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该话题包含 6个回复,1 人参与,最后由亚丁湖 更新于 2004-09-09 13: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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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9-09 13:14 #2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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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丁湖:想向老哥申请一下:除《千》之外的作品能否转到天人去?
黑压:可以,如果你找得到的话
亚丁湖:……
2004-09-09 13:15 #26044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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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块群山环抱的土地上,生活着很多人。
这里有穷人,有富人。有为别人操劳的人,所以产生了不劳而获的人;有食不果腹的人,相应便有了饱食终日的人;当然不会少了神父,那些自发的神的仆人。
上帝的财产――一座教堂当仁不让地坐落在村镇正中央。
穷人来教堂多是遵循旧俗,他们向永在之神祷告,为亡人祈福。走出教堂时,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笑容,好像真的望见了云层后面那块神亲口许诺的天国。
富人光顾教堂则多是想离地狱远一些,他们跪到告解神父跟前,先冲自己的胸口猛捶三拳,然后便开口道:“我有罪,我有罪,我有大罪。”接着就是由欺诈、背叛和残忍编织出的一段既新又旧的故事。他们在告解的时候神态无比虔诚,并且带着十二分的恐惧,不过这些恐惧并不会在他们心头驻足过久,当光洁闪亮的银币从优雅的指尖滑入捐赠箱之后,富人便捏着价格不菲的涤罪券,心满意足地再走回安逸和享乐中间。
事实上,穷人并不是完全无罪的,但穷人身上的罪过的确要比富人少一些,究其原因,大概是那万恶之源――金钱――上面附着的魔鬼比较多吧,许多恶行都需要金币来做通行证。
和罪过较轻的穷人相比,这个教区的主事神父似乎更喜欢罪孽深重的富人――非常不幸,魔鬼们的喜好竟敢和神职人员相同――对豪门显贵更是另眼看待,以致于贵族子弟取笑他那肥胖的身材,称他为“大神父”的时候,他也没有显出过多的恼怒。
也许对于大神父来说,无论是富人的告解,还是贵族的玩笑,在他的耳朵里都会转化为相同的一句话――“恭喜发财”。
于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大”,大神父把教堂侧翼装修成了半个展览馆,以便吸引更多的顾客。
不必花费太大力气,只需要一点点想象力,神通广大的大神父在仓库里兜了一圈,就从各个时代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圣物,塞满了这间东西向的长方形展厅。
圣・乔治的坐骑用过的马蹄铁,从耶稣降生的马房里收集的一把干草,圣母玛丽亚的一缕头发,天使拉菲尔左脚的鞋……大神父的苦心没有白费,上流社会的人来得更加频繁了,不过与以上那些伟大的圣物相比,恐怕还是那枚被摆放在玻璃盒子里、不知是由哪个虔诚信徒捐赠的紫金勋章更惹人注目。
“红花需要绿叶配。”为了给这些年轻的古物增添一点沧桑的气息,一个大座钟和一副骑士盔甲被翻了出来,摆到展室的角落里跑龙套。座钟的辈份很老,早已停摆了;盔甲实在是到了退休的年岁,为了让它重新站起来,神父花费了数十根铆钉。
这两个老伙计生不逢时,被价值连城的展品挤在一边,按道理讲只能落个无人理睬的下场。然而它们却也不太寂寞,总有些精明的生意人煞有介事地蹲到老座钟前面,想知道它是否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古物,而孩子们对骑士盔甲的兴趣则远大于拉菲尔的方头鞋。
但大多数时候,它们还是寂寞的。
谣言却从不寂寞,日久年长,不知是谁先说起的,一个关于盔甲的传说席卷了村镇。每一个好奇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不骗你,这套属于无名骑士的盔甲还藏有主人的灵魂,每到深夜十二点,停摆的座钟就会打响,然后盔甲会自己动起来,拿起身边的长矛走到山顶上去,大声呼喊自己的坐骑。”
刚开始有学问的人都对此一笑置之,但是传言越来越多,越传越凶,甚至有人声称亲眼看见骑士驾着战马在草原上飞奔,同鬼魂作战,弄得大神父自己都有些疑神疑鬼,从此再也没有当着盔甲的面数过钱。
传言还说:这位骑士至今仍在等待上帝的召唤,一旦上帝的声音响起,他就会亲赴沙场,永不回头……
“纯属胡说八道!”――盔甲想。
自从它被拼接起来,像打了石膏的病人一样立在这之后,唯一呼唤过它的就是身边的老座钟,而不是什么上帝。
“喂,那边铁头铁脑的大个子,对,就是你!难道我还会同别人讲话吗?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但是我要再说一次让你记得更牢:那块圣・乔治的马掌和玛丽亚的头发都属于一位主人!”
“还有,那把干草也是,我很同情这匹马,它那么瘦,可是人们却拆下它的鞋子夺走它的口粮还要拔秃它的尾巴!”
“天使的事儿就更别提了,我真为所处的境地感到惭愧,这里面摆的都是假货,只有咱们俩才是货真价实,可你看我们得到了什么待遇?――角落里!”
听完学识渊博而又忿忿不平的座钟的抱怨,盔甲没有附和它,只是盯着紫金勋章那边看。
勋章就摆在斜对面,那是真金,上面篆刻的花纹和字迹虽有些模糊,但还可以勉强辨认出“英勇”这个词汇,也许颁发勋章的是国王或者教皇,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气派和华贵。盔甲能够想象出那位骑士接受勋章时的表情有多么兴奋,对于一个骑士来说,最光荣的时刻也莫过于此吧。 盔甲很羡慕这位获得勋章的骑士,它觉得没有勋章装饰的盔甲算不上是完整的盔甲,当它还是一副活着的盔甲的时候,它上过战场,见过国王,但是从未获得过一枚勋章。
“荣誉的证明!”盔甲赞叹着勋章的光芒,心驰神往,它带着苦恼而又雄心勃勃的语气问老座钟:“告诉我,要怎样做才可以获得一个这样的勋章?”
“去耶路撒冷,”座钟冷冷地回答他的同伴,并且开始模仿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的语气,“到圣地耶路撒冷去,把圣城从异教徒的手里解救出来!所有参加十字军东征的骑士都可以免去一切罪过,假如在圣战中牺牲,那么他们的灵魂会被上帝直接召往天国!”接下来,它似乎被自己惟妙惟肖的演技逗笑了,于是老座钟开始剧烈摇晃起来,震动一直传到地板上去。
“传言的主人公应该是它,而不是我。”每当此时,盔甲都会这样想,“如果深夜里有谁看见一座钟表自己晃来晃去,准会吓个半死!”
“可惜你没机会了!”座钟继续说道,“第八次十字军东征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退一步讲,即使你参加了东征的队伍,也不一定能获得勋章。”
“为什么不能?”盔甲不服气。
“为什么?因为盔甲不一定总会为主人带来好运。”座钟得意地前后摇晃着,像一个坐在安乐椅上的快活老头,“你知道吗?第三次东征的时候,德国皇帝“红胡子”巴巴萨罗在渡过一条小河时出了意外,从马上摔了下来,所幸水很浅,仅仅没过膝盖……然后你猜怎么样?你一定猜不到,德皇被河水淹死了!仅仅没过膝盖的河水!原因么,很简单,重型盔甲,巴巴萨罗身上的重型盔甲就是罪魁祸首。”
老座钟把“罪魁祸首”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它觉得这足够让身边的老伙计好好清醒清醒了。
确实,座钟讲的是一件很令盔甲们难堪的事情。盔甲沉默了。
它认为这件事丢了所有盔甲的脸,盔甲的职责就是保护主人,怎么可以害得主人淹死呢?因此,我们的勇士觉得自己有必要挺身而出,至少作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好挽回盔甲在人们心目中的声誉。
他整天盼着镇上出点事情。
像是伺机作案的小偷,拦路抢劫的强盗,这些宵小都不在勇士的考虑范围之内,它希望面前出现一个落难的公主,公主会告诉它远方有一个王国陷入了危难,需要勇士去拯救那里的人民,征途上,还会有喷火的巨龙、狡猾的巫师,当然,正义是不可战胜的,它也会因此成为所有盔甲中最耀眼闪亮的一个。
然而,它的生活中没有公主,没有巨龙,没有巫师,就连小偷和强盗也不多见。
渐渐地,它沮丧起来,因为它慢慢了解到自己永远不可能获得一枚勋章了:它的双脚被青铜底座牢牢固定住,一动也不能动,并且残破不堪,即使是最不挑剔的唐吉柯德也不会选择它作自己的披挂。
“上帝啊……”当盔甲的沮丧到达顶点的时候,它开始学着信徒的样子祈祷。
“上帝啊,给我一把可以挥舞的剑,给我一匹战马,再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
盔甲日复一日地恳求上帝,而他的恳求只换来了老座钟日复一日的嘲笑。
岁月,流逝。
上帝的战马终于没有来,却来了一对麻雀。
这个冬天,新婚的麻雀夫妇来到了这里,不知为何,也许是教堂的陈设让它们倍感亲切,也许是受了上帝的感召,它们飞到展览室玲琅满目的圣物中间,利用那把曾经承纳过圣子的干草筑成了一个窝,等到神父在光线昏暗的展厅里发现它们的时候,鸟巢早已竣工多时了。想来,撒在教堂门口用来吸引鸽子的麦粒一定就是上帝的感召了,大神父的本意是打算引来几只“圣鸽”充充门面,不料却让一窝麻雀把这儿当成了伊甸园,赶也赶不走,总不能告诉参观者那是些“圣麻雀”吧?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对不知死活的异教麻雀本来应被处以极刑,但是由于冬天展览馆歇工,大神父没有每天来监工,所以小神父们就比赛着怠工,最后的结果是,麻雀暂时沐浴在上帝的慈悲之中了。
由于这两只麻雀的到来,盔甲和座钟的生活明显与以往不同了。
清晨,当万物还沉寂在梦乡中的时候,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它们飞出教堂,欢快地穿过寒冷的空气,落在隆冬的白雪上啄食谷粒。
“我不喜欢这些新房客,”座钟板着面孔抱怨,“它们制造噪音,让我睡眠不足,噢――我现在非常想念从前的主人,他的唱机里总是播放莫扎特的小夜曲,我还怀念主人的那只猫,那只叫“司芬克斯”的黑猫最擅长吃小鸟。”
“你太不近人情了,”如果不是被铆钉固定着,盔甲忍不住要去敲座钟的脑袋,“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弱小的生灵,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生存。”
“动物只要求它们生存所必需的东西,人类则要求超过这个。”座钟因感而发,每当此时,盔甲都会怀疑座钟从前的主人是一个哲学家。
“它们真丑。”哲学家接着说。
的确,麻雀其貌不扬,跟孔雀、鹦鹉,金丝雀这些鸟中贵族相比,麻雀简直就是“乡下来的”。除了腹部有一些白色外,麻雀几乎通身是灰黑色的,黑色的圆锥形的小嘴,黑色的眼窝,后背上大片灰褐色羽毛中夹杂的黑色条纹……左右脸颊上还各有一大块黑斑,活似舞台上小丑的化妆。
不错,麻雀是鸟类中的小丑,但它们是那么乐观,那么充满自信,它们真的是一群快乐的小丑。它们蹦蹦跳跳地行走,在积雪上留下小小的脚印,它们时而用小尖嘴儿在地上啄两下,时而又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像一个警惕的哨兵。如果这时候有人来接近它们,小麻雀们便会立刻飞开,但绝不会逃出很远,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回来继续享用大餐。麻雀这不起眼的鸟类就是用这种方式和人类捉迷藏。
不光是长相,麻雀的叫声也太普通,太单调了。它们不能像夜莺一样唱出美妙的弦律,也不能和八哥一样学出人语,它们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唱道:“啾,啾,啾,啾”,就像是军队集训时吹出的口哨声:“一、二、一、二”。
“我知道你为什么袒护这些害人精了,”座钟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可怜,“你的个子比我高,而且脑袋是圆的。”
这段充满哲学意味的话让盔甲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正午的阳光射进展厅,盔甲才在座钟的方脑壳上发现了麻雀白色的粪便。
“你的意思是说,麻雀不应该拉屎在你头上?”――盔甲的话没有得到回答。
入夜,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返回自己的家,麻雀也在它们舒适的草窝里早早睡下,把头藏在翅膀下面,一动不动,它们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就像与周遭的世界融为一体,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盔甲敢打赌说没有任何人能像麻雀一样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心满意足。
“关于我活着的时候的事情,我记不得太多了,但是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经常感到疲惫不堪。”盔甲叹了一口气,它问座钟:“我真希望当时我能像麻雀一样睡个这样的好觉,你呢?”
又没有回答,座钟老早就睡着了,看它酣睡的样子,好似世界上所有的死火山都醒来,它也不会醒来。座钟正在做它的美梦,它梦到自己的朋友“司芬克斯”来看望自己了,座钟非常高兴,它决定摆一桌丰盛的酒席来为故人接风,它告诉喜欢猜谜的“司芬克斯”:附近有一只草杆编成的盘子……
很快,冬去春来,大地改换了颜色,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我们的麻雀夫妇,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女。
这未出世的小宝宝们还睡在蛋壳里,五只蛋,外壳上布满花点,好似一张长着雀斑的圆脸,虽称不上美丽,却透着顽皮、可爱。麻雀父母尽职尽责,精心照料着自己的后代,体贴入微,这情景也感染了盔甲,让它觉得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盔甲也仿佛有了一种做父亲的感觉。
在这广阔天地之间,它与这对麻雀咫尺之遥,它终日注视着麻雀的一举一动,早已熟悉了麻雀的一呼一吸,纵使对方完全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盔甲却不在乎,它想起世上的儿女,当父母在远方为孩子祈祷的时候,没有哪个信差能传达这种关怀,可是,父母们从不在乎。
“要是我能动一下就好了。”盔甲叹息着,“也许我可以帮忙加固它们简陋的巢,当雀鹰飞来的时候,我可以保护它们,然后,我可以轻轻地抚摸它们,让它们不再害怕。”
“不,我还是不要抚摸它们了……我的手,那么坚硬,那么冰冷……”
奇怪的是,盔甲对自己的过去本来只是依稀记得,可如今,那时光却愈发在脑海中清晰了起来。现在它可以记起,在长年征战的时候,当战呼响彻云天,它怎样随着主人冲锋陷阵;挥舞的刀剑,折断的长矛,死神拖着索命的镰刀在战场上游走徘徊,选择自己下一个目标,最后,当血染征袍的将士们欢呼胜利,在战场上空飘散的,莫不是凄厉的亡魂!
如今,它的手生锈了,那一定是沾染太多血腥的缘故,和它同时代的盔甲,大多都和自己的主人一样,以对异教徒的残忍为英勇,以摩尔人的头颅为战功,之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后人的称颂。可我们的盔甲无法心安理得,它感到深深的不安,纵使当年的杀戮曾冠以神的名义。
与此同时,盔甲又害怕,它觉得自己开始成为一个背叛者,它曾向往伟大的功绩,而骑士的荣誉,莫不是用鲜血和剑去争取。可是现在,它心头的荣誉之火正在熄灭,它正在甘于平凡――像麻雀一样平凡。
“你不再是骑士了。”座钟总是语出惊人。
“你厌倦战争了吗?可是一副盔甲如果不用于战争,那还有什么用处?”
“看,你面前的那枚紫金勋章,难道你不觉得它的光辉在召唤你吗?”
座钟的这些话对盔甲的打击很大。座钟这样说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因为自己偏袒麻雀而怀恨在心,有意挖苦?盔甲觉得自己那空空的躯壳内充满了矛盾。
看到盔甲闷闷不乐,座钟又开始活跃气氛:“别生气,铁头铁脑的大个子,既然你那么喜欢麻雀,那我们来打个赌吧,我打赌你根本无法分辨哪只是公麻雀,哪知是母麻雀。你缺乏专业知识。”
座钟正等着盔甲认输,然后好借此数落对方几句,再告诉盔甲“麻雀只有成鸟后才好分辨性别,其中的关键是肩羽的颜色,雄鸟是褐红色,雌鸟是橄榄褐色。”
没想到盔甲回答说:“我觉得正在孵蛋的那只是母麻雀。”
座钟传道解惑的兴致一下消退了大半,本来它可以反驳“雌雄麻雀是轮流孵蛋的!”,然而看到盔甲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它又闭口不言了。从此之后,座钟和盔甲很少说过话。
盔甲想不通,它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那曾经以信念为傲的人,为何会变得犹豫不决?座钟说得不错,如果自己厌倦了战争,那这副残破不堪的躯壳是否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它迷惑,懊恼,痛苦。现在,它只能尽量不去考虑那些,它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亲眼看着小麻雀们的出生,它觉得,看到这些自己所关注的新生命的诞生,或许能得到些许启发,得到盼望已久的答案。
在等待中,时间会变得难熬。
也许是错觉,盔甲觉得整个教堂都跟它一样变得烦躁起来了,尤其是大神父和他的副手,从他们近乎争吵的谈话中,盔甲得知:大神父得到了教廷的嘉奖,很快就会被提拔到更重要的位置去了,而将顶替大神父成为本镇主事神父的副手,因为对那些将同大神父一起乔迁新居的教堂收入留恋不舍,整日和上司争论不休。
盔甲讨厌他们,他们的吵闹一定会让麻雀宝宝们推迟出生,盔甲此时真正变成了一个执拗的父亲,如果可能,它真想用臂膀将麻雀的巢拢在当中,就像环抱小镇的群山,替自己的儿女档下一切风寒雪雨。
然而世界就是如此残酷,有的时候,即使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愿望,也是那么难以达成。
一个令人心绪不宁的夜晚,灾难来临了。
那一夜,盔甲很晚很晚都无法入眠,不知为何,麻雀父母也不是睡得很踏实,盔甲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座钟,发现老座钟一反常态地在陪自己失眠。这时,盔甲突然在座钟的死板面孔上注意到一件事:座钟停摆的时针和分针,刚巧指向午夜十二点。
它不由想起那个关于自己的传言。
盔甲问座钟:“现在真正的时间是几点?”话刚讲出一半,盔甲就收住了口:虽然显示时间是钟表的责任,但停摆的钟显然不包括在内。
座钟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盔甲的问话,它表情严肃地思考着什么,突然开口道:“起火了!”
“起火了?”盔甲吃了一惊,它竖起耳朵听,可不是吗,不远处那类似抖动丝绸的声音,不正是窜动的火苗?视线中,已经有火光照亮了这个本应沉寂的夜,分明就是教堂燃起了大火,而且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到这个狭窄的展厅!
“说两句遗言来听听吧。”座钟的语气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它的身体大部分是木头做的,只要火焰一过就会化为飞灰,可它一点也不害怕。
盔甲是钢铁打造的,它不会被火焰烧光,最多只会将表面的涂漆烧熔而已,然而盔甲的心中前所未有地充满恐惧。
它的目光拢在正前方,那里是惊惶失措的麻雀夫妇,它们舍不得扔下还未出世的孩子自己飞走,可是蛋不会在顷刻间长出翅膀,如果它们不自己飞走,最后只能和自己的孩子一块被烧死!
盔甲的大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候,火焰已经从展厅的另一头爬了进来,火光照亮了盔甲残破的躯干,照亮了座钟死板的面孔,麻雀夫妇慌乱地叫了起来,仍旧是“啾,啾”,却再不像轻松的口哨,而是绝望的呼喊,它们不停地绕着自己的孩子跳来跳去,如果它们的样子仍然像小丑的话,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如此令人心酸的表演了。
“快帮我想个办法,”盔甲急切地恳求座钟,“你的学问一定能帮助我们!”
