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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番茄 更新于 2025-03-30 1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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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3 02:20 #67378
最近正在写的一个故事,想先把初稿发在这里。
是目前写过最长的故事了,希望能写完它(合十)
/1
鲍里斯已经在干草堆上躺了三星期。三星期里他只干了一件事,跟虱子搏斗,在万般无聊中这甚至成为一种乐趣。
虱子似乎无穷无尽,不管掐死多少总能冒出新的。他的指甲缝里积起了厚厚的血垢,那都是虱子从他身上偷走的血。
但除了躺在干草上,还能去哪儿呢?地上的石砖是潮的,就像冰一样冷。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瓦罐,罐口的泥也冻得跟石头一般硬。留给他的只有靠近门口的一小片空地,这就是全部的自由世界了。
他可以躺着、坐着、伸懒腰、踢踢腿,他可以做任何事,但无法离开。身后的木门上了锁,门外有人轮班看守着。每天两次,这扇门会打开,给他送来一顿饭食。
他想,这是打算让他病死。
真可笑。他想。杀死一个人可以更快、更利索。用刀砍下脑袋,用绳索绞紧喉咙,哪怕是不给水喝也行。但这种死亡似乎不合某人的心意。是啊,那是非正常死亡。人们可以对着他的尸体说,“他是被谋杀的!”
某人太胆小了,太虚弱了,不敢这样做。他寄希望于疾病。“无形的死神啊,快些带走鲍里斯吧!”
可是鲍里斯太年轻、太健壮了。在地窖里呆三星期不至于要他的命。只要他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吃到乳酪、肉和水果,那么他相信自己还可以活很久。
他要做的只是等待。
在那个注定到来的时刻之前,这些虱子就权当练手——练习如何在黑暗中找到并且掐死与他作对的东西。
第四周的第一天,开门的动静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这不是饭点,因为他还睡着,说明肚子不饿。他立即意识到,有些事情发生了。
伴随着铰链的吱呀声,木门缓缓开启。火把的光亮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醒醒,鲍里斯!”一个久违的声音说道,“起床了!”
鲍里斯的睡意尚未消散。他带着痰音答道,“把火把拿开,伊戈尔!你要把我弄瞎了!”
伊戈尔大笑起来,笑声在石壁间回荡,仿佛某种野兽的声音。
“你最好马上开始习惯光亮。”他说,“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拉我一把。”鲍里斯说。
伊戈尔的手掌是炽热的。这股热量驱走了鲍里斯身上的寒气。
“老头子死了?”他问。
“刚刚咽气!”伊戈尔说。
“确定吗?”
“绝对确定!我看着他死的。”
鲍里斯点点头,“那女人让你立刻来处死我,是吗?”
“一点不错!”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容扭曲了伊戈尔的脸庞,“她之前偷偷派人去通知弗拉德,信使被我们截住了。”
“弗拉德……之后得想个办法料理他。”鲍里斯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你现在有多少人?”
“二十个。”伊戈尔说,“都是绝对信得过的。”
二十个亲兵,对付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或许还有个把女仆。足够了。
“咱们干吧!”鲍里斯说。
“干!”伊戈尔激动地说,“等太阳升起,你就是大公了!”
“在那之前我要洗个澡。”鲍里斯笑道。
“还得找个魔法师替你治治疥疮!”伊戈尔说。
魔法师……
这个词在鲍里斯的脑中激起了一些回声。血腥勾当只是通往王座的第一步,他必须得到法师塔的认可才能正式就任大公。按惯例,魔法师会认可的,他们通常不介入王公们的斗争。但不巧的是,前不久魔法师中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如果那人从中作梗的话,情况就变得难以预料了……
但无论如何,箭已在弦上。
鲍里斯走出地窖,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这是个晴朗的夜,弦月倒挂在天穹西方,星河将夜空一分为二。魔法师似乎能从星星的运行中看出命运。他们注意到将要发生的事了吗?
两个亲兵帮鲍里斯套上锁甲,伊戈尔递上一把剑。
“你的。”他说,“现在物归原主了。”
鲍里斯抽出剑,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这就像是他自己的肢体一样。只有拿着剑,他才算完整。剑刃在月光下隐隐发亮。片刻后,这剑刃就将染血。亲族的血。
亲兵聚拢过来。一个个身影从黑暗中浮现,他们的甲胄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寒光,就好像是寒冰雕成的人。
“走吧!”鲍里斯说,“快点把这事做完。”
2025-03-23 02:21 #67379/2
午夜过后,宫殿的侧门打开了。一个身披长袍、头戴尖顶桶帽、手中提着油灯的人从门里来,这幅打扮即便在黑夜里也不会有人认错——这是一位魔法师。
夜行人走向近旁的“仁爱”医院,鞋跟在木板铺成的路上踩出沉闷但急促的声响,仿佛是一阵鼓点。她像是被自己的脚步催赶着,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或许是被这阵脚步惊动,几只黑鸟从宫殿的窗台跃起入夜空。她回头望去,鸟群却已经消失在朦胧夜雾中。
片刻后,夜行人来到了医院门前。
走近夜班守卫时,她娴熟地撩开长袍,灯光照亮了内里的白制服,法师塔授予医生的银质树形徽章清晰可见。
“开门!”守卫喊道。
而夜行人已经登上了门前的台阶。看门人赶紧抢到她前面去打开耳门,生怕手脚慢了一点害她停下来等待。
温暖的光从门内泄出,给她略微潮湿的袍子涂抹上的一层蜜色。她跨进门去,亲切的草药香气将她包裹起来。
侍童急匆匆地跑来,怀里抱着洗净并且熏香的室内袍与便鞋。为了保证医院洁净,外出时穿的服装必须留在门厅里,这是规矩。
与侍童一道赶来的还有另一位魔法师。她有着北海居民的容貌,头发颜色浅得近乎白银,蓝眼睛则会让人想起夏天温暖的海岸。衣襟上的银徽章意味着她已经不年轻了,但年岁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作为魔法师,这也是当然的,她从没有为衣食发过愁。不过,若是看她的双手,那便不难计算她究竟同植物、研钵、煮锅和蒸馏器打了多少年交道。
“索菲亚!”她急切地对正在更衣的同伴说,“情况如何……”
没等她说完,名叫索菲亚的魔法师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抱歉,安娜。”她说,“现在不行。”
安娜的眉头一皱,“这么说来……”
“不,别问。”索菲亚再次打断她,“我要先去见院长。在那之前我不能说。”
安娜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
她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索菲亚换好衣服,顺手将脑后的发髻打散,黑发顺着脖子垂下来,铺散在洁白的室内袍上。这让她看起来显得随和了一些。
“放松一点,安娜。”她说,“今晚你又不当班。”
虽然她的口气很柔和,但这话分明是在警告——“不要多管闲事”。
但安娜并没有退让,“我在休息室等你。”
“我会来的。”索菲亚说,“但……有些事情,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安娜仍然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等你。”
索菲亚没再说什么。她径直走过安娜身边,踏上了通往二层的楼梯。侍童将索菲亚换下来的衣物装进篮子,往洗衣房去了。
安娜独自站在原地,看着索菲亚离去,直到她消失在楼梯拐角。沉吟片刻后,她转身走进通往休息室的柱廊。
一幅幅伟大魔法师的肖像画与她擦肩而过。那都是“第一代”中最卓越的成员,就是他们合力用诅咒杀死了神,也终结了教会的统治,并让大地永远地改变了面貌。这些人中有几位尚在人世,他们住在南方温暖海滨的别院中,用无形的丝线操纵着法师塔。
这间医院就是从教堂改建而来。休息室位于建筑一层的角落,原本是大公私人的祈祷间。房间内的宗教陈设在法师塔接收教堂时便被一扫而空。石砖地面被铲掉,换成了架空的橡木地板,地板上铺着消除脚步声用的厚地毯。屋子的中间是一个暖炉,上面煮着茶水,炉子周围环绕着几张躺椅。在这个季节,窗户总是紧闭着的,而在晚上还要拉上保温的窗帘。
休息室里总是预备了茶、酒、坚果和果干,好让魔法师打发闲暇时间。但安娜并没有休息的心情,无论是柔软的靠垫还是温暖的香茶都不能使她平静下来。她随手拿起一本第一代首席法师尤斯特拉提乌斯的传记,这书显然很久很久都没人动过了。陈旧的纸张一页页翻过,安娜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的思绪仍然在牵挂着大公的寝室。
大公的健康状况并非什么秘密。因此,作为他私人医生的索菲亚今夜被召唤进宫殿,似乎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大公的儿子中尚有两人在世:兄长弗拉德带兵在外,而弟弟鲍里斯前不久被监禁起来。
所以,此时此刻,这座城市真正的统治者并不是家族中任何一个男人,而是弗拉德的妻子叶琳娜。
叶琳娜……
安娜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她的容貌,但她回忆起的不是一位王公的妻子,而是幼小的魔法学徒。记忆带着安娜越过森林、大河和海洋,让她回到了繁华的帝都。每个魔法师的生涯都是从那里开启的,而也正是在那里,叶琳娜与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安娜站起身,向窗户走去。从休息室向外望,正好可以看到大公卧房的窗。那扇窗此时一定亮着灯。她掀开窗帘,却看见一排手执火把的人跑出宫殿,似乎直奔医院大门而来。火光分明照亮了他们的头盔和甲胄,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出鞘的剑!
安娜心里一沉。她来不及多想,立即抛下书本,飞快地跑出了休息室。
2025-03-23 02:21 #67380/3
安娜刚跑到柱廊里,就看到侍童慌慌张张地奔过来,那孩子的白围裙被血染红了一片。
“老师!”那孩子叫道,“快来门厅……”
“你没事吧!”安娜上前一把拽住侍童,想检查起她是否受伤。侍童赶紧解释道,“我没事!刚刚有一个受伤的女仆倒在门外了,我把她扶进来的。这是她的血。您快去看看吧!有士兵来了!”
