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魂夜恸》系列评论之一：勇者与凡夫–红毛狮子的悲歌

[亚丁湖]

在《千魂夜恸》这部小说中值得回味的人物很多，”红毛狮子”格龙德也是其中之一。

我一直认为，在这部书中，真正的主角并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人性–在善与恶、欲望与理智、自我与世界之间徘徊冲突的人性。无论是在犹疑和孤独中拷问自我存在意义的宾布，还是在理性与情感的交战中难于脱身的阿洛尔，或者迷失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如孩子般无助的切列维……在他们身上所表现的人性的缺憾与挣扎是相通的。

不仅主要人物身上寄托着作者黑压对人性的反思、怜悯与尊敬，众多的配角也从作者这里获得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包括卖护符的小贩、看守士兵、被出卖的”老板”、年轻的黑衣修士、小城苏里昂中的市民……当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黑压对个别角色进行了必要的变形与夸张。

在为数众多的配角当中，亚西顿城的格龙德是一个值得我们深究的人物形象。

老实说，这头红毛狮出场的时候，给人的印象并不深刻，一般的读者很容易将这个有着粗硬红发的城主和那种近乎公式化的张飞型的赳赳武夫混淆在一起。事实上，当我读到这位城主出场的章节时也抱着类似的看法而将之忽略。追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宾布、拿慕鲁、阿洛尔等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与精彩的剧情在前面吸引着读者，另一方面我只能认为黑压在刻画格龙德时有意识地采取了中规中矩的处理手法，这使得格龙德的个性有如暗含在砾石之中的金砂，只有经过淘漉与冶炼，才可能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当然，这也可以从反面理解：当黑压以他无比的激情与才华赋予了宾布、拿慕鲁、阿洛尔乃至肯塞思等人物以生命与灵魂的同时，却不愿以同样的方式，用那些来自灵魂深处的迷惘与探问、痛苦与反思来给予格龙德以个性的魅力–就格龙德对这部小说的贡献价值而言，黑压采取的这种处理方式是令人费解的。

那么答案必须从格龙德自身去寻找。

从格龙德一出场时起，这头红毛狮子的生存空间已经被固定在一个他个人绝对无力突破的环境里。假如有人愿意研究红毛狮子的世界观，一定会发现格龙德的世界观就是亚西顿城观，一座颇具规模的老城，两个历史悠久的世族，一上一下，把这个雄狮般的男人永远地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

身为武士，他可以空手撕裂一匹狼，尽管如此，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却无法反抗他的世界所强加给他的命运，或者说，作为一个古老家族的后裔，他已经认定了神之所以创造他格龙德，就是为了维护伯希勒家族的利益，行使亚巴顿城公爵的职责，如同一头从小被驯养的狮子本能地了解自己无法挣脱脖子上的项圈那样，格龙德也是近乎本能地认为自己根本不能挣脱这些旁人加给他的枷锁。

在格龙德的内心，应该还保有着对自由的模糊渴望，否则他不会轻易地放任阿洛尔这个少年时代曾经的对手、这个重要的通缉犯从亚西顿城安然离开。但是，这个视”责任”为存在意义的男人纵使内心萌生了隐隐约约的对自由的生存状态的渴求，也仅仅是停留在想想而已的阶段。亚西顿城的前途、市民与家族的命运时刻压抑着他，在这种状态下，他那日趋僵化的头脑除了对心爱的夏露丽斯还维持着仅有的真诚与爱情之外，已经再找不出任何一点浪漫因子了。

不论出生于贵族世家的格龙德想不想承认，他过度压抑的内心已经注定了他这一生只能是一名凡夫而非勇士，单纯地为了正义和友谊而战的圣武士阿洛尔，拷问灵魂、追问自我存在意义的宾布，他们与这头不得不处处谨慎衡量着现实利害的红毛狮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我说现实主义的格龙德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希望没有人大惊小怪。格龙德的生命只为了这座城市与自己家族的利益而进行运作，强求这样一个被老城与家族束缚着的男人有什么长远的目光，本身就是件无聊的事。一个人的生命如果被圈定在一个有限的生存空间里，试问他怎么看得见蓝天的高远？他率领亚西顿城的军队攻打圣城伯日丁，这可以理解为他受到胁迫，但是他却不愿正视他的决定所带来的足以将他和他的城市一同陷入痛苦深渊的、更大的灾难。他完全了解让欲望之神君临大地将意味着什么，而他所做的却并不是设法阻止这场威胁到包括亚西顿城在内的漂浮大陆的危机，而是或有意或无意地充当了索朗斯的帮凶。

一些天生的英雄主义者也许会这样指责格龙德：”当一个人面临危机而要在生存和永垂不朽之间作出选择，他必须选择永垂不朽，否则他就白活了。”

然而我们在面对红毛狮子时，却无力吐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来，对绝大多数寿命有限的凡人而言，格龙德所遭遇的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或者说是一个有关人性的悖论，我想大概没有人能够内心安然地从中作出选择吧。

