳畔有人低声道:“不听我话,倒了霉吧?”

                            掌柜的回过头,果然是皮相。道人嘻嘻一笑,吹口气,绳索自解。他拿二指点在唇上,示意噤声。又从袖中取出包裹,正是老周被劫去的印花蓝布褡裢。

                            道人神色泰然,喃喃自语道:“我的宝贝是这么用的。你将它披在身上,便没人看得到你了。”

                            说罢,从盒中取出一件袍子。那袍子轻软棉滑,说丝非丝,说绸非绸,不知是拿什么东西织就。他盖头一披,道人使个法术秘住身形。两人蹑手蹑脚溜出营地。

                            他两个奔出大寨,立在坡地上,向下俯瞰。但见江堤灯火通明。寨门洞开,内有中旗号动,几只船影疾抢而出。再望江面这边,只区区一支楼船,灯火寥落。及至被发现后,才轮转橹棹,收起碇石,水波之上行动如飞。比及曹寨中船出时,楼船离了约有十数里之遥,追已不及。

                            老周垂头丧气,浑身上下隐隐做痛,一屁股坐倒在地,摇头叹道:“老子以为这事便宜好耍,岂料英雄这么样不好当!才然要不是你来,险些冤枉送了性命。罢了,咱们走吧,我可再不敢胡言乱道,逞什么匹夫之勇啦。”

                            皮相见他说出如此败兴言语,便哂笑道:“昔日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后来不照样统帅三军,出人头地?老弟你现在就撂手,未免太早了点罢?”

                            周占金听出他语带讥讽,暴躁道:“依你说,怎办?怎办!”

                            “曹营投不得,何不去投东吴?”

                            他将手一摆,即道:“你没瞧我方才挨的那顿好打?若人家说我心怀不轨,问个杀头之罪,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刚才问罪,那是因为质对无当,惹人起疑。现在有这身伤,再去,保你有惊无险。我教你个法子,再教你一套言语,你如此如此……”

                            道士在他耳边将计策合盘托出。周占金听了后,转怒为喜,连连颔首,深服此人智谋。这次,皮相道人临走时郑重吩咐:“记住,依计行事,切不要再捅娄子。”

                            别瞧周占金才然受挫,他却是个勇武之人。受了道士指点,将怀内尖刀掂了几掂,仗胆下到乱石滩上。老周行如虎狼,伏身匿至江岸,见码头泊着大小船只。把守军士皆看不见他,于是侧身挤在一边等候。等了约有半个对时,果然有人从大营中步出,身边携一名青衣小童。那人葛巾布袍,眉目间闪闪烁烁,神色似有不正,相貌猥琐。老周知他便是蒋干,乃九江人,为帐下幕宾,与周公谨有几载同窗之谊。如今,毛遂自荐往江东去做说客。周占金瞄着他,心中暗笑道:我的前程,可全在你身上。

                            蒋干哪里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他步上小舟,命两个仆人摇橹过江。老周随即闪身入舱,贴壁而坐。他这一番动作是神不知鬼不觉。船儿晃晃悠悠,横过江面。老周紧张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颗心似乎要蹦出腔子。他按下刀柄,忍了又忍。

                            及至船只靠岸,他行动迅捷,三步两步抢出,跳上岸边。他叉手迎风而立,将袍子一脱,挡在众人前。说客猛地抬头,瞧见一人,虎背熊腰,衣衫打扮不伦不类,不禁一怔。

                            周占金大声说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说到这里,不免四周望望,哪有什么山树?他也不管可笑不可笑,自顾自接道:“要想由此过,留下买路财。牙蹦半个说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

                            四人先是啼笑皆非,末后蒋干不觉大怒,指定他,道:“你是什么人,如此猖狂。在这营寨之前撒野!我们是……”

                            “我知道你是哪个,——江北来劝降的说客罢了。大都督专让我候在这里,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他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抽身就要望舱内闪躲。早被周占金揪住,自后给了一刀,登时送命。小童吓得直叫嚷。两名仆从忙回身入内找刀。他们原将兵刃放在船中,这一下变故,是措手不及。老周早已料到,赶在头前把一个打翻在地,抬脚踏住。尖刀比住另一个颈项。那人面如土色,冷汗若雨。

                            周占金行凶得手,胆量更是大了起来。他向那小童喝道:“去拿绳子,将此二人捆上。你要敢跑,我先宰你!”