“我从休息室看到士兵了。”安娜说,“你快去院长室,索菲亚和院长都在那儿。”
侍童飞快地跑开了。
安娜三步并两步赶到门厅,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躺在地上,显然就是女仆了。两名侍童正手脚麻利地替女人处理伤情,其中一人用剪刀破开连衣裙,另一人准备替她包扎伤口。女仆的右手已经没了,手腕处有一个整齐的切口,显然是被利器一下子砍断的。
而在她们身后,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正蜷缩在墙角。她的衣服也沾着血,但应该没有受伤。
夜班守卫站在门外,与一群人对峙着。从安娜的视角看去,这构成了一副奇妙的景象。一个男人手持长矛拦在门前,将来者不善的武装分子与屋内的女性隔开,简直就像是睡前故事里的场景。当然,这里所有人都清楚,真正为人所忌惮的是魔法师。
安娜把手探进腰包,摸出了防身用的燧石灯。这东西只比手掌略大,无需火源就能点燃,非常适合在紧急场合使用。安娜的燧石灯里灌了眩光油,尽管油壶太小,只能燃烧一小会儿,但应付眼前状况足够了。
她将燧石灯攥在手里,随时准备扣下机关。有长袍作掩护,旁人看不见这小动作,这是魔法师的基本功。
她缓步走出耳门,在石阶上站定,俯视着那些持剑的士兵。领头的一人脸上有血,那毫无疑问是女仆的血。安娜认出了他,是大公的儿子鲍里斯。
“这怎么回事?”安娜小声问守卫。
“这些人在追杀女仆和那个孩子。”守卫说。
“她们申请避难了吗?”安娜又问。
“没。”守卫说,“女仆神志不清了,我们把她扶到台阶她就昏过去了。”
安娜点点头。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鲍里斯的脸,“你在搞什么?”
“我们在抓谋杀父亲的凶手。”鲍里斯举起染血的剑指了指门洞,“她就在你背后。”
所以,大公死了。这个消息化作一道闪电,划开了安娜心头的乌云。她想到索菲亚暧昧的态度,显然对这件事她是知情的。她见证了大公的死亡吗?谋杀指控究竟是怎么回事?被囚禁的鲍里斯又如何突然获得了自由?太多谜团了……
“你为什么要砍她?”安娜说。
“她反抗了。”鲍里斯回答。
安娜冷冷地笑了。
“你们几十个人,对付不了一个女仆?”
“别费劲了,安娜。”鲍里斯说,“你激怒不了我。这事儿你管不了。把女仆还有孩子给我吧,对大家都方便。”
“我是医生,鲍里斯。”安娜说,“我要尽我的职责。”
白雾飘过鲍里斯的脸,他在叹气。
“安娜……安娜……你怎么改不了?还是这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安娜毫不退让地回敬道,“现在是你在给我找麻烦,我的好弟弟。”
“父亲死了!”鲍里斯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被人杀死的!”
屋内的两个侍童被吓了一跳,但安娜并不为所动。她太熟悉鲍里斯了,即使分别了多年,这种熟悉不会改变。如果说人是一株树,那么安娜是看着鲍里斯从种子发芽的。
“你的指控对杜马去说吧。”她的语气平静而坚定,“这里是医院。”
“别假公济私,安娜。你讨厌我,这没什么,但我劝你不要玩火。”鲍里斯转变了攻击方向,“违反条约的后果你比我清楚。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有第二次机会吗?现在法师塔里还有谁会帮你?”
“条约没有否定我们救助伤患的义务。”安娜说,“杜马随时可以传唤被告,在我们施救之后。你还怕人在医院里跑了不成?”
这时,门厅里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安娜听到索菲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真高兴看到你恢复了自由,王公。”
“能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医师。”鲍里斯立刻换上了尊敬而疏远的口吻。
索菲亚走到门阶上,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众人。她的双手也藏在袍子里,显然是准备了什么攻击性的魔法。
“这里可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呀。”她的话语既平和又不容置疑。
“这是个误会。”鲍里斯转过头,对亲兵说,“把剑收起来吧。”他自己用衣袖抹干剑上的血,也收剑入鞘,“我们只是请求把杀人犯交给我们处置。”
“关于法律问题,我想我的同事刚才解释得很清楚。”她看了眼安娜,眼中却并不全是肯定的神色,“请你理解我们的立场。当然,如果杜马觉得有必要,我本人也随时可以以大公私人医生的身份出席作证。事情一定会搞清楚的,何必那么着急呢?”
鲍里斯看了看索菲亚,又看了看安娜。他的神情变了。
“好吧,明天我就会召集杜马开会。噢,对了,”他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有个事儿你们可能有兴趣知道,弗拉德的女人不见了。”
他虽然说的是“你们”,视线却落在安娜身上。
“那我就不打扰了,明天见,各位。”说罢,他带着亲兵转身离开了。
“他在你面前死的,对吗?”安娜在索菲亚耳边轻声问。
索菲亚没有回答——她默认了。
“去看看伤患吧。”她留下这句话,转身返回了门厅。
2025-03-23 02:21 #67381/4
受伤的女仆已经被转移到医院大厅,工作由当班医生和两位强壮的护士接管了。
安娜走过去,快速检视了一下伤者。她手腕处的切口已经包扎完毕,但她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发灰。
“骨头一下就切断了。”当班医生说,“是把很锋利的剑。”
“鲍里斯的剑。”安娜回答。
“刚才他在门外?”
“嗯。这会儿已经走了。”
当班医生轻轻叹了口气。
“麻烦……”她嘀咕着。
索菲亚也走了过来,问了声,“她怎么样?”
当班医生把情况跟她简要汇报了一下。末了,她说,“治疗室马上就准备好。”
索菲亚点点头,“但愿她能扛过去。”她又转向安娜,“你要去陪陪那姑娘吗?”
安娜顺着索菲亚的视线望去,见那个与女仆一同到来的孩子此时正坐在墙边的暖炉旁,手中捧着茶杯,神情木然地看着人们来来去去。
“她没事儿,”当班医生说,“就是吓得不轻。”
“我带她去休息室吧。在这儿她放松不了。不过……”安娜转过头来看着索菲亚,“我们能先谈谈吗?”
“好吧。”索菲亚同意了。看来她已经从院长那里得到了一些指示。
两人来到无人的柱廊上,几乎是下意识地背对忙碌的人群而立。这么做是为了防备有人读唇。魔法师的世界充满了秘密,因此他们从小就熟悉了各种保密的手段,隐秘是生活的常态。
“大公是怎么死的?”安娜急切地问。
“呼吸衰竭。”索菲亚回答。
大公的肺有毛病,是他年轻时落下的沉疴,一个为了登上王座而付出的小小代价。当时的大公是他父亲,而他就像今天的鲍里斯或者弗拉德。他在战场上被敌人打败,为了躲避追捕孤身进入雾境。非常幸运地,他没有被雾兽袭击,但雾永久损害了他的肺,这种损伤随着年岁增长而越来越严重,让他比实际年龄更衰老、更虚弱。
呼吸衰竭,这是个合理的死因。但这种死因是很容易伪造的,安娜可以立刻说出十几种会让人呼吸衰竭的药剂。
“你验过尸体了?”安娜又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娜。”索菲亚说,“不,他不是中毒死的。”
“这么说,”安娜思忖着,“鲍里斯只是在虚张声势?”
索菲亚的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很符合他的性格,不是吗?”
是的,这很合理,就像大公的死因一样。那叶琳娜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鲍里斯要陷害一个人,为什么不是叶琳娜而是她的女仆?她难道真的失踪了?但除了索菲亚,今夜没人离开过宫殿。她藏起来了?
无数的疑问像鸟群般在安娜脑中盘旋,可她没有答案。
一只手落在安娜肩头。索菲亚用轻柔的口吻在她耳边说,“别陷进去了,安娜。别忘了你是魔法师。那些事情跟你已经没关系了。”
安娜当然知道,索菲亚说的“那些事情”不仅仅是指她与鲍里斯和弗拉德的血缘关系,还有她与叶琳娜的过去。
“去陪陪孩子吧。”索菲亚接着说,“她现在倒是很需要一个亲人。”
“好吧。”安娜点头,“希望今晚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意识到她们现在正处在“那两幅”肖像画之间:左边是尼古拉斯,右边是阿纳斯塔西娅。虽然刚才只是因为不想被画像凝视所以才下意识地站在这里,却无意中来到了原本悬挂着海伦娜画像的地方。
自从一年前海伦娜被法师塔流放到雾境之后,所有地方都摘掉了她的画像。按占卜学的理论,无意中来到这副被摘除的画像前,这可不是吉兆。尽管就连占卜学本身,也随着这位第二任首席法师的流放而被禁止了。
在那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安娜也是受此牵连而从帝都被赶出来,法师塔“仁慈”地将她甩回遥远的故乡。
当她走向那个孩子时,对不祥预兆的忧虑萦绕着她。她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消极,小侄女已经承受不起更多压力了。
安娜在孩子面前蹲下,轻轻捧住了她的手。这双手又小又软,暖炉把它们烤得暖暖的。她不像先前那般打颤了,安神茶起了作用。
“奥尔加,还记得姑妈吗?”
侄女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个月前。冬雨季节让奥尔加患上了伤风,叶琳娜把她带到医院修养了几天。不过,实际照看她的人是索菲亚。
安娜轻轻地抚摸着奥尔加的头发,她的头发与叶琳娜一样,就像是凝固的阳光,“咱们去洗一洗,然后换身衣服,怎么样?”
