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雪与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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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4点38分,划出道火红弧线,撕开混沌。
      点烟的那刻,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GUCCI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没有错。现在是公元3023年5月23日的凌晨。
      3023年,冰洪后的第五十六个年头,凭借福手得来的能源,地球唯一的一块人造陆地继续闪烁着人类文明的微弱光芒。人类活了下来,只有最强的人才可以活下来。每五年一次的人口筛选,留下优秀的,其余的都是劣种,一律清除。

      通话屏幕上,唐刻的脸孔迟迟没有跳出。
      以往每次筛选之日,他都会通过网络视察他这里的情况,但是这次他却没有这样做。或许
      “情况如何?”
      “报告,一切正常。”顺手在操作台下掐灭了烟 。
      “GUCCI。”
      “是,长官。”
      “可你连监视器都没开。”
      “是,长官。” GUCCI连忙按下操作台上的红色按扭, 时间岛屿的各个角落的景象映现在监视屏幕上 。 这个人造岛屿是地球上人类唯一能够生存的地方。上居住着近万名幸存者和他们的后裔―― 这,有着人工生态模拟系统。尽管的应用缓解了能源紧缺的问题,但在这种情况下,人口仍显得多余起来。
      “有没有劣种 侵入的记录?”
      “目前为止,没有。”
      几乎是同时,通话屏幕上打出‘对方已挂机’的字样。这间悬浮于岛屿上空的监视舱 ,又恢复了最初置身事外的冷漠。在这之上,浩瀚的星之宇宙继续沉默着.

      贝雪那天醒的特别的早。总突然觉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皮上跳动,弄的人痒痒的,忍不住睁开眼。她看到的是光, 稀薄的失却了颜色的近乎是死了的光。然而那毕竟也是光啊。对于 生活在暗域的劣种们来说,这束光从那块玻璃墙面折射下来无不巧妙的穿过重重屏障微小的缝隙的光简直就是奇迹。
      到底是个习惯黑暗的人,出于生理上的反应,贝雪很煞风景地打了个喷嚏,积在地板上厚厚的灰尘尽数扬起。为了不被呛死,她不得不向另一边转动身体。就这样,因为 掩体的光束,喷嚏和灰尘,贝雪见到她生命中另一个奇迹,只是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当时她并不明白这一点。
      贝雪见到的是个年轻男人,他一丝不挂的身子紧贴着她,沉沉睡去,完全陷在近乎虚脱了的疲倦里。
      在这个人身上有什么让贝雪觉得刺眼。 那是被她遗忘,连同生命最初那一点美好回忆一起遗弃掉的,在灵魂深处腐烂的东西。
      男人仍旧没有醒来。
      他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落在黑暗里,玻璃丝般隐隐闪光,忽隐忽现,象是联系着某个古老谜底的线索;而线索的另一端则是这个有着不可思议光洁面容和身体如同腹中胎儿般沉睡在她身边的男子。
      你是谁,贝雪默默问道。象是听见了一样, 那家伙 醒了。他蹙 紧 眉头 ,惊疑地望向四周 。然后,他看到了贝雪 , 顽固而满足。
      他和她彼此靠的很近,互相吸进经过对方 肺腑温暖的气息。
      是1秒还是一个世纪?他笑了,如婴儿一般纯粹。
      猛地,他一头扑进了贝雪的怀里
      贝雪没来得及反应。
      那个时候的贝雪,满脑子都是那对水晶般纯净的没有一点颜色的眼珠以及那里面映射出的自己。