“有什么办法!你有脚都没有办法,别说我这没有脚的了。我说,咱们干脆坐以待毙好了,作为一个座钟,我活得够久了不是吗?”嘲讽的语气,在最不合宜的时间说出最不合宜的句子,座钟那玻璃材质的表盘似乎在冷笑。
“我说的不是我们,我说的是――”
“看哪,拉菲尔的鞋子烧起来了,我们的天使以后只好光着脚出行了,还有,玛利亚的……”
“闭上你的嘴!”盔甲愤怒地吼道,它发誓从此以后再不理睬幸灾乐祸的座钟。“满肚子齿轮的冰冷机器!”盔甲愤恨地想到,难道这个时候它只能看着无助的麻雀,希望麻雀夫妇的努力会产生奇迹?谁都明白,奇迹从不因有人盼望而随便出现。
然而这旦夕间就会毁灭的展厅里传来了脚步声,走进一个神父。盔甲认出那是大神父的副手,一个骨瘦如柴的人。
“哈哈哈,烧吧,烧吧!最好把那头肥猪也一块烧死!”副手一脸阴沉,阴沉下却显出掩饰不了的激动,他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木箱子,他一边笑,一边走向展厅的出口,每走一步,就要回头看一看,似乎担心有人追来。当然,那已经被火焰填满了的后方是不会出现追兵的,所以每次回头之后,他都嘿嘿一笑,继续重复“行走――回头――发笑――再行走”这一过程。
眼看副手就要从麻雀的身边经过了。
“我可以依靠他吗?”盔甲自言自语,试着不去理睬座钟扔过来的那句“依靠一个纵火犯?”,要知道,它现在别无选择,依靠人类那不常醒来的良知是仅存的一点点希望。犹太谚语说:“落水之人连伸出来的刀刃也抓。”
“喂,停一停,停一停!”盔甲嘶声喊道,但是它的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除了身边的座钟,谁也听不到它的求救。
火势在蔓延,盔甲钢铁的本质感受到了热度,不止是小麻雀,整个展厅都越来越危险了,然而未来的主事神父浑然不觉,脸上仍旧挂着痴狂陶醉的表情,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不远处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大教堂最先起火的几栋建筑一瞬间化为了瓦砾和灰烬,慌乱的人声此起彼伏,一些逃出来的神父正努力控制火情,但他们的努力与熊熊火势相比只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也许,盔甲正和他们做着同样徒劳的努力。
“该死,他听不见我的话!”盔甲咒骂着,在面盔允许的范围内搜索四周,希望找到可以利用的工具,很快它的目光落在了手边的长矛上。
“如果我能弄倒它……”这个想法立刻占据了盔甲的全部身心,它集中所有的意志,把自己的愿望传达给肩膀,告诉手臂,通知拳头。“伸开,五指伸开!”就这样,史无前例地,一位骑士为了扳倒自己挺立的长矛而竭尽全力。事实上,这柄长矛的平衡并非坚不可摧,恰恰相反,它拙劣地竖在盔甲右手边,只要一丝微小的振动就足以令它倒下。此时此刻,为了唤起这微小的振动,盔甲正顷尽全部生命,有那么几回它甚至觉得自己的右手就要动起来了,全身的铆钉都在战栗,然而那终究只是过度紧张引起的错觉。长矛,巍然不动。
大神父副手已经非常接近麻雀的巢,再有五六步,他就要从盔甲面前走过了。
“不,难道没有人关心它们的命运吗?”盔甲问自己,同时也把这个问题交给上苍,“你们,那些被赞美的神灵,不是一直在注视这个世界?难道你们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求你了……不管你是谁,即使是恶魔也好,让我动一下……”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除了混织在一起的惨叫和呼喊,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它的祈求,那是让人头脑一片空白的合声。“轰”,又一座教堂建筑在火焰和烟尘之间颓然倒塌。
盔甲几乎要放弃希望了,它几乎准备好了要麻木地注视着前方,和麻雀一起被火焰所吞噬。然而在这个紧要关头,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倒塌的建筑把振动传到了脚下,那把在一秒钟前还稳若泰山的长矛,一下子扑倒在地板上,正挡住副手的前进路线,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破玩意儿。”嘴上这么说,副手带着不安的神情瞥了盔甲一眼,接下来,大概是放在地上的长矛酷似箭头的形状,按着长矛所指,副手把目光移向展台那边。
“噢!我怎么把它忘了!”副手快步走向展台,语气里满是对自己粗心的责怪。这语气鼓励了盔甲,它的心中顿时充满了喜悦与期待,它已经准备好了在麻雀一家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行一个完美的注目礼,为了即将出生的小生命,也为了帮自己达成心愿的神父。
“你太……”闹钟想说什么,但是一对上盔甲专注而偏执的目光,它又闭上了嘴巴。
这段时间里,副手已经找回了他不该忘却的东西,他离开了展台,重新走向出口,盔甲吃惊地看到麻雀一家仍然在原来的地方面临熊熊烈火。
副手把紫金勋章揣进怀里,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噢,多谢这根长矛,我差点把它忘了,这东西可值不少钱哪……”
一个绝望的人突然看见了希望,然而那希望又在瞬间破灭,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火光映红了盔甲的身躯,座钟的外壳已经开始散发煤焦油的气味,凶猛的火舌即将舔舐每一个角落,麻雀和它们未出世的孩子就要葬身火海……
“站住!”随着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一个肥胖的形体挡在副手面前。
是大神父。
大神父衣着不整,黑色的教袍里面根本没穿内衣,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平日里对谁都尽量显出亲切的胖脸,现在却只能用凶神恶煞来形容,他一开口,脸上拧成肉结的肌肉都跟着乱抖。
“你……快把钱箱放下!”
一开始副手被大神父的气势压倒了,但是他低头看了看怀抱的宝箱,立刻从中攫取出无边的勇气,他没有回答大神父,而是快步冲向前,打算硬闯。
“兔崽子!放手!”大神父双拳握在一块,用力一轮,带起了虎虎风声,副手躲避不及,在脸上被打个正着,大神父愤怒的铁拳可不是吃素的,副手像个陀螺一样转了几圈,然后翻滚着跌在地上。钱箱脱手,金币撒了一地。
“哼,不堪一击。”大神父费力地蹲下身子,收拾地上的金币,他的目光又变得和蔼可亲了。
突然脑后传来一阵剧痛,大神父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跌坐在钱箱右侧。电光火石间,钱箱已经重新回到了副手的控制之下。吐出五颗带血的牙齿,副手仍然能在信仰的支持下发动反击,狠狠踢了上司一脚。然而就在他集中精力收拾钱币的时候,大神父又爬了起来,不须说又是一阵拳脚相向,你来我往。两个人似乎忘记了身处险境,袍角烧着了也浑然不知,上钩拳,掌跟击,头撞脚踢牙咬,一切能利用上的都利用上了,还是没能分出胜负。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争斗正被一副盔甲注视着,让这副盔甲既想哭又想笑。
末日来了,火焰将吞噬一切有形之物,浓烟早已如期而至,点缀着这人间炼狱,满眼所见都已成为红色,火蛇吐着信子,盘绕在麻雀周围,张口欲噬,鸟巢已经燃起了火苗,麻雀父母拼命扇动翅膀,试图用风力熄灭火焰,在旁观者眼中,那也许是一种滑稽可笑的舞蹈吧……同时,两个拥有崇高身份的神职人员正为了一箱金子在互相殴斗,教袍被扯碎了,脸上块块淤青,嘴角挂上了污浊的血……对这一切,盔甲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这是多么荒唐的世界啊,盔甲叹了一口气,最后,它释然地望向麻雀一家,不再做任何事。
“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盔甲对座钟说。它在这短短时间内原谅了同伴,它现在明白老座钟也和自己一样,对周遭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它们应该飞走,撇下孩子,这不是它们的错,它们拼命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它们真蠢……”盔甲说到这里停住了,它想做最后一次尝试来移动自己,但是失败了。
“……我也是。如果能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它们,我要对它们说声抱歉,我没能帮助它们,我以为自己是它们的父亲,但我错了,原来我只是一堆废铁。”
座钟笑了――绝非讪笑。
作为时间的计量者,它的内心也许是盔甲捕捉不到的,但是无所谓,现在盔甲只希望能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完。
“原来战争永远不会结束,现在,我们不是在和大火作战吗?虽然我们连宣战的口号都无法让敌人听见,但是我想通了,一副盔甲永远都有它的价值,只是,我希望,总有一天,人们使用我们奔向战场的时候,是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旗帜……”
座钟似乎愣了一下,随后它又笑了,无声而难以揣测的笑。
“呵,还记得那个传说吗?”盔甲在意念中伸了个懒腰,“它要是真的就好了,一到夜里我就会活起来……明天早晨人们就会知道那只不过是个谣传罢了。”
“不,我想他们没这个机会了!”沉默多时的座钟忽然提高了音量,“人类一直以来都那么粗心……”
“粗心?”盔甲奇怪老座钟到底要说些什么。
“对,粗心!其实我内部的零件并没有坏掉,只是有两个齿轮卡在一起而已,很容易就能修好,可是主人看都不看就把我扔掉了!”
“甚至你也那么粗心,铁大个。传说你只记得一半吧,忘了吗,要使你动起来,还有另一个必须达成的条件……”
盔甲心中一震。
“每到深夜十二点,停摆的座钟敲响……”
“但是要怎么……”盔甲的话被座钟拦腰截断,老座钟像一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脸上充满睿智,它骄傲地挺直身板,自豪地宣布:“你知道吗?作为一部受过高等教育、有着强烈自尊心的古董座钟,被迫和这么多赝品呆在一块,即使没有这次火灾,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惭愧而死……”
在盔甲作出任何反应之前,老座钟剧烈地摇晃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即使体内没有心脏这样的器官,盔甲也可以感受到那撼人心魄的震动,如同旋即爆发的火山,抑制不住的能量正在增长,聚集,并且终将以摧毁万物的势头喷涌而出。一切在瞬间开始,又在瞬间结束,老座钟重重地向前摔去,耳朵里传来表盘在地面上碰得粉碎的声音。
再没有其它声音了,抢夺金币的两人没有注意到,惊惶失措的麻雀夫妇也没有注意到,似乎世界毫无改变――但是对于盔甲,它的世界已经全然不同,不需要有钟声,不需要让传说变成现实,它已经得到了比自己希望得到的多太多的东西,它是那样幸福,那样满足,它觉得自己正在流泪,它不再单单是冰冷的金属。
“原来,你是一个这样了不起的朋友……”
火焰涨潮一样涌了过来,像海潮吞没沙滩一样吞没了座钟的身体。望着已经消失在火海中的老朋友的身影,盔甲傲然挺立,行着世界上最完美的注目礼。
燃烧的横梁在此时断裂,伴随着飞舞的火星向下坠落,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夹杂着恐惧和不甘的惨叫被周围的混乱所淹没,盔甲静静聆听着最后的“啾啾”声。
就在这个时候,无比清晰地,有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久久不肯断绝。这声音就像赋予万物生命的原初之力,滋润着荒芜大地,滋润着干涸心灵,若你是这世界的守卫者,倾听它吧,倾听,它会为你注入勇气与希望,这是钢铁打造的温柔,这是泪水浇铸的坚强,它会让你明白什么才配称作光荣的使命,不世的功勋!牢记那些曾让你刻骨铭心的感动,在面临艰难选择的时候,那些真正伟大的战士莫不如此,从来如此。
听着这响声,盔甲不可置信地震颤起来,全身都在震颤,震颤不止。
“铛――”
“铛――”
2004-09-09 13:18 #26045桑桑f1第二站的参赛文,采取经理压宝的方法决定描写的角色。我在挑了“僧侣/魔法师”这一组中的“魔法师”,因为我知道我们的经理一定压不中。我就是这样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僧侣这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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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乐谷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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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嘿,到这边来,听我给你讲个故事!”约克镇的小酒馆里冷冷清清,总共只有两个客人,其中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已经喝得烂醉,他叉开双腿,脊背抵住墙壁,依靠这三个支点来维系自己随时可能失去的平衡,他正用极不礼貌的口气招呼站在柜台旁边的年轻神官。
“快点!你这白袍小子!想惹老子生气是吗?你前天在广场上自我介绍叫恩凡安?好,腿脚再麻利点,我们能说会道的恩凡安大人!”
恶言恶语好比沸油,就算泼在石头人脑袋上,也得烫出个响来,然而年轻神官出人意料地没有表现出任何怒意。谁也不会想到,被称作恩凡安的白衣神官此刻正用一种稀奇古怪的步伐朝酒鬼走去,这种步伐的特点是――四平八稳,不快不慢,毫无生气,有如僵尸。假使脚步太快,会被认为是屈从于对方的淫威;如果太慢,又会把心中的不快显露在外:一来不符合谦谦君子的神官形象,二来对他在约克镇展开工作也会产生不利影响。
于是,恩凡安的面孔变得跟袍子一样白。
“赞美赐予我们生命的女神柯由卡!请问,您唤我来,想对生命女神的见习神官恩凡安说些什么呢?”借助这套被使用过上万次的开场白,恩凡安像竹节虫一样打开四肢,强迫自己坐在酒鬼对面的圆凳上,一股高浓度酒气立刻铺天盖迎面而来,对此恩凡安只好报以木乃伊般的僵硬笑容。
“从前有一支队伍出去探险,嗝,”酒鬼用沙哑的嗓音开始自顾自地讲道,“矮人走在最前,精灵第二,法师最后,他们从白天开始走,走到天色发黑,进到一片小树林的时候,矮人不小心跌了一跤。”
恩凡安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
“矮人摔倒后,精灵想从矮人背上跨过去,结果没成功,也摔了一个狗抢食,于是法师大笑起来:‘哈哈哈――’”
恩凡安昧着良心继续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
但是法师大笑之后到底又干了什么,酒鬼却不往下说了,酒馆里安静得简直让人感到寂寞。种种迹象似乎表明这个故事已经被讲完了。难道不是吗?时间、地点、人物,小说三要素一个也不少。更何况作者本人已经合上了叙述的口,正把一瓶又一瓶的麦酒往喉咙里倒呢?
恩凡安尴尬极了,他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只好望着眼前的一排空酒瓶发呆。
“知道吗?就是这种感觉!”酒鬼怪叫道,“那天你在广场上说的话比这个故事要无聊十倍!约克镇根本不需要神职人员!识相的就赶快滚吧!”对方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如果说最后这句话拯救了恩凡安肯定有些过分,但它至少解开了年轻神官的疑惑。
原来是这样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约克镇这样厌恶神职人员呢?恩凡安皱紧眉头:六天了,自从我进入“不乐谷”,踏足这个小镇开始,就发现这里的气氛与别处不同。约克镇位于远离繁华都市的“不乐谷”中,只有三十来个居民,当地人不务农,所有的收入都来自不乐谷矿坑下的一种矿石――他们用这些能提炼出稀有金属的矿石和矮人工程师们交换生活必需品。按道理说,生活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应该不会有太多烦恼才对。可是,我在人们脸上却很少见到笑容,反倒是一种贫乏的、黯淡的色彩涂抹了约克镇的整个天空――一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统治着这里。
总的来说,生命女神的神官在大陆上是很受欢迎的,但是恩凡安却在约克镇遭受了难以想像的冷遇。第一次在广场上布道,来旁听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有几个更是存心来非难他的,净提一些阿里阿米巴问题(注1),只有两个人一直听到了最后。想到这儿,恩凡安回头看了看柜台,在那里正有一双灵巧的手将他刚刚采购的食物包裹起来,手的主人是镇长的女儿桑达,一个卷发的圆脸姑娘,酒馆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打理,六天前就是她和一个叫做“海姆”的小伙子直到最后还捧自己的场。
“我想我该走了。”恩凡安从桑达手里接过包裹,烂醉的酒客这时在角落里喊道:“再多拿些酒来!要快!”
“也许我不该来,也不该和神官长打那个赌。”恩凡安跨出酒馆大门后自言自语,“约克镇已经有三、四年没有神官存在了,现在这里又被一种诡异的气氛所包围,当时我为什么要年轻气盛自荐来这里任职呢?神官长用双十字徽(注2)作赌注,说我连十天也呆不下去,看来果然要被他言中了……”
“你喝得太多了,杰克安德。”桑达把空酒瓶都收拾到地上,将桌子擦净,“回去吧,今天酒馆提前关门。”
杰克安德把脸从阴影中抬起来,露出一双凶狠的、血红血红的眼睛,二十瓶高浓度西尔酒,足够让五个魁梧的兽人烂醉如泥,然而他竟能保持比较清醒的意识。
至少,比恩凡安在场的时候要清醒得多。
“为什么不杀了他?”杰克安德突然问。
“什么?”桑达不小心碰歪了脚下一个空酒瓶,二十多个瓶子起了连锁反应,“噼”,“啪”,只是一会功夫,满地都是碎玻璃片和水渍。
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反射出杰克安德狰狞扭曲的脸孔,他嘶哑地吼道:“我说杀了他,杀了他!如果你不干的话,我来干!”
“你醉了,快点回去吧。”桑达低头继续擦桌子。
“哼!”杰克安德扎煞着臂膀从圆凳上站起来,把充作酒钱的一枚金币往桌上用力一摔,金币反弹回来,滚落到地上。杰克安德驼着背,踉踉跄跄地走出酒馆,快走到门口时,他又转回头来,恶狠狠地补上一句:“不杀了他,我们全得死!”
――
注1:阿里阿米巴是法缔尔大陆历史上一个非常蹩脚的吟游诗人,后人以“阿里阿米巴问题”代指无解的、自相矛盾的问题。
注2:双十字徽是生命女神神官的标记,只要拥有双十字徽,便成为生命女神的正式神官。
2
恩凡安做了一个恶梦。
等他从这个可怕的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早已是满头大汗了。如果说梦境是吹梦精灵送给人们的礼物,那么今晚值班的精灵在给恩凡安吹梦的时候,一定打了个大喷嚏。
在梦里,恩凡安见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眼珠子,正在把其它的小眼珠子召集到一起,组成一支白花花的眼珠大军,旌旗乱舞,战鼓擂擂,马上就要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掩杀过来。在这个危机关头,梦就醒了。恩凡安如释重负,赶紧怀着感恩的心情向生命女神祈祷了一通,同时他又十分纳闷自己虔诚的脑瓜为何会制造出如此荒诞不经的梦境。恩凡安想了好一阵,才悟出此梦的寓意――白眼如丛。
“在这种地方睡觉,真是想不做恶梦也难。”恩凡安翻了个身,凸凹不平的石床让他浑身酸痛,垫在身下的那块草席一定让某位食草动物非常开心地啃过――只剩半壁江山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只蟋蟀在床头猛劲儿地叫,大概是在抗议新来的房客抢了自己的地盘。作为生命女神的神官,恩凡安不能一巴掌把它拍死,于是只好陪着笑脸耐心地跟它谈判:“拜托,我只住十天而已,再说这是柯由卡圣堂,神官住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约克镇的蟋蟀不通情理,仍旧不依不饶,为自己的权利而呐喊,申诉,呼告,抗议不止,恩凡安只好把头蒙在毯子下面,捂住耳朵,顺便躲避窜到卧室里来的股股寒风。
五年没有人维护,只要再有一场大风雨的帮助,约克镇的柯由卡圣堂就可以寿终正寝了。如今,青苔和裂痕是圣堂唯一的装饰,而神官的卧房更是只剩下可怜的半间了。
这倒也不错,当恩凡安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可以躺在床上数星星。
刚来约克镇的时候,恩凡安曾和镇上的居民交涉,希望在圣堂修复前可以住在民居里,他会支付合适的费用,但是包括镇长在内的全镇人都不理睬他的请求。约克镇并不是人满为患,桑达的酒馆和镇北的仓库明明都有空闲的房间,但是恩凡安就是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劝动人们回心转意,大家拒绝他的理由很简单“这里的人不习惯和外人住在一起。”
“真是怪……怪极了……”接近拂晓,恩凡安知道自己很难再睡着了,于是他坐起来,提前吃早餐。早餐是从桑达那里买来的黑面包和腌肉干,咸得要命,也很硬,恩凡安一边咬一边琢磨起镇上的稀奇事,住在这个鬼地方的唯一好处是不用担心神官长批评自己那不雅观的吃相。
“唉,双十字徽的代价啊!我原先以为‘不乐谷’仅仅是指地形险要呢。没想到镇上的人这么不可理喻――不过桑达还好,至少她是唯一肯向我提供食物的人,可是她为什么不帮忙帮到底,让我去酒馆的空房里住呢?唉,想不通啊想不通,也许这儿的人生活太闭塞了,所以朴实过了头?记得上次我买东西的时候付给桑达银币,她竟然不敢伸手去接,脸上非常惶恐地告诉我只需几个铜币就够了,真是善良的姑娘啊。如果我能坚持下来,留在这当正式神官的话,到时候就可以为桑达和海姆主持婚礼了。愿神祝福他们……”
呃,神也快祝福我吧,否则在摸到水瓶之前,我很可能会被噎死……
圣堂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恩凡安正在跟嗓子眼儿里的一块干面包做殊死搏斗,没办法问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有一群人跑了过去。大凡这种时候,人们总是很懊恼的,不过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假若你由于错过了看太阳而一味后悔不已,很可能也会因此错过了看星星的机会。”现在,太阳刚从圣堂门口骨碌过去,星星就来敲门了。
“神官大人,您在里面吗?”
