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下系列)钱中异事[完整修订版]

天人论坛 奇幻文学与艺术 原创文学 (宅下系列)钱中异事[完整修订版]

正在查看 7 个帖子:1-7 (共 7 个帖子)
  • 作者
    帖子
  • #3724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作者有话说:
        去年写《钱中异事》的时候,当时目的只是想要尝试一种中奇的新写法。此文写在《红绡》之后《莽川》以前。因此炼字和细节雕琢上比前者略熟,比后者略涩。故事构架和核心是来自伍迪·艾伦《门萨的娼妓》一书中的短篇小说《库格麦斯插曲》。讲述了一个苦闷美国教师穿越到《包法利夫人》中的一段小故事。当然了,脱离不了伍迪那种惯有的自嘲自娱的口吻。当时看了以后,觉得这个立足点很好,忍不住技痒,从而有了《钱中异事》。那个时候,我对三国两晋这段历史的了解还很不够,所以有些地方写得比较粗略不详尽。这一点也有好心的评论者门曾经指出过,特此致歉。

        在天人论坛一张旧贴中发过此文的前半部分。后来因为个人写作时间拖得太长,而《今古》排刊亦等了一段时间。因此直到现在才能够兑现当时的承诺,将全文完整贴出,时间似乎过得太久,也许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

        我开新贴从头至尾再贴一次。旧贴或留或删任斑竹看怎样方便怎样处置吧。

      ======================================================

        宅下怪谈系列之
            钱 中 异 事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哪个爷们小时候没在茶馆听过说书?谁不是把关二爷斩颜良诛文丑的事迹倒背如流?把李广将军阵前取敌将首级的故事说了又说?一部《水浒》听个千儿八百遍也不稀罕。那部《三侠五义》就算拿着大顶也照样讲得出来。少年人都想当英雄,建功立业,天下扬名。谁不希望自己是号人物,能够指点江山,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占金儿时就梦想征战沙场,能过上风刀霜剑,枕戈待旦的日子。那种生活是何等刺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不尽兴,岂非同行尸无异?可是,长大以后,他却继承了家业。守着乡下百亩良田,城郊两处房产。靠每年的地租,也是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老老实实娶了房媳妇。他闲时就纠集一群泼皮上街寻衅滋事,没事也偶尔调戏个良家妇女什么的。街坊甚不待见,人送外号“周扒皮”。

      若不是这位扒皮老兄有天早上起早了,大概他的生活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他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撞上那件怪事。

      要说那天清早,与平日倒没什么不同。鸡还没叫,他在睡梦里打了几个激灵,人立刻便醒过来。周占金似乎有种预感,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穿好衣服下床,前后院寻摸一遍,没有什么异动。他家内开酒楼,这会儿早,没客人上门。自家老婆在柜上对帐,几个小厮忙里忙外。正走到大门口,远远望见台阶上堆了一堆东西。走近一看,是个印花蓝布包裹,放在墙根下。

      他转悠两圈,周围杳无人迹。包裹想必是路人忘在这里。周占金不禁顿起贪心,心道:左右僻静,我拿进去,也无人晓得。于是将那包东西一抄,不管好歹就望怀内揣去。

      只听包袱忽道:“好么,青天白日的你便好意思做贼?”

      他给唬了一大跳,手一松,包袱坠落在地,摔得“扑通”一响。那人又道,“你这毛人,摔我怎地?”

      周占金张大了嘴,瞠目结舌,连嚷都忘了,直勾勾瞅定这包东西。他暗想:白日撞邪,不是老周我离死不远了罢?

      包裹呻吟几声,似乎摔得甚痛。那人叹口气,喃喃道:“本想好好睡个觉,不料此处也不清静,真是扫兴得很。”

      周占金定了定神,放胆走近几步,左瞧右瞧十分奇怪。这包袱虽不算小,可怎么也不像个能装人的物事,怎会有人在里头开声?他好奇心起,三下两下将褡裢解开。白花花的东西散了满地。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他头皮发紧,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竟是一副死人骨头!

      他指着骷髅头,抖得如同筛糠,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骷髅裂开嘴,呵呵一笑,道:“小老弟,吓着你了?”

      老周脸色白若宣纸,哪里答得上话来?他倒想跑,怎奈这会儿脚却好似不长在自己身上,半分也挪不动步。

      白骨见他着实害怕,也不再戏弄。它骨碌碌滚几滚,滚到别的骨头边。只见努起嘴,吹了口气。那副散乱不堪的骸骨自己排列整齐,从地下缓缓站起。骨头站起身,也有一人来高,各处关节格格做响。它一动,就似乎随时要散架般,叫人替它担心。

      骨头将手伸入包袱里摸来摸去,摸出一个人皮皮囊。它将皮囊两手一抖,如同穿衣服一般,三下两下穿上身。又掏出一领半新不旧的道袍披上。此刻再看,活脱儿便是个人。周占金细细觑面打量。那道士松形鹤骨,面容清癯,神态潇洒,举手投足之间,飘然出尘。

      道人微微一笑,打个稽手,道:“贫道皮相有礼。”

      他叫皮相,果然就是一具皮囊之相。周占金虽不信神佛,但对茅山道术倒颇有兴趣。顿时惧意便去了几分。他慌忙还礼,答道:“不知是道长在此处纳凉,多有得罪。”

      皮相道人道:“贫道才下终南山。方才自道友观中散席出来,走至此间,不觉困乏,略做小憩。不料碰上阁下,情实有缘。”

      周占金暗道:终南山离这里可远得很哪。怪道他会在墙根睡觉。瞧他这样子,虽不像玄门正宗,却多少也有几分法力。

      无巧不巧,正在这时,道人肚内饥饿,叫唤几声。周掌柜会意,于是便道:“在下甚慕玄中异术,一向不曾得着机会与人请教。请道长楼上奉斋,指点一二,万勿推辞。”

      皮相道人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不禁莞尔,道了声:“承赐饭了。”

      二人径入内,到得堂前。只见,一名妇人倚在柜后,指手画脚的支使伙计。账房先生才望后边去了。这女人头上簪花,双颊带俏,粉面含春。她削肩膀,水蛇腰,肤色白嫩得好似滴水。不是别人,正是周占金家内掌柜。原是东街豆腐房磨豆腐的女儿。原有几分姿色,为人轻浮,性若杨花,专好那倚门卖俏的勾当。所以,往来就有好色之徒,成日价在门前房后转悠。人送外号“杨花儿”,又称“豆腐西施”。人人畏惧老周恶名,虽然心痒,皆不敢冲他老婆下手。

      豆腐西施乍一抬头,正撞着道人进门。她瞧人家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便飞个媚眼,故意做出一副轻狂样貌。皮相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及至走过去后,忍不住再回了回头。老板娘满不在乎,哈哈一笑。

      周占金恼怒,大喝一声,一拳捶在柜上,吼道:“这婆娘,全不知事!还不去后头备酒菜?快着些,不然看招巴掌么!”

      那妇人哼了一声,轻摆小蛮腰,这才扭着屁股走进去。道人尴尬,干咳两声。周掌柜将他请到楼上。一问之下,才知他不禁荤腥,于是两人便你一杯,我一杯,把起盏来。

      老周为人虽粗鲁,却甚率直,最喜酒色。见那人喝得十分爽利,心下就有几分喜欢。二人酒到杯干,不一会儿便有微醺之意。于是周占金趁机拿言语相攀。畅谈之下,十分投机。道人自幼出家,一生不娶妻室,四海云游。他不但见多识广,相貌非俗,且言语中透着渊博。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天上地下所问者,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掌柜心下猜度,此人必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不免自惭形秽,眉眼上略有些伤怀的意思。

      道士瞧他先是叹气,后又愁眉不展,问道:“小老弟先喜后忧,莫不是有甚心事?”

      周占金忙道:“说出来倒扫兴。喝酒!喝酒!”

      两人对饮而尽,皮相道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也不必说,贫道便来猜上一猜。红尘中人,无非脱不开功名利禄,获利声色八字而已。但教你能说出来,我好替你开解开解。”

      掌柜长吁一声,愧道:“也不是金银,也不为女色,我只为自己白活三十年,觉得有些不足。倒不如你这般洒脱,无拘无束来得好。”

      “各人皆有各自缘法,那也不必慨叹。兄弟你家有金珠地亩,又有娇妻在房。不为吃穿所忧,又无爵禄所绊,平安逍遥,还有哪些不足?”

      “不瞒你说,别瞧我粗人一个,祖上却世代书香。爹娘全是官宦出身。本想我这一独子,能上承祖宗基业,下续本家香火。只可惜上了三年学堂,浑没个出息。到如今,连三字经跟百家姓也没能背全。十岁上,二老接连大病,撒手人寰。我自在家,坐吃山空。本想捐个官做,却又不懂仕途经济那一套。况我生来不喜读书,最好枪棒。可也没逢着名师,不然……”

      “不然怎样?”

      说到此处,他气为之一壮,大声道:“不然岂能坐等老死?怎么也要上一回沙场,将那古来名将学上一学。男子汉大丈夫,当自立于世。如今庸庸碌碌坐在家里,眼看大好时光一天天荒废,实在叫人气闷。”

      道人击节而赞,道:“讲得好,若天下人都如这般想法,则大幸矣。我等更不用修什么道,避什么凡尘世俗之祸。不过,老兄弟这么说好虽好,太平盛世却无仗可打。俗话讲——乱世出英雄,太平年代灭英雄。你纵有抱负,却哪有施展的地方?”

      他“嘿”了一声,“正是为此,我才烦恼。”

      皮相沉吟半晌,心生一计,道:“兄弟,冲你这番志向,我不帮你,心下过意不去。不过,话分两头说。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你一人取功名,就兴血雨腥风,不是我们修行之人当做的事。我这里有个折衷的法子,你可圆此一梦,又不必当真起什么刀兵战事。”

      “什么法子?”

      道人向袖内摸去。他左摸摸,右摸摸,摸了半天,捞出一物捏在掌中。伸到老周鼻子底下摊开,原来是枚铜钱。此物外圆内方,色泽微微泛青,毫无特异之处。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玩意,我每日看到万儿八千,要它何用?”

      皮相道人一哂,道:“别瞧它小,万事管用。世上什么东西拿它买不到?有了钱,难缠小鬼也要为你驱役。况且我这宝物不是普通铜钱,它有个名色,号为‘乾坤’。便是内中别有洞天之意。凡是人心所想,里头都能照见。不信你自己来看。”

      道士伸出二指,夹住那枚小钱,伸到周掌柜眼前。他眨眨眼,忍不住向方孔中窥看。起初漆黑一片,如临深渊。后来便有朦朦云气旋转,白雾散处,好一番锦绣山川。只见碧空如洗,江河西去,渔光点点,有若洒了层白银相仿。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两岸道不尽的美景,徐徐掠过,让人心旷神怡。原来周占金早就听人说起,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直心向往之,却无缘亲眼得见。方才因羡道人潇洒自在,胸中暗起波澜。望见之下,果然正是心内所想,真是又惊又奇又喜。

      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抬起头来。皮相的神情却捉摸不透,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道:“怎样?我没骗你罢?你再看。”

      这小小铜钱,仿佛有什么巨大引力。周占金不由自主,又俯身凑上去。这次,却不是秀丽山水。换了一截白生生的东西。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截肚皮。

      这截肚皮虽是人肌肤,可如同羊脂美玉。真个是欺霜胜雪,暗放华光。那女子的小蛮腰,有若汉宫飞燕,犹赛楚宫细腰。她款转腰身,慢引玉臂,浅吟清唱。容貌好似芙蓉出水,艳美脱俗。身体柔弱无骨,披了层薄薄细纱,双臂、肩膊和肚脐裸露在外。瞧得周占金心旌荡漾,不能自己。

      只听耳边有人咳嗽,眼前一黑。原来道人将钱收了回去。不知何时,自家娘子早启帘而入,将菜望桌上一放。皮相把宝贝暗暗掖在袖内,不叫她看到。豆腐西施若有意,若无意,在道人肩上蹭了蹭,冲他媚然一笑。道士佯装不知,眼睛看向别处。

      周占金此刻哪还顾得上这妇人如何烟视媚行?待她一走,便急道:“可否再让我看看?”