      “我有欠你钱吗?”爬上河堤又跑出四五百米,贝雪终于体力不支,一骨碌坐在河堤上。她大口喘着气,一边大声质问后面那个跟上来的人。
      对方没有回答,赤裸着的身躯 坦然地立在她面前。在他身后天空暗的象个巨大的洞,借助人工太阳的余光,才依稀能看清他的脸 。微弱的光在他玻璃发丝间流动。
      贝雪 抬起头,想说点什么, 脑中却一片空白。
      “喂,你跑得也太慢了,是新来的吗?”克劳丝提双手叉腰,对着趴在地上喘气的贝雪问。
      这个傲慢的家伙,鬼使神差地让她遇见了他。那时她 十六岁,只做了五天的劣种。
      “你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出三天就会被机器警察抓住的。”他那双微微向上斜吊的眼睛恶毒地看着她。
      这个魔鬼。
      风从面颊上吹过,真静,只有风的呜咽声,河床里的风声是不一样的,特别的空洞和干涩,能让人忘记一切。真静,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他挨近坐下。
      沉默。只听得风声。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为什么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沉默。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不太清楚。”他腼腆地低下头。
      “唰”地一下,贝雪站起来,起身要走,被那人拉住衣袖“你去哪?”
      猫眼眯成细细一道缝。“你想跟着我?”
      他用力点头。
      “你不会是想就这么一直跟下去吧。”
      更加恳切地大力点头。
      “你这种人对我没有用处,走开!” 冷笑着推开他。
      那人身形一转,挡在前面。
      “来吧跟着我,怎样,我会照顾你的。”克劳丝提从怀里掏出一块面包,拦住她的去路。
      望着他,忽然贝雪笑了。她伸出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很诚恳地说道:
      “ 兄弟,坦白地说,你跟着我是没有前途的。 我也是个劣种,而且还是个瘸子,是这个世界最最穷酸落魄的倒霉蛋。”她叫着一边拉起左腿裤管,一条从脚踝到膝盖的黑色伤疤骇然现出。这是浮离子弹留下的伤痕,这种杀伤性武器只被允许对付劣种。
      “ 你不傻 吧, 想跟一个瘸子做搭档的!”
      “我会。”
      “什么?”风很大,风声盖过了他的话。
      “我会的,我们做搭档吧。”
      一阵风冷不丁灌进肺里,她呛了一下。她歪着脑袋一步步的后退“来个现场表演如何?我给你跳个舞吧。”她声音越来越高亢, 象个小丑一样,踮着脚尖,摆出各种姿势,甚至一高一低的转圈,跳地实在拙劣还险些跌倒。“看见吗?一个瘸子,地球上最后一个充满创造力和激情的舞蹈家。你,你知道一个这样的残废的劣种能跑多快吗?”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她 已经飞似的窜进巷子,那样子绝对不象是个瘸子。曾经有一次,她本可以也这样跑掉的,事实上那个时候她的腿还没瘸她可以跑得更快,可是她没有,为此她终生后悔。

      暗域和黄金之城,单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悬殊。虽然同在一座岛屿上却形同两个世界,尽管两者势不两立,但说到底,不管愿意不愿意,后者仍以某种方式滋养着前者。
      贝雪站在街边,身子斜倚靠墙 ,嘴角翘起若有若无的半点笑意,视线随来往的人流来往。这里是黄金之城最热闹的街道,一定会有收获的。很快,她瞟上了街对面一个衣着鲜亮的秃顶老头,而后者的目光早已粘在她低到极点的领口上。根据经验,贝雪知道鱼已经上钩了, 有意无意地,她那浓密的长睫毛那么轻轻扑扇了几下, 象是花丛中蝴蝶的翅膀。
      “我不喜欢这样子。领口太大了。”贝雪别扭地摆弄着这套衣服――这是克劳丝提的礼物。
      “得了,我们都得出卖自己,只是以不同的方式。”他把她 拉到镜子前, 在她身后凝视他们的合影。
      “你出卖了什么?你的灵魂?”镜子里 ,她试图抓住他的眼神。
      “哦,不。我根本没有灵魂。” 薄如刀锋的嘴唇 斜斜勾起,这就是他的笑容。

      老头子就再也克制不住了。看着他颤颤微微迫不及待地穿过人群朝她走来的笨拙样子,她扬起下巴,笑得更娇媚了,手里仿佛已经感觉到老头腰间皮包的沉甸甸重量。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似乎总会轻易滑出我们所设想的轨迹。
      “喂,真巧,我们又见面了。你要拿这个吗?我帮你。我的劣种朋友。” 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从老头身后猝料不及地蹿出,手中高举着老头的钱包。他朝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璀璨无比笑着。贝雪痛苦地捂住脸――她既不愿看到这张她一心想要打烂的灿烂笑脸,也不忍心见到老头子 那张脸因为惊恐而扭曲 到极限的非人面孔。
      乘老头还在那里哆嗦没叫来机器警察,贝雪迅速跑出他的视线范围。一路上,没人拦她,完人们不约而同的放下自己的事, 纷纷退开为这个逃跑的劣种让出一条路来。这就是劣种,和他们挣抢有限生存资源的劣等生物,不被允许的存在。这种东西交给机器警察就可以了,不必去理会。
      很安静,没有尖叫,没有议论,有的只是冰冷的目光。奔跑中,腿上的那个伤痕露了出来,伤疤迎着这些目光丑陋地笑着,仿佛在告诉他们所谓劣种是没有羞耻可言的。