恩凡安想马上回答:“是的,我在。”这原本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无奈此时卡在喉咙的面包块握有一票否决权,所以尽管一张脸憋得通红,却挤不出半个像样的音节。
“该死,我来晚了吗?”门外的人似乎非常担心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如果他所害怕见到的是一幕柯由卡神官被面包活活噎死的惨剧,那他可真算得上是先知先觉的大贤。无论如何,敲门的动作逐渐演变为砸门了,年久失修的柯由卡圣堂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恩凡安似乎听到圣堂在向自己哭诉:“天哪,我快塌了!”
生命女神是慈悲的,她的慈悲不允许自己的圣堂塌下来活埋自己的信徒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及时送给“奇迹”一双跑鞋,让奇迹抢在悲剧发生之前发生了――换句话说,是恩凡安终于找到了水瓶。
“愿神祝福你……和我。”恩凡安像所有溺水获救者一样脸色青紫,大口咳嗽着去开门,反而把来人吓了一跳。借着拂晓的晨光,恩凡安看清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正是海姆・尼休。
“天色还早,不是吗?对了,海姆,刚才有一大群人从这里跑过去,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逐渐面露人色的恩凡安问。
“不,没什么,我……只是来看看……”海姆是一个很憨厚的小伙子,如果他回答问题的时候支支吾吾,那么一定是对自己有所隐瞒。恩凡安决定旁敲侧击来引出真话,为了在约克镇的重重迷雾之下打开突破口,反正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可想。于是,恩凡安脸上装出一付坏笑(神官长如果看到这付坏笑,也许会毫不犹豫地将它的主人扫地出门),压低了声音说道:“呵呵呵,我知道了……是不是镇长不同意你跟她女儿的婚事,所以你想带着桑达私奔哪?刚才那一群人就是镇长派来抓你们的吧?你敲我的门,打算暂时躲在我这儿是不是?桑达她人呢?说不定正带着自己的私房钱在某个秘密的地点焦急地等着你去吧……”
恩凡安的话起到了预期的效果,海姆果然涨红了一张脸:“您在说什么呀!神官大人!镇上出大事了!”
“大事?比你和桑达私奔还大的事?”恩凡安紧逼不舍。
“天父在上,不要再提我和桑达的事情了!是老约翰在镇口发现了一具尸体!”
“尸体?”恩凡安着实吃了一惊,“是谁的尸体?”
“桑达酒馆里的常客,我昨天晚上还跟他打过招呼。”海姆说着叹了口气,“杰克安德,天还没亮,兀鹰就已经在啄他的内脏了。”
3
对于生者来说,清晨让人们心中充满了希望,而对于死者,清晨只不过是让露水打湿他的衣襟罢了。
恩凡安分开人丛,走到尸体旁边,强烈的腥臭感迎面袭来,充塞在压抑的空气当中,让人喉头发痒。
满地都是血,已经凝结成块,杰克安德斜歪着脑袋,僵卧在干燥的土地上,四肢被某种力量拧成古怪而夸张的形状,这力量似乎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临死前的痛苦挣扎。看他的姿势,仿佛是正要离开约克镇的时候遭到袭击的,致他于死地的是身前一处贯通胸腔和腹腔的可怕伤口,当时的冲击力甚至将杰克安德的脊骨从血肉中震脱,让他的脊柱象一卷弹簧一样从背后伸了出来,景象极其可怖。
“太可怕了,周围的骨头一定都碎得找不到了。”恩凡安强忍住想要呕吐的的感觉,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伤口。
既非锐器,也非钝器,这处致命伤显然不是任何武器所能造成的,从伤口的锯齿形边缘来判断,杀死杰克安德的凶手似乎――是一头野兽!恩凡安想到,对,野兽,至少是一个拥有大爪子的生物。他曾经为西慕雅山脚的猎户治过伤,在这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那么,杰克安德胸前的伤口到底是什么野兽造成的呢?是熊吗?不,体型要稍小一点,这爪痕,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是狼!一定是狼!可是一只狼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甚至将一个成年人的胸骨击碎,脊柱震脱?假如说是北地雪狼干的还有情可缘,可是这里明明是南方……
“天哪,太惨了,”海姆一直站在恩凡安后面不远,表情看起来很沮丧,“神官大人,您不要再挡在这儿了,快让我们把他埋了吧。” 说着,旁边就有两个中年汉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打算将杰克安德的尸体拖走埋葬。
虽然杰克安德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家伙,但他毕竟在约克镇生活了这么多年,基于这一点,旁人无论是假作悲伤还是幸灾乐祸都是不合时宜的,然而在人们脸上,恩凡安没有发现上面所说的任何一种表情,他看到,凡是没有把脸扭到别处的,都莫名其妙地作出一种呆板、木然的态度。
怎么回事?这样看来,约克镇上的人好像对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一般!
两个强壮的男子走到恩凡安旁边,其中一个比出“闪开”的手势,示意恩凡安不要挡路,约克镇上的其他人可不像海姆那样口口声声“神官大人”,平日里,只要他们不像这个已经躺在地下的人那样大喊“白袍小子”,恩凡安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但是现在,恩凡安胸中的疑惑已经转为了愤怒,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对着身后的两个魁梧男子大喊道:“看在天父的份上,再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儿!”与其说是嘶声恳求,倒不如说是愤然怒吼来得恰当,一向逆来顺受的柯由卡神官突作此态,两个壮汉被打个愣神,已经伸出去的四只胳膊滞在空中,一时竟忘了收回来。
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都应受到其他生命的尊重。生命女神柯由卡总是如此教导自己的信徒,“生命的尊严”是柯由卡神官最看重的东西。相对于欲望之神谢伊因的仆众“黑袍者”,生命女神神官被人们尊称为“白袍者”,表面上,白袍者待人和善,从不轻易发怒,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好好先生,然而一旦生命的尊严遭到践踏,所有的白袍者都会冲冠而起,用他们所拥有的知识和力量守护该守护的,毁灭该毁灭的,绝不犹豫。
“我也会的。”恩凡安暗下决心,经过简单的推理,他现在相信杰克安德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人谋杀的――如此偏僻的约克镇,如此诡异的死亡,这场凶案是否和镇上的压抑气氛有什么联系?凶手是谁?也许是一个可以召唤下界生物的邪恶法师,也许……
他看到镇长凯隆不慌不忙地向这边走了过来,桑达低着头跟在父亲后面。
“拦住桑达,”恩凡安赶紧向海姆挥了挥手,“别让她看见这个场面!”
海姆心领神会,对恩凡安的关心报以感激的眼神,立即向心上人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样一来,到达尸体跟前的,只有约克镇的镇长,凯隆・乌尔津。
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比一般人要高出两个头,下巴很宽大,据说这样的人总是对权力抱有很大的野心,相对的,他的双眉浓重,目光如晨雾般深沉而不可揣摩。与桑达的黑色卷发不同,凯隆的头发是掺杂了褐色的银灰色直发,远远看去就像野马背上的鬃毛。
“请闪开吧,白袍,别挡住路。”凯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他例行公事般草草瞥了一眼杰克安德的尸体,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这是约克镇自己的事。”他提醒恩凡安。
“那么,我是约克镇的见习神官。”恩凡安针锋相对。
“好吧,神官大人……”凯隆嘴角闪出一抹嘲弄的笑容,他把脸扭向身后的人群,“你们!为什么还不赶快埋了这具尸体?秃鹫已经把杰克安德的心肝都掏空了!”
是啊,秃鹫,恩凡安想到,刚才它们确实在这里。跟豺狗一样,凡是腐食性动物,它们的外貌都会因此变得卑鄙、丑陋:秃鹫终年佝偻着脖子,豺狗浑身癞斑,它们的饮食习惯让它们显出符合身份的外观――但动物们至少诚实,我知道有些人背地里干杀人越货的坏事,但是在人前他们还要衣着光鲜,扮作道貌岸然。
“难道今天是节日吗?”恩凡安突然发难。
“你说什么?节日?”凯隆被恩凡安的问话弄得一头雾水。
“我注意到您新换了衣服。”恩凡安说到,“所以我想今天必定是某个节日。”顺着恩凡安手指的方向,大家都看到凯隆身上几乎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褂和青色长裤。
“原来的那身衣服拿去换洗了。”凯隆笑着解释,随后又看似无意地补充上一句:“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桑达那儿。”
“好了!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凯隆迅速转移了话题,“现在是让杰克安德入土为安的时候了,赶快!”在镇长的一再催促下,最早发现尸体的老约翰找来一块木板,总共用了五个男人才把杰克安德高大的身躯放到上面,然后由两个志愿者一前一后抬着这位可怜人向不乐谷谷口走去。
从不乐谷外面吹来的风撩动恩凡安的衣襟,布料发出“噗啦啦”的声响,这就是唯一的安魂曲。恩凡安突然感到哪里不对劲。
“等等!”柯由卡神官几步抢到送葬队伍前面,伸出双臂阻止他们继续前进,恩凡安的目光越过送葬者的肩膀直逼镇长凯隆,他质问道:“怎么回事?难道你们要把杰克安德葬在谷外吗?再往那边去的话,地面上全是坚硬的岩石,连一块可以挖掘的土地都没有――难道你们要把杰克安德弃之荒野不成?”
“没有其它好办法。”凯隆轻描淡写地回答,“天气很热,尸体也许会把什么疾病传染给镇上的居民,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不可理喻!”恩凡安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愤怒,“不管怎么说,杰克安德毕竟是你管理的约克镇的一员,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让人讨厌的事情,现在他已经死了,难道你连一块让他安身的土地都不肯给?安息于阴土之下,这是神赋予所有生命的权利,这项神圣的权利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
4
凯隆・乌尔津的面目中忽然充斥了杀机!
鄙视、仇恨、愤怒,凯隆将如此多的负面感情集于一身,他的双手正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他站在人群中央,仿佛对外来者无声宣告:他的权威不容置疑,他是约克镇的镇长,不乐谷的王。
恩凡安对天发誓,在那一瞬间凯隆的眼睛当真改变了颜色,如同火流星划过子夜,凯隆的暗灰色瞳孔蓦然闪现出血红的光芒――从杰克安德胸膛里喷出来的液体,一定也是这个颜色。
凯隆依然没有说话,他似乎正在等待白袍神官向自己的气势缴械投降,然而柯由卡神官比他想象的还要执拗。凯隆在这边,恩凡安在那边,杰克安德的尸体在他们中间,在这场无声对抗中,这个死去的人才是争夺的焦点。恩凡安并不缺乏战斗经验,与僵尸等邪恶生物作战是神官训练中的家常便饭,但是他从未想过与一个人做意志上的对抗如耗费精力,假如不是凯隆最后把脸扭向别处,恩凡安甚至觉得自己有窒息而死的可能。
“怪物!”恩凡安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约克镇的这位镇长了。
当凯隆再把脸扭回来的时候,他的双目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颜色,虽然讲话的语气还是没有缓和下来,但他的表情分明在承认这场对抗的失败。
“好吧!把杰克安德放到地上!”凯隆命令道,“既然神官大人执意要帮我们的忙,那么多余的人可以离开了。我们走!”
似乎早就等着这份赦令,木雕泥塑般的约克镇镇民在很短时间内就陆续散去,约翰老爹大概是腿脚不好,走得很慢,最后一个离开。恩凡安脑子里只留下了凯隆临别时所说的那句不怀好意的话:“现在,这里全交给你了。”
维护了心中秉持的信念,恩凡安见四外无人,忍不住骄傲地“哼”了一声,然而当血的腥味将苍蝇吸引过来以后,恩凡安注意到有两个现实的问题摆在自己面前:
第一、他并不知道约克镇的墓场确切在什么位置。
第二、他一个人抬不动身材高大的杰克安德。
恩凡安惘然若失,他现在终于明白凯隆为什么要放弃跟自己的对抗,杰克安德倒是无忧无虑地躺在硬木板上,眼下他已经成为恩凡安羡慕的对象了。
“唉,老酒鬼,你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壮啊?”恩凡安将右手覆上杰克安德的额头,就像治疗病人的时候做的那样。令人讶异的是,杰克安德的身躯似乎比生前更加粗壮,恩凡安无法解释这个现象,只好相信这仅仅是个错觉。“如果我是一个死灵法师,那么随便施个法术就可以让你说出凶手是谁,那样,就完全不必麻烦了。我还可以让你的尸体自己走到墓场去……噢,天哪,原谅我,女神,我在说些什么?如果我是一个死灵法师,我为什么要好心去埋葬你?”
“算了,面对现实吧。”恩凡安及时终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我需要一辆牛车,我在镇上见过不少拉矿石用的牛车――但是他们肯借给我吗?”恩凡安摇了摇头。“我看不会……我还是去找桑达吧,如果她有牛车的话,我想她应该会借给我的。”
“桑达没有牛车。”突然一个声音道。恩凡安吓了一跳,他从纠缠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发现面前正站着海姆・尼休,后者正对自己微笑着点头,同时撸起袖管,露出黝黑而结实的胳膊。
“不过,她把我借给你了。”那是恩凡安所见过的最善良的笑容。
不乐谷相当广大,如果说这个圆形的山谷像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那么约克镇就是这竞技场里用来囚禁野兽的小小牢笼。大概是考虑到和外界的交通,约克镇建立在不乐谷谷口的位置,而其身后的广大地域,除了赖以维生的矿场,大多是林立的巨石和迷宫般的山道。
从镇上到墓场的路途不亚于一个米诺陶洛斯迷宫,如果这样安排的目的是为了拉长生与死之间的距离,那么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必要,要知道生死之间仅仅相隔一个呼吸。
恩凡安来到墓场后的第一件事,是惊诧于这块安息地的广大。在阳光的照耀下,茵茵绿草显示出夏日的旺盛生命力,如果不是一块块刻字的石碑纵横其间,这里完全容得下十个牧童和他们的羊。
让死者安息是恩凡安的首要目的,在海姆的帮助下,一个方形的土坑很快就完工了,剩下来的工作就是往杰克安德的身上填土――并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棺木,在南方,很多穷人下葬的时候只是在脸上盖一方黑巾罢了。
在下葬之前,柯由卡神官还要为死者做最后的祝祷。
“……仁慈的地母,您会容纳我们的身躯如同容纳我们的心。在生死交界之处,我恳求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无罪而死,如果来到您面前的是一个罪人,那么请不要忘记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遭受的苦难,宽恕我们,宽恕这些最终回到您怀抱中的孩子……”
“我们没有石碑,”海姆说,“只好用几块石头代替了。”为了不干扰恩凡安的祝祷,海姆独自搬来几块足够大的圆石,摞放在杰克安德的坟头。
“海姆会是个好丈夫。”恩凡安欣慰地想到,相对于超度讨厌鬼杰克安德,他显然更愿意给海姆和桑达以祝福。这时候海姆已经把杰克安德的墓填好了。
“我们回去吧,神官大人,已经接近中午了。”
“不,稍等一会。”恩凡安此时发现了约克镇墓场的不同寻常,相对于这里的广阔,这里的墓碑也出奇的多――简直太多了!
“约克镇以前有很多居民吗?”
“是的……有不少。”
“那么,这里是否发生过一场瘟疫?”
“瘟疫?”
“嗯,我注意到除了少数几座墓碑,其它墓碑似乎都是同一时期竖立起来的,因为它们的石料无论色泽、形状、磨损都相差无几,而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出现如此大批的自然死亡是不正常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瘟疫。”
“啊……是的,是瘟疫,约克镇的瘟疫。”海姆急忙点头。恩凡安觉得海姆在肯定这推断时太过匆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目的是为了让自己不再追问下去,而在谈论这些的时候,海姆站立的姿势明显不自然。
恩凡安把目光转向海姆脚下,这才发现海姆正在把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右方挪动。
“唉,你这辈子是别想骗什么人了。”恩凡安真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不过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海姆究竟想掩盖什么。“他右边到底有什么东西?”随着恩凡安探询的目光,海姆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在遮挡右侧的墓碑!”恩凡安恍然大悟,“他不想让我看见墓碑上的字!”
那块小型的墓碑几乎被完全遮挡,只在海姆腰际的位置露出灰白色的一角。恩凡安可以肯定那不是大人的墓,南方的丧葬习俗绝不允许在墓碑上偷工减料(杰克安德另当别论)。如果那是一个小孩子的墓,那么这个夭折孩童到底是谁?
海姆把碑文挡得严严实实。恩凡安有了主意。
恩凡安看似漫不经心地向右方迈出一步,其实是借此摆脱了自己、海姆、墓碑的三点一线,接着他又同样漫不经心地对海姆说:“你知道,在南方,人们认为结婚的时候有一个柯由卡神官做证婚人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同时也预示美满的婚姻。我在约克镇待的时间想来不会很长,如果你能在这段时间向桑达求婚的话……”
不能说恩凡安假意欺骗,毕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大部分出自真心,同时也在悄悄请求生命女神的原谅。无论如何,趁着海姆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恩凡安又向右方跨出了宝贵的一步,现在他至少可以看清墓主人的姓氏是什么。
“名字的后半部分是托美林……姓氏是――尼休!?”
“难道是海姆的家人?”
恩凡安正想开口问个究竟,不料对面的海姆忽然满头大汗,手脚发抖,活象是生了大病,而这时附近的山谷中猛然响起一声长啸!
接着,就是某种物体在悬崖峭壁间飞速跳跃的声音。
5
这是难以想像的速度,环抱墓场的陡峭山崖在对方看来不过是平直的跑道,脚步声――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离这里越来越近,频率也越来越快,如同恩凡安加速跳动的心脏。
“它就要现身了,很可能是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恩凡安想到,迅速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他启动了全身的感觉器官,试图捕捉对方的动作。恩凡安垂下双手,五指伸开,利用神官的直感探测周围空气的流动,他曾经用这种方法对付过隐身于黑暗中的影怪,然而过去的经验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每当他就要确定对手的位置,并且事先算好了提前量把目光投射出去的时候,他所捕获的只能是一团模糊的影子。那个神秘的不速之客永远抢先一步,他的速度是那样快,以至于让恩凡安怀疑对手不止一个,空寂的山谷中一时充满了诡异的跳跃声、迅疾的风声、还有某种不知名野兽喉咙里发出的轻微的低吼。
恩凡安瞬间认清了自己所处的形势:不乐谷的墓场只有西向一处狭窄的山道作为出口,其余三面都是高崖绝壁,这里好比一眼枯井,我身处井底,而对方正紧贴着井壁以居高临下之势做高速移动,如果勉强要跟上对方的步调,以此来布置防御的话,等到自己精疲力尽之时,就只能任人宰割。
恩凡安念头一转,随即单膝跪倒,以减少自己的防御面,同时低声请求生命女神的护佑。毫无延迟地,一股圣洁之力以恩凡安为圆心向四外推展,虽然并不可见,但是这股力量在草场上造出了明显的圆弧,圆环之内充溢了温暖的原初生命力,在这半球形屏障庇护下的嫩草较之其它地方显然要更绿,也更舒展。跃动的灵气像萤火虫般环绕在恩凡安身体四周,饰以金黄色条纹的白袍似乎也活了起来,呈波浪状的摆动,生灵之母柯由卡明确地警告来犯者:这里已经成为不允许邪恶踏足的领域!
