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该话题包含 0个回复,1 人参与,最后由白丁居士 更新于 2003-06-07 09: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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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6-07 09:40 #1895
秦娥独自坐在闺房中,绷子上的绸布还显出一小点泪痕,一朵很大的牡丹已绣了一半。媒婆已经提过亲了,父母也同意了。他们是高高兴兴的同意的,因为聘礼多的可以买下整个秦府,更重要的是,亲家是当今相国。
秦娥依稀听到过关于相国儿子的事,相国公子身患重病,医师们束手无策,是相国夫人想了个法儿,给儿子娶个媳妇,冲冲喜。全天下的人都明白,说不定新媳妇还没过门,新郎就死掉了,那可怜的小媳妇就得给从未谋面的丈夫守一辈子寡。可谁不愿意攀上相国的高枝,于是许多女孩的父母都争着献上自己的女儿。秦娥的父母也不例外。
其实一开始,秦老夫人并不赞成,万一新郎死了,可就苦了女儿。可老爷子的话她不敢不听,而且她还抱着一丝侥幸,如果女儿真把相国公子的病给冲走了,不就可以一生荣华了么?那么多女孩,相国府就看中了秦娥的美貌,这是莫大的荣幸,许多人盼都盼不到,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几天前,奶妈把亲事告诉了秦娥,自然是“告诉”,而不是“商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然轮不着秦娥发表意见,她所应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接受,很贤淑的等待亲家迎娶。
秦娥虽不是满心欢喜地接受,但还是默默地接受了。她不敢反抗什么,也不能反抗什么,甚至是从没想过要反抗什么。从小奶妈就给她讲,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对夫忠贞不二,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寡妇断腕,赵烈女殉夫的故事也是听了几百遍。反正都是女孩的的命运应该交与别人。于是她没念过书,没出过闺阁,也没有过任何想法,仿佛她生来就不是自己的。
她的绣针慢慢的在绸布上穿梭着,这也是奶娘告诉她的。做女孩,应学得一手好女红,像什么花木兰,穆桂英,尤其是武则天,根本就是瞎胡闹,不守妇道,得不到好下场的。所以她也是每天与绣针为伴。可今天,在手中捏了十年的绣针忽然不听话起来,在她手指上狠扎了一下,血立刻流出来,滴在绣了一半的牡丹花上。
那是因为她在走神。她虽然从不敢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但偶尔的想入非非也是有的。但今天想得有些离谱。她也曾听过“倩女幽魂”的故事,是偷偷听的,父母决不允许她听这样的故事。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景象还是在这个怀盟的少女心中留下了印记。当然这只是故事,她不曾幻想过能有一个王宙那样青梅竹马而后私定终身的表哥。她是有表哥的,但从未见过。因为她从不下楼,除了父亲再未见过男子,是不可能青梅竹马的。今天,知道自己就要嫁到人家去了,不由得心中怅然,“要是我也能有那样一个意中人该多好。”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个正经人家的闺女,是不该想这些事的。她连忙努力不去想那些东西,只专心致志的绣着牡丹。
几天后,媒婆与一群不知从哪来的破资进了秦娥的闺房,给她打扮。她知道出嫁的时候到了。她木然的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她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今天,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漂亮。难道自己的美貌就这么白有了?她迷茫了。她任由婆子们如木偶般的摆弄。婆子们一个个大吵大嚷,很是兴奋,仿佛出嫁的是她们。
从早到晚,闺房里一直挤满了人。秦娥只觉得身上零零碎碎的不知过了多少东西,压得头都抬不起来。最后,一块红布蒙在了头上。她顺从的爬到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婆子背上,被背了起来,走出闺房。
秦娥感到婆子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房门。想到这十六年来她一直没出过的房子,也许从今再也见不到了,她不由得留恋的想再看一眼。可爬在婆子身上,很不好转头。她费了很大劲才转过头,婆子却已经下楼了。而且红布挡在脸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朝着大概的方向望了望。
还没下楼,吹吹打打的声音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相国府的婚礼果然气派不凡,街上人声鼎沸。秦娥被嘈杂的声音吵得麻木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被塞进轿子里。
临进轿子之前,秦娥忽然扒住了轿杆,说了一句:“我想见见我娘。”可惜从小细声细气地说话使他根本喊不过媒婆们的粗门大嗓,她的声音像一棵小石子投进了深邃的大海一般,无声无息的淹没了。媒婆一脸喜气的把她塞进轿里。媒婆力气很大,推得她几乎是跌进轿里。
她能感觉到轿子悬空了,前进了。红盖头蒙住了脸,她什么也看不清。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一无所知,只觉得离恐惧越来越近了。
她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今天的这场“表演”,主角是她,可似乎她恰恰是最不被重视的人。她像是一匹马,一只羊,人家付了钱,她就乖乖的被牵走了。泪水几乎要夺目而出。她连忙睁大了眼,努力把泪水“吸”回去。媒婆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召晦气。再说,脸上的脂粉经泪水一洗,一定会脏,相国家会不高兴的。