      “你逃不掉的!贝雪。”
      头脑一片混乱,唯一能做的只有低头一路狂奔。
      贝雪的拳头狠狠地往墙上擦,污浊的墙上便现出一道血痕尾随着这头焦躁不安的野兽.手火烧火燎地痛着,然而,心里却被另一种灼热折磨得更痛. 她拼命地诅咒,诅咒那该死的家伙.他盯着她不放,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就在身后。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贝雪就隐隐感到不安.这会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帮助她逃脱无数次危险的本能如此告诉她。不会有第二次的。
      “为什么?”
      “你还能说话,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吃下一微克嘛耳卡素还能有意识的人。”
      “为什么?”世界是个大泡沫,影象浮在膜上,扭曲变形。
      克劳丝提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这是交易。警察要完成每月指标,而我呢,要继续活下去。我们互相帮助。”

      他始终紧随其后。

      那种家伙,如果甩不掉的话,那干脆……
      一个念头冷不丁 闪出,狠狠的击中贝雪。她猛地打了哆嗦,停住脚步,转身。
      猝然,她扑上去。
      “你,很有一套!”克劳丝提冷笑。
      “是你教我对任何人都要留一手。”手还在抖,药力并未退去。对准了,贝雪,这把偷来的枪终于派用处了。
      “你杀了我吧。为什么不动手?你得快一点,他们要来了。”克劳丝提一步步逼近,“为什么?我知道了!你害怕变成我这样的。是吧,杀了我,你就跟我没两样了。”
      “知道我为什么挑中你,因为我恨你!天使是不该活在这个世界的!!”
      他大笑。从未见过他这样癫狂。那笑声吞噬一切,那笑声腐蚀一切,那笑声突然中断。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飞快闪过。转眼间,一把匕首顶在猎物的脖子上。匕首小却锋利。一条血印子渐渐显出来,鲜红的血从那里顺着白皙的优美的弧线落下。
      猎物没有动。
      他的眼睁得大大的,眼球几乎爆裂。他没想到她会动手。其实这并不难。
      贝雪,干的好。
      结束了。贝雪,你的未来和过去就是在那时侯被你亲手杀死的。
      “想死吗?那我成全你。” 说着刀又往前推了推,血顺着刀刃染红了她的手。“要再让我看到你,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滚,马上! ”本来打算干净利落的处理掉他,不知为什么贝雪没有那样做。
      “痛吗?”
      “什么?”
      他捧起她的手, “这里,很痛吧?”
      好烫,她缩回手,却被压住,就压在心口。贝雪生平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心跳。
      来不及了。
      匕首硬生生的顿在那里。 现在的她象只受了愚弄的野兽,在张开牙撕咬时,才发现扑了个空。当冰冷犀利的刀锋遇到嘴角那丝永远熨不平的笑容时,结果不说你也知道。
      “这是交易。你没经验,我瘸了腿,我们互相帮助。”

      从那天开始,这个城市里就再也看不到这头红色鬃毛瘸腿野兽单独出现。如果你遇到了贝雪,那你一定会见到那个如同玻璃般的男子。
      她叫他去偷,他就去了,他把这个当作游戏,快快活活捧着偷来的东西,一脸光明。
      她叫他滚开,他就走了,他会郑重其事地倒退三步,他心甘情愿地顺从她并始终保持这样的距离,直到贝雪的脸不再抽搐,他又会重新粘在她身上。
      他无视她的冷淡或是粗暴,欢欢喜喜地跟随她,几乎是肆无忌惮的从贝雪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窃取幸福的源泉。
      于是他得到了她的默许(尽管天知道这默许有多少是自愿的成分),得以守护在她身旁,成为了暗域里的一分子,和其他的劣种一样,靠偷盗和拾荒为生。对于贝雪而言,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这样过下去,一切照旧。


      人,这种东西肯定是有惰性的。
      贝雪不无自嘲地想着,可能是因为想得太入神了,不由说出声来,吓了自己一跳。不远处 两只的老鼠正在瓜分半片发霉面包,也吓得一溜烟蹿回洞里去。这些天来,她就这样坐着,这两个老邻居也因此渐渐养成了在外就餐的生活习惯。在他们眼里,她或许已经是个死了的人。视线落到左腿, 这个不争气的零部件将就着用了那么长时间, 现在 彻底的报废了。
      那天,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搞到了一整袋能量饼干,眼看就快摆脱后面的追兵了,她摔倒了,没有任何预兆,但在世界倾倒的那刻,贝雪很清楚一切结束了。 “你先走”她冲他叫,却不能阻止那傻瓜向这边跑过来 ,他一把抱起她,几乎是同时身后亮出一片耀眼的白光 ,强大热流将两人推出很远。
      “不行,不可以的。”她尖叫,手在半空中乱抓。
      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是自己的回音。“不行,不可以的。”
      为什么不?大家不都是这样的 吗?傻瓜!
      那两只老鼠忍不住又探出头,见贝雪没有反应,壮着胆子 拣回 刚才丢下的碎面包。瞧着他们相互配合默契地拖动面包,她不禁想起他们一起行动的点点滴滴 ,那些记忆的片段零乱地散在她脑海里的各个角落里,却时常闪耀出不寻常的光,光点与光点相连串成的图案,那是连贝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弥足珍贵的宝贝。
      第一次合伙时他那份嬉笑,偷面包后回来时他身上散发出面包金灿灿的香气,还有一次他甚至搞到几件御寒的衣物高举过头旗帜般飘扬空中。种种种种。在此之前,贝雪不曾有过什么回忆,所谓的日子过去了只是过去了,一日一日为未来堆砌 坟墓。回头望去,是深不可及的黑暗混沌。贝雪,你的未来和过去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你自己杀死了。
      暗杰,这是他的名字,名字和人一样离谱。“ANGEL。”问他名字时记得当时他是这样回答的,她不喜欢 , 于是就说:“叫暗杰吧,暗域里的暗杰。”
      掩体的阴影里,两个人都笑了。