奥尔加又点了点头。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还被血给染湿而贴在了身上。安娜生怕她着凉,便脱下自己的袍子给她披上,又让人拿来一双小号病房拖鞋。
奥尔加顺从地站起来,跟随安娜穿过迷宫般的甬道,走进了浴场。
浴场是魔法师掌权之后新建的,与教堂本身几乎一样大。它由帝都的工匠建设,所以构造上几乎就是帝都大浴场的缩小版。它被分成三个相互独立的区域,分别供魔法师、医院工人和守卫、以及病患使用。三个区域的功能完全相同,最初只是出于卫生考虑作了分隔。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分隔措施也被染上了神秘气息。
奥尔加没有生病,也不是魔法师,所以只能去第二个区域。
在更衣室门口,安娜弯下腰问奥尔加,“你一个人可以吗?”
奥尔加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也不是头一回来了……”
安娜克本想叮嘱些“当心地滑”之类的,但都被奥尔加那句话给堵了回去。她只好说,“我去隔壁给你拿点衣服,一会儿放在更衣室里。”
奥尔加应了一声,随即消失在门里。
安娜转到魔法师专用区,拿了一套中号侍童制服。侄女今年十四岁了,穿这个应当正合适。
看着手中折叠整齐的黑色连衣裙,一阵怀念浮上安娜心头。二十二年前,在帝都的浴场更衣室中,她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更衣室中微微潮湿的空气,陶片上散发出的暗香,以及手中衣物柔软蓬松的触感……那一天仿佛就在昨日。
可是,那时候的伙伴们,那些安娜还记得的、不记得的、以及永远不会忘的,一个都不在身边了。
更衣室里只有寂静。
如果是十年前,这些思绪或许会让安娜流泪。但现在她不会了,岁月的风吹干了她的泪腺。
她放下衣服,退了出去,在休息区坐下来。浴场服务员立即给她奉上了一杯夜茶。
本已风干的花朵在热水中舒展着,仿佛恢复了生机。这些花来自大河上游更远的北方,法师塔在雾境边缘开辟了大片新田地,用来取代已经无法继续运作的老种植园。改良植物将雾转化成各种元素,经过农场工人加工,再被制成魔法原料,最后由法师塔的灯船沿河而下运送至各地——小到一杯安神茶,大到城市灯塔日夜燃烧的驱雾油。
法师塔运作和维护着雾灾之后的世界,但世界的变化一刻也曾不停止。雾境在消退,凡人的土地越来越多,而法师塔的根须不得不向更远的边疆延伸。
安娜想起了索菲亚对大公的诊断:呼吸衰竭。是啊,衰竭。魔法师也在衰竭。当安娜出生时,魔法师作为一个整体,刚好越过了它力量的顶峰。她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应该不至于亲眼看到衰落之路的终点。
而她……
不知何时,那孩子站已经在安娜面前。黑色连衣裙覆盖着她脖颈以下的身体,带着湿气的金发披散在肩头。她尚未脱去稚气的脸上带着出浴后的红晕……不,那哭泣的痕迹!
安娜紧紧地拥抱了她。
这是出于歉意而生的下意识的举动。并非因为她有一瞬间将这孩子认成了叶琳娜,而是这身黑制服忽然让安娜想到了一些事情。
到明天,鲍里斯也许就能控制杜马。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在这座城市里就只有一种办法能从他的屠刀下拯救奥尔加。
凡人可以向法师塔请求避难。只要奥尔加喝下守秘水,她就与外面的世界斩断了联系,医院的大门也就能保护她了。唯一的问题是,要得到院长的许可。但这种事是有先例的,数十年来法师塔收容了许许多多像奥尔加这样的孩子,他们中有些人还成为知名的魔法师。
对于魔法学习而言,奥尔加的年纪或许有些大了,但她至少能活下去。安娜可以把她送去帝都,让她在远离家族恩怨的地方长大。
但这样一来,她也将见证魔法师的衰落。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她也会像安娜这样,被打上异端的烙印,带着这个烙印过完一生……
“抱歉,奥尔加……”安娜在孩子的耳边呢喃着,而那孩子也用拥抱回答了她。
“别哭,姑妈。”她说,“我没事。”
2025-03-23 02:22 #67382/5
当侍童在浴场休息区找到安娜时,她正坐在躺椅上,读着一本关于酊剂制作的书。听见来者的脚步,她连忙抬手示意对方不要出声。侍童立即明白了其中缘由,奥尔加此刻正睡在安娜旁边,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安娜轻手轻脚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到侍童跟前。侍童踮起脚尖,用气声在安娜耳边说,“首席医师请您去她的房间。”
索菲亚?她有什么事情要商量?这令安娜感到些许意外。她本以为自己被完全排除在这起事件之外呢。
“我这就去。”她对侍童说,“你跟服务员说一声,如果这孩子醒了,跟她说我只是走开一下,很快就回来。啊,对了!她不是魔法师,别让他们给她上夜茶。”
奥尔加没喝过守秘水,那些干花煮成的茶只会让她腹痛而已。何况,对此时的她来说,清醒意味着无尽的不安。
“好的,老师。”侍童刚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又问了一声,“老师,您需要新的室内袍吗?”
“不用了,”安娜说,“我自己去拿吧。”
侍童再次向她行礼,然后转身跑开了。
带着疑惑和些许期待,安娜返回教堂,顺着螺旋石台攀上二层。从这里可以俯瞰一层的大厅,居高临下看清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索菲亚时不时地会在这条走廊上来回巡视,检查侍童是否偷懒。作为首席,她掌握着晋升的审查权,因此几乎所有孩子都怕她。
这也是为什么来通知安娜的侍童最后还不忘问一声“是否需要室内袍”。如果索菲亚认为安娜没穿袍子是因为她不上心,那就该她倒霉了。
安娜当然知道索菲亚对待孩子们的方式,她并不想给任何人找麻烦,所以离开浴场前就在更衣室找了一件干净的室内袍披上了。
首席医师的房间就在二层靠近楼梯的地方。安娜推门进去,见索菲亚正坐在书架底下打发时间,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壶茶。
见安娜进来,她随口问了声,“来点夜茶吗?”
“谢谢,我在浴场喝过了。”安娜回答。
索菲亚合上书本,抬起头来注视着安娜,“那孩子还好吗?”
“这会儿睡着了。”安娜说,“你找我来是为了她吗?”
“不错。”索菲亚点点头,“她把我们卷入了鲍里斯的政变。你打算怎么办?”
安娜揣摩着索菲亚话里的意思。
这次谈话也许是院长授意的,为的是探探她的想法。她是这起事件中的一个不安定因素,不仅仅因为她是大公的女儿,还因为她过去是海伦娜一派的人,也就是不干涉主义者。虽然海伦娜已经被从法师塔剔除了,但在现在这个当口,院长一定想要再次确认所有人的思想保持一致。
这可真有意思。安娜想。她才刚想到援引避难规则来保护奥尔加,索菲亚就来了。既然如此,她决定要把计划和盘托出,并且争取到索菲亚的支持。这么一来,这次谈话就是预先审查了。要是过得了索菲亚这道关,院长那儿应该不成问题。
她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始解释,“鲍里斯想要杀死她,这点是确定无疑的。我敢说她一离开医院就会被杀。如果我们允许他这么做,那么弗拉德会认为我们在偏袒鲍里斯。这样一来,我们失去了中立地位,也就不能仲裁争端了。”
索菲亚不会不知道这一通说辞都是借口,为的只是引出“不交出奥尔加”的结论。不过,她——以及院长——要听的就是这个借口,就是安娜口中吐出干涉主义的语言,不是吗?这次谈话显然被悄悄记录了,作为“思想统一”的证据。
索菲亚似乎对这番解释很满意。她啜了一口茶,接着问道,“你打算如何说服鲍里斯接受这个提议呢?除非他认为自己无法抵抗弗拉德,否则不会妥协。但既然他已经占据了城市——我们可以这样假定吧——那他应该是很有底气的。”
“我们不需要跟他做交易。”安娜说,“用避难规则吸收奥尔加进组织,鲍里斯就没有理由干涉了。”
“不征求弗拉德的意见就这样做?”索菲亚挑了挑眉毛,“太不妥当了吧?”
“我们可以跟他谈谈。”安娜说,“送一个子女加入魔法师,对他也不是损失。”
“但他确实有一个重大损失。”索菲亚说,“我给你看个东西,这是院长刚给我的。”
她站起身走向书桌,从上面拿起两张蓝纸递给安娜。安娜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两份文件都来自法师塔。
第一份是法律修改的通知。《最终和平条约》中魔法师介入凡人社会的主要限制“间接原则”被移除了。这意味着今后魔法师可以不经由王公作中介,直接与其他凡人接触。
第二份文件则是一道命令,要求开始推行“分治原则”。
安娜在离开帝都之前就听说过这件事。海伦娜的不干涉政策引起了一些“第一代”的不满,因为凡人之间的争斗已经超出了他们容忍的限度,她被流放之后这个政策就废止了。
当时,帝都的魔法师圈子里流传着一个谣言,说“第一代”想要打击过于强大的凡人领主,拆分他们的领地,并且把他们从稳固的王位上移开。这就是“分治原则”。
经过一年的酝酿,它终于降临到了安娜的故乡。鲍里斯并不知道这些。在他的头脑中,魔法师还会对他的夺权行动袖手旁观。当然,弗拉德也不知道,他的继承权已经发生了改变。
“大公是自然死亡。”索菲亚说,“所以这次继承适用分治原则。”
“我们要怎么同时说服两个王公?”安娜问。
“既然你跟鲍里斯关系不好,那么他这边我来想办法。”索菲亚说,“你想想你要怎么影响弗拉德?奥尔加挺亲你的,对吧?”