作为一个领袖（姑且不论他是否称职）的格龙德和所有政治家一样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要求他们为了诸如”正义”之类的抽象概念而作出重大牺牲是不现实的。而作为红毛狮子本人，城邦、家族、爱妻……这些构成了他生命的最重要的元素，在格龙德的心灵天平上的分量远比无数陌生人的性命，甚至这个大陆的命运重得多。他的家族与城市就是他的世界，他当然不愿用自己的世界来交换这个大陆的前途。

当然，我们可以责备他的自私与狭隘，责备他充当恶魔的帮凶，但是，又有谁能够毫不犹豫地宣称，格龙德应该用亚西顿城里无数平民的生命去交换一个渺茫的挽救世界的筹码？

这世上最让人痛心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就是目睹善良者犯下罪行。

以歌若肯之名，格龙德是一名罪人；以亚西顿之名，格龙德是一名英雄。

我不预备探讨他的选择是对是错。事实上，”大义”往往以无可置疑的强势否定着个体生命的价值，我们可以认为格龙德的选择是不义的，但是在这极端的不义行为偏又彰显着极端的大义，这就让道德家们接受不了。

事实上，没有人接受得了。

红毛狮子的存在，又是一种对比与象征。

宾布也好，拿慕鲁也罢，包括阿洛尔与帕尔曼，他们的生存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世俗的关系与规范，而作为他们在生存与精神状态上的对立面存在着的，则是红毛狮子格龙德。

如果缺少了阿洛尔他们，格龙德的偏执有何意义；而缺少了格龙德，又有谁来见证阿洛尔他们的崇高与正义？
阿洛尔与宾布守卫人类心灵的崇高与纯洁，而格龙德守卫世俗生活的安定与平凡，他们看上去彼此相悖而又互为表里，格龙德因他身上种种人性的弱点而失去了英雄的荣耀与崇高，但只有加上他这个并不完美、甚至残缺的凡人，才构成了《千魂夜恸》中完整的人类心灵群雕。

我不能撇开这个人物的凡人品性不谈。

这一点格龙德自己察觉到了没有，我不知道，但在人们眼中，他的人格地位始终表达得暧昧。

任何一个尊敬阿洛尔，喜爱宾布的人都无法忍受最后的这一幕：在伯日丁城苍老的额头上，没有心的少年在无人看清的剑光中随着消亡的黑色魔石而羽化，圣城下面，只懂得服从的士兵们向他射去无数箭镞–得着拯救而不知道感恩倒还罢了，你们怎么忍心在牺牲散胙的时候还不忘恶意地攻击他？！

而下令的人当中，就有我们这位亚西顿城的英雄。

而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就在于：这仅仅是出自一个丈夫的嫉妒。

可是，我盯着格龙德尴尬的面孔，却始终生不出太大的愤怒。

一个已经选择了家族而放弃了世界的男人，已经永远失去了成为英雄接近崇高的机会，他也因此而永远地被抛在了不名誉的荒原上，他现在唯一能抓在手里的，只剩下他所竭力守护的伯希勒家与一座面积有限的城市–还有他不惜代价保护的妻子，夏露丽丝。

变成一只餍足于腐鼠的鹞鹰并不可悲，然而当这只鹞鹰忽然领悟到自己与凤凰之间无法弥补的差距时，才真正是可悲到了极点。

格龙德就是这样一只鹞鹰，他已经被绑缚太久，丧失太多，他不愿也已经不起再丧失什么，哪怕要他因此而激动失态，甚至留下污名，他也要抓住那最后一点属于他的东西–那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宾布的心上人，他的爱妻，两个截然相反的男人唯一的交集：夏露丽丝，宾布与红毛狮最初大约没有料到，他们的心，他们在世间存在的理由与意义之所在竟如此一致，宾布找到了他心灵的归所，那么格龙德呢？他已经注定了要在城主的面具后隐藏一生，威严难犯，连一个真性流露的机会都不配有。这，就使得他身上多了一分暗藏的悲剧意味。

于是在那一刻，他不甘地咬咬牙，挥下了手臂–

他已经与崇高失之交臂，他为什么还要放弃身为一个凡人的最后权利？我们可以认为他渺小，但是格龙德在这里所捍卫的是个人在社会中最后的尊严与价值之所在，这是人在人群中所守卫的最后防线，因为无路可退而异乎寻常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剧气息。

他在万军之中犹豫迟疑而终究挥下的那只手，为他在崇高悲剧的对面为自己赢得了污名，也因这个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任性选择，而最终成就了他，使这个角色最终脱离了公式与脸谱，在最后一刻获得了只属于他自己的复杂人性。

尽管说到底，他仍然是一个充满了俗子品性与缺陷的凡夫，但是这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因为他这样一位并不完美，满是缺陷的人物的存在，因为他不乏灰色的表现而血肉丰盈。

极大的不合理下伴生着极大的合理，红毛狮子以他自己的方式不经意地完成了一个人类灵魂的缩影。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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