                            孩子见他孔武,哪里还敢吱声,哆哆嗦嗦将二人捆好。老周顺手也将他绑了,扔到舱中。撕布塞住三人的嘴。

                            他返身出船,蹲在尸体旁边,不由得叹道:“老蒋啊老蒋,别怨兄弟心狠手辣。怨就怨你命不好,借你脑袋一用,对不住了。”

                            时值公瑾窥敌回寨,方才坐定。正为曹军深得水军之妙的事烦恼。因此问是何人任水军都督。左右进言曰,是蔡瑁、张允二人。他两个本是荆州降将,久居江东,深谙水战。所以曹操才令二人训练青、徐之兵。适才江面上眺望时,果真有十分之妙处。瑜心下暗想,必要设计先除掉他们,然后可以破曹。

                            正思量间,有人入内通报。说营门口有名汉子,身上染血,手持一颗人头,自称曹军中一小卒,因受军法,心中不平,特来降吴。周公瑾深为诧异,令人叫进来。

                            那人低着头,入内跪下,将首级献上,口中说道:“我乃军中小校,被官长欺凌,今日又遭鞭打,挨刑不过,特来投降。这颗人头便是曹丞相派来说降的说客。我混在船上,取了首级,以明此志。“

                            这番言语,全是道士事前教的。若不是有高明人指点,周占金一个粗人,哪能撒谎撒得这么滴水不漏?周瑜上下打量他一番,果然臂上鞭痕累累,全无完肤。他就有两分相信,叫人将人头呈上。瞅两眼,颇觉面熟。

                            又仔细察看,恍然大悟,失声道:“子翼,多年不见,没想到你今日丧命于此!”

                            周公瑾眼色一冷,喝道:“你背主求荣,偷施暗算,可见不是良人。若将你留下,如同养虎。与我推出去斩首示众!”

                            老周大喊冤枉。帐下甲士将他揪翻,五花大绑,倒拖而去。他心想:好家伙,连这一回,统共杀两回了。他一路跌撞,一路喊冤不止,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周占金喊得声嘶力竭,却也没个人来救他。他一回头,恰好有人从边上擦身而过。那人一身白衣,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正向大都督帐下去。望着他,如同望着救星。老周孤注一掷,嚷道:“蜀中诸葛卧龙(原著内又称伏龙)先生,我有一言相告!这话儿与东吴三军将士性命交关,你听也不听?”

                            那人原本已经过去了,听到这番言语,忍不住驻足回头。周占金忙道:“先生,救我性命,我有件重要事要告诉你。”

                            孔明沉吟片刻,走了过来,淡淡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他吞了口口水,说道:“这事关系重大,请附耳过来。”

                            诸葛孔明俯下身,凑到跟前。只见,周占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即双眉一剔,道:“真的?”

                            老周立刻点了点头。“这种话,小的我岂敢乱说?”

                            孔明向两边军士吩咐道,“你们先不忙动手,待我见了大都督,再行定夺。”

                            周占金松了一口气。他们等得片刻,帐中传令,将老周带回问话。他复返入内。公瑾面上虽无怒容,神色却不甚善,双眉紧锁,心事重重。也不知诸葛孔明对他说过什么,令他改了主张。

                            周公瑾叹息一声,道:“我岂是为区区一个蒋干动容?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适才见到首级,心中恼怒。奈因正为张、蔡二人之事烦扰。倘若干得不死,由他身上使计,找个由头,好歹除去两个心腹大患。曹军没了张允、蔡瑁,如失左膀右臂,纵有百万,皆等闲尔。”

