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坡地甚陡。周占金因没提防,顺路一溜滚下,竟刹不住脚。他摔在滩上,扎手扎脚爬起。这才发现,左顾右盼间,天地空阔,渺渺茫茫,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落下地的。老周喊了两嗓子,无人应答。没奈何,只得拍拍沙土,搭上包袱,慢慢向水寨步去。

要说周占金,实难相信自己果然到了书里。他平日虽也做过些荒诞不经的白日梦,却哪一梦会如此古怪?他一壁走,一壁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脸颊果然火辣辣做痛。更兼江风凛冽刺骨,激灵灵直打冷战。

营寨瞧着近,走着远。老周连滚带爬,赶了约有两个时辰的路,方才切切临近。此时,天色渐暗。遥遥望去,幡旗隐隐,戈戟重重,刀山剑林相仿。原来前日,曹操闻得孙权毁书斩使,大怒之下,挥军三江口上。奈因北军不习水战,射死一将,败回旱寨之中。所以,看守愈加严密。军卒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好不齐整。

老周心中盘算,怎么想个法子混入营中方好。他窝在乱石滩边,找避风处下脚。左等右等,等到天都黑了,也没抓住半分机会,心中不禁焦躁。他暗道:今天要是进不去,晚间纵不冻死,也饿死了。再过几日,江上大战起来,哪还有力气浑水摸鱼?念及此处,猛地想起道人给的包袱内有锦囊妙计。

他忙翻出包袱,果见三个小布囊,并两个木头匣子,一个鲨皮小口袋。上边标着壹贰叁的顺序。周占金是老粗,听话光听前半截不听后半截。他只记得“救汝性命”,没听见后头还有个“不可乱了次序”。哪管三七二十一,随意拆开一个锦囊,内中装了小黄字条。纸内写道:鲨皮袋中,灵物一只。惯弄风烟,有移星换斗之妙。若要唤风行法,只须对准方向敞口。如要收法,喊声“长白”,灵物便自行落地。望你慎用此宝。

周占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看懂个大概。他不问好歹,顺手将袋口绳子解开,望空一抖。不抖不打紧,一抖便抖出个杀身之祸来。

“吱”的一声,袋内窜出一物。身不盈两尺,坐卧不出掌心。它一双圆圆怪眼,滴溜放光,赤面红臀,孤拐脸面。原来是只银毛猕猴。猴子见了他,厉叫几声,扭身窜出。才两三跳便把老周远远甩在后头。周掌柜浑没料到小小口袋,居然装了只猴子。他拔腿便赶,忽然觉得一阵狂风自背后刮来。几没把他掀个筋斗。

那猕猴脱了囚笼,欢天喜地乱窜。它一溜烟向曹营奔去。前一刻寨门前旌旗还只半扬,转眼间竟扯得笔直。平地骤起狂风,怎不惊动栅内巡视的兵丁?个个掩面,睁不开眼视物,都叫怪哉。

风猴儿叽叽喳喳,手舞足蹈,似在笑老周无用。他心头火起,撸袖轮拳赶上。可又怎及得猴子动作敏捷,眨眼便跳开。于是一个追,一个跑,仿佛戏耍一般。周占金追得筋疲力尽,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看那畜生走得更远了。他抹了把汗,这才想起字条中的嘱咐。于是提气大喝一声:“长白!”

说来也怪,风猴听人喊到自己名字,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从旗杆上直挺挺摔跌下地。老周大喜,奔过去将撞祸的东西塞入皮袋。他刚把袋口勒紧,一支箭擦过手背,钉入地下。

周占金脸色大变,慌忙转身。未及开口,已给人当先一拳撂翻在地。只听有人嚷嚷:“捉住一个奸细!”

一队营口守军过来,夺下包袱,将他捆得如同粽子,推推搡搡,径入寨内。他心中暗道不好,这下就是全身上下长满嘴,只怕也说不明白。周占金心中擂鼓,全无计较,额上渗出冷汗。这时节,悔不听当初道人嘱咐。他稀里糊涂转过许多营帐,只觉腹部生疼,口内发苦。众人来到一座帐前。只见,仪仗甚大,军士把门,十分气派,门前竖着丈二长短的旗枪。小校入内通报,只听有人喝道:“带进来!”