她呆呆的坐着,被抬进相国府。
仍然是婆子背者,进了间屋子,叫,洞房。
她分辨得出,这屋子比她的闺房富丽堂皇的多,檀香幽幽的扑鼻而来。
她静静的等着,一动也不敢动,困极了也不敢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几乎僵了,才听见房门枝呀一声开了。脚步声不算重。她知道是新郎来了,感到有些紧张。仪式并没她想象得那么复杂,新郎只是随意的把她的盖头掀开,她看见了一张苍白瘦弱的脸。她起身道了万福。相国公子――她的夫君一屁股坐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秦娥,去给我端药。”
秦娥默默地去了。媒婆未曾告诉她,洞房时应该怎样,可她知道,决不是这样。
她觉得那药很难闻,但她不敢皱一皱眉表示厌恶,而是温驯的把药端上前。
她不知媳妇是否都该这样,像个奴仆,日日服侍丈夫吃药。但她毫无怨言。奶娘早就告诉过她,丈夫说什么都应该听的。
她知道自己嫁过来是为相国儿子冲喜,她也很按礼数的天天为丈夫焚香祷告。
然而,三个月后,病重的相国公子还是去世了。
那几天她坐在房里,不知要干什么好了。她一滴泪也没流,她知道这是不符合“从夫”礼节的。但眼泪不是说来就来,相国公子的死她一点也伤心不起来,就像听说一个素不相干的人死了一样。但她很害怕,不晓得前途会怎样,好像一片渺茫。她猜想相国夫妇一定大骂她是丧门星,非但没冲喜,反而把他们儿子的命送了。
可相国没有骂她,而是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要让儿媳去陪着儿子,在阴间伺候儿子,与儿子长相厮守。
秦老夫人哭了,求秦老爷不要同意。秦老爷却一瞪眼:“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了,人家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何况人家是相国,‘伴鬼夫’一节又不是只有咱闺女才赶上,哪个有钱人不是这样?再说,夫死从夫,是礼数中虽值得赞扬的,可得烈女之美名。有什么不好。”秦夫人不敢再说什么。“既嫁从夫”的规矩她是懂的。
秦夫人特地去亲家见了女儿,告诉她这事,并向她晓之利害。秦娥很听话的点点头。秦夫人一走,秦娥便忍不住了,蒙在被子里啜泣了一整天。哭归哭,她明白这还得照办。这是规矩。
相国公子出殡那天,安定门前大摆筵宴,秦家父母、相国夫妇坐在首座,客人们坐了十几桌,穿这黑衣和白衣的两名京城史官手执史册,站在门前。人们兴高采烈的吃喝,两对父母也面带微笑,那气氛像娶媳妇般热闹。人们谈论着相国公子,偶尔拍拍相国的马屁,一个个吃菜喝酒,把肚子撑得溜圆,最后,打着嗝剔牙,歪着脑袋,一副拭目以待的样子。
奶娘已经帮秦娥收拾好了,秦娥穿着孝服,往安定门去了。
远远的就望见人们热闹的场面,她的脚步有些停滞,忽然想跑掉。她不明白,甚至有些怨恨,为什么那个相国公子自己死了,还要让她陪葬。但她还是向前走了,因为她明白,她不愿意也得去,这是规矩,是不能改变的。
不知谁喊了一声:“看,来了!”宾客们都转向秦娥。一个仆从将一条白绫递到秦娥手上。
秦娥从没有被这么多人盯着过,心中有些害怕,她很后悔刚才为何没有逃,那么草率的决定了自己的命运。现在是箭在弦上,没有退路了。其实就是她决定了要逃,也不敢付诸行动的。想到自己的命等会就没了,腿不禁有些抖。她其实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只是模模糊糊的明白,那不会是一件好事。要不为什么人们都不愿意死?满座宾客一个个斜着眼,好像在等着看一场精彩的演出。
秦娥有些痴了。她机械似的接过白绫,走到安定门下,背书似的重复着奶娘早就教好的句子:
见君亡逝
涕泣不已
安定门下
愿随君去
说着说着,泪水哗地流下来,也不只是真的被夫君死去感动了,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哀叹。
有宾客故作感叹摇着头说:“果然是烈女,丈夫死了如此伤心。”
仆从搬来石礅,放在安定门下,秦娥颤抖着站了上去。她抬头看看这雄伟的安定门,门柱上的花纹冷冰冰的,好像看这一幕看得太多,早已麻木,无动于衷。她一扬手,白绫飘起,在门柱上绕了一下,又飘下来,她慢慢的打了个结。
她回头看了一眼,她从未发现,天是如此的蓝,地是如此的绿。她蓦的发现,自己是如此强烈的留恋这个世界,实在舍不得离开,泪水刷刷的流着,停不下来。
宾客们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秦娥,好像在催促。面无表情的两名黑白衣史官,在秦娥的泪眼中忽然变了形,舌头长了,帽子高了,手里的书笔也变成了铁链。啊,这不是无常鬼吗?秦娥害怕了,赶紧回头,白绫系成的圈碰到了脸,她一惊。
她站了好久。
她想在石礅上多站一会,她想多看一眼天地。因为她的头只要往白绫圈里一伸,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正这时,宾客中有人来了一句:“怎么还不动呀?”她这才发觉自己不能再站着了。看看白绫,顿时变得狰狞起来,它好像早已挽好了圈在那儿,等着可怜的人儿去钻。
秦娥的脑海再一次空白了。她毫无知觉的把头伸进白绫里,泪水麻木的流淌着,似乎要把这一生的泪水流干。她的脚颤抖了一气,忽然像痉挛了一下似的往后一蹬,她感到脖子一阵憋气,难受得不行,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起来,只觉得天地都在转……
不久,眼泪停止了,只有先前流出的那些泪还在流着。
宾客们纷纷站起,向秦父秦母祝贺:“恭喜有烈女。”“恭喜有烈女。”……
两名史官把史册翻到连他们自己都很少看的那页,这页顶上写着:“京城烈女节妇”,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一片名单。他们提笔在最后添上二字:秦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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