原来如此。安娜想道。这大概才是她帮忙赶走鲍里斯的真正原因。看到奥尔加的时候,她就在盘算了。
既然如此,安娜觉得是时候抛出最后一个要求了。
“我不那么确定。”她说,“我和他太久没见了。无论如何,必须要让他确信,奥尔加很安全,而且我们会保护她。”
“你是说……他要亲眼确认,是吧?”索菲亚略微思索,然后说道,“我想这不是大问题。你可以带奥尔加一起去。由你这个姑妈带着,我们也很放心。”
安娜感到简直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索菲亚轻易答应了。
“鲍里斯肯定会封锁城门,我们不去跟他浪费时间。”索菲亚接着说,“这么办,你带奥尔加从雾厅走。黎明时分动身。”
现在是冬季,距离日出还有不到五个水钟时,时间很充裕。
“你先去准备吧。”索菲亚说,“雾厅和灵知水的使用许可书我之后派人送去。”
但她并没有许诺接受奥尔加成为魔法师。
“我们走之前,我会把奥尔加的避难申请书提交给院长。”安娜用提醒的口吻说。
索菲亚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
“我们等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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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返回楼下自己的房间,立即着手写避难申请书。
按照规定,避难申请需要由本人提出,并经一位正式魔法师见证方可生效。不过,因为早年间避难者常常不会写字或者年龄尚小,所以一般由见证人代笔。这作为惯例保留了下来。
每一份申请书都要在法师塔留档,因此需要写在复写纸上。这是很古老的魔法,尼古拉斯青年时的第一个知名作品。
他无意中找到了具有共振特性的魔法墨水配方,将一张纸浸过墨之后,无论裁成多少份、也无论每一份是什么形状,在其中一份上写下的字都会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其它每一份上面。
这种复写墨本质是无色的,因此很方便隐藏,也可以运用在各种布和绸上。这在雾灾之前的遁世年代,给予魔法师们极大的便利。他们可以在各距遥远的藏身之处相互通信,不必担心被教会耳目监视。
在法师塔成立之后,为了便于管制,统一在复写墨中加入靛蓝,并且只有特定公文可以使用,普通邮件都只能通过雾厅递送。由此,“蓝纸”成了特指公文的词汇,而复写墨本身则被列入与守秘水同等级别的机密。
随着安娜手中芦苇笔的运动,法师塔中的某张复写纸上也出现了相同的文字。
时至今日,申请书的格式已经固定下来,就连词句也都大差不差。首先陈述申请者所处的危险境地,接着表达抛弃旧生活的意愿,最后则是几句“终生保守魔法秘密”的套话。安娜只需将几处信息略作修改,最后签下姓名,便完成了。
她拿起申请书和笔墨,快步赶回浴场去。刚进休息区,她便看到奥尔加已经醒了,正趴在躺椅上翻看那本安娜留下来的酊剂指南。
她当然读不懂书上的文字,那些密语对她来说是一堆奇怪的符号和表格。只有魔法师才能阅读密语,这是守秘水给予他们的能力。此时奥尔加只是在书中翻找插图以打发时间。
当瞥见安娜走来时,奥尔加抬起脸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他们说你很快就回来。”
“抱歉!”安娜在孩子跟前蹲下,将申请书铺在翻开的酊剂指南上,“我花了点时间写这个。”
奥尔加低下头去,读着上面的文字。这些不是密语,但也不是她平常习惯读的书。一些词她不认得,一些句子也很奇怪。但她能明白这是什么。
“你要我跟你一起过吗,姑妈?”她问。
成为魔法师并不意味着她能跟安娜一起生活。事实上,当她喝下守秘水,那也将是与安娜告别之时。尽管医院的侍童们称安娜为“老师”,不过那仅仅是礼节性的称呼。法师塔剥夺了她收弟子的资格,她无法教导奥尔加,自然更谈不上一起生活。奥尔加会去帝都,而她则留在故乡。如果这起事件如此落幕,她会觉得很满足。
但这些事没法一下子跟奥尔加解释清楚,她对魔法师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安娜撒了一个谎,“是的,因为我不能让你叔叔伤害你。”
“妈妈……”奥尔加的声音低下去,“妈妈死了,是不是?”安娜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就自问自答似地接着说下去,“她死了。如果她还活着,就也该在这儿……”
安娜无法向她承诺叶莲娜的安全,叶琳娜的失踪仍然是个谜。
而且,如果叶莲娜此时还活着,那么对奥尔加也毫无帮助,并且还会阻碍这个让她女儿永远避开家族仇恨的计划。
这个念头令安娜感到无比厌恶,因为这提醒了她,自己跟鲍里斯一样体内都流着自私的血液。唯一的区别是,鲍里斯不需要给自私找借口。
“如果……如果我不避难的话,会怎么样?”奥尔加问。
“你叔叔会用尽办法让我们把你交出去。”安娜说,“在医院之外,就是他的世界了。”
“那尤利娅呢?就是带我来的女仆,你们也会保护她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刹停了安娜思绪。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疏忽,居然忘了今晚被救进医院的人是两个而不是一个。
女仆显然不会被吸纳进魔法师队伍,鉴于她已经残疾,也不一定会留下她当工人。不过,至少在她的伤情稳定之前——假设她能挺过最初几天——魔法师有足够的理由不让她离开医院。
于是,她又第二个谎,“索菲亚会保护她。”
这个回答让奥尔加平静下来。她从安娜手中接过芦苇笔,“我应该在这儿写下名字,对吗?”
“名字,还有一滴血。别怕,一点不危险。”
安娜取出一支十分纤细小巧的匕首,将它的尖端点在奥尔加的无名指尖。一小颗血珠从皮肤微小的破口中浮现,随即被吸入了匕首的纹路之中。接着,当匕首接触纸张时,红色又从花纹上悄无声息地褪去。
魔法就此成立。
誓约匕首将奥尔加的血转变成活体墨水,在纸上写下一串微小的密语,这是只属于奥尔加的标记。现在,法师塔知道奥尔加了。待院长签上名后,一瓶与这滴血相配的守秘水将通过雾厅派送过来。
奥尔加刚要把无名指含进嘴里,安娜立刻制止了她。
“用这个吧。”她说着,取出一小罐药膏,在奥尔加的伤口上轻轻抹了一层,“马上就不疼了。”
“本来也不疼。”奥尔加不以为然地说。
安娜不知道奥尔加究竟是故作轻松,还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小伤。又或者,是突如其来的变故麻木了她的感官?
她轻轻握住那孩子受伤的手。这只手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像一只小鸟在休息。
“奥尔加,我们要出趟远门。”
“去哪儿?”
“去找你爸爸。”
奥尔加一下子坐起来,“现在?”
“黎明时就出发。”
“但外面……”
“别担心。你叔叔拦不住我们。”安娜说,“还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索菲亚告诉你的那个不能去的房间吗?”
奥尔加点点头,“记得。有守卫看着的那个。”
“我带你从那个房间走。”
“一个小门?”
安娜露出神秘的微笑,“只有魔法师才能走的门。”
“就像这个?”奥尔加举起那本酊剂指南,“魔法师才能看的书!”
“你可以带着它路上解闷。”安娜说,“等喝过魔药,你就能读它了。”
“那我……也是魔法师了?”奥尔加问。
“暂且还不是。嗯……是这样的,有两种药能让你使用魔法……”安娜思索了一下该如何解释守秘水和灵知水的不同,“第一种像树,种下去之后能一直生长;第二种像花,开过一阵就谢了。我们先给你喝第二种。但要喝过第一种,才能算是魔法师。”
“所以,这是个考验吗?”奥尔加又问,“我要通过考验,才能喝第一种药?”
大概,她小时候听过类似的故事吧。安娜想。法师塔编造过许许多多神秘的谣言,用来掩盖魔法的真相。
但这确实是个考验,不过不是对奥尔加,而是对安娜。院长和索菲亚对她的考验。
“就当它是吧。”安娜说,“等我们回来,你就是魔法师了。在那之前,你要听我的话。好吗,奥尔加?这一路上可能会有危险,你一定要听我的。”
“我会的!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奥尔加眼中透露出坚定的神色,先前的疲惫已经不见了踪影。年轻生命所特有的活力和韧性,令安娜觉得耀眼无比。
“不如先一起来准备出门要用的东西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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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魔法师都有一份自己的旅行物品清单,通常包括一些魔药和几本工具书。但如果是使用雾厅,那就还有一些其他东西要准备。
使用雾厅意味着踏入雾境。
即使对魔法师而言,这仍然存在危险。关于雾境的书籍可谓汗牛充栋,一个魔法师要用上十年甚至二十年不断地研究和实践,才能成为雾境大师。不过,如果只是想使用雾境来旅行,那么学习过程就可以大大简化了。
通常,学徒在掌握基本技艺之后,就开始接触雾境。先从薄雾区开始,这其实也是植物课的一部分,因为他们得去种植园实践。
然后是中间区。那儿的雾稍浓,虽然对魔法师而言其实没什么区别,但超出了凡人能承受的极限。所以,在这里可以不受干扰地学习雾境生态。学徒要花大约一整年时间学习所有知识,并且通过考试,才能进入最后那部分:深雾区。
与中间区不同,深雾区有它明确的边界。如果用河流作比喻,中间区是河岸,只是有点潮湿;而深雾区就是河水本身。河水会随着月相和季节涨落,但无论如何都有一个边界。人们在岸上行走,但在水中只能游泳,而且是在特定的地方。如果水太急,那么人就会被卷走;如果水里有凶猛的动物,那么人就会被吃掉。
尽管雾是魔法的源泉,但魔法师并不能直接利用它。只有雾兽才可以做到。所有雾兽都来自深雾之中,是雾赋予了它们形体。
雾兽是深雾区最主要的危险,但同时也是魔法师最大的助力。每一只雾兽都是不同的,每一只都值得一本书去研究。它们大致可以被分成两类:可以被驱使的,和不能被驱使的。当魔法师说“雾兽”这个词时,一般指的是后者,而前者还有一个更常用的名字——“雾灵”。
魔法师在深雾中要做的事可以被总结为两句话:避开雾兽,驱使雾灵。
为了做到第一点,魔法师使用真觉水来增强知觉,让他们在深雾中感知雾兽的行动。
至于第二点,则更复杂,也更危险。
法师塔发行一份手册,上面简要记录着所有已知雾兽的信息,包括驱使每一个雾灵的方法。
驱使雾灵的关键在于念对咒语,这是一门单独的学问。咒语的特别之处在于,这是一种人类无法发音的语言,而是需要藉由特定的魔药才能念出来。
这种药名叫契约。
作为药剂师,安娜对它倒是非常了解。它可算是制作起来最繁琐也最耗时的药之一,为了方便在外携带,它通常需要做成灰剂,意味着得在酊剂基础上再加几周时间。
而它的效力却非常有限,即使最简单的咒语——只能对付一些弱小的雾灵——它也仅仅只够发动两三句。驱使的对象越强大,咒语就越长越复杂,可能一次性消耗掉很多粒灰丸。
药量的另一个问题是毒性,而这是它最麻烦的部分。契约中毒的初期症状——意识模糊——与真觉水的药效正相反,而在深雾中,前者总是与后者一同使用的。这使得正在服用真觉水的人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中毒,而当药效一过,他们可能立即陷入昏迷。
所以,对于一些最强大的雾灵,手册建议旅人如无必要不驱使它们,因为仅仅一句完整咒语所需的药就超过了中毒剂量。
“那如果中毒了,该怎么办?”奥尔加不无担忧地问。
“催吐,然后服用利尿剂和大量喝淡盐水。”安娜说,“不过后两种在野外没法做。”
“那……那该怎么办?”