“到我身边来,海姆,生命女神会庇护你。”恩凡安说到,但是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疑惑之下他偷眼一瞥,不由大吃一惊:海姆已经不在他原来的地方,甚至不在这个墓场当中――海姆凭空消失了!
“难道刚才我过于紧张,没有注意到海姆从出口离开吗?”危急的形势不允许恩凡安在这件事上考虑过多,如果海姆已经安全逃走的话,恩凡安更可以放手一搏。“海姆一定是跑回镇上了,”恩凡安安慰自己,“当时他满头大汗,一定是比我更早发现怪物来袭。”
“那么,这里只剩下你我了!”恩凡安对怪物高声喊道。不知为何,恩凡安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对手是一个有智能、听得懂语言的生物,无论它是自主行动还是受人指使,那透射出清晰思路的行为方式告诉恩凡安:自己正面对一个无比难缠的狡猾敌人!
怪物依然在岩壁间蹿蹦跳跃,速度丝毫不减,恩凡安不禁怀疑是怎样一颗心脏才能负载如此巨大的活动量。联系到杰克安德的遇害,杰克安德碎裂的胸骨,一匹拥有巨大爪子和有力前臂的野兽,狼……恩凡安猛然想起神官长曾经对自己描述过的一种可怕生物,那是黑夜下的恶梦,每晚对月长嗥,不畏惧任何物理攻击,速度和力量可以媲美吸血鬼的恐怖种族――狼人!
恩凡安心中一凛:毫无疑问,这场战斗将是自己有生以来面临的最大考验。
不过事前已经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恩凡安倒也不特别惊慌,相对于对方的大体力消耗,自己正是以逸待劳,对峙的时间花得越久,对自己就越有利。
恩凡安决定虚张声势来为自己赢得更多准备时间。
“嘿,狼人!高速移动隐藏不了你的身份!你为什么不下来?环绕在我周围的力量场让你害怕了吗?我来告诉你,这是柯由卡神官的神术[神圣领域]!如果你以前曾经和真理之神的圣武士交手过的话,这个神术的威力你应该相当清楚。白袍者虽然不懂得那么多攻击性法术,但是论到防御邪恶,我们比圣武士还要稍胜一筹呢!”
虽然讲的有些夸张,却并非全然是大话,同样一个[神圣领域],由柯由卡神官组织出来的确实与众不同,任何邪恶生物要想攻击这个领域,都会受到数倍的伤害反弹。狼人迟迟不肯发动进攻,也许就是基于这种顾虑。
但是无限制的等待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狼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又一声长啸!
狼人的动作骤然激烈起来,它的速度与刚才相比不止快了一倍,黑影在峭壁间飞跃,经它踏足的山岩掉下许多碎石,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石块正向墓场中央滚落。
[神圣领域]足以抵挡邪恶生物,对石头却无能为力。这下恩凡安可是进退两难,只要他稍微移动身体,马上会露出破绽。圣武士可以打开[神圣领域]直冲敌阵,但是白袍者如果不能保证自身的平稳,就会大大削弱[神圣领域]的威力。虽然白袍者和圣武士的神术叫同一个名称,但是由于来自不同的神,特性也不尽相同。
只要[神圣领域]的威力遭到削弱,狼人就有机可乘。
肩膀和后背分别被碎石光顾了一次以后,恩凡安只好祈祷不要再有更大的石块打到自己身上。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一块椰子大小的石头在狼人的踢踏下脱离了山体,与岩壁发生几次改变方向的碰撞之后,就像事先瞄准好一样直直向柯由卡神官头部砸来,势头相当凶猛。
生死关头,不容犹豫,恩凡安就势向右侧一滚,躲开了撞头彩。不消说,环绕周身的[神圣领域]立刻削弱许多,尽管如此,总还能起到原来四分之一的作用,然而当恩凡安重新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由于在这一当口儿需要兼顾的因素实在太多,恩凡安的右脚不小心踩住了自己的袍子下摆,加之地上的草皮太滑,白袍神官一个站立不稳,摔了个仰面朝天。
[神圣领域]被摔到九霄云外上去了。
“这回完了!”恩凡安暗暗叫苦,此时的他真正好比案板上的鱼肉,只待狼人大厨在自己的肚皮上轻轻一划,然后就可以摘走心肝拿去下酒了。恩凡安干脆将两眼一闭,如果说他这是闭目等死的话,狼人绝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然而真正等了很久,恩凡安也没有被人解剖的感觉,于是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四肢齐全,身上的白袍也安然无恙,除了有些地方沾上了野草的汁液以外,没有任何破损。
“怎么回事?”恩凡安大惑不解,“狼人怎么会放过这个绝好机会?”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处于天空正中的太阳将光芒投向空寂的山谷,大地上只能瞥见恩凡安一个人的影子,除去惊魂甫定的心跳,墓场周围再无其它声息。
狼人不见了!撤退了?如果它要放弃跟我作战,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我明明已经阵脚大乱,它取我性命易如反掌,难道……难道他的目标不是我?如果他的目标不是我,那又是谁?
突然有一种很可怕的想法在恩凡安头脑中出现,这种想法让他心底发寒,但是他却完全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在这条路上想下去。
“到这个墓场里来的人,只有我和海姆两个……”
不错,无论是狼人的同伙在路上截击海姆,还是狼人自己返身去追,恩凡安现在都已无力去阻止悲剧发生。但究竟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海姆帮助自己埋葬杰克安德,他们就要海姆的命?
“不……你不能死,海姆,”恩凡安悲痛地想到,“会有人落泪的……天哪!我为什么要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6
约克镇上有一个狼人,他杀了杰克安德,又杀了海姆,而最大的嫌疑就是桑达的父亲,镇长凯隆・乌尔津。
从墓场返回的路上,这个想法始终萦绕在恩凡安脑际,挥之不去。他实在不愿相信善良的海姆已经被杀害了,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年轻人凶多吉少。山道弯弯曲曲,恩凡安当真害怕在他走过某一个拐角的时候,会看见海姆的尸体躺在那里,就像血肉模糊的杰克安德一样。
在焦虑和担心中,恩凡安迷了路,直到傍晚时分才赶回约克镇。他唯一的收获,是没有在路上发现海姆的尸体。
“这不代表海姆平安无事。”恩凡安心中苦涩,“狼人可以把他的尸体抛弃在山崖上边,甚至吃了他。”
和往常一样,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就是这少得可怜的几个人在看到恩凡安后,都无一例外地转身走到相反的方向,恩凡安曾经想过拦住其中一个询问:“你有没有看见海姆回来?”但是他终于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开口。
走过海姆的家。门锁着,没有海姆回来过的迹象。
晚霞,夕阳,远处的天边一片火红。这究竟是希望的颜色,还是血的颜色?
就像是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岁,恩凡安脚步蹒跚地在约克镇街头缓缓前进,感官都似乎变得迟钝,但是同时又保有一种神经质般的灵敏,每当周围有什么响动,他马上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点,希望能从中得到海姆平安的消息,他发狂地想要自己相信海姆和桑达正在酒馆里喝茶,在谈笑,直到老约翰匆匆忙忙地向这边走过来,几乎和恩凡安撞个满怀。
恩凡安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因为杰克安德的尸体就是老约翰第一个发现的,谁知道他这次会不会发现别的什么?
老约翰虽然不是报丧乌鸦,但是他佝偻的身体和毛发稀疏的头顶却像足了一只秃鹫。等到他眯着眼睛看清对面的人的是恩凡安之后,竟然脸色大变,惊叫一声掉头便跑,简直像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幽灵一般。被约克镇的居民排斥、厌恶已经是恩凡安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像今天老约翰这样如此害怕自己,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古怪归古怪,恩凡安现在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这些事了。他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一段路,最后在镇北的仓库后面停住,眼前是土黄色的木制栅栏。
“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为什么……”恩凡安声音嘶哑,胸中满是愤怒,他发狠一般攥紧拳头,猛地向前挥出。神官的手可不像格斗家那样硬如磐石,布满硬木茬的栅栏上面立即洇出了血迹。
“我真没用……如果我的力量不能保护那些善良的人,我要这力量干什么?狼人……凯隆……”一想到杀害海姆的狼人,恩凡安心中立刻充塞了另一种感情,生命女神总是教导自己的信徒放下仇恨,可是只要存在爱,就必然存在恨,如果你发誓要守护的、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拼命守护的东西被无情破坏,你难道仍然可以保证心绪平静?
“狼人……我不管你是不是镇长凯隆,杀害海姆的凶手,我一定把他从人群后面揪出来,施以最严厉的神罚!”
恩凡安突然听见几个人的脚步声。
大约有三个人,从方向来辨别,应该是刚从仓库正门走出来,其中一个脚步声颇为沉重,在约克镇上,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巨大的身躯。
恩凡安急忙躲到阴影里,后背紧贴仓库外墙,屏住呼吸,虽说神官做起贼来相当业余,所幸他的身形比较瘦弱,那三个人只顾谈话,没有发现仓库后面还躲着一位窃听者。
“他应该得到教训了,我事先警告过他。”一个低沉的男性嗓音,正是约克镇的镇长大人。
教训?杀死海姆只是为了给我教训?恩凡安几乎忍不住要立刻冲出去当面质问凯隆,这时又有一个声音说道:“他不应该帮柯由卡神官,杰克安德违反了约定……”
恩凡安立刻压住了自己的冲动。“他”?听他们的口气,这个“他”并不是指我,反而像是指海姆――难道海姆还活着?“杰克安德违反了约定”,什么约定?违反者竟然必须以死相抵?
“他现在在哪?”又是凯隆的声音。
“您的女儿把他接走了,应该在休息。”第三个人头一次开口。
“哼!桑达……我跟她说过离海姆远一点儿的……”
“是啊,最近……”三个人渐行渐远,后面的话恩凡安听不清了。
凯隆几个人的身影消失以后,白袍神官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桑达的酒馆飞奔。他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就像是害怕刚刚得到的结论又被自己的大脑推翻一样,狂跳的心脏可以麻木思维,也许这就是恩凡安目前最需要的。
转眼间,酒馆已经进入了视线,借着夕阳的余辉,恩凡安看到二楼的窗子里有人影晃动,他的心脏比刚才跳得更厉害了,险些因此摔倒。“有人吗?”犹豫了一下,恩凡安伸手去敲门。
等了一会儿,远远传来桑达的声音:“酒馆已经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恩凡安咽了口唾沫。“我是见习神官恩凡安,海姆在这里吗?我想见见他……”
好一阵没有回音,恩凡安觉得此刻的等待如此漫长,似乎有整整一个世纪,终于里面传出了下楼梯的声音,门开了。
“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海姆需要休息。”桑达的表情冷冰冰的,恩凡安可以理解:海姆之所以会遭遇危险,完全是因为帮自己的忙。再说,能得到海姆平安的消息,就是桑达把自己再臭骂一顿,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跟在桑达后面上了二楼,左转第一个房间就是海姆的休息室。到了门口,桑达把手中的烛台举高,示意恩凡安先走进去,那样子分明有些“看看你做的好事!”的意味。恩凡安报以歉疚的笑容,并且有些莽撞地匆匆踏入房门。
海姆竟然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
7
恩凡安大吃一惊,失声叫了出来,有几秒钟他甚至不敢肯定海姆是否还活着,躺在那里的是不是海姆的尸体,然而冷静下来之后,恩凡安发现那不过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血红色阳光让自己产生的错觉。
“吓着您了吧,神官大人。”海姆费力地在枕头上侧过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恩凡安连忙上前阻止:“躺着别动,我来医治你的伤势。”这时候桑达已经吹熄了蜡烛,坐到海姆脚边,一句话也不说。这次应该不是错觉,恩凡安发现桑达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她投过来的目光明明是让自己知道:他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无论是对于这个房间,还是对于整个约克镇。
离近了看,恩凡安发现海姆的伤势并非十分严重,换句话说,除了额头和胸口上的几处鞭痕,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外伤,然而海姆的身体的确非常虚弱,让人起疑,更令人费解的,是海姆的手腕上明显留有被锁链捆过的痕迹。
这样看来,伤害海姆的并不是狼人,反而像是私刑折磨的结果。这下恩凡安的大脑乱成了一锅粥:回忆起在仓库那里听到的话,凯隆似乎仅仅是想强迫海姆和自己的女儿分开,为了这样的目的,他不可能小题大做去袭击我,冒着身份被揭穿的危险把海姆抓回来鞭打一顿――难道狼人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恩凡安开口问道:“是镇长叫人把你打伤的吗?”
海姆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求助般望向桑达,桑达代他回答说:“是我父亲。海姆在仓库里被关了三个小时。”
“太过分了!”恩凡安胸中火起,咒骂的话脱口而出,“简直是暴君!”随后他才想起暴君的女儿正坐在眼前,这样说话丧失了起码的礼貌,恩凡安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应该这样粗暴地干涉你们。”
“镇长他……都是为我好。”恩凡安实在没有想到海姆会冒出这么一句。
“为你好?用鞭子做礼物?”恩凡安激动起来,“海姆,你是个好人,但是在面对镇长凯隆时,你太懦弱了,整个约克镇上的人都是!一个不合格的镇长没有理由存在!桑达,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看到海姆被打成这样,你难道对父亲没有一点想法?当然,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在婚礼上得到父母的祝福,但是只要真心相爱,父母的祝福并不是必需的!”恩凡安说着把右手按在胸前,“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为你们主持婚礼,以生命女神的名义。根据王国法律,柯由卡神官完全拥有这个资格,当他们行使这一神圣使命的时候,任何世俗权力不得横加干涉!”为了增强他们的信心,恩凡安又补充道:“在许多大城市,那些私订终身的男女只要能成功地跑进柯由卡圣堂,即使他们的父母带兵包围神殿,我们也会宣布他们的婚姻合法!”
然而恩凡安的热情没有点燃任何东西,海姆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桑达自始至终神情漠然。
“一刻钟到了。”桑达下了逐客令。
“到底为什么?”恩凡安不肯放弃,“难道你们就这样让青春年华白白逝去?”
不知是哪几个字刺激了桑达,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眼神异常愤怒,桑达冲着恩凡安大喊:“看在天父面上,你快走吧!你什么都不懂!”
“我知道!”恩凡安同样被激怒了,“我知道约克镇上有一个狼人!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
桑达咬着嘴唇把脸扭开,似乎在无声哭泣,海姆则是一副完全惊呆的样子,半晌,他迟疑地问道:“你说……他被你看见了?”
他“被你”看见了!此刻恩凡安心中只有震惊,海姆说话的方式完全是和狼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知道内情!约克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内情!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很快海姆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后悔不迭,顾不得身体虚弱,从床上坐起来向恩凡安恳求道:“神官大人,求求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您从约克镇离开后,也千万不要再提。”那边桑达早已带着哭腔恨恨问道:“恩凡安!难道你非得逼死我们才肯罢休吗?”
夕阳沉落到地平线以下,光线变得昏暗,恩凡安总觉得这黑暗并非仅仅是笼罩在大地之上。
“……我先行告辞。”
点点星辰,出现在广阔夜空之上,柯由卡圣堂的残垣断壁此刻显得格外落寞。
恩凡安站在圣堂大殿,面向早已倾毁的生命女神雕塑,月色从破漏的屋顶上方倾泻下来。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恩凡安见过许多生命女神像,但是唯有约克镇的这座女神在哭泣,其它的,都是慈母般的笑容,是因为这里的圣堂依照古远的体制建造吗?据说很久以前,当战火纷飞,灾难笼罩大地,所有的生命女神像都在哭泣,只有幸福的人们才能让柯由卡转悲为喜,难道灾难从来没有远离约克镇吗?这里的女神像到底何时才会面露笑颜?
“回答我,生灵之母,您的孩子现在充满疑问。约克镇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广大墓地,约克镇上的人们不明白快乐为何物,不管是桑达还是海姆,他们并不幸福,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恐惧?我该如何做才能消灭这恐惧之源?”
时间悄悄流逝,宇宙无声运转,恩凡安并不奢望会有一个声音回答他,他深知多年以前诸神就已经被迫离开了大地,如今只有通过他们的追随者才能展现神迹。
自己就是生命女神的追随者,神赋予的使命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来完成。
“我真没出息,总是想依赖您。”恩凡安苦笑,“可是我真的需要帮助,如果您不能直接回答我,是不是可以派一个善良的灵魂来给我启示呢?比如说,曾经住在这个圣堂里的约克镇前任神官?”
刚开始只是随便说说,但是恩凡安突然出现了强烈的期待感,他觉得似乎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前辈就会从半空中出现,告知约克镇黑幕下的真相,甚至把他的力量借给自己,一个正式柯由卡神官的力量,一个拥有双十字徽的白袍者的力量。
“会有人帮助你,但不是他。”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这绝不是约克镇的前任神官,任何白袍者都不会拥有如此冷漠的声线,恩凡安发誓这个声音自己以前曾经听到过,并且,就在最近。
不知为何,一瞬间恩凡安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他机械地扭过脸,看见自己身后有一个形体隐身在黑暗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而严肃的脸,月光下,凄迷而惨淡。
这张脸,他竟也那么熟悉。
分明――就是被他亲手埋葬的杰克安德!
8
柯由卡圣堂是受众神祝福之地,不可能有鬼魂作祟,而白袍者恰恰又是不死亡灵的克星,鬼怪避之唯恐不及,即使如此,恩凡安还是打了个冷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
“杰克安德……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没死?”
与满脑袋的疑问相比,那一点点恐惧就微不足道了。
站在对面的人稍微晃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向恩凡安走近,厚重的脚步声说明他的确来自人间,随着他的靠近,月光一分一毫地将这个人的脸庞从黑暗中雕刻出来,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哑:
“我也希望自己的弟弟还活在人世,但是愿天父庇护他――我看见他坐在死神的黑色方舟上,独自一人,就像留在人间的我一样孤独。”
这时候恩凡安已经看清了对方的样子:与杰克安德十分相像的面孔和身材,只是比较削瘦,枯黄的头发和干裂的嘴唇显出些许憔悴,但是在披散的头发下面,却透出一双银目所发出的锋利光芒,几乎可以割碎空气。他身上的衣服相当破烂,不是乞丐的那种破烂,而是长年服刑的囚徒。如果说以上的种种特点还算不上给人印象深刻的话,那么,注意观察这个囚徒的额头,肯定会让你难以忘怀。这个人的额头附近有一块巨大的灰色伤疤,也许是长年得不到就医的机会,那块伤疤已经肿胀化脓,表面凸凹不平,乍看去竟活似一只浑身疙瘩的癞蛤蟆趴在脸上,让人说不出的恐惧厌恶。
“千万不要以貌取人。”恩凡安告诫自己,“我知道有许多外貌丑陋的人其实心地很好,而历史上被誉为第一美女的罗门卡特王妃,在王位之争中竟然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你是……杰克安德的哥哥?”