      皮相道人摆摆手,说道:“别着急,这里不是行事的地方。今天傍晚时分,你来城东门外田垅上的城隍庙找我。我自有道理。”

      老周自打见着“乾坤眼”后,便魂不守舍。一天下来,脑子里翻腾不止,心内好似有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搔痒难耐。好容易盼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晚。他也等不得铺子关门,跟老婆谎称收账,转头就望城东奔来。

      周占金大步流星,急急出城门,顺官路一径下去。又走了约莫半里地,满眼净是田亩。远处庄户炊烟袅袅,道路泥泞难行。此刻晚霞尚未全收,还余下丁点光亮。老周四下一望。果然,不远处的田埂边立了一座歪歪斜斜的破庙。此庙屋顶瓦片掀去半边,墙壁颓塌,摇摇欲坠。入内后是个敞阔院子。抬眼望望,城隍爷像漆色斑驳,炉中香灰冰冷。他不禁感叹,即便神佛也是各有各的遭际。

      道人自房檐影子下施施然走来,淡淡道:“老兄弟来得好早,站在门口,只管叹它怎地?还不过来。”

      说罢,二人携手走入殿内。皮相道人盘膝而坐。他面前摆了个炉子,一口铁锅。锅内正煮着白汤。掌柜心下纳闷道,莫不是要用宵夜?

      皮相道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方才我手头没有这些物事,难以行法。你那里人多眼杂,若泄了机密,事体不谐。现下既然来了,定不叫你空回。”

      “不瞒你讲,往日我行遍天下时,或有那善男信女,或有那村夫愚妇,求财求福,求利求禄的委实不少。当中,也有几个如你这般,怀抱大志却惜叹生不逢时。开始,我也无可奈何。后来撞见次数多了,我想出一个办法,将各色不同书册,使油炼化,置于‘乾坤’钱眼中。再让求取功名之人,自去书中游历。喜神怪的去‘封神’,爱草莽的去‘水浒’,幻中亦真,真中亦幻。又不叫你当真担甚风险,更不会贻祸旁人。只道南柯奇遇,黄粱梦枕而已。”

      掌柜惊道:“这……此话当真?”

      “你瞧我像打诳语的人?不必多话,看你想去哪部书。我这里应有尽有。”

      问到此处,周占金往日的机灵忽然没影了。他抓抓后脑,茫然道:“这我可没想过。老周大字不识一斗,平日只听说书,哪里正儿八经的读过甚书呢?”

      “你要建功立业,那些情情爱爱的想必是不成。‘西游’‘封神’之流大约也免了。游记什么的你更没有兴趣。‘史记’‘汉书’老弟可愿往回一观?”

      他一个大老粗,几曾见过史书?周占金莫名其妙的问道:“这我可听都没听说过。往日哪些书,去的人多?”

      道人答言道:“男的么,多半都好‘水浒’。‘东周列国志’也去得有几个。‘三侠五义’有人去了十几趟,还不尽兴。说起来‘说岳全传’和‘隋唐演义’是很不错的。人嘛,谁不想亲眼瞧瞧赫赫有名的将帅英雄?”

      老周想了又想,皱眉道:“好像都不怎么合我意。”

      两人皆犯愁,沉吟不绝。过了盏茶功夫,周占金忽然把大腿一拍,叫道:“有了,要想乱世中有所建树,除开‘三国’,舍它其谁?就是它了!”

      皮相哈哈一笑,在大袖中摸出一本蓝封皮的册子来。写着‘三国演义’四个篆字。

      他将书翻了几翻,随口问道:“三国演义,通共一百二十回。自桃园结义起,至三分归一止。你若嫌长,不愿从第一回进去,其中挑个章节也行得。“

      “那自然是赤壁一战了。若能亲眼得见,不枉此生。”

      道士微微颔首,在“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那一页上,将书角折起,以做记认。他将书“啪”的一合,口中念念有词。又捏住书卷,悬在油锅上,拿手抖了几抖。但见,“丁零当啷”无数小字,落雨一般纷纷坠入锅内。不仔细看,倒似成群跳蚤。周掌柜目瞪口呆。

      蝇头小楷被滚汤所烫,吱呀乱叫,有的不住扑腾,有的欲向外扑。皮相好不手快,一个个拈住,掷回锅中。汤水煮过两滚,它们才偃旗息鼓,沉入水内。道士用汤勺,将汤字搅匀。再取出铜钱,望空中一放。青钱也有灵感,浮在一尺来高处,岿然不动。

      皮相道人舀出一瓢带油墨味道的香汤,微微一倾。一缕细若丝线的水流灌入钱眼。老周等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一锅汤水方才全都灌完。道士将钱拿下来,递在他手中。周占金迫不及待,望内窥看。

      失神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孔中。正欲呼叫,眼前却有扇四四方方大窗户。窗外,景色明丽,山峦连绵起伏,长江之水浩浩荡荡。不见一人,四周闻得风声呼啸。

      道人指着北岸,道:“你瞧,那里便是魏军水寨。曹阿瞒[注1]自拿下襄阳后,因惧刘豫州[注2]养成气候。所以,一路杀至江陵。这才引出赵子龙单骑救主,长坂桥翼德退敌。曹操赴江陵,得荆州,点马步水军八十三万,沿江而来。因招降东吴不成,遂隔江扎营,意欲一战。”

      周占金定睛细观,果见寨栅相连,旌旗飘飞,十分整肃。对岸江南,却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皮相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印花包袱,交予掌柜手内,嘱咐道:“包袱中有我亲书的三个锦囊,并三样宝物。若遇那急难处,分次拆开,救汝性命,不可乱了次序。切记!切记!”

      触手间,只觉似乎硬邦邦的,好像木头盒子相似。他正犹豫,背后道士将肩膀猛一拍,厉声高叫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老周身不由己,朝前一扑,栽倒在江岸空地之上。
      (未完待续)

      #33096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那段坡地甚陡。周占金因没提防,顺路一溜滚下,竟刹不住脚。他摔在滩上,扎手扎脚爬起。这才发现,左顾右盼间,天地空阔,渺渺茫茫,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落下地的。老周喊了两嗓子,无人应答。没奈何,只得拍拍沙土,搭上包袱,慢慢向水寨步去。

        要说周占金,实难相信自己果然到了书里。他平日虽也做过些荒诞不经的白日梦,却哪一梦会如此古怪?他一壁走,一壁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脸颊果然火辣辣做痛。更兼江风凛冽刺骨,激灵灵直打冷战。

        营寨瞧着近,走着远。老周连滚带爬,赶了约有两个时辰的路,方才切切临近。此时,天色渐暗。遥遥望去,幡旗隐隐,戈戟重重,刀山剑林相仿。原来前日,曹操闻得孙权毁书斩使,大怒之下,挥军三江口上。奈因北军不习水战,射死一将,败回旱寨之中。所以,看守愈加严密。军卒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好不齐整。

        老周心中盘算,怎么想个法子混入营中方好。他窝在乱石滩边,找避风处下脚。左等右等,等到天都黑了,也没抓住半分机会,心中不禁焦躁。他暗道:今天要是进不去,晚间纵不冻死,也饿死了。再过几日,江上大战起来,哪还有力气浑水摸鱼?念及此处,猛地想起道人给的包袱内有锦囊妙计。

        他忙翻出包袱,果见三个小布囊,并两个木头匣子,一个鲨皮小口袋。上边标着壹贰叁的顺序。周占金是老粗,听话光听前半截不听后半截。他只记得“救汝性命”,没听见后头还有个“不可乱了次序”。哪管三七二十一,随意拆开一个锦囊,内中装了小黄字条。纸内写道:鲨皮袋中,灵物一只。惯弄风烟,有移星换斗之妙。若要唤风行法,只须对准方向敞口。如要收法,喊声“长白”,灵物便自行落地。望你慎用此宝。

        周占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看懂个大概。他不问好歹,顺手将袋口绳子解开,望空一抖。不抖不打紧,一抖便抖出个杀身之祸来。

        “吱”的一声,袋内窜出一物。身不盈两尺,坐卧不出掌心。它一双圆圆怪眼,滴溜放光,赤面红臀,孤拐脸面。原来是只银毛猕猴。猴子见了他,厉叫几声,扭身窜出。才两三跳便把老周远远甩在后头。周掌柜浑没料到小小口袋,居然装了只猴子。他拔腿便赶,忽然觉得一阵狂风自背后刮来。几没把他掀个筋斗。

        那猕猴脱了囚笼,欢天喜地乱窜。它一溜烟向曹营奔去。前一刻寨门前旌旗还只半扬,转眼间竟扯得笔直。平地骤起狂风,怎不惊动栅内巡视的兵丁?个个掩面,睁不开眼视物,都叫怪哉。

        风猴儿叽叽喳喳,手舞足蹈,似在笑老周无用。他心头火起,撸袖轮拳赶上。可又怎及得猴子动作敏捷,眨眼便跳开。于是一个追,一个跑,仿佛戏耍一般。周占金追得筋疲力尽,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看那畜生走得更远了。他抹了把汗,这才想起字条中的嘱咐。于是提气大喝一声:“长白!”

        说来也怪,风猴听人喊到自己名字,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从旗杆上直挺挺摔跌下地。老周大喜,奔过去将撞祸的东西塞入皮袋。他刚把袋口勒紧,一支箭擦过手背,钉入地下。

        周占金脸色大变,慌忙转身。未及开口,已给人当先一拳撂翻在地。只听有人嚷嚷:“捉住一个奸细!”

        一队营口守军过来,夺下包袱,将他捆得如同粽子,推推搡搡,径入寨内。他心中暗道不好,这下就是全身上下长满嘴,只怕也说不明白。周占金心中擂鼓,全无计较,额上渗出冷汗。这时节,悔不听当初道人嘱咐。他稀里糊涂转过许多营帐,只觉腹部生疼,口内发苦。众人来到一座帐前。只见,仪仗甚大,军士把门,十分气派,门前竖着丈二长短的旗枪。小校入内通报,只听有人喝道:“带进来!”

        他被人揪定,动弹不得,一躬身,踉踉跄跄撞入内,跪在案下。

        老周偷眼窥探,上边正座一人,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双目仿佛两道冷电,迥然有神,将他扫得几扫。周占金给瞧得浑身不自在。两旁立了三四个文臣武将,相貌非俗。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道:“你便是周郎小儿派来探营的奸细?”

        他答道:“我就是个过路的,不是什么奸细。”

        押他入账的人呈上一把尖刀道:“启禀丞相,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兵刃。”

        周占金一看那刀,不禁叫苦。原来他曾干过杀猪的勾当,所以店里杀鸡鸭皆是自己操刀。今日出门走得急,忘记解下,别在腰内。

        那人一拍香案,怒道:“推出去砍了,令人枭首送往江东。”

        老周脑子“嗡”一声炸开花。他脸色刷白,双腿发软,任人架起来就向外拖。他平日自持胆量过人,到得此刻全化乌有。

        边上忽有一人闪出,疾道:“丞相息怒,容我一言。此人不过是一小卒,既然被捉,谅性命只在顷刻,何必急着便杀?昨日我军出师不利,盖因轻敌。将他人头寄下,细细拷问东吴水军军情,岂不甚好?”

        上首那人眼色一动,叹道:“罢了,既然如此,留他性命。派人带去后面盘问。”

        周占金自鬼门关前走个来回。他却不知出言救他之人,便是张允。那会儿魂都没了,哪还顾得上对号入座?只不过,死罪得免,活罪难逃。他被人拖入一间营房,绑在木桩之上。先前拳打脚踢,老周还挨得过去。后来,守他之人抽出藤条来打。这藤条浸水,招呼到身上,一下就是血呲呼啦一条伤口。不到二十下,已是疼痛难当。周占金不禁告饶,心想,这可不是人受的罪。若此等问法,别说军情,亲爹娘也不要了罢。然则,我对什么军情,什么地势,什么藏兵部署全不知道。让我招什么呢?那军士也打得累了,坐下来歇气。

        周掌柜要早知道挨打这么难受,倒还不如一刀枭首来得爽快,省得零碎受苦。他正犯嘀咕,外头喧嚣吵嚷,大乱起来。

        周占金耳内听人喊叫,东吴水军探营。帐外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奔来走去。看守也顾不上他,扔了藤条,自向外去。他看周遭无人,便想趁机脱身。无奈绳子绑得甚紧。

        只听耳畔有人低声道:“不听我话,倒了霉吧?”