安娜轻松地笑了,“那就不要中毒。”
这种幽默丝毫没有驱散奥尔加的忧虑。她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巴掌大的药瓶,里面装着足够一次性毒死几个人的灰丸。
“我没想到是这种危险。”她嘀咕着。
“别太担心。”安娜说,“我们只是从深雾的边缘擦过。没那么可怕。”
“你经常这么干吗?”
“偶尔。”安娜说,“不过我当初的考试成绩可不赖。你以后也要考的。这次就当是预习,如何?”
“我也要吃这个吗?”奥尔加指了指药瓶。
“不,你还太小了,内脏还没有准备好。至少要十六岁才能用契约。不过你需要喝真觉水,不然就等于又聋又瞎。”
“这些都是魔法,所以我得先喝了那个‘花’,才能用这些,对不对?”
使用比喻是对的。安娜想。从未接触过魔法的孩子怎么可能记得住药名呢?
“聪明!”她鼓励地抚摸了一下侄女的头,“你得记住上次喝‘花’是什么时候,不然就糟了。魔药对凡人大都有害,就连夜茶都能让你肚子疼上一整天。你得像这样……”她翻开一本袖珍小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每次用药,都记下时间、种类、药量。下次用药前把记录检查一遍。这是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
“我看不懂这个。”奥尔加皱了皱眉。
“就算喝了‘花’恐怕你也看不懂,不过别担心。”安娜笑道,“用你习惯的方式记录就行。你的记录只是给自己看的。试试给每种要用到的药起个绰号,咱们现在已经有一个‘花’了。”
“我不知道。”奥尔加摇摇头,“它们都一个样,都是水。”
“其实是酒。”安娜说着,打开真觉水的瓶盖,伸到奥尔加鼻子底下。气味立即把她刺得别过脸去,“这是什么?从没闻过这种味道的酒。”
“是蒸馏过后的葡萄酒。”安娜说,“多数酊剂的基底。”
“这要怎么喝?”
“一次只抿一口,含在舌头底下,然后数到三十再吞下去。刚开始会觉得味道很难闻,但你会习惯的。你应该不会一碰酒就浑身起疹子吧?如果是那样,就做不了魔法师了。”
“不会是不会……”奥尔加说,“但我只喝过掺了水和蜜的淡葡萄酒。这东西会不会让我醉……你喝这个会醉吗,姑妈?”
“喝醉之前我早就被药毒死啦!”安娜笑道。
“那你会喝酒吗?我是说普通的酒。魔法师会喝酒吗?”
“我不怎么喝。我的舌头……怎么说呢,比较敏感。酒在我嘴里只有苦味。”
“那其他人呢?”
“有些人会喝,有些是酒鬼。这一点魔法师跟凡人没什么区别。”
奥尔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没再问什么,默默地继续帮安娜打包东西。在她们头顶上,悬挂在穹顶下的行星钟缓慢地转到了金星日的第四个月亮时。还有一个行星时,也就是稍多于一个水钟时之后,太阳就将升起。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安娜循声望去,见来人是索菲亚的弟子,先前来浴场找安娜的也是她。
“老师,我带来了灵知水。”
她打开手提木匣,一个玻璃瓶静静地躺在软垫中。
“好极了,谢谢你。”安娜拿起瓶子,递到奥尔加手中,“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
“抿一口,含在舌头底下,数三十下,吞下去。”
“如果你不确定,就抿小一点。”安娜说,“可能很苦,但千万别吐出来。”
奥尔加看着药瓶,又看了看安娜,得到的是一个鼓励的眼神。她又看看那侍童,对方轻快地微笑起来。
好吧。她想。就抿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嘴唇凑到瓶口,同时屏住呼吸,让一点点液体挤进唇缝,顺着牙龈滑落下去。古怪的气味涌上鼻子,这绝不像是任何能吃的东西。安娜说得没错,这东西真的很苦很苦,比没掺水的葡萄酒还要苦。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了。
一……二……三……
数到十五时,她感觉嘴里没那么苦了。不知道究竟是她已经习惯,还是药水中混入了太多的唾液。自打这玩意进入舌下的那一瞬间起,唾液就在疯狂地分泌,舌头快要压不住了。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她立即将口中的一大团液体整个吞下。其实二十下之后,唾液就不停地从舌头两边溢出来,她不晓得这会不会有问题。而当她吸入第一口空气时,她才发现整个口腔都稍稍麻痹了。
“我的嘴……”连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起来。
“没事没事!”侍童笑着说,“头一次都是这样!”
“稍等一下,然后药就会生效。”安娜收起药瓶,将那本酊剂指南拿了起来,“来,再看看这本书。”
奥尔加随手翻开一页,上面仍然是无法理解的符号。但好像与之前不太一样了。它们变得更像是字母,有些几乎就是字母。她能认出几个字母了,甚至能猜出一些最简单的词。词,句子,段落。她能读懂了!虽然有很多不理解的东西,但确实是她认识的文字。
“这真是……太神奇了……”
安娜拍了拍她的肩,“现在该做什么?”
奥尔加愣了一秒,接着恍然大悟。她飞快地拿起空白笔记本,从安娜手中接过已经蘸了墨水的芦苇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雾灾后第三十七年,一月,十六日,夜十一时。花。抿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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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尔加等待药剂完全生效的时间里,安娜又给她讲解了一些关于雾境旅行的基本常识,尤其是最可能出现危险的深雾。
原则就是: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魔法师有一套专门的手语用来在深雾中交流,不过奥尔加不可能也没必要立刻学会。她只需要记住,任何动作——包括呼吸在内——都应该尽可能轻柔;当安娜做出“安静”的手势时,她就要停下,并且屏住呼吸;如果有什么要交流的,那就通过文字。当然,最好别这样做,因为开关墨水瓶时如有不慎也会发出声音。
奥尔加仍然很不安。一方面是因为正在迫近的未知旅程令她恐惧,另一方面,医院内的气氛也开始变得紧张。守卫成群结队地从大厅走过。他们都全副武装。并且,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奇怪的面罩。面罩覆盖他们下半张脸,使这些人看起来就像长了猪鼻子,但这猪鼻子两边垂下一对囊袋,又仿佛青蛙鼓起的腮帮。
“他们为什么都戴着怪面具?”奥尔加问。
“那是过滤器。”安娜说,“让他们可以在雾里呼吸。”
“他们也要一起去吗?”
“不……”
虽然看不到脸,但只从人数上安娜就能断定这些绝不仅仅是夜班守卫。而且,他们都戴上了过滤器,这意味着准备应对最糟的情况。外面一定又发生什么事了。
“来吧,把东西都收拾好,我们去雾厅。”安娜说,“时间差不多了。”
她站起身,帮奥尔加装备好挎包和腰包,确保所有带子都系紧、所有零碎东西都固定好并相互隔开、所有瓶罐与木格之间的空隙都垫上布料。最后,再把防水的袍子罩在她身上,这下奥尔加已经完全是少年学徒的模样。
“屈伸一下看看。”她对侄女说。
奥尔加蹲下又站起,重复了几次,衣服和包都很服帖。
“跳一跳。”安娜又说。
奥尔加便又原地蹦了几回。动静比先前稍大,但只是衣料之间摩擦的声音。
“腰包有移动吗?”
“没。”
“肩带呢?”
“好像……有点往上跑了。”
“那没事。你把它拨回去就行。”安娜一边系腰带一边说,“鞋子怎么样?”