“对,我们是孪生兄弟,你可以叫我马杜克。”
“马杜克?那不是七十二柱恶魔里面血眼恶魔的的名字吗?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对方轻蔑地哼了一声。“也许以前我有过别的名字,但是从今以后,我只是复仇的恶魔!五年!约克镇的这笔老账是时候和凯隆算个清楚了!”说这些话的时候,马杜克的愤怒牵动了脸部的所有肌肉,那只癞蛤蟆似乎也活了起来。
事出突然,恩凡安有些不敢相信约克镇的谜底就要在自己面前揭示,他曾经以为这迷雾永远不会被吹散,不乐谷的天空将永远布满阴云,但是现在,狂风将舞动。
“告诉我谁是狼人!”恩凡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没想到他的问话引起马杜克的一阵冷笑。“哈哈哈……我的年轻人,你果然很不一般,凯隆害怕的就是这个,不过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应该再确认一下你是否拥有面对真相的勇气。告诉我,你害怕吗?你在约克镇已经呆了七天,实际上这真是惊险万分的七天,你还打算继续留在这儿吗?如果想要逃走的话,现在应该还来得及。要知道,也许明天,你就会成为第二个在约克镇丧命的柯由卡神官。”
被对方怀疑自己的勇气,恩凡安感到很不高兴,他本想高高挺起胸膛,大声让马杜克知道生命女神护佑下的白袍者全都无所畏惧,但是希望了解真相的急迫心情最后占了上风。
“第二个?前任神官不是自然死亡吗?”
“哼,自然死亡……约克镇没有自然死亡,你没看到那超出规模的广大墓地吗?所有反抗凯隆的人都得死,我弟弟杰克安德就是他们的榜样。凯隆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对你下手,是担心西慕雅山上的神官总部出面调查这件事――和五年前不一样,动荡的战争年代已经过去了。”
“这么说,凯隆当真是狼人?”
“千真万确!”马杜克点头,同时语调变得十分激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来:“一个相当残忍的狼人!他杀了从前的镇长,用高压手段统治约克镇,凡是不肯听他号令的人都被他撕成碎片!我能在地牢里活到今天,并非出自他的恩赐――看!看我头上的伤疤!这是凯隆送我的礼物!他要我活着,受病痛折磨,并且让镇上的人随时可以来参观我,他要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警告来帮助他维系恐怖统治!”可能是由于过于愤怒,马杜克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很快又继续说道:“你可能要问:狼人只有一个,为什么大家不团结起来对付凯隆?哼,神官大人,要知道我们和你可不一样,我们只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而对手是刀枪不入的狼人!也许你还要说:为什么不逃走?是啊,有很多人试过,不过他们现在都埋在墓穴深处!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在约克镇的很多地方都挂着一种古怪的铃铛?那是凯隆用来监视叛逃者的工具,他威胁说,只要他发现有人从镇上逃走,而那个人的邻居没有及时摇响铃铛的话,就把他们一块处死!先敲断全身的骨头,再生吞活剥!狼人的速度,可怕的惩罚,五年前我被关起来之后,我以为再也没有人敢尝试了,没想到今天轮到我勇敢的弟弟……。”
“等等,请讲得慢一些。”恩凡安一下子无法消化那么多内容,但是为了复仇而生的恶魔如果不把自己胸中的愤怒全部倾泻出来的话,是不会罢休的。
“杰克安德被杀了,如果不是有柯由卡神官在场,他的邻居也得遭殃。是啊,有你在这里,半夜里响起铃声会引起神官总部的怀疑,这确实是一个逃走的好机会,但是没有铃声凯隆一样可以杀人……”说到这里,马杜克渐渐低下头去,如哽在喉。恩凡安为眼前的这个人感到难过:是啊,兄弟手足,骨肉至亲,何况杰克安德的死状又那么凄惨。
“我们一定要为约克镇做点什么!”恩凡安此时感到了使命的呼唤,原来他与神官长的那个赌约不是毫无意义的,神借助这个赌约把他派往约克镇,来拯救这里的人。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马杜克脸上的的仇恨和愤怒稍许缓和,他趋前一步,直走向那业已倾毁的生命女神像,恩凡安不知其用意,闪身为他让开道路。
月光皎洁,纯净而透明,如同柯由卡女神那颗包容一切苦难的心。马杜克来到女神像跟前,沉默片刻,忽然跪倒在地,将自己那颗高傲的头颅压得非常之低。
恩凡安立刻被这个场面感动了,他觉得跪在女神面前的不仅仅是马杜克一人,不乐谷中所有不幸的人都聚集在这个地方,包括生者,也包括死者。五年前,当我那不知名的前辈决心与凯隆作战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场面?现在,这个使命落到我肩上,我,和面前的这个“马杜克”。
像是读到了恩凡安的想法,跪在地上的马杜克转过脸,他的语气分明是要狠狠地大干一场:“凯隆一定会后悔杀死杰克安德,这件事引起了你的怀疑,也刺激了负责看管我的老约翰,让我在多年之后终于重获自由……”
9
这是恩凡安住在约克镇的第八天,一个星期三,真理之神歌若肯是今天的守护神,而昨天是属于欲望之神谢伊因的日子,名副其实。
本来,昨晚从马杜克那里得知真相以后,恩凡安曾提议立刻行动,但是马杜克虽然以恶魔自况,却比嫉恶如仇的白袍神官来得冷静,最后他们休整了一个白天,把出击的时刻推迟到今日夜间。
与马杜克的一夜长谈,让恩凡安解除了不少疑惑,同时也更加了解镇长凯隆:他竟然造下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罪行!
那次在墓场里的恶斗,凯隆曾经试图用高速来掩盖自己,显然是忌惮柯由卡神官本部的力量,他最后放过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但是如果他需要隐藏身份,为什么要无谓现身?海姆曾经试图遮挡的那块小小墓碑,是不是其中的关键?
“……埋在下面的应该是个儿童,他名字的后半部分是‘托美林’,这和狼人有什么关系?”
对此马杜克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马修托美林,海姆未满周岁的弟弟,可怜的孩子,我敢打赌他在下葬之前就变了一堆骸骨。”
恩凡安不解其意。
“哼,你不会往这方面想的,柯由卡神官是派到人间的天使,怎么可能了解恶魔的想法?”马杜克说着加重了语气,“我的意思是――对于某位长官,婴儿的血肉是非常美味的食品。”
吃人!?恩凡安感觉有一团荆棘塞在自己胸中,好一阵说不出话来。震惊、憎恶、不可置信,但是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你是说……凯隆向镇民索取他们的孩子……”
“不然你以为怎样呢?你难道没有发现整个约克镇上没有一个儿童?”
确实是这样,约克镇上年纪最小的就是海姆跟桑达。
“谁还敢再生育孩子?那不过是给凯隆提供口粮罢了,”恩凡安不喜欢马杜克说这些话时所用的语气,那样子就好像这种可怖行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马杜克却喜欢这样。他突然改换了话题:
“你知道海姆和桑达为什么迟迟不肯结婚?难道你以为他们真的在等你这个白袍神官给他们做证婚人?”
“桑达的父亲反对……”此刻恩凡安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凯隆甚至极力撮合这门婚事,条件是――”马杜克顿了顿,面孔阴森,“桑达必须把他们的孩子献出来,今后生出多少,就献出多少。”
吃掉自己的外孙!如果说此前恩凡安还能勉强压制下愤怒的话,现在他已怒不可遏,很久以前神官长曾对他讲起狂战士的传说,那是因仇恨和暴怒而舍弃一切的恐怖战士,那时童稚的他并不理解有什么仇恨能让人疯狂,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的丑恶如此令人难以想象,恩凡安有生以来第一次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也许生命女神有意把决战安排在今天。歌若肯,真理之神,审判之神,他要借一个柯由卡神官的手,来宣布他的裁决吧!”
期待已久的夜幕终于降临。
恩凡安一个人走在约克镇的大道上,他暗色的身影如同匆匆行路的幽魂。夏夜本应是生机盎然的,柯由卡神官在每个夏夜都可以听到吵闹的昆虫欢叫,听到花草树木悄悄生长,听到空气中的善良精灵轻声低语,但是今晚,一切声息皆无。不仅如此,连月亮和群星的光芒也被厚积的乌云遮盖,大地之上一片昏沉。
唏嘘而过的晚风竟使恩凡安感到有些寒冷。
是啊,他首先要一个人面对狼人凯隆,就像和马杜克事先约定的,只有到了危急关头,马杜克才会现身。马杜克自信能够给狼人致命一击,在地牢里度过的5年并不是花在自怨自艾上面,但是具体使用什么方法,马杜克却始终不肯说。
“我深知狼人的弱点,也深知为了打败凯隆,我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放心交给我好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尽量吸引凯隆的注意力,可能的话,用你的法术削弱他,最后的胜负会由我来决定。”说完这些话,马杜克就先行一步离开了柯由卡圣堂,恩凡安估计他是去做消灭凯隆的准备了。
“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今晚的决战也势在必行。”恩凡安的脚步沉稳而坚决,他曾经停下来环视四周,发现镇民们不约而同地早早关门闭户,有几家甚至用木板将门窗钉死,约克镇简直就像一座即将被敌人进攻的城堡,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恩凡安又记起了马杜克的叮嘱。
“一定要在今晚,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一旦凯隆得知我逃脱,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还有,不要奢望能够得到其他人的帮助,约克镇早已麻木。臣服于凯隆,他们至少能活下去。人类这种生物极其懦弱,假使只要流泪、流汗就能活下去的话,没有人想要流血的。”
恩凡安反复琢磨着最后一句话,心里很不认同。但是现实摆在他面前,在凯隆的暴政下,杰克安德那样的中年男子被迫到矿场上去流汗,海姆和桑达明明相爱却不能结合,只好悄悄流泪,而为了这些人,自己正要去流血。
和约克镇的前任神官流一样的血。
此时恩凡安反而感到十分自豪,他觉得自己正在追寻先辈的足迹,就像传说中的圣者,安・乔伊,“闪光的陌生人”,他的足迹踏遍整个世界,从来只是无私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对于约克镇来说,自己也可算作一个陌生人,虽然与桑达海姆有过接触,但也并不熟识。即使如此,恩凡安仍然愿意为了他们而流血。生命女神造就了我们,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大地之上蓝天之下又哪来什么陌生人?
在镇北的仓库门前,恩凡安停住脚步,马杜克一口咬定凯隆今晚会呆在这里。
恩凡安伸手去推厚重的木制大门。
“海姆,桑达,还有大家,我要你们笑,从此以后这里再也不是不乐谷,如果必须要为这改变付出什么代价,那么我身体里的血……不要吝惜地洒在这片土地上吧!”
10
由于积攒了满腔愤怒,恩凡安出手的力道比想象中重得多,踏入约克镇的仓库,无异于叩响地狱之门,怎能不叫人心情紧张?
然而地狱的主人却忘了锁门。
恩凡安轻而易举地来到仓库院子中间,库门在他身后大敞,直把夜风灌进院子里来。这是一个被木头栅栏围起来、可以同时站下两百人的大院子,在它的东南两侧各有一幢木板钉起来的长方形建筑物,东面的是室内仓库,南面应该是住人的地方,恩凡安刚到约克镇的时候,还打算住在这里呢,现在看来,不考虑别的,仅仅是建筑样式就完全不合适――这两幢建筑完全盖得密不透风,没有一扇窗户。如果说这样建造的目的是为了隐藏某些秘密,那么今晚他们真是不够小心,现在这两幢建筑的正门全未掩实,其中正对着外墙大门的室内仓库被风一吹,更是门户大开。恩凡安把目光聚拢在前方,想看清仓库里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尽管周围的光线十分昏暗,最后他还是有所发现: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手腕粗的大铁链,用来捆缚人类真是大材小用,旁边的地上还有几条散开的小号锁链,也许海姆手臂上的勒痕就是它们留下来的,再往深处观察,有五、六个巨大的模糊正方体并排摆在一起,恩凡安不禁怀疑那是折磨犯人用的铁笼。
“桑达怎么会有这种父亲……”恩凡安摇了摇头,慨叹命运为何总是作出如此不合理的安排,但现在可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如果南面的建筑物是起居室,那么它的规模明显过大,恩凡安相信这幢用途不明的建筑里面至少有一部分是起居室,它半掩的屋门正隐隐约约透出灯光。
微弱的光亮让恩凡安对院子里的陈设有进一步的认识:院北堆放着一些不成形的铁制品,还有一副铁砧和炭火炉,明显留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那可是铁匠的家什。恩凡安曾以医者的身份到过很多村镇,按照常识来讲,铁匠铺应该单独开在村口,以免引起蔓延全村的火灾,但是约克镇的铁匠铺竟然藏身在这个地方,看来凯隆经常打造的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同时从南面的建筑物里传出脚步声。
恩凡安不只一次听到过这沉甸甸的脚步,此刻它更像是踏在自己的心房,白袍神官默念生命女神的名讳,昂首挺胸,推门入内。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赤裸上身的凯隆・乌尔津。
然后,他的目光被房间正中的圆桌所吸引,圆桌上摆着一个青铜烛台,烛台上插的却并非是蜡烛,而是四只被晒成干的老鼠――恩凡安知道那叫做烛鼠,经常在矿山下劳动的矮人们最喜欢使用这种邪门的照明工具,这种老鼠极易燃烧,而且点着后无烟无臭,仅仅四只烛鼠就把这宽阔的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圆桌的四周还摆放着几把藤木椅,如果马杜克没有跟自己讲过那些事,这倒真像是一个让与会者平等发言的会议圆桌。
现在,恩凡安宁愿相信那是一张餐桌。
一想到这张桌子上曾经摆过什么,恩凡安就只想呕吐,他把头扭开,立刻看见三个醒目的铜铃挂在东面的墙壁上,被一根白色的绳索串在一起,绳索末端深入天花板,不知通往何处。
“这就是马杜克说过的警铃了。”恩凡安想,“白色绳索一定埋在地下纵横全镇,我没有机会深入约克镇民居,但是我在桑达的酒馆里的确见过这样一根尾端打结的白色绳索,我原以为那是一个控制排水管道或者采光天窗的拉手呢,没想到竟然是凯隆监视全镇的工具。”
令人想不通的是,凯隆这里也有许多拉手,它们和警铃一样悬在东面墙上,并且不全是白色,其中有几根被漆成了红色。
如果这些拉手的作用是让镇民们随叫随到,那么红色的几根一定代表已经被杀光的几户人家吧。
恩凡安气得发抖。
对于白袍神官的突然闯入,凯隆显然事先未做准备,看来他还不知道马杜克已经逃脱。想到这里,恩凡安心绪稍定,但是他发现还有一件事解释不了:约克镇如临大敌,有人把自己家的门窗都钉了起来,如此狡猾的凯隆难道没有发现其中的异样?
凯隆一向不懂得尊敬柯由卡神官,他大刺刺地将两手叉在腰间,话中带刺儿地问道:“真是出人意料啊,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恩凡安大人,大概是今晚的好天气让您忘记敲门了吧?”
恩凡安可不想和刽子手多作纠缠,他单刀直入:“杰克安德是不是你杀的!”
凯隆马上露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他耸了耸肩:“你也看到了杰克安德的伤口,杀死他的是一匹野狼。”
这个时候你还在狡辩……恩凡安面部肌肉抽动,他猛地抬手,指着凯隆的鼻子喊道:“凶手就是你!你是一个狼人!!”
就像当日在海姆和桑达面前吐出“狼人”这个字眼,大厅里立刻变得寂静无声。
好似暴风雨之前。
凯隆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眉头紧锁。罪犯处心积虑要隐藏的真面目被人拆穿,他们总是十分懊恼的,这个时候,有的人唉声叹气,俯首就缚;有的人却不甘心失败,要做垂死挣扎,拼个鱼死网破。
烛鼠燃烧发出来光亮太过刺眼,恩凡安无法辨清凯隆的瞳孔此时究竟是什么颜色。
是不是下一秒,他就要化身狼人向我攻击?
恩凡安全身戒备。
然而凯隆叹了一口气。
“恩凡安,你可以不插手约克镇的事情吗?”
“开什么玩笑!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人,现在竟然还妄想我不插手,让你逍遥法外?”
“约克镇的事情不是法律可以左右的……”凯隆回答恩凡安的时候吐字非常缓慢,似乎为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寻找恰当的词汇,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蓦然想起什么似的住了口,表情很疑惑。
“杀了很多人?我?”
“当然是你!”见凯隆百般抵赖,恩凡安火气上冲,“约克镇的广大墓园,难道不是你的杰作?还有海姆的弟弟……”
“你知道这么多……”凯隆显得更加为难,“安萨托美林,这孩子的确很不幸……”
“安萨托美林?不是马修托美林吗?”恩凡安愤怒到极点,反而冷笑出来,“哼,这也难怪,谁会把自己的食物记得那么清楚?”
“食物?你到底在说什么?”面对恩凡安的一系列指责,刚开始凯隆是震惊,而后是犹豫,现在却是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谁跟你说这些的?海姆不会,桑达也不会,难道是老约翰……不对!”凯隆全身一震,“是马修堪萨,他自称马杜克,对不对!”
“是又怎么样?”恩凡安有些后悔跟凯隆谈这么多,现在马杜克――或者马修堪萨――的事情已经暴露,原定计划泡汤了。
了解到马杜克已经逃脱,凯隆相当焦虑,他一会儿攥紧拳头,一会儿又咬紧嘴唇,有好几次他甚至闭起眼睛冥思苦想,最后不得不从胸中吐出一大口气来暂时缓解心情。
“你不能相信马杜克说的话,他是个骗子!”
你可真会演戏,恩凡安对凯隆的厌恶分分秒秒都在增长。“骗子?如果马杜克的话不能相信,那么我该相信谁?难道相信你吗?”
“是的!你该相信我!”凯隆那故作诚恳的姿态只让恩凡安感到反胃。
“相信你……”恩凡安重复着凯隆的话,就像重复着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转身向东面踱了几步,指着墙上的铜铃和绳索质问凯隆:“这些怎么解释?你指责马杜克说谎,那么,现在你自己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或者,你还没有编造好那个真相吧!”
不知为什么,恩凡安今晚讲话的语气极其刻薄――他由神官长养大,从小在柯由卡神殿接受良好的教育――这一定是愤怒使然。
“可是……我不能说……这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真的不能说……”平时威风八面的凯隆此时却像一个替别人承担罪责的可怜人,他满脸愁苦,看样子恨不得跪下来恳求恩凡安相信自己。
“可是神官大人,你必须相信我。我可以发誓,我向天父发誓!我还可以向真理之神歌若肯、生命女神柯由卡和爱与憎之神耶赫迪法拉发誓,我向三位主神发誓!相信我说的话!事情绝不是马杜克对你讲的那样……”
“留着你廉价的誓言吧!”恩凡安粗鲁地打断他,“这些谎话你还是去对欲望之神谢伊因讲吧,那个堕落的神灵会很高兴在地狱里看见你!”
看来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凯隆长叹一声,疲惫地闭上双眼。
那双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瞳孔依旧是暗灰色。
“神官,我们来打个赌。”
11
“打赌?”恩凡安心里很不痛快,临来约克镇之前一向古板的神官长跟他打赌,现在竟连狼人也要跟他打赌,难道自己的外表看上去真的那么像一个赌徒?
“这是一个阴谋,我得加倍小心。”恩凡安提醒自己注意。
不等恩凡安答应,凯隆抢先一步说出了赌约的内容:“神官,我知道你们白袍者懂得许多防御性法术,你使用过的[神圣领域]就非常不错……”
“墓场里的那个狼人果然是你!”搞清楚这一点,恩凡安认为自己没必要再听下去了,“既然如此,你还狡辩什么?”