        掌柜的回过头,果然是皮相。道人嘻嘻一笑,吹口气,绳索自解。他拿二指点在唇上,示意噤声。又从袖中取出包裹,正是老周被劫去的印花蓝布褡裢。

        道人神色泰然,喃喃自语道:“我的宝贝是这么用的。你将它披在身上,便没人看得到你了。”

        说罢,从盒中取出一件袍子。那袍子轻软棉滑,说丝非丝,说绸非绸,不知是拿什么东西织就。他盖头一披,道人使个法术秘住身形。两人蹑手蹑脚溜出营地。

        他两个奔出大寨,立在坡地上,向下俯瞰。但见江堤灯火通明。寨门洞开,内有中旗号动,几只船影疾抢而出。再望江面这边,只区区一支楼船,灯火寥落。及至被发现后,才轮转橹棹,收起碇石,水波之上行动如飞。比及曹寨中船出时,楼船离了约有十数里之遥,追已不及。

        老周垂头丧气,浑身上下隐隐做痛,一屁股坐倒在地,摇头叹道:“老子以为这事便宜好耍,岂料英雄这么样不好当!才然要不是你来,险些冤枉送了性命。罢了,咱们走吧,我可再不敢胡言乱道,逞什么匹夫之勇啦。”

        皮相见他说出如此败兴言语,便哂笑道:“昔日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后来不照样统帅三军,出人头地?老弟你现在就撂手,未免太早了点罢?”

        周占金听出他语带讥讽,暴躁道:“依你说,怎办?怎办!”

        “曹营投不得,何不去投东吴?”

        他将手一摆,即道:“你没瞧我方才挨的那顿好打?若人家说我心怀不轨,问个杀头之罪,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刚才问罪,那是因为质对无当,惹人起疑。现在有这身伤,再去,保你有惊无险。我教你个法子,再教你一套言语,你如此如此……”

        道士在他耳边将计策合盘托出。周占金听了后,转怒为喜,连连颔首,深服此人智谋。这次,皮相道人临走时郑重吩咐:“记住,依计行事,切不要再捅娄子。”

        别瞧周占金才然受挫,他却是个勇武之人。受了道士指点,将怀内尖刀掂了几掂,仗胆下到乱石滩上。老周行如虎狼,伏身匿至江岸,见码头泊着大小船只。把守军士皆看不见他,于是侧身挤在一边等候。等了约有半个对时,果然有人从大营中步出,身边携一名青衣小童。那人葛巾布袍,眉目间闪闪烁烁,神色似有不正,相貌猥琐。老周知他便是蒋干,乃九江人,为帐下幕宾,与周公谨有几载同窗之谊。如今,毛遂自荐往江东去做说客。周占金瞄着他,心中暗笑道:我的前程,可全在你身上。

        蒋干哪里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他步上小舟,命两个仆人摇橹过江。老周随即闪身入舱,贴壁而坐。他这一番动作是神不知鬼不觉。船儿晃晃悠悠,横过江面。老周紧张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颗心似乎要蹦出腔子。他按下刀柄,忍了又忍。

        及至船只靠岸,他行动迅捷,三步两步抢出,跳上岸边。他叉手迎风而立,将袍子一脱,挡在众人前。说客猛地抬头,瞧见一人,虎背熊腰,衣衫打扮不伦不类,不禁一怔。

        周占金大声说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说到这里,不免四周望望,哪有什么山树?他也不管可笑不可笑,自顾自接道:“要想由此过,留下买路财。牙蹦半个说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

        四人先是啼笑皆非,末后蒋干不觉大怒,指定他,道:“你是什么人,如此猖狂。在这营寨之前撒野!我们是……”

        “我知道你是哪个,——江北来劝降的说客罢了。大都督专让我候在这里,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他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抽身就要望舱内闪躲。早被周占金揪住,自后给了一刀,登时送命。小童吓得直叫嚷。两名仆从忙回身入内找刀。他们原将兵刃放在船中,这一下变故,是措手不及。老周早已料到,赶在头前把一个打翻在地,抬脚踏住。尖刀比住另一个颈项。那人面如土色,冷汗若雨。

        周占金行凶得手,胆量更是大了起来。他向那小童喝道:“去拿绳子,将此二人捆上。你要敢跑,我先宰你!”

        孩子见他孔武,哪里还敢吱声,哆哆嗦嗦将二人捆好。老周顺手也将他绑了,扔到舱中。撕布塞住三人的嘴。

        他返身出船,蹲在尸体旁边,不由得叹道:“老蒋啊老蒋,别怨兄弟心狠手辣。怨就怨你命不好,借你脑袋一用,对不住了。”

        时值公瑾窥敌回寨,方才坐定。正为曹军深得水军之妙的事烦恼。因此问是何人任水军都督。左右进言曰,是蔡瑁、张允二人。他两个本是荆州降将,久居江东,深谙水战。所以曹操才令二人训练青、徐之兵。适才江面上眺望时,果真有十分之妙处。瑜心下暗想,必要设计先除掉他们,然后可以破曹。

        正思量间,有人入内通报。说营门口有名汉子,身上染血,手持一颗人头,自称曹军中一小卒,因受军法,心中不平,特来降吴。周公瑾深为诧异,令人叫进来。

        那人低着头,入内跪下,将首级献上,口中说道:“我乃军中小校,被官长欺凌,今日又遭鞭打,挨刑不过,特来投降。这颗人头便是曹丞相派来说降的说客。我混在船上,取了首级,以明此志。“

        这番言语,全是道士事前教的。若不是有高明人指点,周占金一个粗人,哪能撒谎撒得这么滴水不漏?周瑜上下打量他一番,果然臂上鞭痕累累,全无完肤。他就有两分相信,叫人将人头呈上。瞅两眼,颇觉面熟。

        又仔细察看,恍然大悟,失声道:“子翼,多年不见,没想到你今日丧命于此!”

        周公瑾眼色一冷,喝道:“你背主求荣,偷施暗算,可见不是良人。若将你留下,如同养虎。与我推出去斩首示众!”

        老周大喊冤枉。帐下甲士将他揪翻,五花大绑,倒拖而去。他心想:好家伙,连这一回,统共杀两回了。他一路跌撞,一路喊冤不止,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周占金喊得声嘶力竭,却也没个人来救他。他一回头,恰好有人从边上擦身而过。那人一身白衣,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正向大都督帐下去。望着他,如同望着救星。老周孤注一掷,嚷道:“蜀中诸葛卧龙(原著内又称伏龙)先生,我有一言相告!这话儿与东吴三军将士性命交关,你听也不听?”

        那人原本已经过去了,听到这番言语,忍不住驻足回头。周占金忙道:“先生,救我性命,我有件重要事要告诉你。”

        孔明沉吟片刻,走了过来,淡淡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他吞了口口水,说道:“这事关系重大,请附耳过来。”

        诸葛孔明俯下身,凑到跟前。只见,周占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即双眉一剔,道:“真的?”

        老周立刻点了点头。“这种话,小的我岂敢乱说?”

        孔明向两边军士吩咐道,“你们先不忙动手,待我见了大都督,再行定夺。”

        周占金松了一口气。他们等得片刻,帐中传令,将老周带回问话。他复返入内。公瑾面上虽无怒容,神色却不甚善,双眉紧锁,心事重重。也不知诸葛孔明对他说过什么,令他改了主张。

        周公瑾叹息一声,道:“我岂是为区区一个蒋干动容?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适才见到首级,心中恼怒。奈因正为张、蔡二人之事烦扰。倘若干得不死,由他身上使计,找个由头,好歹除去两个心腹大患。曹军没了张允、蔡瑁,如失左膀右臂,纵有百万,皆等闲尔。”

        卧龙先生微微一笑,道:“都督不必焦躁,且先听这人有何话讲。”

        周占金心中早有计较,他抬起头,昂然说道:“大都督你说我杀错了人,好不冤枉。老周我区区一条烂命,何足道哉?但是再不济也不当为个说降的说客陪葬。我虽生于草莽,也知善识恶。早就风闻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做的俱是反叛之事。若非这等,何必冒着诺大风险,投往江南?又不是吃饱撑的……”

        说到最后一句,座上人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把后头的话硬生生吞回去。老周原出于市井,有些地痞习气,顺嘴开河惯了。他喘口气,接道:“既然今日见疑,说不得,我请一命。午夜过后,请都督拨支快船,送我过江。明日天光之前,提二将人头来献。”

        周瑜听罢,哈哈大笑,说道:“若放了你,必定脱逃。此番言语,只好哄三岁小儿。”

        他灵机一动,即道:“你放我,不过是放了一个小卒,无关痛痒。倘若我真能杀了张、蔡二人,等如破曹军百万。都督想想,这买卖可划算得紧。你要实在不放心,派人跟我同去。倘或路上逃走,只管杀我灭口便是。”

        公瑾沉吟片刻,心中略动,又与孔明眼色相交。过得良久,他微微颔首,道:“也罢,权且信你一回。”

        他果不食言,叫了两个心腹的精细军校,秘密分派一番。嘱咐盯紧此人,如有异动,格杀勿论。周占金将他们带到方才停靠小船处,将舱内三人解了绑。两名仆从衣衫剥下,令军士换上。又威吓了小童几句,叫他不要走漏风声。其中一人,对老周有些不信,斜目挑之,道:“难不成咱就这么去?”

        周占金一面剥蒋干尸首的衣服自己换上,一面叫人将自己包袱拿来。他答道:“这么去可不是成心找死?兄弟们将我包袱打开,我自有法宝。”

        他在包袱中翻出一个木匣,里头一副手套,一双皮靴,外带一张人皮面具。那手套金丝银线穿成,戴在手上即与肌肤浑为一体。皮靴倒是破旧,非牛皮羊皮鹿皮,也不知有什么用处。不过既然道人叫他穿,他也乖乖穿了。人皮面具望脸上一盖,顷刻之间,周占金面容变做已死的蒋干。把几个人均都吓了一大跳。

        他忙道:“别嚷,这是我法术之能。若嚷得人知道,就坏了事了!”

        两个军士瞠目结舌,半晌做声不得。青衣小童更是脸色惨白,犹如撞鬼。

        周占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也会效法荆轲、聂政之流,做行刺的勾当。

        话说周掌柜彻夜未归。内掌柜的一大清早便站在门口,她搔首弄姿,逗得不少浪荡子频频驻足。都在纳闷,怎的今日那个煞神不见影踪了?

        街坊问道:“你们当家的怎没见着?”

        她一摔绢帕,不耐烦道:“想是又上哪里喝酒赌钱,把裤子当了,没脸回来。”

        众人窃笑,便不再问。往常这周扒皮确实声名不好,夜不归宿倒也不奇怪。反而他几时能消消停停,不出事故,倒是怪事一桩了。

        #33097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这是他第二次面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枭雄,心中甚是不安。曹操于灯下低头观书。书函正是公瑾交给老周的。他偷眼察看曹孟德,神色阴晴不定,不禁手中捏把冷汗。

          封皮上写“蔡瑁、张允谨封”。书内道:

          某等降曹,非图仕禄,迫于势尔。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但得其便,即将操贼之首,献与麾下。早晚人到,便有关报。幸勿见疑。先此敬复。

          操观书毕,不禁大发雷霆,即唤二人到帐下。蔡、张二人哪里知道自己早背了口天大的黑锅。两人只见蒋干也在,心内甚奇,不明何故。周占金瞧见蔡瑁,倒没什么。但看见张允,心头不免一震。原先他给拿住,若非此人一番说辞,性命也枉送了。如今却要设计谋害,颇有些过意不去。

          曹丞相捋须,缓缓说道:“我欲使汝二人进兵,你们意下如何?”

          蔡瑁忙道:“军尚未曾练熟,不可轻进。”

          这一句,说得曹操怒目相向,喝道:“军若练熟,吾首级献于周郎矣!”

          蔡、张二人见他动怒,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对答。操喝令武士推出斩首。正是天降横祸,有冤无处申。老周暗喜,自以为大功一件。他这一喜,脸上掩不住,略略露出些端的。

          一得意不打紧,适逢曹孟德背向他,猛地自那挂在壁上的宝剑剑身上,瞅个一清二楚。曹操本就疑心重,哪件事都要在心中反复思量多遍。方才是惊怒,不过一时之气。这会儿刚好看到老周神色不正,怎不起疑?他心下省悟,莫不是此人暗地与东吴勾连,来使反间计?倘若如此,坏我大事。

          他厉声又道:“且慢,先不忙行刑。将他两个带回来,与蒋子翼质对一番!”

          老周一听,头皮发炸,暗叫不妙。他惊慌失措,眼睛便左溜右溜起来。曹丞相虽然面色不改,种种情形皆尽收眼底,不由冷笑。他人不动,身不移,自剑中影子细细观瞧,越看越是看出不少破绽。其一,青衣小童跟在身边,却瑟瑟发抖,目中还隐有泪光。其二,周占金相貌变得过,身材却变不过。乍一看,确是像极了蒋干,再看,高矮胖瘦颇有出入。其三,他虽袍子宽大,但腰间略有隆起,莫不是揣了利器,意欲刺王杀驾?