“挺合适。”
“你最好再多走几圈,确认它真的不磨脚。”
“好吧……”
奥尔加围着安娜兜起圈来。鞋子确实很跟脚,而且很软很舒服,走在石砖地面上脚步都是轻轻的。兜到第四圈时,安娜叫住了她。
“好了,我们走吧。”
安娜将罩袍披上。它比室内袍更厚但略短,下摆刚过膝盖,露出了被深色羊毛裤袜覆盖的小腿。这是赶路人常穿的下装,防寒且耐脏。魔法师只穿深色的,这是遁世年代常用的着装,为的是不引人注目。这似乎有点可笑,因为与此同时她还戴着象征法师塔统治权威的尖顶筒帽。两种原本目的相反的服装在新时代被赋予同样的意义,然后作为规范固定了下来。
安娜领着奥尔加逆人流而上,如同礁石劈开水流,卫兵的队伍在她面前分开。身穿甲胄的人们纷纷向两人低头行礼。他们并不知道奥尔加没喝下守秘水。法师塔的规矩告诉他们,向任何穿魔法师制服的人行礼,无论对方看起来多么年幼。安娜并没有回礼,甚至没有看那些人,就像任何魔法师一样。
每一个魔法师都要学会被敬畏,无论个性如何,因为在凡人面前他们代表着法师塔。不过安娜觉得奥尔加不必在这方面得多少功夫,毕竟她本就是大公继承人的女儿。
她们来到雾厅门前。索菲亚已经在那里了。她手中拿着一本袖珍笔记簿,正若有所思地读着。这簿子的面是牛皮的,内里却不是纸而是绸。靛蓝色的绸。
见安娜和奥尔加到来,她合上了簿子,“她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安娜回答。但她的思绪却被索菲亚的小簿子勾走了。当然,那是复写墨。她感兴趣的不是簿子本身,而是那个在簿子上写下文字的人。
“你叫醒了守卫?”她问。
索菲亚点点头,“院长的命令。”
“出什么事了?”
“鲍里斯在推进他的计划。控制城门,还有召集贵族。”索菲亚说,“这两件事上他都遇到了一些阻力。”
所以,她的内线混在贵族里面。安娜想。蓝色的绸子,从帝都进口,确实很适合贵族。她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大公身边最有实力的亲兵们,似乎这些叔伯每人都有类似颜色的服装。也许不止一人?
这些事理应保密的,但索菲亚却让她看到了这本簿子。她不介意与安娜分享一些边角料。
很乐意听到他进展不顺。不过这句话安娜没有说出来。
“贵族们武装起来了吗?”
“是的。”索菲亚说,“并且他们控制了金门。”
“那会是个非常不错的筹码。”安娜思索着,“但他们不想真的开打吧?”
“除非跟鲍里斯谈崩了,但我觉得应该不至于。”索菲亚说,“无论如何,市民很快就会发现情况不对。天就要亮了。鲍里斯得想办法先跟贵族谈妥,然后再去安抚市民。”
安娜想起了童年时听父亲讲过的一些事情,关于市民大会如何让他不称心。还有一次,市民们武装起来包围宫殿,因为大公摊派了新的税用以给“仁爱”医院做修缮。那时候安娜五岁,她透过窗户看见了亲兵队与市民对峙的情景。尽管女仆立刻将她从窗边拉开,但那个场面深深地印在了她脑中。
“如果他搞砸了,市民会把他赶走。”
“他们会尝试,但不见得真会流血。”索菲亚说,“大公用了半辈子来削弱市民大会。我怀疑它能不能真的动员起民兵。不过院长还是命令全体警戒。”
奥尔加担忧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医院会被袭击吗?”
“如果鲍里斯变得足够强大,或许他会再次对我们展示武力。”索菲亚说,“但他不会真正动武,我们也不允许他那么做。”
安娜觉得她有些太乐观了。
确实,凡人攻击魔法师的据点是不可想象的。但魔法师对凡人使用武力同样不可想象。医院雇佣的守卫可以应付骚扰,但如果对方出动军队……恐怕只有雾能驱散他们。这是条约允许的自卫行为,但这样一来事态就变了。
因为这种事有三十多年没有发生过,人们已经几乎忘记了魔法师的恐怖。
而且,鲍里斯……
“鲍里斯是个特别偏执的人。”安娜提醒道,“如果一件事情他认准了,就会一直干,不计代价。就像……”她本想说“就像他会一直追杀奥尔加”,但这话被她咽了下去,“他从小就这样。不能把他想得太理智了。”
索菲亚点头,“我应付得来。时候不早,你们该上路了。”
她对一旁的守卫打了个手势。守卫们合力拉动绞盘,石门在索菲亚身后缓缓开启。
“来吧。”
三人步入雾厅。
厅内的空间颇大,整体成八角形,墙壁与地面均是白色。这里没有窗,只有通风孔,所以即使白天也完全仰赖油灯照明。最大的油灯从穹顶正中央垂下,在其末端分成八个枝杈。而下面的每个墙角,也各装有一盏壁灯。驱雾油在玻璃罩中平稳地燃烧。
白色墙面将灯光均匀地反射到房间各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这张网的中心,稠密的雾匍匐在地表。它好像是一个活物——某种软体动物——静谧地蠕动着身体。当它太偏离大厅中心时,无形的墙壁就会将它推回去,于是它又向相反的方向伸展,直到再次被推回。
这就是深雾。
“把真觉水喝了。”安娜对奥尔加说。她有些担心侄女已经忘了真觉水是什么,不过这孩子立即用行动表明她多虑了。奥尔加相当熟练地从腰包里取出药瓶,像先前一样浅浅抿了一口,然后不等安娜提醒就在笔记本上写下又一条记录。
她学得很快。
索菲亚打开门边的橱柜,从一排提灯中挑出一盏。这些灯都装着灯罩,只有正前方能发光。她并没立即点灯,而是先将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又摆上点灯用的燧石打火器、一支线香、雾兽手册、以及真觉水和契约的药瓶。
她将手册翻开摊在桌上,喝下真觉水,又吞入两粒灰丸。
奥尔加不安地扯了扯安娜的袍子,小声问,“现在就要用咒语吗?”
“以防正好有雾兽经过。”安娜说,“我们要先召来一个雾灵保护我们。”
奥尔加略微往安娜背后缩了缩。安娜搂住她的肩,安慰道,“别怕,不危险。”
索菲亚娴熟地点起灯,又燃起线香。淡淡的光斑照在那团雾气上,伴随着仿佛雨后森林般的幽邃香味。
雾在起变化。
奥尔加紧紧盯着它。雾好像一顶大帐篷,缓缓地对她掀开了门帘。她的知觉滑进去,分裂成无数条触须摸索着雾的内部。她触碰到了泥土、草叶、石砖,物体随着她的触摸从一无所有中浮现,渐渐连成一体。她感觉到浓重的湿气。寒冷顺着知觉的触须弥漫过来,透过了斗篷和连衣裙,也透过了皮肉和骨骼。
一阵风拂过草丛,细碎的响声由远及近。不,不仅仅是风。有什么东西正藏匿在草里。
粗糙的东西……寒冷的东西……游动的东西!
奥尔加发出一声惊叫,将脸紧紧埋入安娜的罩袍。就在这时,索菲亚念出了咒语。那不是索菲亚的声音,不是任何男人、女人、或者野兽的声音。发出声音的是雾本身。雾随着索菲亚的口型震颤,奥尔加感知到的东西一瞬间都变得模糊了。
除了那个东西。在一片朦胧中,只有它仍然保持着形体。或者,其实是咒语使它从雾中显现?
奥尔加想撤回感知,她不想触碰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可是做不到。她无法选择自己感知的对象。无形的触须舔舐着那东西,将每一块鳞片都巨细靡遗地勾勒出来。它的身体细长但有力,头部轮廓是椭圆形的,湿滑的信子从上颌尖端吐出来,与奥尔加的感知触须纠缠在一起。
她脊背发凉。
“认识一下‘蛇’。”索菲亚说,“别怕,它是我们的朋友。”
“它是……雾灵吗?”奥尔加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是。它是受驱使的雾灵。她很清楚这一点,因为索菲亚念了咒语。但她一定要听到安娜这么说才行。
“它是。”安娜柔和又沉稳的嗓音稍稍使她镇静下来,“是索菲亚的召灵香把它叫来的。”
“它有毒吗?”奥尔加追问。
“当然,但不会伤害我们。”安娜说,“‘蛇’是雾境旅行者的保护灵。来吧……”她牵起奥尔加的手,“该走了。”
雾气沾湿了奥尔加的脸颊。她回过头,发现索菲亚已经不见踪影。
2025-03-23 02:23 #67386/9
鲍里斯半躺在硬木椅子里,腰下塞着三个软垫,双脚翘到宴会桌上。一块餐巾摊在他大腿上,免得面包被沾血的长裤弄脏了,虽然那块面包本身似乎配不上这种待遇。对任何一个王公来说,黑面包都太难下咽了,更别说它是硬邦邦的一整块。鲍里斯用小刀一点点给它切碎,一边嚼一边吐着沙子,当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实在需要帮助时,就拿起酒杯灌一口葡萄酒。
至少酒是好酒,大公珍藏的佳酿。
宴会桌上还有其它一些珍品。金子、银子、帝都的丝绸、北海的琥珀、还有本地的毛皮。这些东西堆满了大公的金库,鲍里斯只从中搬出一部分而已。
他晃荡着银杯,欣赏酒液在烛光下闪烁。简单的数字问题从他脑中流过。多少个奴隶能换一锭银子?多少锭银子能换一座城市?多少城市能熔成一顶王冠……
“鲍里斯!”
他抬起头,看到伊戈尔奔进大厅。他仍然是全副武装的,锁甲伴随着脚步沙沙作响。
“找到她了?”鲍里斯问。
“不……”伊戈尔喘着气说,“魔法师来了!”
没等他说完,一个身影已经踏着清脆的脚步来到他身旁。
“欢迎,医师!”鲍里斯坐在原地,高高举起酒杯,“欢迎您今晚第二次驾临寒舍。”
索菲亚露出浅浅的微笑,“看来你已经找到了当大公的乐趣。”
“我不敢说这是种乐趣。”鲍里斯格外使劲地吐出一颗面包渣,“啊,伊戈尔,你先去吧。记得每个柜子都要打开瞧瞧!”