“我承认自己是狼人,杰克安德也是我杀的。”凯隆正色道,“但是柯由卡神官,你最好完整地把我的话听完。”
“曾经有一个年老的白袍者对我讲过他们的神官训练,”凯隆缓缓说道,“我知道所有的柯由卡神官在掌握[神圣领域]之前,都要先学会基础神术[三重审判之门]。”
他知道得还真清楚!恩凡安暗想,[三重审判之门]听名字很霸道,其实实用性很差,如果没有在柯由卡神殿内部生活过,是不大可能听说的。
“不错,我懂得[三重审判之门],那又怎样?”
“好――”凯隆点头,“与[神圣领域]不同,[三重审判之门]并不是针对对方的种族属性作出防御,而是针对心灵。那时老神官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如果能成功通过[三重审判之门],那么至少可以说明接受考验的是一个好人――恩凡安,你承认这一点吗?”
“他说的没错。”恩凡安感觉出一丝古怪,“……难道你想试着通过[三重审判之门]?”
“就是这样。”凯姆加重了语气,“如果我成功通过,那么你就必须相信我的话,马上离开这里,今后也要对约克镇的事情守口如瓶。如果我失败,随你处置。”
你这样的十恶不赦之徒怎么可能通过审判者之门?恩凡安感到好笑,他嘲讽道:“你知不知道这个神术具体是怎样的?白袍者会在身前制造出三重无形墙壁:第一重是耶赫迪法拉的衡量之门,代表美德;第二重是柯由卡的考验之门,代表仁慈;最后轮到歌若肯的裁决之门,代表正义。三位主神为阻止邪恶者前进而设下三重屏障,难道你竟然对此抱有侥幸?”
恩凡安说的没错,邪恶者在这三重大门之后只能找到第四重门――由欲望之神谢伊因所掌管的“苦难”。
甚至死亡。
但是凯隆面对死亡毫不畏惧,恩凡安感觉他递过来的眼神分明是在向自己挑战。凯隆坐到地上,有意将自己的双腿盘成一个别扭的姿势,好像王国南部的某些苦行僧,恩凡安知道这是为了消除自己的顾虑:从苦行僧姿势转变为战斗状态实在有些麻烦,即使是狼人也不能一蹴而就,这样一来恩凡安施展神术的时候就不必担心被凯隆偷袭。
这是你自找的!恩凡安犹豫片刻,将右手按在心脏的位置,抬起左臂,在空气中划了一个虚无的圆,随后又在这圆圈正中镶入一个十字。
“耶赫迪法拉,美德!”每念出一个神的名讳,恩凡安就将左手向前推出,伴随着温暖的金黄色光辉,刚刚用手指画出来的圆圈和十字都变成了有形质的、闪光的符号,并且逐渐拉伸扩展为半透明的墙壁,平平向前飞出,最后停在恩凡安和凯隆正中间的位置。
恩凡安将这一系列动作又重复了两次。
“柯由卡,仁慈!”“歌若肯,正义!”
三道墙壁横在两人中间,薄薄的,好似玻璃,略带金黄色,每两道墙壁之间都相隔一步距离。
[三重审判之门]之所以不实用,主要是因为准备时间过长,并且只能防御一个方向,然而这次由于有充裕的时间,恩凡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做足功夫,把每层大门都拉伸到极限,直至将整个大厅分隔为两个部分,假如凯隆想攻击自己,就必须先闯过审判者之门。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凯隆跟我打这个赌是自取灭亡。
对面的凯隆已经抛弃了苦行僧姿势,花费的时间并没有恩凡安想象的那样长,白袍神官不禁有些后怕。但是不管怎么说,恩凡安已经掌握了绝对优势,手头的这个神术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神力,恩凡安只要记住平举左臂便万事大吉,凯隆就没那么幸运了。
经过第一道门时,凯隆就遭到了强烈的抵抗!
“我要提醒你,狼人,”恩凡安的语气中不乏幸灾乐祸,“由于你不属于自然生物,即使你真的并非邪恶,审判者之门也会将你的野兽身份计算在内,强行通过三道大门,无异于闯入三个互相叠加的[神圣领域]!”
凯隆明知如此,却依然向前迈动脚步,他的身体紧紧贴在衡量之门外面,为了获取耶赫迪法拉的承认,凯隆倾尽全身之力,裸露的胸膛筋络暴突,几乎要迸出血来,虽然他仍旧保持人类的外形,却已然显出三分野兽的姿态。
他竟然通过了耶赫迪法拉之门!
第一道门在凯隆身后无声消解,化为碎片,但是这些能量并没有弥散长空,它们迅即飞回白袍神官的方向,加护在另外两道大门上面,使之更加难以突破。
接下来,在恩凡安极度震惊的注视之下,凯隆安然通过了第二道门,柯由卡之门几乎没有对凯隆多加阻拦。
“仁慈之门……这也太仁慈了吧?”恩凡安方寸大乱,现在他和狼人之间只隔着最后一道屏障。
歌若肯之门,正义的裁决。
凯隆的手臂伸向歌若肯,那位天堂的法官。有罪?还是无罪?
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焦糊的味道!
强大的电流袭遍凯隆全身,让他的毛发倒竖起来,形容可怖,剧烈的疼痛使得凯隆蹲了下去。恩凡安长吁一口气:看来歌若肯终于要挥下手中的制裁之剑。然而有一件事让柯由卡神官耿耿于怀――为什么凯隆竟然可以通过前两道门?
可是歌若肯之剑并未挥下,凯隆居然又站了起来!
一声撼人心魄的怒吼!凯隆咬紧牙关纵身前跃,势头之猛难以用言语形容,仿佛要以燃尽生命之火为代价换取正义的承认。歌若肯之门顿时土崩瓦解,与此同时,巨大的惯性让凯隆几步冲到恩凡安面前。
“不好!”恩凡安大惊失色,陡然骤变之下他来不及重新组织防御,自己的要害一时间竟完全暴露给敌人。
狼人的利爪溅起鲜血之花。
12
粘稠而滚烫的血液溅上恩凡安的脸,他的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小心!”有人叫道,随后恩凡安感觉有一只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推离原来的位置,几乎是同时,脑后仅仅寸许有一件尖锐物挟着疾风呼啸而过。
“我……死了吗?”恩凡安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一双暗灰色的眼睛。凯隆仍然保持人类的形态。
鲜血,正从他的肩头喷射而出。
是凯隆救了自己!恩凡安安然无恙,但是凯隆为何会受伤?
于是白袍神官转过脸。
在他和凯隆对面,傲然挺立着一匹黑色的巨大生物,如同黑铁铸成。
狼人。
“马修堪萨……你还是不肯悔改,五年前杀掉你就好了……”凯隆捂住伤口,侧身退开一步。
狼人无声冷笑,露出两排让人触目惊心的森白牙齿,恩凡安猛然注意到狼人额头上有一块土灰色的巨大伤疤,肿胀化脓,活象一只熟睡的癞蛤蟆。
他的眼睛是暗红色。
天哪!恩凡安此时才明白马修堪萨为什么自称马杜克――血眼恶魔!
不用说,马杜克告诉自己的真相必须全盘推翻,恩凡安突然想起海姆的弟弟,看来他真正的名字的确是“安萨托美林”,记不清这个名字的人不是凯隆,反而是马杜克!他为了骗取我的信任,从自己的本名前面摘了两个音节来敷衍我!
他才是狼人!但是,凯隆为什么要……
恩凡安把目光投向约克镇镇长,视线里却只剩下一头更为剽悍的巨大野兽。
两个狼人!其中一个被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躯,正在低声咆哮,那是混杂了野兽嗓音的人语:
“恩凡安,躲到一边儿去!”
刹那间,空气中三次响起金石交迸之声,凯隆和马杜克已交手三次!
他们的速度与恩凡安在墓场所见的那次相比,何止快了十倍!恩凡安目瞪口呆,这场战斗竟然让他完全无法插手。眼前再也看不到实在的形体,只余下两团黑光在大厅里飞速弹射,他们的移动完全无视于空气阻力和地心引力,恩凡安总觉得这种速度一定会在空气中擦出火花。每当狼人借力起跳,那对强壮无比的下肢总要地板上刻下八道深深的划痕,他们所踏足的其它地方也莫不如此,一时木屑乱飞;每当狼人落回地面,巨大的冲力又让整个大厅为之一震,就像在码头上卸下成吨的货物,嘭的一声,地动山摇。
狼人之间的攻击就更为可怕了。
转眼间,大厅的木制墙壁和天花板毁损了十处之多!但是到底是怎样,何时损坏的,恩凡安完全无法得知,这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两个狼人,反倒像是埋藏在木制结构下的多处炸药突然同时炸开,碎木片四处飞射。更为夸张的是,大厅里的会议圆桌由于长时间笼罩在狼人的凌厉攻势之下,竟然变成了一堆刨花状的烂木头,青铜烛台几乎被切成一把铜币,四支烛鼠依次掉落到木屑上,在大厅中央燃起一堆篝火。
光线反而远不如烛鼠单独燃烧的时候明亮。
在大陆的最南端,彪悍的平原人最喜欢于夜间围着篝火跳舞,让火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向森林深处,他们认为林间的野兽会闻声爬入舞动的影子当中,被影子吞掉,从而使他们获得野兽的力量。现在,不乐谷中,两只凶兽正在篝火间表演死亡之舞,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各处,却不能给人以任何力量,唯有深深的恐惧驻足于心。
狼人免疫一切物理攻击,所以两个狼人相斗几乎毫无意义,因为谁也无法给对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今天凯隆受伤在先,显然吃了大亏,他每次跳跃,闪避,都会拉扯到伤口周围的肌肉,让血液加速流失,渐渐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恩凡安,去拉下那五根红色的绳索!”凯隆命令道,然后挺身挡住马杜克的又一次攻击,“快!”
形势如此危急,恩凡安来不及多想,他大步跑到墙壁跟前,借着火光辨清绳索的颜色,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死命拉了下去。
约克镇上响起稀稀落落的铃声。
“红色代表什么?这铃声会不会唤来怨恨的幽灵?”恩凡安疲惫已极,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心理,他一下子丧失了所有力量,背靠墙壁滑了下去,坐倒在地上,茫然注视着眼前熊熊燃烧的一丛火焰。他甚至对大厅里四处散落的金黄色光点感到疑惑,记不起那正是[三重审判之门]所遗留的碎片。
“凯隆,你愚蠢至极!!”马杜克大吼,变身为狼人之后他的声音更加阴骘,“叫人来有什么用?他们比你我要低劣得多!你管理约克镇的那套方法根本行不通,劣等者没有资格活下去!――人类也一样!”马杜克说着纵身一跃,打算就此了结柯由卡神官的性命,但是中途被凯隆拦截,两人各自退开一步。
就像马杜克所说的,的确有一支小型部队正在向这里靠近,不超过五个人,他们的步伐听起来丝毫没有忙乱的迹象,显然是训练有素。不一会,仓库院子里响起一声呼哨,凯隆的援军已经准备停当,只等敌人上门。
马杜克嘴上不肯服输,但是他的运动轨迹分明显出要从大厅正门败逃的意图,凯隆干脆如其所愿,冷不防一把抱住马杜克的腰际,两团黑影合做一团,撞毁了大厅的铁门,直滚到院子里去。
随后院子里发生了什么,恩凡安不得而知,他只听见锁链穿空而过的声响,然后就是狼人恼怒而无奈的低吼和几个男子的咒骂声,凯隆在对他们吩咐什么。
“可能有人受伤。”恩凡安感觉自己再也坐不住了,他扶着墙壁站起来,缓步走到屋子外面。
呜呜的夜风从耳边吹过,掀动带血的白袍。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以后,恩凡安看到一副奇特的情景:五个男子分别站在五个方向,五条锁链在他们手里拉得笔直,马杜克则被锁链末端的钢制捕兽夹钳住四肢,正在做困兽之斗。这些钢钳一样的捕兽夹相当致命,即使用来捕获巨熊也绰绰有余,单单是拴在它们尾部的粗大铁链已经让人叹为观止。恩凡安奇怪这样沉重的捕兽夹是怎样发射出去的。
他在这几个人脚下找到了答案。
五个人脚边都放置着一副特大号的强弩,尺寸之夸张为恩凡安见所未见,很可能是来自矮人或者侏儒的手艺,这种可怕的武器常常要借助绞盘靠牛马来上弦。――约克镇竟然有一支专门对付狼人的常备军。
然而这五位队员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与恩凡安所见过其他镇民相比,并不见得特别强壮,如果这些人是镇长挑选出来的精锐,恩凡安不得不怀疑凯隆的眼光。
站在院子西南角位置的队员,分明是恩凡安的熟人。
“海姆!?”恩凡安吃惊非小,“你来干什么?这里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恩凡安随即把目光转向凯隆,想听一听凯隆对此有什么好的解释,但是凯隆由于失血过多正在大口喘气,没能回答恩凡安的疑问。
“神官大人,”海姆苦笑,“看来我真应该事先都告诉您。”
“留神马杜克!”凯隆呵斥道,海姆赶忙把注意力转回挣扎的狼人身上。靠五个普通人的力量制伏狼人,不啻于天方夜谭,但是海姆他们竟然做到了,最大的功劳得益于他们的工具。现在恩凡安看明白了,那沉重的捕兽夹,粗大的铁链,还有夸张的强弩,绝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很可能是请矮人工程师量身打造。还有他们的阵形,也一定是事先编排好的,经过无数次演练和实战。因为无论马杜克怎样扭动身体,向哪个方向用力,都只能让锁链在他身上缠得更紧更牢,让他更加难以逃脱――矮人的发明总是比侏儒更加实用,如果没有这些行之有效的狩猎方法,他们怎样驯服生活在北海冰原的极地巨熊?
马杜克终于放弃了抵抗。
恩凡安此刻的心情既不想哭也不想笑,他是应该庆祝,还是应该惭愧?无论怎样,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然而凯隆的那张兽脸上表情仍十分凝重。
“哈――哈――哈――”马杜克仰天狂笑,嘶哑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恩凡安感觉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
乌云盖顶,夜色昏沉,冷风席卷整个约克镇。
马杜克赤红的双目如同两团熊熊燃烧的炭火。
“……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除了恩凡安,所有在场的人都心中一凛。
马杜克将他那三角形的狼头高高昂起,目光似乎直达云层之上,他全身放松,好似一个虔诚的祈祷者,正准备接受上苍赐予他的无穷力量。
“月圆之夜!月圆之夜呀!!”马杜克充满期待地叫了出来,充满喜悦,随着他的呼唤,黑压压的云层开始退却,凄冷如游子孤梦的白色月光随即覆满整个约克镇。
铁锁的囚笼轰然崩解!
13
这是[圆月血潮],在月圆之夜,所有的狼人都难以抑制将自己变为野兽的冲动,并且化身为狼人的他们将拥有比平时强大数倍可怕实力!
马杜克浑身的肌肉一瞬间暴长,脊背和手臂上的硬毛直立如尖锐的山岩,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空气中的水份凝为冰霜,他的双目,已如熔岩般闪热……渴血的妖魔,暗夜的恶梦,马杜克的双爪在月色之下划出死亡的印记!
摆脱了锁链,马杜克一个箭步扑向阻碍自己的五人之一,对面那个中等身材的络腮胡子男人还来不及发出惊呼,狼人的利爪已经深入他的胸腹,马杜克的右爪在那个人的体内继续探索,终于找到了脊柱的所在,马杜克微微冷笑,捏紧爪子,用力向外一扯!
一个成年男子竟然被他硬生生分为两截,血雨漫天飘洒。
紧接着,另一个早已吓呆的矮个子被狼人的利爪斜斜切过,顿时身首异处。
下一个目标是恩凡安。
白袍神官不想坐以待毙,他拼命想要发动[神圣领域],然而刹那间狼人的利齿已经在眼前闪亮,马杜克张开血盆大口,打算咬断恩凡安的脖子。
竟然有人来得及阻止马杜克。
但是他所谓的阻止只是用自己的肩膀代替了恩凡安的脖子。
刀锋般的牙齿切入肌肤,海姆肩头鲜血纵流,马杜克发现自己咬错了人,顿时恼怒异常,他就势狠狠咬下去,恩凡安清晰地听到骨头断折的声音。
“不!!”恩凡安疾步冲向前,但是马杜克已经用上下颚的力量将海姆从地上提了起来,随后猛地向后方甩脱,几片衣衫和一些血肉留在狼人的牙齿中间,海姆重重地撞在木头围栏上,弹回地面后,一动也没动。
这种伤势还能救活吗?恩凡安问自己,即使能救回来又怎样?传说只要被狼人咬过,马上就会变为他们的同类,会成为下一个狼人啊!
实际上白袍神官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替别人担心,马杜克的利爪再次挥了下来。
狼人对月长嗥。
却不是阴骘狂妄的长啸,而是充满悲痛的怒吼。
凯隆抓起院子里那沉重的铁砧,猛地向马杜克掷出,待到马杜克闪身躲过,凯隆早已挡到恩凡安身前。他怒发冲冠,不顾伤口中的鲜血正汩汩流出,再次与马杜克展开激战。
月光同样会赐与凯隆力量,只是不及马杜克那样多,五年以来,凯隆极力压制自己的兽性,而马杜克恰恰相反,何况凯隆身体里的血液已然不多。
在户外作战毫无胜算,而且其他人的生命随时会受到威胁。凯隆打定主意,瞅准一个机会合身上扑,两匹狼人重新飞入刚才恶战的大厅。
恩凡安留在外面。
大厅里的圆桌残骸已经燃成灰烬,门内一片漆黑,只余下两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飞舞,碰撞,擦出灼热的火花。
门外又如何?
月色清冷,如梦如幻,相对于门内的激战,门外的世界显得如此寂静,寂静如死国。恩凡安听见周围的呼吸声,无比真切,那是带有深深恐惧的呼吸,绝望的呼吸。死了两个人,海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还站着的全都惊慌失措,难道约克镇的末日终于降临?
“恩凡安,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一个真正的白袍者会让人们充满希望,远离死亡……”神官长的教导言犹在耳,像一把重锤击打着年轻神官的心。
“马杜克,你!竟敢在一个柯由卡神官面前如此践踏生命!”
不再有恐惧,恩凡安回视自身,他的白袍不再是一尘不染,这件法衣先后染上了凯隆和海姆的鲜血,今晚将热血洒上这块土地的本应是自己,可是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默默逝去。
忽然间,恩凡安被一股巨大的愤怒俘获了整个身心,他觉得自己的敌人并不是凯隆,甚至也不是马杜克,他的敌人是死亡本身,他仿佛看到死神的镰刀在人们头顶无情挥下,他看到鲜花枯萎,群星坠落,他看到大地变成一片灰色,满眼是望不尽的墓碑。
“死神,你在向我展现自己的强大吗?你以为自己带来的毁灭真的不可阻挡?”
思维一下子变得无比空明,恩凡安疾步向前,他向门内喊道:“凯隆镇长,从里面出来,让我一个人对付马杜克!”