          张、蔡两个自鬼门关走一遭,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那曹操将秘函望他二人脸上狠狠一掷,看罢,几没魂飞天外,大喊冤枉。

          曹孟德指着老周道:“这封书信是子翼从东吴周瑜处盗来的,难道还能冤枉你们不成?”

          他故意将“冤枉”二字说得甚重。又转头直勾勾盯着周占金,问道:“不过这书信关系重大。周公瑾怎会如此不小心,竟让你瞧见?”

          他结结巴巴答言道:“他……他想是喝醉了。我从他书案上翻到,于是就……顺手拿了。”

          曹操哈哈大笑,目光却骤的一冷,说道:“这么说来,子翼非但智勇,连运气也好得很哪!你只身出入敌军营寨,身上携着如此重要的物事,居然安然无恙。也无人搜检,也无人拦阻。可见周郎对你,实在放心得紧。”

          他被这话噎在当场,连说三个“我”字,就再也“我”不下去了。毕竟,周占金平日不惯撒谎,又不是什么精明人。这么一番审贼似的盘问,立刻露了马脚。张允给凭空诬陷,险些糊涂丧命,早就满腔怒火。“蹭”的从地下一跃而起。老周被他一记拳头,打得晕头转向。张允揪住他脖领子,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一面揍,一面破口大骂。周占金输在不防备,被人抢得先机,一口气便缓不上来。只得双手挡住面门,护着要害。

          只听众人惊呼。他拿手望脸上一摸,愕然发现,面具无意中剥下半边,挂在下巴上。张允瞪大双眼,愣在当堂。说时迟,那时快,趁张允一走神的功夫,他拔出腰间匕首当胸递去。这一刀,穿喉而过,张允哼都没哼,仰面便倒。周占金顺手拔出他腰上佩剑,转身向曹丞相冲来。

          蔡瑁怪叫一声“拿刺客”,斜刺里赶到,来迎老周。周占金居然昂然的不惧,翻腕出招。但见寒光闪烁,两下金属对撞,火星四射。灯烛打翻在地。曹孟德见势不妙,三步并两步,返身拔剑砍来。老周耳边一凉,侧身闪避,一片头发掉落在地。他心知缠斗下去,必无好事。待会儿,外头兵丁一哄而上,自己纵不被剁死,踩也踩扁了。他双刀一交,叉住对方兵刃,使脑袋运力撞去。这等无赖打法十分奏效,蔡瑁果然未曾料到,撞得鼻血长流。就觉胸口一凉,青锋透胸而过,惨死当场。

          时值甲士涌进帐内。曹丞相本就被刚才争斗迫在死角内。况他身着便服,衣袖宽大不好行动。周占金急中生智,就地一滚,闪过宝剑,正滚到他脚边。他就手一抱,将曹操摔个跟头。众人见丞相遇险,不敢乱斩,害怕殃及池鱼。老周使出平日摔跤的手段,拧住他胳膊。周占金匕首逼在他颈项之上,迫得他掷下佩剑。二人如同大螃蟹相似,别别扭扭站起身。

          老周强自镇定,怎奈手却不听使唤,微微发抖。他向那班侍卫喝道:“丞相性命在我手里,都他妈的后退!”

          众人面面相觑,哪敢不听?顷刻散出帐外。他两个模样也够狼狈,那曹操冠带被扯下,袍子撕开多处。周占金浑身上下皆是尘土,面无人色。他挟着人质,小心翼翼走出营帐。此刻,整个军营全给惊动。四处围得滴水不漏,到处刀影凶光。那班武将文臣,有破口大骂的,有好言相劝的,有静观其变的,个个神色不善。

          周占金警惕着背后,怕有人暗放冷箭。他脑袋发晕,口中发苦,心内砰砰直跳。曹孟德命悬一线,虽临危境,毕竟不失魏王风度。他沉声向老周说道:“你待怎样?”

          周占金暗道,你问我,我去问谁?正相持不下,彷徨无计之间。忽然,对面有人大喝一句,“贼子!放下我家主公。待某来会你!”

          他定睛看去,那人声若洪钟,不怒自威,体态雄壮,面目粗丑。他因方睡将起,头发披散,在脑后粗粗一挽。闻听有人行刺,仓促中甲衣未曾着身,便跑了出来。手中执一柄大斧,直如天将,神威凛凛。

          老周乍见此等人物,不禁眼前一亮,随即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说道:“吾乃徐晃!好狗贼,今日若敢动我主公一根毫毛,将你剁成肉酱。”

          原来这徐晃,表字公明,是曹操手下赫赫有名的五子良将之一,勇武过人。本在杨奉左右,后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多年,退郭汜、平吕布、灭袁绍,威名远震。北征乌桓时,大破敌军,遂被拜为横野将军。

          老周一听是他,扬声说道:“好,你先叫人备支轻舟。我上船之后,必然还你一个丞相。”

          徐公明听罢,怒发冲冠,道:“放屁!你先放了主公,尔后我与你备船。”

          “我若现在放人,这里许多人,哪个饶得了我?先见着船,后放人!”

          “某乃汉室堂堂右将军,岂会算计于你?先放人,后备船!”

          他两个各不相让,争了几句。周占金转念道:这里的人一个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今天竖着进来,也不知还能不能竖着出去。时间拖得越久,情势定必越糟。他将刀在曹丞相颔下勒了勒,沉声道:“丞相,我无意要刺你。如今,请你发句话儿,只要大家闪开路,我准定放你。你一句话,有如圣旨,比他们讲一千句都管用。”

          曹孟德性命握于人手,只得开口道:“左右让路。”

          众人皆不敢抗令,让出一条道路。惟独徐晃狠狠瞪着周占金,怕他不兑现。老周嘿嘿一笑,说道:“你们可都听到了,丞相既然下令放我走,以他的令名,也不至于出尔反尔。否则,可就是自食其言,乃小人行径。老周就承你个情,不然,我也忒不是东西了。”

          他先用言语将人挤住,末后松开人质。曹操得命,奔回阵中,顷刻众将簇拥上来。丞相虽然光火,却毕竟不好食言,只挥了挥手,叫旁人不要动手。大家眼睁睁瞧着刺客大摇大摆走去,都没奈何。

          徐公明手中斧头握了又握,待到老周走到跟前时,盯着他,道:“丞相饶你,某不饶你。狗贼!今日却不要旁人相帮,就在此处,敢与某家一战么?”

          他出言甚是轻蔑。周占金虽说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两分血性却是有的。他平生最恨别人瞧自己不起。气色一壮,不由得一句错话冲口就出,“要战便战,老子还怕你不成?”

          这一下,奇峰迭起。曹军军士有人暗地叫好,都想看看这刺客口出狂言,究竟有什么真实本事?众人约退两丈,围成一个大圆圈。后面有人瞧不见,索性登高的登高,爬杆的爬杆。周占金与徐晃一战,不只他二人要见高下,更是魏军与吴军的脸面问题。因此,大家才这般关切。

          周占金下到场中。天上电光一闪,滚雷声声,不多大功夫,黄豆大小的雨点劈里啪啦直砸下来。纵有瓢泼暴雨,终无一人回营,都定定瞅着他们两人。他们面对面,各向前踏出数步。徐晃用的是使惯的大斧。老周平时耍枪,于是挑了支长枪对阵。说来也怪,他自从戴了那副手套后,腕力臂力便凭空大了许多。

          他二人拉开架子,一个岳峙渊亭,一个不动如山。周占金举枪齐耳,凝神半刻,骤然举臂,当胸急刺。只见二人影子猛地蹿起,各舞兵刃交锋。头一下,“乒乓”一响,大斧抡开,直入中宫。老周点腰躲避,长枪反手递出,擦其肩膊,险些击中。徐晃看他出手颇有章法,就不敢再存轻视怠慢。两人后退一步,不过两合,各自心惊。

          周占金给震得虎口发麻,没想到对手力气这样大。徐公明横行沙场多年,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竟然堪与匹敌,顿时杀兴更起。他大喝一声,放手来攻。老周对面招架,毫不力怯。两个你来我往,招招摄魂,处处惊心。场外人瞧得大气也不敢出。末后,枪斧愈舞愈快,愈攻愈急,直如两条匹练相似。众人目眩神驰,连珠彩声轰然而起。他两个就像裹在两团光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大斧运起,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宛若霹雳,直追长霞。长枪斜挑,一点两点,前趋后避,齐齐整整,仿佛梨花。哪里还听得到什么金鼓号鸣?什么彩声掀天?不过一走神的功夫,那便阴阳两别,二世为人。

          三五十招一过,徐晃不禁豪兴大发,口中虎吼。他将斧抡开,劈头盖下。这一下,用尽平生之力,好不凶猛。老周再不能撤招闪躲,举枪便迎。“咔嚓”一声,枪头应声而断,坠落在地。周占金见兵器没了,心中着忙,转身就跑。一跑正中下怀。横野将军三两步将他赶上,本待结果性命。大斧刚起,心中忽起怜才之意。他甫动此念,手中便不斩落,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老周摔了个狗啃泥,他翻过身来,脸朝上,蒙胧间竟瞧不见东西。耳边只有雨点“扑嗒扑嗒”打在地下的声音。徐晃提足将其踩住,以为成功,转头去看曹操,听他如何发落。观战人众,此时也都拍手叫好,呼哨鼓噪。曹操微微一笑,正欲开口赞两句,谁知场中情形却急转直下。

          原来周占金虽然摔倒,然神智未失。他故做昏迷,就是诱那公明近身。要知,徐晃是个武将,擅长的是马上功夫,战阵中的手段,千军之中取人首级。老周是个泼皮,学的是步下的本事,擅长长街殴斗,窄巷混战的近身功夫。他专找人习过一套拳脚,乃是擒拿厮扑。但叫不近身,只要近身,瞅着便宜,必定一拿一个准。徐晃饶是了得,到底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趁他一疏神,老周扳他右脚,使个小拿。徐公明哪里禁得住,仰头栽倒,手内斧头滑在一边。连曹丞相也给吓得脸色惊变。

          周占金两腿一交,缠了上来。岂知徐晃虽然中计,可力气却比想像中还大。居然三两下,将他整个人囫囵摔将出去。老周腰间一痛,撞上军旗旗杆。他胸口扯疼,心想:这回准定死得成了。

          徐晃失了兵器,转身去取大斧。老周急中生智,顺手将旗杆一抱。旗杆被他双手搂住,忽然脆生生折为两截。他哪里管得了许多,挥动手内物事,一棍扫在徐公明臂膀之上。横野将军万没料到,两臂酸麻,兵器坠地。

          周占金回手一勒,自下而上一撩,正捅中他鼻梁。徐晃痛喝一声,鼻血长流。他急怒攻心,双手把住旗杆这头不放。两人一推一夺,互不相让。那杆子经不住这番争夺,居中折断。将军手持半截断棍,头前赶来。老周见他动了真格,更不恋战。他棍子脱手掷出,对手侧身闪过。老周一回手,自背后扯出鲨皮口袋。众人皆不明其意。

          他大喝一声:“看招宝贝!”

          徐晃一愣,当他要放冷箭。他手一抖,一股白雾,裹着怪风,劈面扑来。这风好不凶恶,呼啸而过。横野将军身不由主,竟给卷倒在地。顿时,狂风大作,营中一片混乱。只听有人叫嚷护住丞相。其余人众,慌不择路,你推我搡。顷刻之间,风云变色,目不能视物。

          老周就地一滚,那件能隐身的袍子就势披上。他暗道:事也办妥了,趁乱走他娘罢。于是匿住身形,径直冲出寨栅。人家瞧他不见,自然无人阻拦。

          待他脱身,走至水军营盘门口,不由叫苦。原来大门紧闭,战船全都泊在栅栏中,外头蛮江莽莽,波涛汹涌,无船怎渡?周占金无奈,先收住风猴儿长白,背着皮口袋,沿江岸向上游疾奔。没片刻功夫,曹军整饬人马,后面赶来。原来他身躯秘住,脚印却是藏不了。追兵沿着脚印,看看将要赶到。

          周占金咬咬牙,横了心,左右是不能再给逮回去。他豁出性命,望江中涌身一跳,满以为江水冰冷刺骨,哪知竟然未曾跌入水中。老周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踩在水面上,若履平地。

          他喜出望外,甩开大步,逃之夭夭。等后面人马追至江边时,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惟见长江南岸,东吴军营,灯火依旧影影憧憧。

          黑甜一觉,周占金睡得有如死猪。他几没错以为,自己还在家里发梦呢。就是在家的时日,好像也从没睡得这么心安理得过。日上三竿了,却没有鸡叫。他不禁顺手望枕头上一摸,老婆不见了。老周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偷人?他“蹭”的蹿起,随即“扑通”滚落床下。好容易爬将起来,却是迷迷糊糊。

          只听外头有人低声嘀咕,周占金侧耳倾听。先有一人道:“是他么?我瞧也就是一普通人呀?”