“我会的!”伊戈尔气息沉重地答应了一句,转身返回走廊。
“请坐。”鲍里斯用握着酒杯的手示意了一下右手边的椅子,自己则仍然在主座上一动不动。
“谢谢。”索菲亚的回答礼貌得就像冬日里的晨光。但她并没有坐下,而是慢慢地踱向鲍里斯,“还没找到弗拉德的妻子?”
这简直不是在提问。
鲍里斯摇头,“看来,我那个酒鬼老哥把她训练成了躲藏的行家。来一点吗?”他朝索菲亚晃了晃酒杯,“相当不错。”
“嗯,我开始发现你的品味很独特。”索菲亚说。
“这个?”鲍里斯将黑面包轻轻抛起又接住,“喔……别嘲笑我,我总得爱惜自己性命吧。你瞧,酒是新开的。但食物?它们整天就放在厨房里。至少这玩意……”他又切下一小块,“这玩意犯不着有人往里头下毒。”
“你仍然坚持大公是被毒死的?”索菲亚问。
“不然呢?我都走到这步了。”
“那么,指控不能被杜马认可,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鲍里斯用鞋子跺了跺桌板,钱币发出诱人的声响,“难道有人跟钱过不去?”
“是挺壮观的。”索菲亚评价道,“你给了伊戈尔的人多少?”
“连他自己在内,总共一千五百磅银。”鲍里斯说。
“我记得,去年你给大公上供了二千五百磅银。”索菲亚说。
“所以说,他还欠我一千。”鲍里斯饮了一口酒,猩红色的液滴挂在他浓密的胡须上,“嗯……还没算过去十年的份。”
“不过,我想光是金银大概满足不了杜马的胃口。”
“但至少能让他们来谈判。”
“我希望你不是要把他们都杀死。”
“您想哪儿去了?”鲍里斯笑道,“我只是想恳求他们把金门交还给我而已。有一位魔法师在场,对我们的谈判大有助益。”
索菲亚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过您居然一个人来,我还真是意外。”鲍里斯说,“我以为您至少会带一些护卫。”
“难道你不能确保我的安全吗?”
“我可是连自己都确保不了。”
“说笑了,王公。”
索菲亚来到桌边,放下尖顶帽,随手抓起一枚银币。
钱很旧了,因而表面图案磨损了不少,但还是能认出尼基弗鲁斯五世皇帝的头像。皇帝的脑袋被光环围绕,而光环的外围是一圈有些模糊的文字:最虔信真神的尼基弗鲁斯。而在钱币背面,同样有一圈文字围绕着帝国双头鹰:生于紫室的皇帝与统帅波尔米斯。
这枚钱已经有两个世纪的历史了,是最后一批足斤足两的帝国钱币。没有被剪边,说明它在某个钱窖里躲过了雾灾前后的混乱年代。
银币在她指间翻滚,闪烁着微光,就好像时间本身从她手中流过。
波尔米斯的家族仍然延续着,他们的后代仍然是皇帝,尽管今日皇帝的权威仅限于他的宫殿。魔法师已经一劳永逸地处理了这个问题。
北方海盗们的宗族也仍然延续着,他们仍然是大河两岸的保护者,也仍然渴望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对这些人,现在起要费一些功夫……
“魔法师都像您这么美吗?”
银币落入索菲亚掌中。她转过头,对上鲍里斯的目光。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匀称的五官恰好让她的神情介于沉静与威严之间,黑玛瑙般的长发铺在肩上,好像夜空的帷幕。
“我不建议你在你姐姐面前也这么讲话。”她将钱抛回桌上。
“安娜?哈哈……”鲍里斯稍微改变了一下坐姿,在椅子里陷得更深了,“她吓坏了吧?她就是这样子,一直都是胆小鬼。她不打算让奥尔加回来了吧?”
“那就要看你打算怎么发落那孩子了。”
“算啦,她跟安娜一样永远当个魔法师也行。”鲍里斯说,“我只要你们把凶手交给我。”
“这个不难。”索菲亚说,“那么之后呢?你想怎么对付你兄弟?”
“啊,不要用这种同谋一样的语气,医师。我刚刚意识到,您不是来祝贺我成为大公的,对不对?”鲍里斯放下酒杯,“你们给我安排了什么交易?”
“只是一个提议,王公。”索菲亚说,“我们院长认为,这个世界够大,容得下你们兄弟两个。”
“真希望弗拉德也能这么想。你要怎么说服他放弃这座‘万城之母’?”
“它确实很迷人。”索菲亚看着窗外。夜色仍然笼罩着城市,驱雾塔的灯光照亮了远方的城墙。而在更遥远的森林背后,晨光正在积聚。
“在南方,有座城市也享有类似的美名,人们称它‘万城之女皇’。”她缓缓地说着,“高贵的人们为争夺它流尽了血。”
“我差点忘了,您是生在帝都的贵族。”
索菲亚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下去,“在我出生时,帝都只是一堆徒有其名的废墟而已。十岁之前我都没离开过宅院,因为外面到处都是匪徒和狼群。你能想象城墙内栖息着狼群吗?祖先为了争夺遗产,把一切都毁了。”
“您认为我和弗拉德也会走到那一步?”
“也许不是你们,也不是你们的儿子。但是明珠太耀眼,总有一天会被毁掉。”
鲍里斯没有作声。他一手托着脸,无名指背在鼻子底下摩挲。
“想一下过去十年你和弗拉德在干什么。”索菲亚接着说,“你们就像大公的左右手,他面向东方而你面向西方。你们压制、掠夺大公的堂表兄弟们。如果现在你们转过身相互争斗,那么首先中刀的部位是后背。”
“如果我不转身,后背也会中刀。”鲍里斯说。
“只要你们讲和,法师塔会确保协议。”索菲亚说,“就像当初确保大公和他的堂表兄弟分治大河两岸。”
而也是因为法师塔后来撤回了保证,大公的权势才会膨胀到今天的地步。
“所以……时代又变了,是这样吗?”
“它一直在变。”
“尽管曾经杀死过神,但你们跟我们其实没多大不同。”
鲍里斯的讽刺并未令索菲亚不悦。
大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接着,一阵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伴随着盔甲的沙沙声。是伊戈尔,但不只有他。
“我们之后再讨论弗拉德的问题吧。”鲍里斯说,“杜马的代表到了。”
2025-03-24 03:27 #67387紧张的情节和有趣的魔法设定,好作品!期待下文!
有一个建议和疑问:鲍里斯作为被囚禁的次子在二十名亲兵的支持下在大公亡故时突然发难,控制了大公的宫殿。但既然弗拉德是长子(继承人?),那么大公的亲兵中应该会有弗拉德的支持者,一场恶斗似乎不可避免。这场斗争并不需要实写,简单叙述一下结果也行。如果大公的其他亲兵都袖手旁观,似乎一些解释也是需要的。不知道作者是否打算稍微交待一下。
2025-03-24 03:43 #67388感谢您的评论!
亲兵这个词或许有些让人迷惑,事实上它包括了最有实力的贵族和仅仅领薪水的武士。在古罗斯的王公斗争中,亲兵选择脱离失势的主人而依附得势的新主人是一种常态,这一点上可以近似地理解为一种雇佣兵。其实这些人相对于他们“统治”的城市而言,比起统治者也更像是被雇佣的军事承包商。
故事中一些贵族选择集结武力跟鲍里斯讨价还价就是这个情况。
不过毕竟是架空背景的奇幻故事,可能容易让读者有理解偏差。我想一想应该怎么给一些更明确的解释。
2025-03-24 20:28 #67389既然大公宫殿的安保是类似于雇佣兵的组织,那么他们忠诚度有限,出于自己的利益一边倒地支持次子完全可能。什么地方一笔带过就行了。
2025-03-25 04:39 #67390有朋友说这个故事中的角色读起来有些寡淡,我自己也有一些担心。
可以告诉我您的感觉嘛?
2025-03-25 13:41 #67391如果说的是安娜和索菲亚,那么作为两名有地位的魔法师,她们的高冷完全正常。尤其对于索菲亚而言,现在发生的事情不至于让她有强烈的情绪波动。如果挖掘一下的话,那么可以增加一些安娜对于父亲的死的心理活动。尽管本文设定中魔法师对俗世似乎要保持一定距离,但父亲毕竟是父亲,除了怀疑父亲的死因,悲伤毕竟还会有吧。另外,如果能表现出两名魔法师的性格的不同,可以给人物增加一些特色。
故事总地来说还是刚刚开始,人物的刻画可以在情节的进展中继续,尤其是奥尔加的成长。
2025-03-30 13:56 #67392/10
人群涌入大厅。
先是伊戈尔和他的手下,然后是代表。那是个体格粗壮如熊的男人。他头戴铁盔,锁甲护颈一侧的搭扣松开,露出非常茂密的胡须。年岁让多数胡须褪去了金色,但这并不使他看起来苍老,却仿佛增加了他的智慧。一道明显的伤痕自上而下贯穿了男人布满沟壑的脸,那是利刃留下的疤,将他左边眉毛截成两段,那条眉毛之下垂着被疤痕揉皱的眼睑。而在鼻子另一边,尚存的右眼警戒地扫视大厅。
当看到窗边的索菲亚时,他明显愣了一下。
“我应该惊讶吗?”胡须遮住了他的嘴,让他讲起话来像在演腹语。
索菲亚轻轻点头,“你好,千人长。”
“您好,医师。”老人略微屈身,“您现在代表法师塔的吗?”