                            卧龙先生微微一笑,道:“都督不必焦躁,且先听这人有何话讲。”

                            周占金心中早有计较,他抬起头,昂然说道:“大都督你说我杀错了人,好不冤枉。老周我区区一条烂命,何足道哉?但是再不济也不当为个说降的说客陪葬。我虽生于草莽,也知善识恶。早就风闻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做的俱是反叛之事。若非这等,何必冒着诺大风险,投往江南?又不是吃饱撑的……”

                            说到最后一句,座上人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把后头的话硬生生吞回去。老周原出于市井,有些地痞习气,顺嘴开河惯了。他喘口气,接道:“既然今日见疑,说不得,我请一命。午夜过后,请都督拨支快船,送我过江。明日天光之前,提二将人头来献。”

                            周瑜听罢,哈哈大笑,说道:“若放了你,必定脱逃。此番言语,只好哄三岁小儿。”

                            他灵机一动,即道:“你放我,不过是放了一个小卒,无关痛痒。倘若我真能杀了张、蔡二人,等如破曹军百万。都督想想,这买卖可划算得紧。你要实在不放心,派人跟我同去。倘或路上逃走,只管杀我灭口便是。”

                            公瑾沉吟片刻,心中略动,又与孔明眼色相交。过得良久,他微微颔首,道:“也罢,权且信你一回。”

                            他果不食言,叫了两个心腹的精细军校,秘密分派一番。嘱咐盯紧此人,如有异动,格杀勿论。周占金将他们带到方才停靠小船处,将舱内三人解了绑。两名仆从衣衫剥下,令军士换上。又威吓了小童几句,叫他不要走漏风声。其中一人,对老周有些不信,斜目挑之,道:“难不成咱就这么去?”

                            周占金一面剥蒋干尸首的衣服自己换上,一面叫人将自己包袱拿来。他答道:“这么去可不是成心找死?兄弟们将我包袱打开,我自有法宝。”

                            他在包袱中翻出一个木匣,里头一副手套,一双皮靴,外带一张人皮面具。那手套金丝银线穿成,戴在手上即与肌肤浑为一体。皮靴倒是破旧,非牛皮羊皮鹿皮,也不知有什么用处。不过既然道人叫他穿,他也乖乖穿了。人皮面具望脸上一盖,顷刻之间,周占金面容变做已死的蒋干。把几个人均都吓了一大跳。

                            他忙道:“别嚷,这是我法术之能。若嚷得人知道,就坏了事了!”

                            两个军士瞠目结舌,半晌做声不得。青衣小童更是脸色惨白,犹如撞鬼。

                            周占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也会效法荆轲、聂政之流,做行刺的勾当。

                            话说周掌柜彻夜未归。内掌柜的一大清早便站在门口,她搔首弄姿,逗得不少浪荡子频频驻足。都在纳闷,怎的今日那个煞神不见影踪了?

                            街坊问道:“你们当家的怎没见着?”

                            她一摔绢帕,不耐烦道:“想是又上哪里喝酒赌钱,把裤子当了,没脸回来。”

                            众人窃笑,便不再问。往常这周扒皮确实声名不好,夜不归宿倒也不奇怪。反而他几时能消消停停,不出事故,倒是怪事一桩了。

                            头像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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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yriadStars wrote:

                              挺好的故事,为什么不继续呢?

                              汗,提纲拟得不好,写到中间的时候觉得结尾不是太好。创意虽然过得去,但是故事有点太一般了,不出彩。所以就……扑啦扑啦扑啦啦~~~~~[无奈的抬头望天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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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真是很不好意思,这一篇我废稿了……………… —____—b

                                头像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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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枉死城中押的大批闹事鬼,分批逐次给带走。为免他们再出什么差错,有的挪往他处,罪轻的投胎往生。大多却是接管了一项苦役——挖沟。