          另一人接茬道:“没错,就是他,我昨日看得真真儿的!细作才报大都督,声言张、蔡两个已经身亡。都督大喜之下,说‘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无忧矣!’诸葛孔明也说,‘两人既死,江东无患矣。闻曹操换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则这两个手里,好歹送了水军性命。’别瞧这人貌不惊人,却有能耐哩。”

          周占金他们背后夸赞半晌,心中直乐。昔日他声名虽亮,终究是惹人厌憎居多。今日没想到却有人称其英雄了得。他喜上眉梢,屁颠屁颠出帐,若不用绳子栓,好似就要飞入云端一般,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着力。

          大雨已住,晴空一片。老周伸个懒腰,走到饮马的水槽边,冲了个头,洗了把脸。周围好奇的军士先是远远交头接耳,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上来与他招呼。他脾气倒随和,自来熟,没多大功夫,就跟人钩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正说笑间,对面过来一名小童。左右人顿时散走。老周定睛一瞧,却是跟随孔明的孩子。小童上前,说先生有请。

          孔明端坐帐中,手摇羽扇,实在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派。周占金这么个武夫,对面坐定时,总觉自己骤的矮了一截相仿。孔明请茶,老周客气两句,方敢端碗。

          诸葛亮道:“那一日,你在辕门前告我,说你有呼风之能。这话可真?”

          他恭恭敬敬答道,“都知先生有鬼神不测之机,小人不敢妄语欺瞒。”

          老周将鲨皮口袋解下,搁在桌子上,解释说道:“这袋内有一只灵物,能呼风唤雨,喷云吐雾。如今,只要我命它放一阵风,江北百万雄师,岂非尽做飞灰?”

          孔明听出一语双关,眼中一闪,“喔?”了一声,道:“此话倒有些意思,但不知是有人事先教汝,还是你自己想到?”

          周占金知道个“火”攻,那是因为他把这故事都听得滚瓜烂熟了。可是,他这会儿却不能跟人说,因为我事先听过说书,所以当然知道你们打算怎么个办法。更不能说,其实你们都是些假人,全不是真的。这样,非给人当疯子不可。

          他只得搪塞道:“我这点见识,懂个什么?只是送我宝物的道士,是位罕世异人。临行前曾一发交代,说天道灭曹,叫我助东吴三军一臂之力。使江南百姓免遭荼毒之苦,也算积份功德。我哪敢不听?”

          诸葛亮沉吟片刻,略略颔首,淡淡一笑。他起身走至帐前,将门帘掀起一条缝隙,以扇柄指向不远处一面旌旗,说道:“那你不妨刻下施法,使吾一观究竟。”

          老周点头笑道:“先生是怕我顺嘴糊弄人,考我来着,也罢。”

          他攥起皮口袋,将嘴凑近,暗暗咕哝了几句什么。里面猴子吱吱两声,似有不满。周占金却不抖它,只拉开个小口,将手伸进去,抓了一撮风尾。他伸直臂膀,对准那门旗,手中放开。只见旌旗果然转向,扯了个笔直,仿佛被一缕对面而来的清风带起。孔明刚欲启齿,有人却打断他二人。那人面善,颇有长者风范。他不及施礼,便撞入帐中。

          孔明低声道,“此乃子敬奉公瑾吩咐,来探我虚实。”

          鲁子敬便是鲁肃,曾于当日诸葛亮舌战群儒时为其解劝。这人生性正直,心地厚道。原来,周瑜与孔明早有不睦,只是大敌当前,碍于面上不好扯破。公瑾几番起意想杀诸葛,却怕众人不服,想出一计,欲公道斩之。一日,聚众将于帐下,问孔明曰,“水路交兵,以何兵器为先?”答为弓箭。于是便叫其造十万支箭。岂料,孔明也爽快,非但一口应承三日内交割,还立下军令状。鲁肃因闻周瑜要人故意拖延,不予备齐应用物件,十分忧心,故来相探。

          卧龙先生故作埋怨,叹道:“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多言。他必要害我。今日果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

          肃也没有主张,只得答道:“公自取其祸,我如何救得你?”

          孔明倒是打蛇随棍,顺杆就爬,即刻道:“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军士三十余人,船上皆用青布为幔,各束草千余个,分布两边。吾别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支箭。只不可又叫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计败矣!”

          肃允诺,却不解其意。那周占金在旁听了,心中暗道:借二十支船,取十万支箭,诚为好买卖!说得好听这叫草船借箭,说得难听这叫空手套白狼。这么做生意法,可是稳赚不赔。

          待鲁子敬离去,孔明转身对老周悦色说道:“汝可愿与吾等同往?”

          周占金躬身抱拳,答曰:“先生见请,敢不如命?”
          (未完待续)

          #33098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却说鲁肃果然私自拨船,并各项事物尽皆齐备,候孔明调用。第一日不见动静,第二日亦只不动。至第三日四更时分,诸葛亮密请鲁肃到船中。老周百无聊赖,军中各色人等都不管他。他便自己在江边观望。眼看鲁子敬与孔明在船头交谈几句,随后让入舱中。周占金将借来的分水刺别在身上,又紧了紧绑腿。他扎好鲨皮袋,一轻身,蹿上草船。

            只听鲁肃问道:“公召我何意?”

            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

            肃不禁奇道:“何处去取?”

            孔明卖个关子,答道:“子敬休问,前去便见。”

            二十只船,头头尾尾,长锁相连,径望北岸进发。卧龙先生私下向周占金吩咐一番,令他在船头守候。是夜,行不多时,老周抖宝贝,弄本事,放出大雾。登时,长江之中,对面不能相见。可谓是:阴阳既乱,爽昧不分。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隔断蓬莱之岛,暗围阊阖之宫。返元气于洪荒,混天地为大块。此乃前人《大雾垂江赋》中所言。

            当夜五更,船近曹操水寨。孔明叫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呐喊。鲁肃大惊失色。孔明洒然笑道:“曹操是精细之人,疑心且重。浓雾之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

            周占金立在甲板上,座船眼见近逼水寨。船头军校擂鼓声,却是一浪高过一浪。若曹军此时应战,那是逃也逃不及,非束手就擒不可。他竖起耳朵。少顷,但听得雾中弹弦之声,不绝于耳。“哒哒哒哒哒”,矢似飞蝗,从天而降,或落在船上,或钉入草人。转眼之间,如同一个个大刺猬相仿。老周暗暗好笑,心说这孔明真是曹操肚子里生就的蛔虫,再没算错。

            过了盏茶时分,弩箭少歇。大约是弓弩军箭支方尽,等下一拨替换的空档。孔明又叫把船吊回,头东尾西,另一边也受受箭。这时,船只因分量增加,已压得船体吃水不少。

            周占金给这么一撩拨,起了兴味。趁这空隙,他跑回门边向孔明禀道,“两位船中安心稍坐。我从侧面绕到偏门,凿穿船只,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有道人赠的皮靴,不必泅水,跳入江中一路小跑,径奔曹军水军偏门。因大雾遮盖,谁也瞧他不着。又因大家听说江南趁夜来袭,精壮人全去正门守寨了,旁门紧闭。一箭之地处,乱石滩旁,有几只快船泊在下手。奈为接应军报所设,离主寨是不远不近。差遣十来个兵丁把守而已。

            老周转了两圈,蹑足凑近。两个军士正在那里讲论战事,全无知觉。他伏低身形,自靴内抽刀。其中一人打了几个寒噤,道:“我眼皮怎直跳哪?”

            周占金猛地起手,扣住那人咽喉,刀锋轻轻一拉,顿时血如泉涌,瘫软在他怀中。他将其扶住,尸身慢慢放倒在地。对面之人在船侧小解,还笑话道:“你这人就是胆小……”

            话音未落,只觉手上摸到个软软凉凉的肢体,骇一大跳,“啊”了半声。后面半声,却再也听不到。旁边船上人,发现事不对劲,喝问:“怎么了?”

            连喊几句,皆无人应答。大家纷纷拔出兵刃,凝神防备。他们原是北方人,初来乍到,不习水性。就是在船上也站不稳。若是敌人自水内而来,不免要吃大亏。

            顷刻之间,又听二人惨叫,接着便是落水的声音。有人听得呼救离自己甚近,便转头蹿到邻船之上。船身受力摇晃,不禁踉跄两步。对面一人,一刀朝下盘刺来,那军士站立不住,跌入水中。

            周占金背心一凉,他应变倒快,忙翻身避过。后头两人乘势攻到。只不过他们一在前一在后,连带地方狭窄,反而不好出手。老周腾挪几下,格开兵刃,返身跳到江上。不过眨眼之间,众人又失了他踪迹。两人背靠背,加意提防。

            迎面银光一闪,一人给飞来的尖刀插中,登时毙命。另一个脚上叫人一拉,落入江中。溺水之人都会发慌,手脚乱挣,越挣胸口越是堵得厉害。周占金水势精通,哪里管他死活,直望水深处扯拽。那人眼前渐渐漆黑一片,心头犹如油烹,耳内水声隆隆做响。他手脚失了气力,扎煞几下,身躯轻飘飘的。

            老周箍住那人脖子,感到他不大动弹。于是手中略松,那名小校手臂滑过胸前,似乎想要攥一把。临死之人,一点回光返照,毕竟还有求生本能。周占金莫名一震,心想:他稀里糊涂死在江中,家中父母妻儿只怕永远都不明究里。以后连尸身也找不到,定必十分伤心罢?接着又转念道:真个是人的际遇天差地别。老婆要是知道我死了,不但不会掉泪,只怕还要放鞭炮相庆,开开心心的改嫁从人哩!

            此念一出,恻隐之情顿起。于是双手勒住那人腋下,踩几脚水,提溜出来。他将人弄上船,翻过身,原是个十多岁的小子。老周叹口气,望他肋下用力一控。他张口呕出许多江水。呕了会儿,这孩子神志方才清醒了些,拿眼抹着周占金。周占金此刻,身上也是滴滴答答净是水,又溅了些鲜血。其他人尽都收拾干净,只遗下这个不济事的。

            老周被瞧得不自在,踹了他一脚,怒道,“看什么,再看我揍你!”

            说罢,打个呼哨,收了风猴,将皮口袋藏好,正想返身溜走。

            不料,趴在甲板上的小校突然扑上,抱住他腿。周占金给缠得火起,当头一通乱拳,将他打晕。他望腰上一摸,皮口袋扯脱掉落。他十分发烦,又没带火折,地下乱摸。摸到一个皮囊,质地大小都一般无二,更不多想,提起便走。

            临行时,他对昏倒在地的小子说道,“你比我命好。我在你这年纪,连家门口的石狮子长什么德行,都还不知道呢。”

            日高雾散,孔明勒令收船急归。两边束草上,密密麻麻排满箭支。船到岸时,周瑜已差五百军在江边等候搬箭。船上取了约十余万枝,入中军帐交纳,只多不少。老周得意洋洋,众军士围拢上来,称夸不已。

            在此处呆得愈久,周占金就愈不恋家。如若做个比方,他觉得昨日的生活好似清汤寡水,菜里不放盐,稀淡无趣。今日却如台上唱戏,此方才罢,彼方登场,其中滋味不足道也。军营的日子,清苦虽清苦,可犹觉自在。在那太平盛世里养出的肚腩,不足半月便削得无影无踪。老周人是晒黑了,脾气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浮,反倒沉稳干练了许多。光溜溜的屁股,在摔打中磨练得直如烂木头,惨不忍睹。

            老周脾性爽直,在营伍之中最好结朋交友。时候一长,自然兄弟不少。他也不闲着,跟随众人一同早操晚练,毫不懈怠。他力大,又擅临敌机变,年华当好,风头正劲,学得很快。因此上,众人十分喜爱。今日你请,明日他邀,一个闲杂人,反倒忙得不亦乐乎。东吴军中将领都爱他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文官不喜,冷眼旁观。

            却说大都督周瑜,同蜀国军师诸葛亮甚不对付。周公瑾[注3]屡怀不善,二人言谈之间,词锋相斗,有来有往。周占金心知肚明,只等坐看好戏开锣。

            一日,营中沸腾,但见主帅帐外喧嚷,校尉私下奔走相告,神色均有不忍。周占金腹内揣度,怕是内中有事。他却不拢前,只远远立观。不多时,便有相好兄弟传告,说今日大将黄盖言语得罪大都督,几乎斩首。后得众人劝开,将说好话的甘宁乱棒打出。又将黄公覆[注4]打了一百脊杖,正其慢辱军法之罪,好不可惨。众官扶起黄盖,已经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中时,昏厥几次,光景是去了半条性命。动问之人无不下泪。