“是的。”索菲亚回答,“不过我只是来向鲍里斯王公提一些建议而已。”
千人长的目光转向了鲍里斯,后者仍翘着双脚仰在椅子里。他并不奇怪为什么鲍里斯能脱困,当看到伊戈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伊戈尔是聪明人,他把自己卖了好价钱。他奇怪的是魔法师,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行动了?以往遇到王公相互争斗,他们总要先观望一阵子。
护卫们在千人长身边稍稍散开,无声地挤压着伊戈尔的手下所组成的包围圈。这些人全副武装,锁甲护颈遮住了他们的口鼻,只露出尖顶盔下一双双警惕的眼睛。他们手持盾牌,腰带上插着斧子,预备好要打一场贴身肉搏战。
伊戈尔的人缓慢地退开,在宴会桌左右两边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样他们既能挡在千人长和鲍里斯之间,又不必担心对方突然发难而自己来不及反应。
“只有你一个人吗,独眼?”鲍里斯说,“我还以为会多来几个人呢。”
“大家都一致认为,这种场面得有个活得够久的人来应付。”千人长说,“另外,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米哈伊尔大叔’。”
活得够久,真有意思。鲍里斯心想。老人擅长谈判——老人不怕死。
“好吧,‘米哈伊尔大叔’。我想,你也不要吃东西或者喝酒吧?”
“除非咱们先达成一致。”千人长说,“咱们就不绕弯子了吧?”
鲍里斯玩味地看着千人长,而那老人对他回以严厉的目光。
“好吧。”他站起身来,锁甲衫发出了一阵响动,“我先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以防你们中间有人还不太了解发生了什么事。首先,叶琳娜指使她的一个女仆谋杀了大公。”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不过他失望了,因为千人长并没表现出丝毫意外,就好像他早已猜到这番说辞。
“伊戈尔在最后时刻察觉了这个阴谋,但没来得及阻止,所以他立刻把我放出来。因为他发现囚禁我的命令不是老头子而是叶琳娜下的。
“我们抓住了那个女仆,她现在……”他看了一眼索菲亚,“被关在‘仁爱’医院里。不幸的是叶琳娜失踪了。我想她现在就躲在宫殿内的某处,这地方一定有密室。”
“我看密道还差不多。”千人长说,“她已经跑了吧?”
“她要是跑出去,就落进你手里了。”鲍里斯说,“你会把她交给我吗?”
“如果她果真藏在城里的话。”千人长说,“我好奇你抓到她之后,打算怎么跟弗拉德交代?”
“不管弗拉德怎么想,我们都应该处死她。”鲍里斯回答。
千人长的胡须蠕动了一下,他在笑,“叶琳娜死了,她娘家就没理由出兵帮弗拉德。你是打这个算盘吧?”
“这件事情完全是我哥在背后操纵。”鲍里斯说,“老头子没把我弄死,这一点非常不合他的意。我想他出发去索供前一定交代过他女人,如果老头子做了什么对他不利的决定,那就先把他干掉,然后杀了我,让伊戈尔控制宫殿,同时派人把他叫回来接管城市。我这么说不光是因为在老头子床边找到了这个……”
他朝伊戈尔打了个手势,后者从腰包里掏出一把烧焦的灰烬拍在桌上。
“这算什么?”千人长吸了吸鼻子。
“遗嘱,但被叶琳娜烧了。很明显,内容对弗拉德不利,而她来不及自己再伪造一份了。并且,”鲍里斯说着,又从自己手边拿起一张被叠过的纸,“我们还从叶琳娜的信使身上搜出了这个。给弗拉德的信。”
“能让我看看吗?”千人长问。
“请便。”
信被递到千人长手中,他的护卫拿起桌上的烛台替他照亮。老人仔细地看完了每一个字。信内容是通知弗拉德大公已死,叫他立刻带兵返回。字写得很整齐,墨迹的深浅也十分一致,只有少数人能把芦苇笔用得这么熟练。
书写,正是魔法学徒的基本功。
“很有意思。”千人长说,“不过我这儿也有一个故事。大公打算把位子传给弗拉德,所以预先囚禁了你。但你被召来之前已经料到这点,所以提前买通卫队长伊戈尔。等大公一咽气,他就把你放出来夺权。你觉得如何?”
好像一阵寒风灌入大厅,气氛骤然冷却到了冰点,就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伊戈尔的手探向剑柄,而千人长的护卫们也随时准备抽出手斧。他们不动声色地确认了彼此的站位,准备一有动静就立刻组成盾墙相互掩护。
在宴会桌的两端,千人长和鲍里斯相互凝视着,似乎有一场无形的交战正在二人之间展开。
片刻后,鲍里斯笑了起来,“您对杜马是这么说的吗?”
“不。”千人长回答,“但反对你的人会这么说的。”
“没搞清楚情况就反对我,太蠢了。”鲍里斯说,“您可以替我带个话,我是绝对愿意合作的。”
他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钱。
“我老子上台时候,给大家发了半年薪水。现在我给一年。”
“嗯,你很慷慨。这很好。”千人长说,“不过,你爹当初给的不光是钱。”
当然。鲍里斯想。他们不光要钱,他们要生财之道。地产,经营权,放贷权……那些大公年轻时曾经给过,但后来又千方百计收回的东西。
“可你们今天还靠着薪水过日子。”他讽刺地说,“他能给,也能收。”
“是啊。”千人长说,“这些年他犯了不少错。你可以修正这些错误……”
他的话音未落,窗外忽然飘来了钟声。清脆且急促,就好像是晨光穿透夜幕。
众人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你们听。”千人长抬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是市民大会。”
敲钟意味着召集全体市民。有人要在广场上发言,而大家要对他的话做出回应。他们有多久没这样召集会议了?在大公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市民大会被一种小会取代了。几位本城最成功的商人和工场主,在宅子里替所有人做决定。
但现在,那些工匠、仆人、雇工全都涌向广场。
“到中午,就要有人排队到门口情愿了。”鲍里斯说。
“或者更糟。”千人长嘟哝着。
“我建议你们还是暂时撤离金门吧。”鲍里斯说,“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让自家宅子缺少保卫。”
“你也要把监视金门的人撤回去。我们不能相互攻击。”千人长说,“我看,就在魔法师面前订个口头协议吧。”
“可以。”鲍里斯转向索菲亚,“请吧,医师。”
“很乐意。”
索菲亚走到宴会桌旁。鲍里斯在她右手边站定,而千人长则单独走向她左侧。双方的士兵们自觉地让开道路,没人想在魔法师身边动刀兵。
索菲亚分别握住两人的手。她看向左边。
“我承诺让多余的人撤离金门,只留下必要的守卫。”千人长说。
她又看向右边。
“我承诺让你的人安全通过。”鲍里斯说。
“我见证。”
索菲亚松开手。
鲍里斯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希望我们跟弗拉德讲和也这么简单。”
“我怀疑。”千人长没有笑,“不过目前为止你干得不坏。给你个忠告,一次解决一桩事。”
“我谨记。”鲍里斯谦逊地点头,“尊敬的米哈伊尔大叔。”
“现在,说来听听……”千人长缓步从索菲亚身边走开,来到窗边。从这个窗口看不到广场,但能听得见那儿的动静。越过层层屋顶而来的人声正变得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躁动,“鲍里斯,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人?”
“我要先见见大会的几位委员。”
“嗯,我想那些人现在也巴不得立刻见到你呢。很显然,不是他们敲的钟。”千人长说,“我建议你对他们别太宽仁了。这些年里他们吃得够肥的,现在正好叫他们出出血。”
“我会考虑。”鲍里斯不置可否地答道。接着,他转向了大公的卫队长,“伊戈尔!你带些人去把委员们找来!”
“那叶琳娜呢?”伊戈尔问。
“这个之后再说吧,现在先不找了。”鲍里斯说,“你这就去,要快!”
“好吧!”
伊戈尔转身离开。没走出两步,鲍里斯忽然叫住他。
“叫他们换身衣服再出门!我不想他们半道让老百姓认出来了!”
伊戈尔嘴角一扬,“我把他们装袋子里扛过来。”
“哈哈!”鲍里斯大笑了两声,“好,去吧!”
伊戈尔飞快地出了大厅。只消片刻,就连脚步声也消失了。
“那么,我也该回去了。”千人长说。
“走之前让我们拥抱一下吧,米哈伊尔大叔。”鲍里斯走上前来,向老人张开双臂,“就像从前一样。”
米哈伊尔拥抱了鲍里斯。这个拥抱既不温暖也不柔软,两副锁甲相互之间碰撞、摩擦着,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记住我的忠告。”
千人长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护卫们将他迎入队伍,没有丝毫松懈地退出大厅。但伊戈尔的士兵不再显得咄咄逼人了,他们的姿态闲散下来,就连目送对方离去的眼神都显得有些和善。
“看呐……多神气……”鲍里斯自言自语着,“他跟我爹说话可不这样。”
“作为一个手里兵比你多的人,他的态度不算太糟。”索菲亚轻声说。
“暂时的!”鲍里斯说,“我的人还都在西边索供呢,我要把他们都叫过来。”
“你知道在这个季节,军队只有乘灯船才能来这里。”
“当然。”鲍里斯回答,“我会照价付钱的。”
“这样一来,你就也给了弗拉德使用灯船的权利。”索菲亚说。
“我宁愿这样做,也不要等着让弗拉德来给予我这种权利。”
“你决定了?”
索菲亚转过脸来直视着他,烛火在她漆黑色的双眼中闪烁。
鲍里斯享受着她的凝视。
“您瞧,我刚刚才从独眼那儿学了句话:一次解决一桩事。”他调情般地冲索菲亚眨眨眼,“让我先度过这几天,然后再应付弗拉德吧。而且嘛……弗拉德大可以带军队来,但我占据了城墙。我们吃饱穿暖,叫他挨饿受冻。我发现这样谈判倒也不赖。您当然会替我们见证了。对吗,医师?”
索菲亚用平和的微笑回应了鲍里斯的轻佻。
“这种场面,当然是院长亲自出马了。”她说,“无论如何,我会向他转达你的申请。但是在上面批准之前,你和弗拉德的军队都动不了。”
“我等您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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