凯隆没有理由相信恩凡安能够独自打败马杜克,但是此刻白袍神官的话中含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威严,仿佛是神的意旨。凯隆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实在无法勉力支撑,于是他且战且退,跃出了大门,但是仍然堵在门口。
“请让开,我说过要一个人对付他!”恩凡安抢步走到凯隆身前,代他守住大门,在恩凡安视线前方,一片黑暗之中正有两只暗红色的眼睛向他急速靠近。
“神官――”凯隆的惊呼还没
2004-09-09 13:20 #26046――
人类亚森是在其他人类中间长大的,他的父母是人类,他的兄弟也是人类。
矮人吉格特的亲戚是矮人,他的父母也是矮人。
虽然亚森和吉格特的国家仅一山之隔,他们彼此却不曾见过面。
亚森和吉格特之所以相识,是因为战争。
这是一场人类同矮人的战争,开始得很快,结束得也快。议和的人类战士同矮人战士在国境线两边陈兵而列,使者宣读了停战书,重新划清了边界。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人类指挥官却突发奇想,要求两方一同来组织一次“和平握手”。他的想法是:在两军战士中各挑选一个出来和对方握手,而且一定要随意挑选出两个人,他认为这样做的意义在于象征了从今以后任何两个人类和矮人都能和平相处。
挑选出来的人就是亚森和吉格特。
挑选他们出来,不是因为他们特别,而是因为他们普通。他们只是像很多人一样呆立在队伍的最前排,正像上面所说的“人选一定要任意”。
亚森和吉格特都有些不情愿,就像是两个刚刚打了架的人,你打了他一拳,他踢了你一脚,马上又让两人和好如初,不大可能。何况这又不是一般的打架,而是生死相拚。
两个人,一高一矮,磨磨蹭蹭走到国境线两边,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对方先把手伸出来。
最后还是亚森先伸出了手,他想的是:我们人类要有些风度吗,起码应该强过粗鲁的矮人。可是亚森的手刚和矮人结实而满是厚茧的肉掌接触,就感觉到自己的手火辣辣的,像是被一副铁钳子夹住,几乎要被矮人捏碎了。亚森疼得在心里直骂娘,然而在这种场合中又不允许他发作,亚森只好把咒骂和疼痛转成脸上极不自然的微笑,用只有吉格特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说到:“你等着瞧,老矮人。”
矮人没有说话,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然而亚森总觉得在矮人花白胡子和满脸皱纹下,一定隐藏着一个反复搓着双手,得意怪笑的另一副嘴脸。
战後,人类和矮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几个年头。
亚森被委派作了边境的哨兵,也许出于同样的考虑,吉格特也被派来了。
他们俩在灰鹰山顶上放哨,这只是一条象征意义上的国境线,它在山顶最崎岖险恶的地势上,这里没法打仗,没法运送部队,在这条边界线的两边,各有一座简陋的岗哨所,亚森和吉格特作了邻居。
绝顶之上,是想象不出的孤独与寂寞。
矮人吉格特倒是无所谓,他可以成天叮叮当当的打造他的铁器,装饰品和宝石,山顶上的石头对他来说也会变成工艺品的材料。
亚森可惨了,送粮食的象队半个月才上来一次,高山上连只鸟儿都看不到,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他几次要求找人替换自己或是多派几个人上来和他做伴儿,上头的答复都是:不予批准。是啊,谁让当初是他作为代表和矮人握手了呢?如今这条“友谊边境线”的边防卫士之责自然非他莫属。
于是,亚森更加恨吉格特了。
百无聊赖的清晨,亚森在边境塔旁独个儿舞剑,他不在乎姿势漂不漂亮,只求把剑挥得虎虎生风,亚森是想向矮人示威:瞧瞧,我们人类的力气也不输给你们这些矮啤酒桶!
毫无生趣的下午,亚森对着一个挂在柱子上的真啤酒桶练习射箭,他无视于边境线那头的那个会喘气儿的啤酒桶向自己投过来的不满目光,嘴里不停地喊道:“啤酒桶看箭!”直到把啤酒桶射成一个刺猬。
到了晚上就是矮人的天下了,吉格特把炭火烧得通红,在星光下打铁,那一锤下去,“
2004-09-09 13:21 #26047――
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如风车般在风中打着转,入秋了,达兰的秋天虽不及北方大陆那样寒冷,但总不是出行的好天气。尽管如此,街上还是有各式各样的人在为了生活奔忙着。
卢克慵懒地抬起脑袋,看了看斜挂在天空上,有气无力地感散发着热量的太阳,叹了口气。
钱袋里除了空气之外一无所有,身上除了一件灰色的旧斗篷之外身无长物,如果牢骚能够充饥的话,卢克现在一定把满腹的牢骚都掏出来大嚼特嚼。
大街上的行人走得匆匆忙忙,擦肩而过都不肯看对方一眼,似乎每个人都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他去办,好象随便哪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个龙爪下的公主等着这些小市民去拯救,而且这只龙还非他不能打败,这个公主还非他不嫁。
卢克在秋风中抽抽鼻子,舔舔嘴唇,不经意间却瞧见了一张贴在泥墙上的告示:
近来在达兰城有两个骗子合伙行骗,
手段狡猾多变,望全体市民谨慎防范,
切勿随便相信陌生人。王室对此等罪犯
深恶痛绝,特悬赏500金币捉拿此二人,
希望广大市民通力合作。达兰城市长 穆拔德
看完了告示,卢克的表情照样麻木:我还以为是什么有用的新闻呢,原来是一张通缉令!缉拿犯人这样的好运可不会落到我的头上,还是留给骑士团和猎人公会吧。至于骗吗,我倒也想试试,不过这年头人们可是越来越不相信别人了,你说一句话,总有人问“真的吗?”“没骗我?”,好象一年366天,除了不许骗人的主日外,全都是愚人节。
骗人?哼,以我的脑袋,只好骗些不开窍的傻瓜了。
卢克正在胡思乱想,迎面忽然走过来一个人,把卢克吓得愣了一下神,还好他及时反应过来,把身子闪到一旁,不然肯定会被这个来势凶猛的高瘦男子撞个四脚朝天。
卢克之所以吃惊,倒不是因为这个向他走过来的人面目狰狞,气势汹汹,正相反,这个身着黑色牧师服的男人面目中不带一丝凶像,看起来像个虔诚的教徒。让卢克吃惊的是,这个人走起路来和别人不一样:他身体略微前倾,走得很急,两只胳膊却不来回摆动,而是不自然的贴在身侧;他走路时两只眼睛盯着前方看,但却让人感觉他根本就没在看路,而是看着前方什么虚无飘渺的东西,这两颗灰色的眼球中,夹杂着几许怕人的狂热。
“别跟着我,你们这些胆小鬼!”
奇怪的男人这样喊着,继续用那奇怪的姿势往前走。
男人的身后,已经跟了四五个好奇的人。
“怎么回事?”卢克问道,随即他也加入了好奇者的队伍。
“这个新来的牧师发疯了!”一个小商人模样的男子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回答。
“嘘――,不要乱说话!”商人的话立刻遭到一位中年女士的反驳,“这位牧师是得到了神启!他是个盲人,却能看清前方的路!”
一个带路的盲人?卢克这才明白为何牧师的眼神看起来怪怪的,原来他根本就没在看――可是,看不见路又怎么能走得这么快又不会摔倒呢,难道真像是中年女士所说的“得到了神启”?
“胆小鬼,胆小鬼!”牧师嘴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听起来近乎愤怒,“你们这些胆小鬼,跟着我有什么用呢!为了拯救贫困中的儿童,我终日祈祷,终于听到了神启!神告诉我在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可以找到一笔济贫的财富,可是――只有像我这样勇敢的人才能得到它!你们,你们这些无胆鼠辈,跟着我又有什么用呢!”
卢克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几个跟着牧师的人并非只是好奇心作祟,原来还有万能的贪婪在驱使着他们哪!济贫的财富?我也很穷,用适当的方法拿上一点总该不算是罪过吧?
“胆小鬼,胆小鬼!”牧师越这样喊,在他身后聚集的人反而更多了起来,1,2,3,4……噢,现在总共有整整32个人了。
牧师完全不在乎外界的一切,他风驰电掣地疾步走着,他的大步使得一些短腿的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穿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街,穿过一条巷,再穿过一条巷,最后终于来到了一条大河前面,可是牧师却丝毫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他迈开大步直向着湍急的河水走过去。
“牧师,前面是条河!”中年女性尖声警告道,可是牧师充耳不闻。
“我说他疯了吧!”商人这次的语气中不光是幸灾乐祸,还有那么一点点失望,毕竟神启的财宝泡汤了。
河水已经没过了牧师的脖颈,可是他仍不知所谓地骂道:“哼,懦夫,胆小鬼!我早就知道你们不敢跟我走完这条路,只有像我这样的勇敢者――”
牧师的最后一句话被河水吞没了。
看着牧师消失在河中央,完完全全没有溺水者挣扎的过程,连一句“救命”也没有喊,大家都愣在了河边,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一位女性首先惊呼了起来:“我的钱包!”
随后大家都慌忙地去摸自己的钱袋,当然,没有一个人摸得到。
“我的也没了!” 商人气急败坏地叫道,“里面……里面有50块金币呢!”
“谁是小偷?”受害者们气愤地喊道。
终于,他们发现,穿灰斗篷的人不知何时从他们中间消失了。
半晚,小商人在公园长凳上找到了卢克,两个人相视而笑,谁也不说话。
终于商人先开口了:“小伙子,你很聪明,手也很快,没想到你竟能从我的口袋里把钱偷走。”
卢克笑道:“是从你的口袋没错,但是,里面不光是你的钱吧?”
商人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抓住卢克的衣领,压低了声音威胁道:“听着,小家伙,打你一插进队伍里来我就看出来你是个贼,不过干这行的规矩,你不拆穿我们,我就分你一半儿,所以我由着你偷钱不去阻止,可是――你不应该偷光了15个人的钱之后,又从我的怀里把另外15个人的钱也偷走!你到底是跟谁混的?知不知道盗贼工会的规矩!”
“噢,噢,别生气,”卢克摆手道“我这么做,只不过为了证明我有入伙的实力。”
“入伙?你想加入我们?”商人眼里闪着惊疑不定的神色,有一个手法如此高明的同伴加入,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如虎添翼。
“对,欢迎吗?”
“嗯……我没问题,但还要问问让。”
“让?那个大个儿?他现在在那儿?”
“烤他的衣服……还有,制订一个更大的计划……”
半个月后,告示上悬赏的金额变成了1000金币,而且第一行变成了这样:
近来在达兰城有三个骗子合伙行骗,神出鬼没,奸诈狡猾,连市长本人都上了当,望全体市民小心注意,谨慎防范,切勿随便相信陌生人和各种留给你大笔遗产的远房亲戚。
2004-09-09 13:22 #26048――
“啪唧”,纳姆不小心踩死了一个人。
但是我们不能去责怪他,即使我们那样做了,纳姆也不会感到抱歉、内疚、难过或是任何类似的感情。我们对纳姆是无能为力的,在纳姆面前,所有人都得仰视――无论你是个伟大的国王还是贩夫走卒,否则,您所看到的,只能是一双硕大无比的脚丫子。
他是个巨人。
现在我们的纳姆拎起了那个被踩扁的可怜人,用他那呆滞的双眼打量这个摸起来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巨人当然不会知道被自己踩死的是个高贵的骑士,曾经营救过邻国的公主,打败过森林中的魔怪,他全身的铠甲是他的骄傲,即使是巨人那可怕的体重已使这骄傲和骑士的身躯严重变形,合而为一,铠甲仍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巨人只知道,这东西无法填饱肚子――太硬了!于是纳姆把那高贵的骑士随手扔到一边儿去了。
巨人想不通:同样是一种食物,为什么有的身上长着布片,有的却长着硬壳呢?对于那些长着硬壳的食物,纳姆是从来不喜欢的,因为他们总是会拿出一把小剑对着自己乱砍,即使抓到手里也要先剥去壳才能吃,就算吃到嘴,口感也差。
阿托里亚那些不倦追求真理的学者曾经研究过脑子大小与智慧高低的关系,起初他们认为脑子越大越聪明,但是问题马上就来了:大象的脑子比猴子大,但是谁会承认大象比猴子聪明呢?于是学者们修改了定律:脑子占身体的的比例越大,就越聪明。
这条定律用在巨人身上时再次失效了。
巨人的身体比例是同人类一样的,相比较可能巨人的脑袋所占的比例更大些,但事实上,巨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聪明”这两个字搭上边的。这些大家伙每天所考虑的事情,无时无刻不是吃、吃、吃,似乎他们那巨型的大脑里装的不是智慧,而是食欲。或者像另一些人说的那样:巨人用他们的胃思考。
坐在自己的洞穴旁边,巨人望着天空发呆,也许在他的眼中,一朵白云正幻化成肥美的羊羔。这时,山下的小路上走上来一个人类,这个人名叫罗里。罗里的个头不高,两只小眼,几根稀疏的黄胡子长在唇边,准确地说,罗里长得象只老鼠。
“巨人先生,巨人先生,”罗里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请不要着急吃我,我很瘦,而且几个月没有洗澡了,我是来请求您跟我合作的,您愿意挤出一段小小的时间来听我的建议吗?”
巨人直愣愣的眼睛眨了眨,一声没吭。罗里以为巨人已经被自己的话打动了,其实纳姆只是还在努力理解罗里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呢,对巨人来说,这种文绉绉的辞令太难懂了。
“巨人先生,我知道您饿了,饥肠辘辘,可以吞下一整头大野牛。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哇,我非常了解,我和“饿”也是老相识了。怎么样,我有一个可以让咱们俩都吃饱的办法,您一定很感兴趣吧?”
巨人这时才理解了罗里前一句话的意思,他想回答,但却一时搜集不到足够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于是他只是把大嘴张开了一下,然后又缓缓地合上了。
看到巨人张开血盆大口,正在滔滔不绝讲话的罗里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直至看见巨人那丑陋的嘴唇重新合拢到一块,罗里才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到:“巨人先生,离您的洞穴不远,有一座村庄――您一定没到过那里,因为路很难找。但是我可以带您去,因为我就是在那个村庄里出生的。很好吧,巨人先生?不必在旷野里辛辛苦苦地寻找食物了,那个村子里有羊、猪、牛、马,很多很多,当然,还有人。那些该死的村民您也可以随便吃,他们这些人把自己喂得脑满肠肥,从来不知道像我和您这样常常饿肚子的人的疾苦!”
听到“肚子”这个词,巨人开始回忆起上顿晚饭的内容来了,也许他回忆的是上上顿,或者是上上上顿,巨人每天下午至少要吃三顿晚饭,如果他高兴,还可以吃更多。
“咕噜噜――”巨人的肚子里发出来打雷般的响声,一整队皇家鼓手敲出来的鼓点也不会比这种声音更响,这种声音对巨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又饿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罗里知道一个饥饿的巨人意味着什么,自己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如果在这段时间内他还无法说服巨人,他就会有幸成为巨人的餐前点心。
“巨人先生,巨人先生,听我说,那个村庄食物多的是,而且几乎没有防御能力,手持钉耙和割草镰刀的农民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您只需一根小手指头就可以打发他们!对待锁起门躲在屋子里的家伙,您可以把房子连根拔起来,然后使劲儿来回摇……”罗里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怪模怪样地模拟起这个动作,“里面的人呀、面包呀、火腿呀、麦酒呀,全都会一股脑儿地掉出来,您就可以尽情地吃个够了!不过呢,也会有其他一些东西掉出来,有的是薄薄的金属圆片,有的是麦黄色的小链子,有的是透明的多面体……这些硬邦邦的东西您当然看不上眼儿喽!所以――咳――这些零碎玩意儿就由我拿走,您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吧?”
纳姆对罗里复杂的建议似乎又多理解了一点,看来只要是能和食物贴上边,巨人的脑袋也会灵光起来。纳姆两脚一用力,从他坐着的巨石上站了起来,这不够小心的动作险些要了罗里的命。
“噢,小心一点!”罗里象兔子一样往后跳了一步,随后他发现巨人饥饿的目光不再朝向自己,而是望向远方,罗里就知道自己的游说成功了。
“巨人先生,还有最后一件事,”罗里搓着双手补充道,“我们村庄里有一个叫玛丽亚的女人,您可不可以不吃她――嗯,把她给我,您有足够的其他食物――不过您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吃她,如果她还不肯答应我的话,您就把她也一块儿吃掉好了!”
巨人的耳朵这时已经无法听进任何话语了,他的大脑已经被饥饿攻占,他的双眼射出被点燃的斗志――不,应该说是被点燃的食欲才恰当,他的大嘴张得比矮人的矿坑口还大,好象在呐喊着:“食物――食物――食物!”
有向导在身前指引,有饥饿在身后催促,在这样的无比动力驱使之下,巨人义无反顾地迈出了前所末有的大步。
“啪唧”,纳姆不小心踩死了一个人。
2004-09-09 13:25 #26049――
(上)
北风呼啸。
又是一个萧瑟的秋日。
黑尔巴盘坐在断崖边,轻抚自己手中的长剑。
“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高崖上除了黑尔巴,并无其他活着的人。
“该来了吧。”黑尔巴望了望崖底的那条小径――这条仅容两架马车并排通过的狭长小径夹在两座断崖之间,像是石巨人身上一道深深的伤痕。
黑尔巴身后,躺着六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是黑尔巴的部下,就在刚才,他们仅仅是对这次伏击行动表示出一丁点怀疑,就被黑尔巴削为两段。
“废物!”黑尔巴非常不屑地瞥了一眼部下的尸体,吐了口唾沫。
每个为人传诵的英雄都是战场上的刽子手,黑尔巴想,对!刽子手!记得穆尔坦-富提尔王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剑士法佩罗斯后半生都陷入了自我谴责的恶梦之中,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剑上也沾有无辜者的血……
真是愚蠢。
黑尔巴放了一片生牛肉到嘴里,咬得嘎吱作响。
战争当然会流血,滥杀无辜又怎样?我又没叫他们不反抗!不公平?难道我被他们杀掉就算公平?如果强者都会被弱者打败,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黑尔巴扬起头,扫视天空,即将隐去的满天晨星在他的目光中微微颤抖。
唯独天空西北角上,那颗金色的亮星不为所动。
黑尔巴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低下头,嘲讽地笑。
是你吗,公平之子?我几乎忘了,你仍在注视着这个世界。你是骑士的守护神,可是你本该守护的法佩罗斯已经被你的正义折磨死了,而如今再也没有比他更强大的骑士值得你守护。你在这里出现,到底想要看到些什么呢?
也许你已经对这混乱的世界失去信心了吧?――可我很满意。
这世界真好。
穆尔坦-富提尔王国这段时间与西面的土著人战争不断,国王戈登三世为了侵占“大理石之乡”与矮人们关系紧张,现在又忙着捕杀自己国家的魔法师,逼得奥尔学派的法师们在国家北部建立了一块被称作“法师村”的根据地与国王对抗。据说最后一件战事的起因是戈登三世被一个法师刺杀未遂,就迁怒于所有的法师。……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混乱之中,我这佣兵才有价值,法师们既然肯出大价钱雇我偷袭国王的粮草运输部队,我就给他们卖命。
死?我并不怕。一切都是公正的,狼不会被绵羊咬死,你没我强,就应该心甘情愿地被我杀掉。要是当真有那么一天我遇上了一个比我更强的人,我想,我也会毫无怨恨地让他把我杀死吧。
“来了!”