                                    地府内年年水灾免不了。源于地势低矮,十殿阎王当年动土修建府邸时,众口不一。这个要这般,那个要那样。结果出来殿阁堂皇倒是够堂皇,可惜水道分布极其不均。稍遇水涨,立时便淹。玉皇风闻此事,专派功曹勘察,重画河图,打算凿一条运河。这样一来,将水势导引,流向他方,便不至受涝泡之苦。河道工程甚大,钱粮本就不够支应。陆判便想到抽调死人来修。死人挖河,一可以不给工钱,二则,饭粮也免除了。只苦了这帮犯鬼,饿得皮包骨头,日日还要被鞭打喝骂。

                                    卓七郎中是做不成了。他跟着别人一道挖沟。大伙儿也愿意有他在队内,遇事总有个领头的,有个见教。

                                    有一次,正挖着沟,前头但闻吵嚷不绝。没多大功夫,两名班头气喘吁吁跑上前,向卓老七道:“七郎中,你来瞧瞧,出了一桩诧事。”

                                    郎中跟了他,走到近前。原来前边河道内,挖出一个大洞。此洞不知在地下藏了几千几万年。直到今日无巧不巧,给人发现。

                                    鬼差说道:“初见这洞,我还道是地蛇之类,没放在心上,便派了几人进去察看。不想一入内,便没了声息。我想是不是这洞原是通至别处。于是又派了两名差役,嘱咐探到了不可耽误,立时回报。没想到一去又是石沉大海。这下可再没人敢进去啦!”

                                    卓七望里探一探首,刺骨凉意扑面而来,激灵灵打个冷战。他略做沉吟,将身上袍子抽出一根线头,交给一名囚徒,道:“我进去瞧瞧,这根线头可不要放手。倘若在里头迷失道路,我好借它回来。你们且宁待半日。半日内我若不出来,这事还是去报予陆判为好。”

                                    说罢一耸身,跳入洞内。洞中一片漆黑,他点亮火把,缓缓前行。往内走了许久,仍未见底,卓七暗暗纳闷。瞧这地洞,竟是愈行愈深,越来越冷。地府内终年无有日照,此刻地下寒气氤氲上来,叫人瑟瑟发抖。怪的是,此处既无出口,亦无岔路。四围悄然无声,大喝一声,只听回音滚滚传来,并无一人应答。

                                    卓七脚下猛地一绊,不由自主冲出数步,险些摔倒。他定住神,回头一瞧,好家伙,竟是个小鬼。这獠牙鬼张口结舌,双目圆睁,似是瞧见什么异常可怕的事物。郎中在他身上摸了摸,满手冰冷,竟被冻成了一根大雪条。再躬身一找,果然前前后后僵着几只鬼,皆是如此情状,无言无语,没了知觉。

                                    七郎中心想:这是什么人干的事?

                                    正思忖,前头一阵风声鼓荡,恍如撞钟。一道碧色磷光晃过,仿佛急电,稍纵即逝。他翻身蹿起,紧赶着追将上去。那道光走得疾快,两晃三晃,早去远了。卓老七抬目瞧去,四下洞壁,微微放光,地下一滩脓水,隐隐发出恶臭味道。他甚觉蹊跷,举了火把朝墙上照去。

                                    不照可好,这一照,心中打个突。那岩石上纵横交错,留着许多爪痕。这些爪印,切石头如同切瓜果,竟辨不出是什么凶猛野兽。郎中倒吸一口气,拿手掌一量,此物身量便不在小处,还是赶紧回去报信为妙。

                                    忽听背后一声怪笑,火头顷刻即灭,眼前漆黑一片。卓七手无寸铁,站在原地,亦不敢轻举妄动。他只感到黑暗当中,那怪物不住喘气,身上鳞甲刮在石上“嘎嘎”做响,好不可怖。

                                    卓七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来了,来了——

                                    他睁大双目,一对绿莹莹的灯笼慢慢亮起,几乎直顶到郎中脑门。

                                    七郎中知道,这不是灯笼。

                                    这是怪物的一双眼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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