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已逝之光

最近写的,准备写成一个短篇系列.织梦师传奇

已逝之光

无论什么时候，废嚣城的酒馆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道。有人说这是由于城市里那些被雨水日渐腐蚀的钢铁建筑的缘故，也有人说是贪财的酒馆老板手上的铜臭。尽管如此，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这家无名的简陋酒馆却是热闹非常――事实上，今晚每一间酒馆都挤满了彻夜狂欢的人们。
这是一个雾冬夜，在酒馆的壁炉边，充斥着男人的粗野笑声和女人的尖利嗓音，没有人还能感受到屋外的万物正结着白霜。
戴面具者卓拉诺有些后悔在今晚出来，他应该安心地躺在法师自助旅店里温习一下草药典籍，而不是现在这样，在这个堆满沙丁鱼的罐头似的破酒馆里喝葡萄酒。这会儿他的左手边是一个兴致高昂的吟游诗人，一只脚踩在他的桌上，手持七弦琴正在演奏疯狂的曲子《天堂岛的盛夏》。他的右手边是一对打扮妖艳的情侣，卓拉诺坐下时他们的嘴就贴在一起到现在还没有分开过，让戴面具者怀疑他们是不是一对连体人。
“好吧，我该看哪一边呢？”他自语道，“愚蠢的乐曲还是热恋的连体人？”
“看这边怎么样？”一个漂亮的金发少女突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头发上的醉人香气扑面而来，“亲爱的，”她说，“你的面具真有趣。”
卓拉诺一手抚摸着她滑腻的脸，另一只手打在了少女偷偷伸向他钱袋的手上。“去找别人吧，宝贝儿，今晚够你忙活的了。”他说，“看在雾冬夜的份上，别再来打我的主意。”
那女孩也不气恼，耸耸肩给了织梦师一个飞吻，转身又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间，纤瘦的身材像一个曼妙的精灵。
“喝完这杯就回去吧。”卓拉诺看着自己手中的半杯酒，打定了主意，“我恨这个吵闹的世界……”
咣当――门又被撞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走了进来，带进了一股寒风。
“依温――斯叶！”他身边的吟游诗人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怪物，拖长了语调高声叫了起来，“背着树枝的老酒鬼，你还没有死啊――”
刚进门的瘦老头显然是有着一部分精灵的血统，他估计近五百岁了，有一头肮脏的白发，脸上堆积着皱纹，伛偻着腰，一身不合身的破烂衣服薄得不能再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的身上没有一丝精灵该有的高贵和优雅，尖尖的耳朵倒有点像怪异的小丑。他的背上背着一条长长的麻布包裹，中间弯了两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此人看来在这里也算小有名气了，刚一进门，立刻有人上去打招呼。
“依温斯叶！老伙计！最近有什么英雄事迹吗？”一个估计是索克西族的深皮肤小伙子大笑着问。
“我听说昨天我们的半精灵游侠一人在第二大街单挑四只凶猛野狗，可威风呢！”有个酒馆招待一边抹桌子一边唾沫横飞。
“哇呀呀，我说老依温斯叶衣服上怎么全是爪子印哪！”吟游诗人一抚琴弦，奏出一个高亢的和音，“你怎么不拿你那无敌的树枝给它们点厉害瞧瞧……”
“我说游侠大人，”酒馆胖老板在吧台后加重了语气，“什么时候把你欠的银币还还清啊――”
众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叫依温斯叶的老头陪着笑――在卓拉诺看来比哭好不了多少。“杰……恩，”半精灵用破锣似的嗓门说，“我……会还清的，但不是今晚……”
“你好象少做了什么，依温斯叶？”胖老板杰恩故做正经地说，原本正在吵闹的人们全都静了下来，期待地望着老头，活像看马戏团里的小丑。
“当然。”依温斯叶说着，一边挪着自己有病的腿，一边艰难地弯腰对胖老板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他老迈的脸涨得通红。
边上的人似乎很满意依温斯叶的表演，再次爆发出笑声，对他们而言，每晚一次戏弄老依温斯叶的活动，已经成了这间酒馆招揽顾客的方式之一了。老半精灵喜欢故作优雅，说话也是拿腔拿调，面对玩笑总是非常认真，正合那些百无聊赖的酒徒的胃口。
“荣幸之至，依温斯叶！”胖老板拙劣的模仿又引起一片哄笑，“看在雾冬夜的份上，免费给你一杯黑朗姆。”
“您真是太慷慨了，杰恩……”老头受宠若惊，“愿神保佑你……”他的话未说完，已经有人再次发笑了。
“我不认为我的话有什么好笑！”依温斯叶颤巍巍接过一个小酒杯，转过身愤愤地说，“我有着两百年前最荣耀的勋章，在我参加西海岸三十年战争的时候，你们这些小毛孩……”
“还不知道在哪里呆着呢！”吟游诗人替他说完，“老兄，我肯定你说这句话的次数已经超过三位数了。”
人们欢笑着重新喝起酒来，依温斯叶拖着瘸腿靠在门边――再没有多余的位子了，喝酒的人们不时回头去打量老半精灵。老人不满的一瞪，又会引起一阵大笑。
“他是谁？”卓拉诺问吟游诗人。
“一个老疯子，这里有点问题。”吟游诗人指指自己的脑子说，“想听他的故事吗？”
“恩。”
“老规矩。”
戴面具者老老实实地抛给他一个银币。吟游诗人收了，一抚琴弦低声唱了起来：
“从前有个伟大的英雄，他的名字叫做依温斯叶，他的母亲是个阿泽兰人，他的父亲却是个精灵。他有个显赫的绰号，他的名声无人不晓，马和驴走在了一起，骡子就是他的绰号！
“西海岸战火燃烧频繁，他背着父亲的弓箭赶赴战场，箭无虚发杀敌无数，荣耀勋章挂满胸膛。传说他的弓唤做巨风，一箭射出交加雷电，三十年战争功勋卓著，披挂华丽战甲荣归故土！
“依温斯叶啊依温斯叶，你的酒杯却在何处？你的双脚湿寒正在腐烂，你的生命却还这般漫长。依温斯叶啊依温斯叶，你的酒杯却在何处？你的爱人已经死于战火，你的父母早已跪拜在耶各身旁。
“三百年来他四处流浪，一直从阿泽兰来到废嚣，你在寻找什么我的伙伴，巨风神弓准心不再，敏捷的身手已是过往。他的眼中只有酒杯，他的钱财流失在赌桌之上。
