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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
      第一章 细雨微风十四岁
      很多年以后,我将被称作蚩尤。

      而现在,很多年以后的蚩尤只是呆呆的坐在一场细雨中,看融融雨丝中模糊
      的原野。

      原野,看不到边际。

      我知道自己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呆,很多人都这么说过,爷爷这么说,刑天也
      这么说。作为炎的孙子,这让我觉得很丢脸。不过每当天空中落下细雨,我总是
      不由自主的重复着无谓的痴望。我不是单纯的发呆,我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不
      过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我的问题被所有人认为是很愚蠢的。

      我想:“天上为什么要下雨呢?”

      我想:“大河为什么都是往东流的呢?”

      我想:“人为什么会死呢?”

      这些问题的愚蠢在于,天上从来都是会下雨的,大河也都是往东流的,而从
      古到今的人们都死了或者正在老去。于是思考这些问题的被看作傻瓜,就象有些
      事实已经在那里了,你却去思考它的原因。

      “比如面前有一只苹果,我不会去思考思考,我会把苹果给吃掉。”刑天是
      这么说的。

      不过我悄悄的想刑天其实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他只会说:“本来就是
      这样的嘛。”

      所以有一次我追着他连问了三次同样的问题,他只好落荒而逃,还在逃跑前
      狠狠揍了我的屁股。

      我问:“人为什么会死呢?”

      “人为什么会死么?”

      “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很遗憾,不是因为刑天不理解我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揍了我的屁股还不能
      回答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人为什么会死,大家都生出来了,高高兴兴的一起生活
      多好啊。

      我思考这个问题的那一天,轩辕皇帝陛下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

      大夸父被囚禁在狭窄的木笼中,足有一丈高,散发如狮。我悄悄钻进人群去
      看他筋肉虬结的身躯和狰狞的脸,可是很奇怪的,我现在只记得他那双眼睛,那
      双眼睛锋锐如犀角。小时候,我觉得犀牛角是可以刺穿一切的,那双眼睛也一样。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远处高台上的轩辕陛下。自始至终,他没有说,更没有骂,
      可是我觉得他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他的神色凶恶得象要吃人。一种我那时无法理
      解的东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下搏动,我担心那种东西会放肆的撕裂他的身体,
      会爆炸。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那是愤怒,当愤怒第一次燃烧在我自己血脉中的时候。

      行刑的高台下有很多人,他们似乎都很高兴,都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
      或者宝剑。成千上万的人来观赏这次正义的刑罚,甚至包括夸父族的人们,我觉
      得他们也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们头上都结着喜庆的红绸。

      我想大夸父一定是个大坏人吧,连他自己的人民都这么开心的看他死去。那
      时候我只有五岁,只看见了围观的人群,却看不见外面环绕的甲士。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碧蓝。
      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的飘扬,一滴一滴,缓慢的垂落在尸
      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那一刻那头颅离我是那样的近,我惊恐的扭过头去。可是我避不开那未曾熄
      灭的目光,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稠的夸父族少
      年,随着轩辕陛下扬起了他高贵的手,少年随着所有夸父族的人们一起欢呼。

      而在他的眼角边,是一模一样的泪光。

      我不是很理解这件奇怪的事情,他系着喜庆的红稠,跋涉千里兴高采烈的来
      观看邪恶的叛王人头落地。可是他为什么哭泣?

      那真是快乐的泪水么?我为什么想要陪他一起哭?

      自从大夸父的叛乱被平息之后,四方诸侯就都要留质子在帝都琢鹿。而爷爷
      就选了我。

      我知道肯定是我,因为我是炎族唯一一个血统纯正的王孙,听说以前爷爷是
      有很多儿子的,照理说应该也有很多孙子,不过糟糕的是后来好象有什么很幸运
      的事情,于是其他孙子们就都升天成神,和玄天上帝在一起了。

      我们家住在九黎,九黎的郊外就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爷爷亲
      手刻的那些成神的孙子的名字。有一些下雨的晚上,我看见爷爷摸着那些名字哭。
      我想爷爷是很偏心的,那些孙子都成神了,只有我没有,爷爷还帮他们刻名字,
      想着他们哭。我本来已经吃了亏,爷爷也不来照顾我的心情。

      不过爷爷抱着我哭的时候也不少。比如巫师为我占卜,说我的命很强,比爷
      爷自己都强,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爷爷高兴起来就抱着我的脑袋擦眼泪。我那
      时候有点害怕,因为巫师惶恐的跪在地下,我听不懂他叽里呱啦的念着些什么东
      西,可是有一句我是听得不错:“轩辕大帝一样的命格。”

      去琢鹿前爷爷又哭了,在一盏微弱的油灯下,爷爷悄悄摸着我的头哭。我不
      明白为什么在白天爷爷还高兴的见轩辕陛下的使者,说很荣幸能把最后一个孙子
      作为质子交给陛下养育,到了没有别人的时候就开始哭。我想老人都是善变的,
      和孩子一样。