            老周听罢,点了点头,莞尔一笑。众人看他神色古怪,再问时,他却成了闷葫芦,死活不发一言。周占金这天不去校场,也不同去操练。他自晌午睡到晚间方起,跑到黄公覆营盘外间,却不便混入内。怕人拿他做奸细。于是,找个高地坐等。他心知,不出半日,必有事故。

            果然,黄盖平日功高,纵横东南之地,得人敬重。探伤者络绎不绝。鲁肃、孔明二人,先后便至,又前后离开。眼见天色昏暗,火把点起。

            只见一人,身着便服,颔下有须,容貌虽看不分明,胜在气度谦和。不是别人,正是参谋阚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他家贫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口才辩给,少有胆气,与黄盖最为相善。此人聪颖,日间座上察言观色,测到周公瑾的心思,故不点破。趁夜却来探访,自请其命,向江北曹操去献诈降书。

            黄公覆摒退左右,二人谋划一番。没有多久,他果然出帐,望江边去了。是夜,繁星满天,苦肉计已做成一半。老周回营,依例先去知会了孔明。孔明闻言,果不出所料。

            且不说一来二往,计中套计,骗中带骗。江北江南各有谋划,暗地来往,就中取便。先有阚泽不畏斧劐,只言片语,说信了曹操。且兼中途诈投魏军的异人庞士元于军中献连环计。何为连环计?原来,曹军北来,不服水土,水军俱生呕吐之疾。凤雏庞统趁机献策,说教大船小船三十、五十一排,首尾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人可渡,马可走。任潮水上下,亦无可惧。曹孟德闻言大喜,依其所言。更没想到恰被算计。先时黄盖使苦肉计诈降,这时又来个连环计,只恐到时候八十三万曹兵烧杀不尽也。

            临阵交兵,眼看狼烟便起,倘若主帅病倒,军心岂不惶惶?

            周瑜一次观战时,忽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众将不明究里,相顾愕然,慌忙差人申报吴侯,一面求医调治。

            周占金混到如今,也算是和鼎鼎大名的诸葛孔明有了两分交情。天光便被唤去他帐中。两人正说间,鲁肃求见。照面看来,似乎心中忧闷,眉头不展。

            孔明哈哈一笑,说道:“子敬不需烦恼。公瑾之病,亮能医之。保你药到病除。你我同见大都督去。”

            老周正想告退。岂知孔明却执意要携他同往。

            三人同至公瑾帐中。方才落座,只见瑜卧于塌上,面白如纸,颊无血色。左右从人稍稍扶起,勉强作礼。孔明与他寒暄几句,察言辨色之间,心下早已了然。原来那天,一阵风过,旗角偶于他脸上扫拂。周瑜猛然想起,曹军居于西北,吴军居于南岸。若要使火攻,必借风力。方今隆冬,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

            孔明笑曰:“亮有一方,能疗都督之疾。”

            言毕,索来纸笔,密书十六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周瑜见状,大吃一惊,便道:“先生既知,事在危急,望即赐教。”

            孔明不忙答话,故意轻咳一声,向周占金使个眼色。老周心下一动,暗想:这时候,他如何攀起我来?正狐疑,诸葛亮不紧不慢的说道:“亮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助都督用兵,何如?”

            周占金听罢,几没憋得把肠子生生笑断。怪道孔明事先要向他使眼色,可不是做局唱的双簧么?卧龙先生话是向公瑾说,其实是说给老周听的。摆明要他放阵妖风助彼成功。他心想,你这不当面要冤周瑜么?放风就放风,怎地还要起什么坛?感情都不该你花钱。他忍笑,极轻的朝孔明点点头。意思是说,我全明白。

            公瑾眼前一亮,道:“休道什么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风,大事可成矣!只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如何?”

            周瑜不禁喜形于色,瞿然而起。便差五百精壮军士,往南山筑坛;拨一百二十人,执旗听令。

            话别出门,孔明故意支开鲁肃,向老周低声问道:“汝可能成事?”

            “别的没有,东风管够。先生安心去,我随后来。”

            诸葛亮与鲁子敬上马,径直向南屏山相度地势,准备筑坛。周占金辞了两人,返身回营,来到自己睡觉的帐中。他平时并不是个细心人,向例不检点物件。临到用时,翻翻找找,找了好一会子,才从换下的臭衣服内找到。

            他顺手一掂,骤觉轻了不少,吓一大跳。低头拿起细看,才发现口袋形状不对,只怕不是自己原来装猴儿的。他不由得心中发慌,用手扯开袋口,里头装了两个煎饼,一片干肉。原来竟是个装军粮的腰包。老周恍然大悟,那一日江上借箭,自己去偷袭滩上曹军岗哨。有个十来岁毛头小子,自己怜而不杀。事后拉扯时挣扎一番,想是那时候,口袋失落。当时天又黑,瞧不分明,随手摸到一个口袋就揣回来。没想到,却将自己的宝贝就此遗失。

            周占金身子摇晃几下,顿失主张,心头急道:怎办?怎办?这如何才好?

            老周只觉天塌相似,耳内隆隆做响,手心直冒冷汗。借不着东风,不日交战,八十三万曹军眼看杀到。那时候,江南只怕永无宁日。更何况东吴军士死伤不计多少。

            他心念急转,又想道:死就死吧,我今天披了隐形袍子,远遁他方。谅他们也逮我不着。周占金呀周占金,你现下保住自己性命最要紧!

            两厢权衡不下,他重重在脑门上一拍,道:“事到如今,听凭天意。天意若叫我做英雄,我便做英雄,拼了性命不要,誓要成功。天意叫我做狗熊,老周本来便是无赖一个,大不了回家重拾旧日营生!”

            周占金身边摸出一枚钱,拇食两指轻弹,翻掌接住。他暗道:要是阳面,我去江北寻猴。是阴面,我溜之大吉。开开一瞧,却是阳面。他长叹一声,收了道人赠的印花包裹,大踏步出营盘,朝江岸步去。

            老周涉水过江,不多时,到得敌营寨前。他秘住身形,不敢莽撞,躲在一旁窥探。但见巡营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比之前日提防不少。想是那回丞相遇刺,为防万一,增派许多人手。纵能隐身匿迹,也找不着半点空隙。他心道:只可等日落之后,趁天色昏暗,再相机而作,看能不能将宝贝盗出寨来。

            他找个下风处,闭目存神,养精蓄锐。堪堪入夜,周占金拍屁股起身,潜近栅前,专等往来兵卒出入时,大门吊起。他背贴墙壁,双目一动不动瞅定。“吱呀吱呀”一阵绞索声罢,果见有人自内而出。他即刻闪上前去。

            忽听内中有一小兵抱怨,“人家都好好在营中睡觉,偏我们要在荒山野岭中过夜。派的好差!”

            老周听他话出有因,不禁一怔,便不忙动身,返回头看他有何话说。

            又一人嘘他道:“少言!徐将军吩咐,离大寨后,半字不可泄漏。”

            周占金心内“咯噔”一下,暗道:莫非徐晃拣到我宝贝,量我早晚必来谋窃。那装猴儿的勒袋绦虽除我以外,旁人不能解。不过难保他不以此为饵,引我上钩。

            那两人闲言碎语边斗口边沿江而走。周占金却不进营寨,在后悄悄尾随他们。三人走了一段,前方有片林地。两名军士转向林中。老周健步赶上,一拳头将左手之人撂翻在地。另一个还未明白,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闪,鼻上已着了拳头。待到清醒过来,地下那人昏晕不醒,呼之不应。一名汉子将他扣住,取了腰刀,揪翻在地。撕衣裳把昏的人捆住塞口。

            被擒小卒早吓得魂飞天外,只顾求饶。老周目露凶光,故意将刀刃在他头皮上蹭了几蹭,威吓道:“我现在杀你,好比捏死一只蚂蚁相似。”

            那人面色惨变,只情磕头,望乞活命。

            周占金说道:“饶你也行,你须得实话告我,林内有甚埋伏?”

            “将军令一彪人马,将口袋高悬大树之上。并嘱咐我等,于树下掘坑,上洒细土草叶。坑中以木桩削尖,置于其内。且有鱼网暗埋,只要踩中,连人带网一起坠落。又令我们伏在暗处,弓不离手,弩箭上弦。只等你到,或中机关,或现身时,乱箭齐发。事成后,提头请功。”

            老周听得大怒,喝道:“徐晃竟用这等歹毒手段算计于我!倘稍有不防,今天死无全尸。可恨!”

            说罢,将军士领口一揪,凶道:“死活两条路,你挑一样罢。”

            他忙不迭道:“要活,要活——”

            “既然要活,就忍一忍疼!”

            周占金提起拳头,左右开弓,将他脸上揍的青紫一片,一只眼睛高高肿起。事毕,又将他下巴一捏,将一枚丸药塞入口中,逼他吞下。那人怕道:“这吃的什么?”

            周占金冷笑道:“毒药。一个对时内,若不解毒,七窍流血而死。你想活命,就依我话做。只要助我偷出宝来,自然把解毒的药方告诉你。”

            于是他这般这般吩咐一番,那军士为保性命,只好乖乖允从。

            埋伏在林中众人,忽见一人蹒跚行来。及至近前,才认得是自己人。只见那人面上带伤,苦不堪言。便有人上前询问。

            只听那人皱眉说道:“果不出徐将军所料,刺客当真单人匹马前来夺宝。他方才趁我不备,杀了同行之人,将我擒住。本待杀我,后来又道,‘杀你这等不中用的不算本事。留你之口,传我话来。叫林中埋伏众人,尽来找我。我在此处等你们三年。胆小不来的,猪狗不如。’”

            那些军士血气方刚,兼人多势众,哪里受得了言语相激?便问,刺客何在?

            他胡乱一指,道:“那边不是?”

            众人商议,将人分做两队,一队自左抄其前,一队自右抄其后。各各拔兵刃在手,林中蹑手蹑足潜近。隔了一箭地光景,真有个人站在树下,昂然不动。大家惧他身怀奇术,不敢明着下手。犹豫半晌,这才拈弓搭箭,对准了老周。

            老周站的地方,十分凶险,前后左右皆无遮拦之物。一声呼啸,流矢齐发,转眼射成刺猬。众人不禁大喜,以为得手。谁知那人立而不倒,一点声息都无。有人上前一看,发现原来是个树枝扎的假人,身上披了衣帽。远远看去,直如真的一般。

            立时有人恍然叫道:“糟糕,中了计了!”

            不言军兵上当,急匆匆转头赶回。就说周占金调开人马,孤身一人隐到大树之下。举目望见,前面一带略嫌空阔,透着可疑,谅必有陷阱。他绕得三圈,拣根树枝,小心翼翼探地。探到松土便躲避,探到夯土才敢提足。就这么一步一步挨到树下。转头四下静悄悄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纵身攀上树梢。自顶高处摘下自个儿皮口袋来。

            甫一伸手,忽然一支利箭背后射到,正中肩膊。老周痛叫一声,手内打滑,口袋坠落。他伤口剧痛,手臂扯不住,身躯望下便溜。不料袍子恰好勾住枝杈,撕个粉碎。周占金只觉天旋地转,手脚乱舞,好歹抓住一根斜枝,方才拣回性命。“嗖嗖”两声,两箭擦身而过,险没将他肚皮洞穿。

            只听对面一人厉喝道:“这才是你找的东西——”

            一名年轻小校,对面露头,双目圆瞪,似要喷出火来。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江上扯夺他皮袋的孩子。这小子将手一招,把真东西晃了两晃。

            周占金咬牙切齿。没想到算天算地,棋差一着。他趁对方搭箭,跳落下地,滚入灌木。年轻人失他踪迹,拔刀追赶。他毕竟年轻识浅,行动未免莽撞。

            老周忍痛将箭支拔出,以布塞住伤口,草草扎束停当。那小子左绕右绕,这里不比滩上,地下不留脚印。周占金穿的靴子也是灵物,行动有如山猫,没有分毫声息。他掣刃在手,神不知鬼不觉,慢慢近身。待他一个恍神,猛地弹起,一刀剁在臂上。

            小校无暇躲闪,拉开血淋淋一道伤口。他倒也硬气,反将口袋紧紧揣在怀内,劈面来战老周。周占金虽然带伤,总比他老辣得多。就势刁住手腕,望怀内一带。年轻人站立不住,又被一记飞腿踢中,仰面摔倒。周占金收刀,以膝盖抵住他咽喉,望怀中去夺宝物。没想到他十指死死攥住,急不得脱。老周心道:只好将他打晕了事。