“他渴求冒险可是疾病缠身，他需要朋友可是他们的寿命太短，他看到了太多的离别和悲伤，而最多的就是在他自己身上。现在他已经老去，除了高贵的心一无所有，他的意志迷失在酒液之中，他只会愚蠢的举止和言谈。
“从前有个伟大的英雄，他的名字叫做依温斯叶，他的母亲是个阿泽兰人，他的父亲却是个精灵。他有个显赫的绰号，他的名声无人不晓，马和驴走在了一起，骡子就是他的绰号！”
一曲终了，吟游诗人得意地弹出一串激烈的节奏，引来众人的喝彩。
“谢谢！”他对其他人招招手。
“我还是不大明白。”卓拉诺说。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呗。”吟游诗人耸耸肩，“钱我可不会还你。”
戴面具者再回头看老人，依温斯叶已经喝完了自己的一小杯酒，舌头在杯子里拼命舔着最后的几滴。他的身子单薄得不成样子，这么冷的天气，他只有这么件薄衣服没有被冻死简直是奇迹了。
“杰……恩，”老人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可否再给我来一杯……”
“钱！”胖老板两手一叉活像个球，“否则免谈！”
“下个春天就一定还了……”依温斯叶的声音更小了，“就一杯……”
“我可不认为你还的起！”胖老板的音量则是向上高起的。好事的人们又围聚过来，等着看新一轮的好戏。吟游诗人换了一个更刺激的曲子。
“请相信我，杰恩……”老人一个优雅的鞠躬再次把气氛推向高潮。
胖老板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老依温斯叶，看着周围热情高涨的客人们，心里打开了算盘。
“那么，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依温斯叶。”胖老板杰恩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脸，“给你一个机会。”
“感谢您的仁慈！”老人高兴得像个孩子。
“既然你是一个伟大的游侠……”杰恩说。
“绝对是的。”
“很好，”老板点点头，“我想请你让大家开开眼界，看一看你这个神射手的本事。”
“您的意思是……”
“看那里。”老板指向身后一面墙，那上面有一个飞标的靶子，是供客人娱乐用的，“你来射一箭，中了我就请你一杯，怎么样？”
“好啊，好啊！”周围的人大声起哄，“依温斯叶，给那个胖子看看你的厉害！”
依温斯叶皱起眉头，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块。他沉思了片刻，最后想要喝酒的念头占了上峰。“好！”他答应道，再次引起一阵欢呼，“我射给你看！”他说。
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在老半精灵和靶子之间留出了一个足够的空隙。卓拉诺站起身来挤到了前排，即使是那对正在热吻中的情人，这会终于停止了亲热，肩并肩站在一张桌子上看老人的把戏。吟游诗人弹奏起古代竞技场的开战曲，众人的热情空前高涨。
“只要你射中了，老家伙！”一个背着阔背大剑的大汉高声吆喝，“我也请你一杯！”
这回依温斯叶却不再理会任何人了。老人的目光中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在凝聚，他的双手抖得厉害，连续好几次才终于拉开背后包裹上的绳子。围观的人们一阵惊叹，原来里面竟是一把复合长弓，黑檀木的弓身油黑发亮，看得出来主人每天都在擦拭保养，两端弓尾雕刻出一个精致的鹰头，鹰嘴中叼着精钢弓弦。几百年前在西部的战场上巨风神弓几乎是一战成名，流逝的岁月虽然带走了本该被铭记的传奇，但依旧无法遮盖神弓本身的容光。
“巨风。”老依温斯叶直了直自己的驼背，满是老茧的手抚摩着自己的弓，“让他们看一看，我们的荣耀……”他轻声说道，“我需要一支箭！”
“用我的！”当即有人递上来一支。那个人估计也是个弓箭手，送来的箭也是又长又直，箭头上的血槽映照着火光，流淌着锋利的红色。
老人慢慢取过箭，搭在了弓上。
酒观内突然一片寂静，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看着老人到底有什么惊人之举。
“难道……”吟游诗人停止了弹奏，也有点出神，“他真的……”
依温斯叶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两手放在了自己早已摸索过无数次的恰当位置。“来了！”他低声一呼，举起弓来瞄准二十来步远的靶子。
人们等待着弓箭发出的凄厉的啸声，已经有人扭头去看靶子了，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卓拉诺再回头去看老依温斯叶，半精灵涨红了脸，弓箭紧握在手中。“哼――”他听见老人发出这压抑的声音。
“哈！这老家伙！”拿抹布的酒馆招待最先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道，“他拉不开弓！”
大家一楞，再去仔细打量老人，巨大的笑声突然如雷鸣般爆发出来，几乎要震碎那薄薄的玻璃窗。
男人们笑趴在了地上，女人们靠在桌上差点咽气。吟游诗人哗啦啦把琴拨得山响，胖老板圆滚滚的身躯几乎要在地上来回滚动了。在无数的扭曲的笑脸中，除了还在继续努力拉开弓弦的老人，只有卓拉诺的脸在面具下没有动容，像是汹涌大海上孤立的礁石。
“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老人呢喃着，咬着牙试图张弓，他的拇指被锐利的弓弦划出了血丝，手臂上青筋暴起。
“哇哈哈哈――老家伙，你拉开弓我就请你一杯上好的……哇哈哈……”胖老板的声音从吧台后面的地板上传来，巨大的笑声掩盖了他的声音。
那对情侣继续他们的拥吻。
老依温斯叶终于停止了尝试，垂下了弓箭，呆呆的站在众人围成的圈中，用茫然的目光环视着边上的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他们看看……”他重复着这句话，双手紧握着自己的弓，两眼发直，沉默了片刻后拖着自己的瘸腿，慢慢地挪出了酒馆，留下久久不停的笑声。
戴面具者目送着他离去，然后来到吧台后面，把快笑死的老板从地上拎了起来。“结帐。”他说，“再给我一瓶红葡萄酒，带走。”