      我曾经看见爷爷年轻时用的巨斧,当我摸着破损的斧口,看见隐约的血痕时,
      我觉得心惊胆战。我在心目中设想爷爷高举这柄磨盘大的巨斧战斗的情景,然后
      无数的血泉呼啦啦的冲上天空,爷爷豪迈在在原野上拍着满是胸毛的胸脯,嘲笑
      那些战败而死的对手。

      这样的设想一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家伙肯定不是我爷爷而是一头狗熊。
      而且我确实也没有看见过爷爷用那柄巨斧。

      我骑在一匹马上,和使者一起离开了九黎。马后的烟尘中,爷爷还在挥舞他
      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还紧紧抓着我,爷爷似乎害怕他一放开手,我就
      会消失不见。我最后回望爷爷,我想他一定又是悄悄的哭了,在他堆满微笑的时
      候。

      爷爷确实是老了。

      其实当质子也不坏。我觉得琢鹿城不错的,比我们的九黎好多了,可以在集
      市上拿麻布换到桃子和李子,甚至还有很西边产的一种水果,浑身碧绿,很好吃。

      我经常让刑天带我去换着吃,还给它命名为西瓜。贩运这种瓜的人对我起的
      名字不满意,他说西边的人都叫番,那边出产的茄子也是圆滚滚的,我们可以叫
      他番茄。经过很长时间的争论,我们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只好天天讨论。不过我
      相信最后我一定会胜利的,虽然那得经过很长时间。

      而且琢鹿城的气候也比我们那里好,没有那么湿热,一年四季经常吹着柔和
      的风。我小时候最喜欢这里的气候了,长大之后觉得有一点遗憾,就是温度合适
      使得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孩们都穿着长裙。而我们那里很热,大家都穿麻布短裙。
      比较起来我觉得短裙更好看。

      不过琢鹿有很多很多的漂亮女孩,我经常趴在高台上往下看,看着大家就这
      么来来往往,我就觉得很开心。

      我喜欢繁华的琢鹿城。

      可惜我不能随便出去走动,我出去就要叫上刑天,后面还要跟上英招派来的
      大叔们。一队大叔跟在我屁股后面虽然很气派,不过我嫌他们长得都很粗糙。

      所以多数时候,我只是坐在我住的高台上,看远处,看街头,想那些奇怪的
      问题。

      “为什么天上有云?”

      “为什么琢鹿比九黎凉快?”

      “为什么陛下要我来琢鹿?”

      唯一的例外是每年的玄天大典。

      每当春风吹过大河,卷着草的湿润和花的芳香飘过水上的时候,也就是五方
      玄天大典的时候了。东南西北四方的诸侯都要来朝见轩辕皇帝陛下,一起宰杀乌
      牛白马,祭祀玄天上帝。

      这是我每年最快乐的时候,我当然知道乌牛白马很可怜,不过这时候我可以
      见到爷爷,而且可以在城外的琢鹿之野上自由的跑来跑去。

      而且,琢鹿之野上会有很多盛装的美丽女孩。

      今天就是玄天大典,今天下雨。

      玄天大典使我很开心,可是下雨却使我有点忧郁起来。每当那些微凉的雨丝
      洒遍全身,脑海中好象就有人轻轻的问我那些问题。

      “人为什么会死呢?”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大夸父王、想到他
      的目光和泪水。

      轩辕陛下、颛顼陛下、少昊陛下、太昊陛下,还有爷爷,在无数人的簇拥下
      登上远处的轩辕台,乌牛白马的哀嗥之后,漫长的祭祀开始了。我对祭祀本身一
      点兴趣也没有,而且我觉得轩辕陛下是个很烦而且很无趣的人,每年都搞同样的
      一套东西。要是祭祀由爷爷主持,我就建议他给每人发十斤乌牛白马肉,大家在
      野外随便烤,随便吃,这办法不是新颖多了么?

      我坐在远隔一里外的水边,百无聊赖的看雨,想问题。

      远处是袅袅的乐声,脚下的流水潺潺,西水东流,流了有一千年么?

      二十年前我们开始祭祀,那么更久以前曾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曾有什么人经
      行在琢鹿之野上?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喜欢这里的草香和流水?

      是不是曾经有过仙子一样美丽的女孩子从这里走过呢?她是不是会唱歌?是
      不是很开心?她现在又在哪里?

      我深深吸口气,今天天空特别高旷,流水特别悠远,我的思维随风走得尤其
      得远。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我决定在这里等待。

      我曾经想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偶然,比如我如果真的在这里等到了什
      么东西,那么我的一生或许就此改变,而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跑去看祭祀,
      那么我的人生就是另一种样子的。未来的许多重要的事情也许就取决于我现在继
      续坐着还是站起来离去。

      到底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今年我十四岁,在一个下雨的春天,第一次看见了云锦。

      #26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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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这种风格啊
        选自――九州――江南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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