            正在此时,耳内听得有人呼喊,说叫防贼。那孩子立刻张口大叫。周占金手足无措,顾不上抢包,爬起就跑。众人远远见他背影,哪肯放过,轰轰嚷嚷一起追赶。他们一前一后没入林中。

            东吴军中,都督周瑜急得五内如焚。看看已近黄昏,众将分兵部署停当,站船齐齐整整,一字摆在江岸。只等东南风起,便可纵火。惜乎今日邪门,不只东南风未起,根本连西北风也没有。原差丁奉带人去杀孔明。岂料孔明却料其机先,先一步叫赵云接应。及至赶到时,追之晚矣。

            瑜枯坐帐中,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不发一言。思虑良久,才将老将黄公覆唤到跟前,沉声说道:“吾等多日筹划,皆决于今晚一战。倘出纰漏,非但你我英名尽付流水,更兼江南之地,尽属曹操。老将军,望你不要辜负吾等厚望。”

            黄盖听此话不祥,慌道:“都督切不可这样说,老臣担当不起。”

            周公瑾慢慢摇头,深深叹气,又道:“诈降书既已送到曹营。夜间之事,谅不能免。老将军仍须一往,却将船中装一半柴草,一半军粮,将粮掩于草上。至近寨前,可相机而做。若风势有利,即刻放火。若风势不利我等,你便设法混入军中。我自领兵在外接应,杀他个里应外合。”

            公覆接令而出,江边早照吩咐备办下运粮船只。黄老将军独披掩心,手提利刃,喝令张帆北驰。旗帜上大书“先锋黄盖”的名号。是时,波涛汹涌,水龙逐浪,一派凶险景象。船只破浪前行,月色广洒江面,斑斑点点,清清冷冷。对岸影影憧憧,船帆交纵,旌旗猎猎随风招摇。曹操迎风大笑,以为得志。只见,江南隐隐一簇帆幔,使风而来。船头皆插青龙牙旗。内有大旗,书黄公覆名号。

            曹丞相笑道:“公覆来降,天助我也!”

            身畔谋士程昱,是个心细如发之人,瞧出事不对味。他忽道:“粮在船内,船必稳重;今观来船,轻而且浮。须防彼诈谋。”

            曹操省悟,立差文聘前往止之。
            (未完待续)

            #33099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老周一路狂奔。此刻没有秘术护身,不能藏也不能躲。后边一彪军士,如同逐鹿相似。他体力虽好,长此以往,仍不是办法。要不是人家惧他身怀妖法,只怕早已赶上。他转得几转,暂且隐在树后,伏在那茂密灌木当中。

              周占金别无他法,将包袱中最后一个匣子并锦囊抖落在地。他先拆锦囊,凑近一瞧,不由大骂晦气。原来不知何时,皮相道人预先伏下的字条受了潮,氲做一滩稀水。根本看不清写的什么。复又开匣,匣子里只有面不足巴掌大小的铜镜。

              他翻来覆去,瞧不出这铜镜是甚宝贝。只道无用之物,顺手掷下。

              追兵渐渐赶上,料他不得走脱,于是散为半圆,四面八方围拢。

              只听为首一人忽地大吼一声:“仔细,有伏兵!”

              果然,定睛看去,前方林中几个人影蹿出。个个身形彪悍,披甲带刀,有若离弦快箭,直冲过来。不过晃眼之间,便已到得面前。大家手忙脚乱,抽兵器抵挡。都以为是东吴暗中渡江,在此伏下人马,不免胆战心惊。

              两边对面交手,情急之下,也说不清究竟人数几何。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乒乒乓乓一场乱战,几个骁勇的当先突围。林中纷乱,步步荆棘,处处陷阱,人人自危,早顾不得那倒霉的周占金。战不多时,一人将对手砍倒在地,翻过脸来一照面,吓得手足无措。原来躺在地下之人,长相身量竟同自己一般无二。

              他不禁大叫道:“妖术!这是妖术!”

              众人经他叫破,方才醒悟,呆愣愣站在原地。周围敌人顷刻烟消云散,林中唯有风动而已。大家这才明白,上了当了。

              那负伤的孩子走得慢,掉在后头。他不识路,渐渐岔开方向。过得许久,仍不见其他人,方知有误。没想到这一岔,却岔出林子,来到江边。小校度量着刺客一人,纵有本事,孤掌难鸣,料来难以走脱。

              他既放下心,便将手捂住伤处,慢慢挨到滩头一处高地,拣大石坐下。脚下江波怒吼,此上风处,远远见到寨栅连营,盘如长蛇。少年人胳膊上布帛已然被血浸透。他将布条起下,重撕衣襟裹好。

              忽然,耳背一阵冷风扫过。他抓刀在手,急回身。只见周占金自林中踏出,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老周脸色略有发白,双拳紧握,一声不吭。两眼盯住对手,有如豺狼。他比那少年高出一头,身量大了许多。小校三番两次在他手内吃亏,不禁有些未战先怯。虽然有刀在手,却不敢贸然争先。

              周占金抹掉脸上泥水,将包袱解开扔下,又宽了长衣服。他不掣兵器,提空拳,钩一钩手,沉声喝道:“过来!”

              小校恨他轻视,尽力斩来。周占金晃步闪过,只不还手,容他进招。那孩子哪知好歹,三三四四,左一下,右一下,更不罢手。二三十招一过,毕竟力气不济手迟眼慢。老周在他身畔绕得三五个圈,眼见刀法散乱,气息不匀。他欺到身后,在少年人肩上一拍。那孩子心惊,尚不待回头,腰上一紧,被人抱起。眼前一黑,听到“呼”的一声,不知怎么,已然腾身摔翻在地。浑身上下,骨头像要散架,皆麻痹不已。

              老周气还未消,在他身上一踢。那孩子骨碌骨碌滚到坡边,险些摔跌下去。周占金吐口吐沫,怒道:“上回我见你年幼,倒饶你性命。这次你反来算计于我。”

              小校呻吟几声,手中兵刃掉落。看看将要不敌,不免一死。他情急生智,回手摘下鲨皮口袋,高高举起,喊道:“你要过来,我将它扔到江中。”

              周占金本就是个暴躁脾气,此刻又打得兴起,实不理会他。三步两步,抢到跟前,口内还道:“我就不信你小子有胆……”

              话音未落,风猴儿一声惨叫。那口袋给远远抛出,划个圆弧,“扑通”堕入江中。

              周占金大惊失色,脑中一片空白。

              话说程昱瞧出破绽,文聘领曹操令,跳下小船,并十数只军内巡船,尽出其寨。聘立于船头,迎着黄盖粮船而去,江上打横截住。

              文聘大叫道:“丞相钧旨: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

              老将黄盖,听出来人语气不善,似有所疑。兼着众军齐喝下篷,就知事有不谐。他沉住气,对面朗声道:“吾乃黄盖,劫了粮船,特来投曹丞相。为何江上截住?”

              文聘听罢,抱胸冷笑道:“若是粮船,怎地船体虚浮,吃水甚浅。莫非诈乎?”

              黄盖仰天长笑,不做答。聘不由大怒,问道:“计已识破,死在眼前,你笑什么?”

              公覆不慌不忙答道:“我笑曹孟德无胆,手下人无识。既已献降书,两边约下,又疑神疑鬼,岂有容人雅量?吾走了眼矣。”

              聘骂道:“好老贼,巧言舌辩,须瞒不过我等!”

              黄盖以言挑之曰:“既然不信,吾有江东名将人头一枚。汝且上前几步,等我提出观看,以正其心。”

              文聘听他如此说,心中便略有所动。黄公覆背过身,暗紧弓弦,手内搭箭。急回首处,矢如流星,直奔文聘。聘闪躲不及,左臂早着一箭,大骂倒于船中。顷刻,船上大乱。南船距操寨止二里水面。无风趁势,老将军纵火不能,无奈将刀一招,尽力向敌营冲突。

              曹操早有所备,但见三面江上,数只战船围拢上来,前后左右,阻住去路。公瑾见势不妙,待要从旁接应,奈何相距太远,已然援救不及。顿时,战鼓擂响,眼看魏军水军杀到。黄盖暗暗自谓道:此天亡我也!

              周占金大叫一声,顾不得伤,纵身跃下。这坡地甚陡,乱石杂沓。他一路翻滚,天旋地转。到得江边,身上早被割得鲜血淋漓。老周慌张跳入江水,伸手寻摸。

              他心里只一个声音,反反复复的道:不能丢,不能丢,万万不能丢!

              这长江江水如此湍急,靠他一人,怎么找得到?早不知冲到哪里去了。老周的心直沉到底。他对着江水挥了几拳,忍不住狂吼。

              说来也怪,吼声未落,江心却泛起无数白沫。没过会儿,浪若堆雪,层层叠叠,愈垒愈高。大大小小几个旋涡,如同漏斗。江风忽然转向,隐有风雷之音,气荡千里。如龙吟,胜虎啸,直摧山岳,十分凄怆。

              周占金倒抽一口凉气,脚步不由自主退到岸上。

              阴影泼墨似的盖下来。

              黄公覆孤身迎敌,环视睥睨,地网天罗,毫无一丝缝隙。他并无惧色。两边情势如箭压弦,一触即发。

              只听那地动山摇之声,沿江滚滚而来。滩上碎石皆跳动不止。北军不知是何异像,相顾失色。

              忽听一人高叫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回顾。但见夜色只中,巨浪排江。自水面起处,可平楼厦之高,令人惊怖。那水浪好似巨兽一般,当头席卷而来,沛莫能挡。

              军士从未见过这等阵仗?除开沿海有台风海啸。内陆几时曾在江上见过这等骇人听闻的灾变?就有人惊呼,眼睁睁瞧它扑到。

              顿时,漫天彻地,犹如一块无比长大的绢匹,被猛地抖翻。那些个战船,等同蝼蚁。一沉之下,接着滑浪而起,给抛到半空之中。“咣当咣当”侧边倾覆,有的还腾身滚得几滚。船身经不得这么大力道,压得碎片乱飞。旗帆更是扯得七零八落。曹军战船,以锁链相连,更是遭殃。一船损则连带其他战船皆损。互相挤撞,伤不忍睹。落水之人,不计其数。

              这时,东南之风大起。风虽则起,火烧已不必。三重浪过,曹军水军已伤十之八九。剩下一些,怎么也不能合聚拢来。说来也怪,那波浪只向北岸汹涌,不伤南岸一船分毫。周瑜观战之下,又惊又喜。惊的是,天降异像,着实可畏,喜的是竟不费力气,敌军自溃。待江上水龙稍息,忙提军擂鼓,浩浩荡荡,直杀而来。

              此刻,天空雷云满布,大雨倾盆,银浪直拍滩岸,吼声不休。曹操幸得在后方坐镇,未曾遭难。但见阵仗早给冲得不成模样,死的死,伤的伤。未死未伤的更无心恋战,上岸只情逃命,眼看东吴水军近处杀到。

              左有大将张辽急闪出,扶丞相下船登岸。此时已淋得落汤一般,好不狼狈。他同着左右十数人,护定曹操,飞奔岸口。背后喊杀声堪堪已至。

              东吴将领韩当,冒风雨来攻水寨,忽听士卒报道:“后艄舵上一人,高叫将军表字。”

              韩当细听时,但闻高叫道:“义公救我!”他才知是黄盖落水,急叫救起。原来黄盖自幼便深知水性。故急切时,和甲卷入江中,幸好未曾被沉船罩住,这才拣回性命。韩当急为其去湿衣,将自己战袍与他穿了。

              不说满江流血,喊声震地。左右两军自赤壁东西两面杀来,将曹军拦腰截断。正中大队船只抵岸,一场混战。南兵仗威势,锐不可当,曹军着枪中箭,溺水倾生者,何止成千上万。曹操慌不择路,引数百骑乱走逃窜,张辽压后护卫,杀开乱军。

              辽回顾喝道:“乌林地面,空阔可走。”

              众人策马径奔乌林。谁知背后一彪军士掩杀而来。张辽独自断后,使曹操先走,好容易方才得以脱身。

              人马相踏,正乱之间。只见斜刺里一队军马赶到,冲入重围。当先一人,身披甲衣,双目湛然若神,手提大刀,甚是英勇。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徐晃。他重铠尽湿,满身溅血。凭着一己勇力四处找寻曹丞相下落。忽于军中见一红袍人,忙打马上前。过来一望,是曹操近侍,不是本人。

              他心中焦急,将那人揪过来,喝问:“丞相哪里去了?”