依温斯叶喃喃自语着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伛偻的背影在冬夜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但他丝毫没有感觉。叫巨风的弓握在手中，像是一柄弯曲的拐杖。
不远处有流浪法师放出的庆祝烟火，在天空上绽放着绚丽的色彩。人群的喧嚣夹杂着音乐，穿梭在废嚣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形成一片流光溢彩。但是老半精灵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他拐进一条阴暗的小巷，无尽的黑暗包裹了他佝偻的身躯。
“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
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挡住了他。老人抬起无神的双眼，看到一个没有表情的银色面具。木珠和羽毛的流苏点缀在面具两侧，像是一个古老的图腾。
“我会让他们看到的……”依温斯叶说，两眼似乎盯着远处的虚空，而没有看面前的织梦师。
“要酒吗？”卓拉诺说着举起一瓶刚开封的葡萄酒。
老依温斯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把夺了过来，他用牙齿咬开软木塞，往墙角一靠，眼一闭，把酒瓶凑在嘴边大喝起来。没有胡须的嘴拼命蠕动着，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滑下来，滴落在他的薄外套上。浓郁的酒香夹杂着一丝不知名的奇特香味，令人昏昏欲睡。
“午夜的忘忧草……”卓拉诺说道，黑暗的元素在他的身侧汇集。
烟火，红色，燃烧，火焰，死亡。
现实在老依温斯叶的眼中变的破碎，无尽的天空被分割成七块碎片，每块再分裂为七块。废嚣城在他的意识中重新组合，成了一个火焰熊熊的末日之城。
老半精灵感觉到年轻时的力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感觉再次变得异常灵敏。他轻捷地跃上一旁的屋顶，看到了即将毁灭的废嚣城。
一条巨大的红龙拍打着膜翼，在燃烧的房屋间飞了出来。三角型的脑袋边围绕着乌黑的烟，依温斯叶能听到它的沉重的呼吸和鳞片的响声。
在浓重的夜幕下，巨龙腾空而起，在天空上盘旋咆哮。它所到之处，无不淹没在火海之中。无数的市民尖叫着从老人的身边跑过，他们抱头鼠窜，慌不择路。远处，传来钢铁融化的滋滋声。
“让他们看看……”老人再次说道，逆着逃亡的人流而上，以矫捷的身手攀上房顶。地上惊慌的人们抬起头来，看见在火光的衬托下，一个优雅的身影张弓搭箭，对准了扑来的恶龙。他的身上挂着古老的勋章，他的弓上有闪电在盘绕。
“让他们看看……”

戴面具者缓缓转身离去。在他的身后，墙角边老人长眠在梦境之中。午夜的钟声敲响，废嚣城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天。织梦师抬起头，漫天的灿烂烟火遮蔽了群星。

感谢索耶大陆的前辈们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