运输队伍出现在路的尽头,刚开始只是一个小灰点,渐渐地,一队服褐色战甲的人马清晰地显现在黑尔巴眼底,驼马和车辆排成一长列,整个队伍足有一二百米那么长。
欢迎他们的,将是巨石阵。
近百块巨石在黑尔巴所坐的那侧断崖上列成一排,都用绳索套住,巧妙地保持着倾斜的姿态,只要第一块石头落下去,就会牵动第二块,也就是说,只要黑尔巴割断离他最近的一根绳索,巨石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落到下面队伍的头上。
黑尔巴并不急于砍断绳索,等全部队伍都进入这死亡陷阱之后,他才会动手。
“不要怪我,小家伙们,在战场上每个人都要有身为猎物的觉悟,也许弱者之神德里斯会在乎你们,再见。”
黑尔巴在嘴巴里回味起牛肉的味道,空嚼了两下。
忽然间一股血气直冲脑际,黑尔巴霍地站起身,回视身后出现的敌人。
只有一个人。
这个比黑尔巴还要高大的男人一身褐色甲胄,深蓝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腰间跨着一把奇长的军刀,这柄刀的长度足足在五尺开外!使黑尔巴印象最深的,是对手的脸。这个男人整张面孔被一副长角骷髅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使人对他的本来面目瞧不出一点端倪,唯一可以提供这个男人年龄线索的,是他脑后及肩长的白发。
黑尔巴当然听说过他,敌人戈登三世的得力部下――鬼面将军,法师村的头领克依玛再三叮嘱黑尔巴绝对不要与之交手的人。
“名字!”鬼面朝黑尔巴喊道。与其说是在询问一个对手,不如说是在命令一个部下,他的刀已出鞘,霜刃在风中闪着寒光。
黑尔巴笑了,是期待的笑:好久没有人能给我这种压迫感了。手中的剑仿佛在颤抖,但不是胆怯,是兴奋。黑尔巴左手握住剑鞘,双手平举在胸前,把剑一寸一寸地从鞘中抽出,如黑夜般漆暗的剑身在阳光无力的照射下,宛如一条乌漆的毒蛇。
“开始吧。”
――
运输部队已经全部进入埋伏圈了。
黑尔巴紧紧盯住鬼面将军的眼睛,手里的黑刃一挥,闪电般地割断了身边的绳索。
第一块石头会滚下去,然后,所有的石头都会滚下去,将国王的军队砸成肉酱!黑尔巴并不准备回头欣赏自己的杰作,现在对他来说,杀死面前的这个男人比杀死下面所有人都来得有挑战性,黑尔巴不喜欢自己战斗时有别人在旁边品头论足,所以要先解决掉下面的运输部队,这样他们就能够保持安静,对,绝对的安静。
然而事情并未如黑尔巴预料的那样发展。
“喝――!”随着一声断喝,一道气劲从鬼面的刀上挥出来,正击在快要落下的第一块巨石上,近人高的巨石被托得飞了起来,从运输部队的头顶高高跃了过去,直飞到对面的断崖上才重重落下,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巨石阵功亏一篑,但仅仅是这声巨响也足够让运输部队乱作一团。小队头领呼喊着弓箭手,其他人则向道路两边撤退。
“继续行军!”鬼面将军命令道。本来已经完全失去秩序的运输部队听到了将军的这句话,就像是得了神谕一般瞬间恢复了常态,如常行进了。
黑尔巴皱了皱眉头。
神器,一定是神器。没想到传说中的北风刀在鬼面的手里,那把只要呼喝着挥出,就可以借北风之力将对手撕碎的魔刀!
好难缠的对手哇。
“名字!”鬼面再次问道,同时脚下发力,向黑尔巴疾奔过来。
黑尔巴轻舒了一口气:如果他站在原地以逸待劳,用北风刀牵制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现在要打近身白刃战,就是我的天下,纵使你的北风刀如何凶猛,只要让我接近,就一定会死在我的快剑之下!
黑尔巴身形一纵,跃到鬼面身侧,瞬间刺出了三剑!
鬼面却不躲避,只将手中的长刀呼地一扫。这普普通通的一扫,其中全无任何奥妙可言,却轻易化解了攻击,而且几乎要把黑尔巴的剑带得脱手而出。
唔……纯是靠力量吗?
黑尔巴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狂怒起来,绕着他的对手暴风般围攻了十来个圈子,不停地变换自己的进攻套路,足底扬起了大片的尘土,两人黯淡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如一群饮血狂欢的魔鬼。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他的对手就像是个无底深渊,无论什么费尽心机的巧妙招数,都消失在鬼面将军的一拨、一划或是一挡中。黑尔巴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向巨人挥剑的侏儒,任你拥有多完美的技巧都无济于事,根本无法给对方造成任何伤害,而且终将被巨人带有嘲弄意味的巨棒打翻在地。
赢不了!
黑尔巴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输了!一败涂地!但是能败在这样的强者手里,应该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黑尔巴向后一跃,稳了稳脚步,鬼面并没有上前追击的意思。
两个人对视着,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动。
黑尔巴茫然打量那长角骷髅面具,然后又看了看对方那柄五尺长的北风刀,最后目光又落回到自己的黑蛇剑上来。光亮如镜的剑面映出了黑尔巴的脸,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神中竟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黑尔巴的剑颤抖了。
他听见自己的剑在对他大声嘶喊:快!用你燃烧的鲜血向这个强者致上敬意!去领取你那份战士的光荣!
“啊――”黑尔巴完全不作防守,直直地向鬼面扑过去,他的眼神中除了疯狂一无所有,脸上、胳膊上青筋暴现,好似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鬼面当然不会被这种气势吓倒,他不慌不忙,只是轻描淡写地一闪,便躲过了黑尔巴的舍命攻击,在躲闪中他还不忘伸出一支脚,将黑尔巴重重地绊倒,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名字!”鬼面用北风刀指着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黑尔巴,第三次问。
这时的黑尔巴已经恢复了清醒,他平静地、甚至是有些欣喜地回答:“黑尔巴・德利坦,杀了我,你有资格这么做。”
“不,”鬼面收回了刀,向坐倒在地的黑尔巴伸出了左手,“如果你愿意做我的部下,那就站起来。”
“我不受人威胁!”眼中充满愤怒的黑尔巴大声吼道。对他来说,屈服的耻辱胜于死亡的恐惧。
鬼面没有因此发怒,他反而还刀入鞘,转身准备离开这里。
“为什么不杀我!”黑尔巴从地上跳起来,怒气冲冲地对着鬼面的背影质问。
“这不是威胁,是邀请。”鬼面抛下这句话就走远了。
――
第二天上午,黑尔巴出现在大法师克依玛的会客间里。
在来到会客间之前,他瞧见法师村的农民正在欢庆丰收节,很多人围成圆圈,跳一种节奏缓慢的“波波卡舞”。在王国北部,收割庄稼之前跳这种舞蹈,已经成了人们的习俗。
黑尔巴不喜欢这种蠢笨的舞步,他厌恶地躲开这些人,心里升起莫名的仇恨。
“笑吧,幸福的人,直到别人来收割你们。”
过了很久,克依玛才从内室里走出来。
“黑尔巴,我给你派去的六个帮手呢?”看到只有黑尔巴一个人回来,克依玛心中就猜出几分不妙。
“死了!――先不谈这个,告诉我鬼面将军的一切!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鬼面?你见过他?”提起鬼面,克依玛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鬼面是在一年前才进入我们国家的,据说这之前他一直在各国旅行。令人不解的是,鬼面只是在国王面前摘下面具,立即就被任命为大将军,带领军队和我们作战――看来鬼面的过去只有戈登三世本人才清楚了。另外鬼面手中的魔刀北风也大有来头,传说是上古神器之一,只要被这把刀划伤一点儿,全身的血液就会在瞬间冻结,实在是很可怕。”
冻结血液?黑尔巴暗暗为自己庆幸:幸好我没有被北风刀碰到,不然就得永远在那座断崖上等下去了。
“现在告诉我你的任务怎么样了,黑尔巴,佣兵之间传闻你从不失手。”
“我这次失手了,彻底败给了鬼面。”黑尔巴并不掩饰失败,似乎这次失败是值得骄傲的一回。
“你和鬼面交过手?”克依玛大惊失色,“你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鬼面要我做他的部下,当时我拒绝了。”
“当时……?”
“对,现在我又后悔了!”话音刚落,黑尔巴猛地挥起手中的黑蛇剑,削去了克依玛花白的头颅!
――
入夜,国王部队驻地的议事帐内空荡荡的,鬼面独自坐在议事桌旁,不知在等待着什么。过了许久,帐帘响了一下,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你的军队都是酒囊饭袋!”黑尔巴大摇大摆地走到鬼面跟前,把手中的人头撂到桌上。
“法师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你怎么可能毫发不伤地从他们那里走出来?”鬼面反问黑尔巴。
“这么说你我参与到一场酒囊饭袋之间的战争中了?”
鬼面望了望桌面上呲牙咧嘴的人头:“这个克依玛是假冒的。”
“假的?”黑尔巴愣了一下,随即疑惑地摇头道,“这一个月我一直在和他打交道,绝不会有错!”
“你一个月来见到的都是假克依玛,真正的克依玛是从来不同别人见面的。”
“原来是这样,该死!”黑尔巴懊恼地将人头拂落到桌下,重重敲了一下桌案。
“呜――呜――”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凄洌的哭声,连黑尔巴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帐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衣衫破烂、面容浮肿、乞妇般的一个女人。她浑身灰色,尖锐的哭声如刀锋一样切割着人的神经,她哭得是如此地痛不欲生,留着长长指甲的枯干双手不停地在她自己脸上抓着,直到鲜血淋漓。
“哭灵!”黑尔巴惊呼道,“这种东西被称为死亡预告者,从来只出现在久病将死的病人房前,现在这是……”
“这不是自然出现的。”鬼面撩开大帐,夜色中极目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嚎啕的哭灵。
“有人想降低我军的士气。”鬼面摸了摸腰间的北风刀。
“是法师村的真正克依玛?”
“不。”鬼面猛地抽出北风刀,将刀锋直直抵住黑尔巴的咽喉,“召唤哭灵的人是你!”
(中)
“还是骗不过你的眼睛,鬼面。”黑尔巴的声音忽然变得苍老,他略一弓身,皮肤便如细砂般从身体表面剥落而下。当细砂落尽后, 出现在鬼面将军面前的是一个身穿青色法师长袍的老人。
看到克依玛现出本来面目,鬼面满意地放低了北风刀。
“克依玛・奥尔西萨里,我不得不夸奖一下你这个老家伙。你使用伪装术假冒黑尔巴全无破绽,只是在最后一刻才被我识破。召唤哭灵不是要降低士气,而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吧?假如我再多迟疑一会儿的话,相信你已经用袖中的匕首刺入我的后背了。”
克依玛无奈地点头,把藏在袖中的匕首抛在地上,锋利的匕首撞上地面时发出“当啷”的一声。
“鬼面……既然我的伪装术没有破绽,你又是如何发现我不是黑尔巴呢?”
“你犯了两个错误,大魔法师。走进我的军营时,你本可以使用隐身术来隐藏自己,但你仍担心隐身后会被人听到声音,于是就对我的士兵施了沉睡术,在走进我的营帐后,仍未将沉睡法术解除。之后你借拂落人头和拍打桌子来掩盖身后另一只手施展手势魔法,召唤哭灵做很隐秘,我并没有发现。可是你忽略了一点:这么多大声嚎哭的哭灵出现,却没有吵醒一个士兵……”
“所以你识破了我……鬼面,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而要点破呢?”
“这中间的原因你比我清楚!克依玛,只有你知道‘波波尼卡’的下落!”鬼面的语气急促起来。
“你还在找它……”克依玛摇了摇头,“你已经找了它十年,我也躲了你十年。永恒水晶球‘波波尼卡’是奥尔学派的圣物,有了它穆尔坦-富提尔北部的贫瘠土地才不致在恶劣的气候下颗粒无收。如果你独占它,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为了波波尼卡,你不惜雇用法师去袭击戈登三世,然后嫁祸给奥尔学派……像你这样的强者,为了抢夺学派圣物而使用这样卑鄙的手段,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我要波波尼卡!”鬼面大吼一声,地面也在这声大吼中震颤,尘土飞扬。
“你要波波尼卡?波波尼卡在古代语中是‘大地的祝福’之意,你要将大地的祝福据为己有吗?”
“不,”克依玛低垂了目光,“波波尼卡不应属于任何人,作为一个凡人也不应对永生抱有奢望,永生是错误的,我不会把圣物交给你,奥尔学派的法师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克依玛在胸前划了一个六芒星,打开了一道蓝色的传送门。
“鬼面,明天就是决战,我们决不畏惧,即使你赢了,除了我们的尸体,你什么都得不到。”
“未必,”鬼面脸上的骷髅面具此刻显得格外阴森,“我已经从你那里得到了一个追随者,不是吗?”
“你的追随者现在关在我的地牢。”说完这句话,克依玛就消失在传送门的另一端。
夜幕下,只余下一群如影子般诡异的哭灵,她们撕心裂肺的嚎哭似乎在宣告其中一方的末日……
――
地牢潮湿而阴暗。
黑尔巴记得自己被关进来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当他刺杀克依玛时可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除了克依玛之外,法师村居然还有可以捉住他的能人,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后来他知道,死在自己剑下的克依玛只是个替身。
错误已经犯下了,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逃出去。剑被拿走了,手脚上虽然没有镣铐,但赤手空拳对手腕粗的监狱栅栏也是无能为力的。“该死!”黑尔巴恼怒地将铺在脚下的干草抓起一把撒向空中。
这时,地牢楼梯口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青色衣服的老法师向黑尔巴的牢房慢慢走了过来。
“克――依――玛?”黑尔巴坐在干草上,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问。
“对,黑尔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我知道,我早就该知道的,能放出满天的蛛网把我逮住,在这个地方只有真正的克依玛能做到了。”
“我想和你谈谈。”
“和我?”
“对,和你。”
“谈什么?”
“正义。”
“哈哈哈哈哈――”黑尔巴像是听到阿托里亚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甚至眼角都挤出了眼泪。
“正义?你想和我谈正义?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怎么谈?”
“真的不存在吗?”
“也许存在过,但现在没了。”黑尔巴摆正了坐姿,两手一摊。
“你骗不了自己,黑尔巴。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使你现在竟会如此仇恨正义,但正义就像是人的童年一样,即使仅仅是‘存在过’,童年依然会影响人的一生。”
“童年?”黑尔巴两根指头搭在额头上,像是很费力似的开始回忆。
“我记不起来,我无法确定是不是有童年了。5岁的时候,父母就被强盗杀死了,可笑的是那个强盗后来又把我抚养成人,当然,是用强盗的方式。我一直奇怪那个强盗为什么要抚养我,我不明白,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十五岁时,我杀了他。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强盗也曾经是个孤儿,他对孤儿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哈哈哈,多么可笑,一个优秀的强盗被他的怜悯害死了!――如果有正义,我父母被杀的时候它去了哪里?我杀那个抚养我成人的强盗时,它在什么地方?就算它在,它能公平的裁判吗?”
“……正义还是在的。”
“在哪儿!?”
克依玛将右手按在胸前:“在这里。”
“哼!”黑尔巴脸部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
“是吗!那你就装着你的正义去和鬼面作战吧!看正义能不能帮你!”
“黑尔巴……”
“什么?”
“我本来打算劝你投降的,现在我放弃了。”
“你早该放弃!我只臣服于力量,虽然你也赢过我,但鬼面比你更强!”
克依玛遗憾地把脸扭开。
“黑尔巴,你难道不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吗?”
“规则?我只知道弱肉强食!世界上的人不是狼就是羊,没什么奇怪的,在大草原上狼和羊不是也能共同生存吗?”
克依玛摇了摇头,默默地转过身去。“不,我们都是羊。”
看到克依玛准备离开,黑尔巴在监牢里站了起来。
“去哪里?”
“战场。你不是问我正义在什么地方吗?我给你看正义。”克依玛挪动老迈的身躯,吃力地迈上楼梯的第一阶。
――
克依玛走了,地牢里只剩下老鼠和黑尔巴作伴。
看见拖着圆滚滚身子的胖老鼠从自己面前走过,看着它们旁若无人地嬉戏,黑尔巴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只是老鼠吗?弱小卑贱,不堪一击,就像……我决不做老鼠。
突然间一个念头在黑尔巴脑中滑过:你现在是什么?过去你以为自己是一匹狼,是那风中独行、饮血狂啸的狼。现在还是吗?是否已变了一条狗?
黑尔巴的思绪被头顶上传下来的喊杀声打断,他听到火球的爆炸声和弓弦颤动的声响,武器撞击的声音清晰在耳。“咣――”地牢的大门被人用身体撞开,几个持剑的士兵冲了进来,褐色战甲――显然是国王部队的装束。
“快放我出去!”
这句话刚离口黑尔巴就后悔了,他感到耻辱,他觉得自己像个乞丐一样在乞求别人的帮助。好在耻辱感很快就过去了,士兵们显然是遵从鬼面的命令专程来解救黑尔巴的。重获自由,拿回了自己的剑,黑尔巴又点燃了自信。
“将军在哪里?”黑尔巴大声问道。他已经不再直呼“鬼面”,当他杀死克依玛替身的时候,就已经向鬼面将军宣誓效忠了。
“方塔!”
黑尔巴一跃而起,像一只猎豹般冲入了战阵。
法师村的战势已经被国王军的弓箭手部队所控制,法师们节节败退,伤亡惨重。黑尔巴矮身躲过一个法师抛过来的火球,同时左手捡起脚边的一把长剑,挥臂猛掷出去,正镶入那个不走运的法师脑袋正中。
“轰――”又一声巨响,一座高塔被北风刀摧毁,几个正在施法的法师惨叫着从塔顶跌下来,摔成一个又一个西红柿。
“黑尔巴?”鬼面回头望见赶上来的大汉,示意让他跟自己进入一间民房。
屋内,一对紧抱在一起的母女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农民……”鬼面用刀晃了晃她们的脸,“克依玛去了哪里?是不是逃了!”
“大人……”母亲努力控制自己青紫的嘴唇,颤抖地哀求,“我们不知道,真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放过我们吧,至少放过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
鬼面默默地举起了北风刀。
于是母亲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并且下意识地蒙住了孩子的眼睛,似乎用这样的方法就可以把残酷的世界隔绝在外,而她想尽办法要保护的女儿,此刻正通过母亲手指的间隙,用一双黑油油的圆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强者的世界。
黑尔巴为这对母女感到羞耻,她们在乞求敌人宽恕,其实她们并不需要谁来宽恕,因为她们没有罪,可她们还是要死,这就是规则……忽然,黑尔巴感到胸膛里微微颤动了一下,是什么?怜悯?不,不可能,怜悯会削弱我的,怜悯只是另一种恐惧,只有对自己信心不足的人才会怜悯别人。作为一个战士,同情和怜悯都会让你犹豫,迷惑,不知所措,决不能让软弱的怜悯入侵你的意志!
黑尔巴大吼一声,抢到北风刀之前将母女俩劈倒在地!
血溅到黑尔巴脸上、身上,是热的,但黑尔巴内心冰凉,显然他并没有让自己满意。
“走。”鬼面没有对血泊中的母女多看一眼,转身走出了小屋。
每次杀人,黑尔巴都会添舐剑上的鲜血,这次,他没有。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他只杀死了那个母亲,而她的女儿只是在妈妈的怀中吓晕了而已。是失手,还是有意的?
黑尔巴听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对他大声喊道:“你变弱了!”
――
战场终归于寂静,瓦砾间塞满了一具具尸体,拿剑的,拿法杖的。都不要紧,无论生前如何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死后也只能化为尘土,同归地母的怀抱。
“特拉拉!”雷声忽然大作,乌云迅速在天空密集,云层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低,暴雨,倾盆而下。
鬼面挺立在雨幕中,手中的北风刀反射着电光,像是窥视世界的一只狭长的眼睛。
“咔!”又一道闪电划开天幕,消失在远方的山峦间。就像是发起进攻的信号,刹那间,数百条银亮的蛇形闪电挟着疾风降落在法师村!
“大雷暴!?”鬼面大声喊道,随即开始在雨里狂奔。一道道闪电击在他的脚边,敲碎石板,翻开泥土,好似要剥去法师村的全部砖石外皮。
黑尔巴紧跟在鬼面身后,精确地跳跃,奔跑。对抗自然之怒,无论什么举动本都是无望的努力,可不知为什么,只要循着鬼面的行动轨迹,就可以奇迹般地躲过致命的闪电。士兵们就没这么幸运了,在绝望的嘶号中他们被笼罩在电光里,身体被烧焦,扭曲,如枯干的树枝,散发出硫磺的味道。
“克依玛,你果然还躲在这儿,出来!!”鬼面冲着黑压压的天空大喊,可是回答他的是更多迎面而来的闪电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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