              那人望乌林方向一指,道:“方才见丞相并张将军望那边走去。”

              徐晃撇开他,翻身杀出,直赶上来。他身边军士逢着东吴官兵交锋。晃救人心切,单骑冲开人流,舞刀突出重围。正顾寻找间,跨下良驹猛地前腿跪地,倒入泥泞之中。原来是被刀剑误中。横野将军就地一滚,抽出腰间佩剑,斩杀刺马的二人。

              他回过头来,心中不免一痛。此马随他征战沙场多年,早有情谊。如今大败,也连累它葬送性命在此。徐将军不愿爱驹多受苦楚,一剑割断它咽喉。周围士卒纷纷举枪戟上前围攻。

              徐将军大喝一声,单刀立地画圆,舞若银环。光灿灿,冷飕飕,丈二地界,不能近人。那长枪丁零当啷,磕飞无数。他身手敏捷,挥刃进步欺上。犹如狼入羊圈,顷刻杀了五人。

              眼看无人抵得住一招半式,他冲开一道豁口。众人哪敢缨其锋芒,皆各走避。正要脱身的当口,只听对面有人大喝道:“徐晃,走不得!——”

              那人只身拦在头里,背后朝阳将出,雨将止而风将歇。霞光万丈,遍染大地。一个身影,手持长枪,漫步走下坡地。他担枪在肩,面目背光,向大家招呼道:“兄弟们闪开。”

              徐晃眯起眼睛,涩声道:“是你?”

              周占金衣衫褴褛,但他一股气势,却逼人眉睫。他微微一笑,说道:“打倒了你,才显功绩!”

              两人对面拉开架子,余者闪至一旁。

              周占金打横踏出数步,留下长兵器交手的场地。徐晃亦是行家,还宝剑入鞘中,斜向上行过。虽满地泥泞,两人步伐身形丝毫不见有乱。他们力气均足,都能单手抡枪棒。只是,徐将军靠的是真实膂力。老周多少还是借助了道人相赠的钢丝手套。

              老周枪尖一点,举臂斜挑。横野将军大刀一格,挫腕力,顺来势反切对方手指。周占金更不思索,将枪望下急撤,举腿飞踢,正踢中徐晃膝盖。徐公明有宝甲护身,并未如何,只闪躲不及,退了半步而已。原来,周占金无盔铠护身,所以刀来剑往,有些吃亏。可徐晃因甲衣笨拙,未免出手略微迟滞。两人照面过招,探了几下虚实。

              周占金大喝一声,舞开长枪,骤然两侧进手,一招快似一招。枪尖闪烁,起起伏伏,眩人耳目。他更不缓手留余地,径取攻势。前后左右,挽出几朵枪花,脚下步步进逼。只听金属交撞,连环脆响,煞是动听。徐晃摆刀来迎,上下架住,几番弹开。一个攻得快,一个闪得疾。两次进退,攻守互易。

              徐晃刀快,取中宫直入。老周不闪不躲,银枪还刺对手额头,使的是两败打法。众人见险,触目惊心。晃将刀一摆,径斩对方胳膊。周占金哪敢容他沾身?他应变倒快,右手一松,不等长枪坠地,便拿脚尖轻轻一勾,左手顺手稳稳接住。横野将军见他机智,变招伶俐,不禁赞了个“好!”。跟着“呼呼”两枪,逼开刀锋,这才得以缓过气来。

              其实,老周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一条手膀差点断送。这战场之上,间不容发,还未定住神,徐将军早已攻到。这次,他左手使枪,可就大大不顺。徐晃早瞧出他反手接应不便利,更不给机会,身躯急抢而出,连环进步。只两合,就杀得周占金手忙脚乱。

              老周随手招架,刀枪长柄互击,虎口震得发麻。徐将军一路刀,杀得性起,只在眼前打闪,寒光不离咽喉方寸之间。一招续一招,犹如电闪相似。周占金看看将败,脚步收不拢,退了又退,直退出圈外,还不能止。他急撤手处,兵行险着,将身向旁一避。徐晃大刀已然追至。他无暇细思,跑出两步,脚底在石头上一借力,半空翻身。反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使得漂亮,如惊雷穿云,白虹贯日,直朝徐晃心口奔来。

              徐将军始料未及,枪尖已经点到。他微微偏头,肩胛上一痛,翻腕捉住枪柄。原来,激战之中,想要拿住对方兵器,实属不易。可是老周是先受了箭伤,一番争斗,旧创崩裂。方才一枪,实是已尽平生之力。刺到重甲,力量已衰。所以,徐晃虽避闪不过,却只创及皮肉,并不致命。

              周占金明知算计落空,忽起右脚,正中他手,将刀踢掉。徐晃也不客气,回敬一拳,正中小腹。老周立不稳,闷哼一声,翻身滚倒。

              徐晃锵然拔剑,虎吼一声,“纳命来——”

              他虽临死地,犹有一丝求生意志,在泥坑中滚开。老周捂着腹部,阵阵绞痛,身上发冷,喉咙里像哽着鱼刺一般难受。徐公明盯着他,提剑在手,挨近两步。周遭人虽有救应之心,奈何谁也不是对手。犹豫间,竟无一人上前阻挡。

              周占金听到自己的心跳,先是“嘭嘭嘭”的急跳。等他慢慢走近时,反倒变成了“嘭——嘭——嘭——”一下一下,低沉平实。除了想到一个“死”字,似乎再无其他念头。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两个遥遥相对的人,和一把利剑而已。

              他心想:莫非这样便算了局?

              正当大家屏住呼吸,猛地背后有人厉声叫道:“徐将军,丞相有难!”

              只见,十来个曹军散兵冲到,两边人马即刻交手,杀做一团。当先一人形容狼狈,步伐踉跄。他一面喊,一面用手指道:“将军快去搭救丞相,迟了就来不及啦!”

              徐晃闻讯回头一瞧,果然是曹操近扈。他慌道:“主公怎么了?”

              “丞相杀至营后,哪知突然拥出一队人马,首将口称凌统。张将军接住厮杀。混战之间,丞相坐骑中箭,倒在坑中。又恰被装粮的木车压住,不得脱身,周围人马甚多。张将军叫我前来报信!再迟片刻,恐就……”

              徐晃哪还细细听他说完,扔下周占金,调头冲出。片刻之间,便不见踪影。老周大难不死,扶着石头硬撑站起。他叹口气,将头摔了几摔,拣起腰刀,随后赶来。
              (未完待续)

              #33100
              头像井上三尺
              参与者

                张辽见徐晃来援,高叫道:“快救主公——”

                横野将军转头看时,果然,曹操被车压住,动弹不得。所幸护卫军士骁勇,将周围人马战住。两人正搬车,奈何那车中满装谷物,实在沉重。人手不够,推它不动。

                徐将军奋身闯入重围,来到丞相身前。他拿肩将车使力一扛,“嗨”的一声,那车向上抬了数寸。曹操呻吟两声,身躯微微一动。

                徐公明道:“主公,待某将车抬起,你速脱身。”

                说罢,他将心一横,牙关紧咬,大喝一声。千斤重的大车,竟被生生推起尺许。曹丞相忙自车下爬出。张辽回身护住,保着他一同向外冲突。这边徐晃肩头伤痛,加上脚下打滑,不防备一跤滑倒,半跪在地。那车即刻将他身躯压住。

                曹操回眸,见他遇险,喊了声公明。后边话未出口,徐晃大声道:“主公不要回头,快走!快走!”

                曹丞相心中惨切,岂能忍心就此舍下不顾。然而事在危急,由不得他。张辽也急催丞相快走,不然后边吴军大队杀到,悔之晚矣。徐晃眼见曹操打马远去,心才放下。他胸口发闷,泡在污水之中,鼻子里尽是腥臭味道。

                徐将军双拳紧握,奋勇抬得几抬。可是力已使尽,再不能移。周围军士势单力孤,人数渐渐减少。眼看就是个遭擒的下场。徐晃心道:我乃魏将,受丞相大恩,誓死不可夺志。岂能受被获之辱?

                他乍一抬头,只见一人,来到近前。不是别人,正是周占金。

                周占金手中掣着尖刀,锋如霜雪,寒芒浸人。徐晃毫无惧色,哈哈大笑,说道:“死在你手,倒还爽快!”

                他紧了紧刀柄,脸上却不动容。杀了徐晃,那便是一战扬名。杀了他,自己不单前程似锦,没准还能名垂青史。他白活三十多个春秋,等的不就是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

                杀了他,人们就会称我周占金为英雄。

                杀了他,我不枉来书中走这一遭。

                杀了他?

                还是不杀?

                江畔景色怡人,一马平川。一人一驴,自西向东,徐徐行来。驴上之人,姿势甚怪,乃是倒骑。头冲屁股,背冲驴头。他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哼着曲儿。似乎也不忙赶路,慢慢悠悠,十分轻闲。

                这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营前兵丁瞧见他的怪模样,都指指点点,窃笑不止。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个道人。道士毫不介意,将袍子下摆一撩,利利落落翻身下驴。他向营门小校施礼,说了几句话。

                那小卒显然不信,摇了摇头,不肯通传。道人却不罢休,又正色说了两句。他这才不情不愿,返身入内。

                没多大功夫,一人快步出迎。见了道士,劈面第一句便是,“我就知道是你到了!”

                两人相视大笑。皮相上上下下将周掌柜打量一番。哪里还有半点掌柜样子?脸庞黢黑,身材健硕,虎背狼腰。胡子和头发长了许多,也没空打理。虽然有些邋遢,却也沾了些风霜。这才真正有点将帅的样子。老周携起他手,将跟从军士赶开,说道:“咱们去江边走走。”

                二人一驴,漫步江岸,细叙阔别之情。道人猛然发现,这周占金身上少了从前那种懒洋洋,无精打采的兴头。他行动举止,仿佛换了一人。若是从前,定必要拉着道人拉拉杂杂讲上一大通废话,再发上一大通牢骚。如今,即便关于那场名动天下的大战,也不过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

                皮相听他说完,止住脚步,眺望远处夕阳。江风习习,十分送爽。

                道士忽然轻轻说道:“我没想到,你那时候居然会出手救他。”

                周占金没有回答,只是略微点了下头。他目光投向远方,神色捉摸不定。

                皮相道人接着说道:“如果你杀了徐晃,就不只是做东吴军中一名偏将。”

                老周回过头来,淡淡回答,“我觉得,能不能扬名立万已经不重要了。”

                周扒皮失踪已经月余。坊间流言飞语不径而走。这事官府也来动问过,却无一丝线索可寻。有人说他是离家出走。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还有人说那次看他一个人夜宿荒郊,定是被狼吃了。总而言之,事出蹊跷,可谓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掌柜的这么一去,音讯杳然,也未必是件坏事。街上少了个祸首,大家暗地额手称庆。豆腐西施做了寡妇,倒却喜气洋洋。如今更加簪花戴朵,涂脂抹粉,扮得妖妖调调。不是见她跟人打情骂俏,就是见她在门前招蜂引蝶。那些风流公子,后生小子,就似成群苍蝇,每日流连忘返。

                这一日,豆腐西施天蒙蒙亮时,便梳洗好了。不开前门,将后院小门开开。等了不多时,道人施施然自巷中踱来。那小娘子满面堆欢,将绢帕一招,道:“道爷来啦。”

                皮相一哂,将两指一搓,向她摊开手掌,掌心向上。

                她啐了一口,且笑且嗔道:“我呸,就惦记这个。少不了你的。”

                说着摸出一封五十两银票,递了给他。道人坦然收下。女子又低声问道:“他不会再回来了罢?”

                道士答言:“定不会回来了。内掌柜的只管放心。”

                豆腐西施嘻嘻一笑,道:“下个月,我便改嫁,与我们店内那位账房成亲。道爷有闲,便当来喝一杯喜酒。”

                皮相施礼道:“多谢夫人好意。”

                说罢,踱着来时的四方步,飘然而去。
                (全文完)

                注1:“曹阿瞒”即魏王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
                注2:“刘豫州”即汉中王,皇叔刘备玄德。
                注3:“周公瑾”即周瑜。宋东坡词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其丰神可见一斑。
                注4:“黄公覆”即黄盖。

                本文初见载于《今古传奇·奇幻版》2009年10月刊

                #33101
                MyriadStarsMyriadStars
                管理员

                  这篇文章一口气看完,好故事。结尾真出人意料啊,没有落类似题材文章的俗套。

                正在查看 7 个帖子:1-7 (共 7 个帖子)
                • 哎呀,回复话题必需登录。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