他被人揪定,动弹不得,一躬身,踉踉跄跄撞入内,跪在案下。

老周偷眼窥探,上边正座一人,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双目仿佛两道冷电,迥然有神,将他扫得几扫。周占金给瞧得浑身不自在。两旁立了三四个文臣武将,相貌非俗。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道:“你便是周郎小儿派来探营的奸细?”

他答道:“我就是个过路的,不是什么奸细。”

押他入账的人呈上一把尖刀道:“启禀丞相,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兵刃。”

周占金一看那刀,不禁叫苦。原来他曾干过杀猪的勾当,所以店里杀鸡鸭皆是自己操刀。今日出门走得急,忘记解下,别在腰内。

那人一拍香案,怒道:“推出去砍了,令人枭首送往江东。”

老周脑子“嗡”一声炸开花。他脸色刷白,双腿发软,任人架起来就向外拖。他平日自持胆量过人,到得此刻全化乌有。

边上忽有一人闪出,疾道:“丞相息怒,容我一言。此人不过是一小卒,既然被捉,谅性命只在顷刻,何必急着便杀?昨日我军出师不利,盖因轻敌。将他人头寄下,细细拷问东吴水军军情,岂不甚好?”

上首那人眼色一动,叹道:“罢了,既然如此,留他性命。派人带去后面盘问。”

周占金自鬼门关前走个来回。他却不知出言救他之人,便是张允。那会儿魂都没了,哪还顾得上对号入座?只不过,死罪得免,活罪难逃。他被人拖入一间营房,绑在木桩之上。先前拳打脚踢,老周还挨得过去。后来,守他之人抽出藤条来打。这藤条浸水,招呼到身上,一下就是血呲呼啦一条伤口。不到二十下,已是疼痛难当。周占金不禁告饶,心想,这可不是人受的罪。若此等问法,别说军情,亲爹娘也不要了罢。然则,我对什么军情,什么地势,什么藏兵部署全不知道。让我招什么呢?那军士也打得累了,坐下来歇气。

周掌柜要早知道挨打这么难受,倒还不如一刀枭首来得爽快,省得零碎受苦。他正犯嘀咕,外头喧嚣吵嚷,大乱起来。

周占金耳内听人喊叫,东吴水军探营。帐外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奔来走去。看守也顾不上他,扔了藤条,自向外去。他看周遭无人,便想趁机脱身。无奈绳子绑得甚紧。

只听耳畔有人低声道:“不听我话,倒了霉吧?”

掌柜的回过头,果然是皮相。道人嘻嘻一笑,吹口气,绳索自解。他拿二指点在唇上,示意噤声。又从袖中取出包裹,正是老周被劫去的印花蓝布褡裢。

道人神色泰然,喃喃自语道:“我的宝贝是这么用的。你将它披在身上,便没人看得到你了。”

说罢,从盒中取出一件袍子。那袍子轻软棉滑,说丝非丝,说绸非绸,不知是拿什么东西织就。他盖头一披,道人使个法术秘住身形。两人蹑手蹑脚溜出营地。

他两个奔出大寨,立在坡地上,向下俯瞰。但见江堤灯火通明。寨门洞开,内有中旗号动,几只船影疾抢而出。再望江面这边,只区区一支楼船,灯火寥落。及至被发现后,才轮转橹棹,收起碇石,水波之上行动如飞。比及曹寨中船出时,楼船离了约有十数里之遥,追已不及。

老周垂头丧气,浑身上下隐隐做痛,一屁股坐倒在地,摇头叹道:“老子以为这事便宜好耍,岂料英雄这么样不好当!才然要不是你来,险些冤枉送了性命。罢了,咱们走吧,我可再不敢胡言乱道,逞什么匹夫之勇啦。”

皮相见他说出如此败兴言语,便哂笑道:“昔日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后来不照样统帅三军,出人头地?老弟你现在就撂手,未免太早了点罢?”

周占金听出他语带讥讽,暴躁道:“依你说,怎办?怎办!”

“曹营投不得,何不去投东吴?”

他将手一摆,即道:“你没瞧我方才挨的那顿好打?若人家说我心怀不轨,问个杀头之罪,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刚才问罪,那是因为质对无当,惹人起疑。现在有这身伤,再去,保你有惊无险。我教你个法子,再教你一套言语,你如此如此……”

道士在他耳边将计策合盘托出。周占金听了后,转怒为喜,连连颔首,深服此人智谋。这次,皮相道人临走时郑重吩咐:“记住,依计行事,切不要再捅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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