      暗杰,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他大概是走了很久,时间对于黑暗里的孤独者失去了度量的意义,变得凝滞。
      “我出去一会。”在贝雪腿瘫痪后的第十天,他这样说。
      “好走。”贝雪连头都没抬。
      身影在门口踌躇了一会“我去看看可以搞到点什么吃的,很快就回来。你一个人小心点。”
      拙劣的谎言。连背叛都那么毫无新意。 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有谁会愿意拖着一个累赘呢?贝雪笑了,想着附带送他一个笑脸作为临别纪念,当她抬头时, 已不见他的身影。那个笑收不回来,徒劳地凝固在脸上。
      总觉得不甘心。“希望他回来。”贝雪告诉自己,“到告别时,我一定会笑洒脱一点的。”
      是的,仅仅是为了一个完满的告别。
      老鼠们成功地把面包搬进了家,又折回来为了一块更大的面包屑,这次它们发出了响声,
      不对!声音是从外边传过来的,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她跳了起来,凭着那条虽没受伤却虚弱不堪的腿, 失控的冲出门外, 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是多了个近乎透明的身影。
      一阵目眩,仿佛被雷电击中,
      “该死的,开什么玩笑!你这样的笨蛋怎么还能活到现在,混蛋!”叫骂着,恶狠狠地扑过去,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的胸膛。
      回应她的是拥抱。紧紧拥住,贪恋而不舍,却是出于绝望,象是离别前的拥别。贝雪抬头,才发现暗杰浑身是血,连那双清澈透明的眼也染成了赤红。
      “你受伤了?”心被楸得生痛。他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的搂着贝雪。很久,从男人哀鸣的心底发出的深深叹息共鸣在两个紧紧相拥的胸膛,震痛了贝雪的心。

      血是别人的,可他的确是受了伤,受伤的不是身体

      “我杀了人。 ”
      “怎样?”
      “我可以说是不小心。”
      “我信。”
      “我还可以说是别无选择,逼不得已。”
      “我也相信。”
      “可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只想要抢回食物。我甚至觉得高兴。”
      他从不说什么,一个人承受;她从来不问,因为已经明白。并不是所有的话都需要说出口。

      蛋糕,水果,面包,火腿,居然还有酒。
      “哇噻!过节喽!” 贝雪快活地叫着掏空了暗杰带回来的那只包, 一把抄起酒瓶 ,猛灌下大半瓶。浓烈呛人的液体,随着食管一路燃烧下去,迅速驱走将死的寒意。她长长舒了口气,惬意地合上了眼,血液的沸腾让她有些不能自持。“喏,你要不要”她把酒瓶递给暗杰。不多会, 那边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笑了。
      是悲,是喜,或许都有,或许只是因为这酒太烈。

      虽然合着眼,仍然感觉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样默默看着她,洞悉一切,又象孩子般澄澈,那双完全透明的瞳孔是一面魔镜,默默承受这丑陋的世界,带着诡异的安详映现她面前。他就这样看着她, 总有一天他就会用这双眼睛判她死刑。
      杀了我呀,这回你逃不了了,这次你必须自己做出选择,然后――承担自己的罪 , 总不能老让我一个人充当罪人呀,哈哈。”血还往外喷,他的眼睛射出骇人的黑色光芒。
      “我恨你,贝雪,我很恨你,”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她的唇,“你快走吧, 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一阵抽动, 他死了,脸上照旧那样坏笑着。
      克劳丝提你真的恨我,真的恨吗?
      现在换做我了,我来承受两个人的罪。

      “贝雪。”
      “恩?”
      “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去没有完人,没有劣种,没有福手也没有机器警察的地方。”
      “我们能去哪里?天堂吗,angel?”
      他沉默了。
      贝雪睁开眼,望向空酒瓶旁的人。 她爬到他跟前,双手捧起那张深埋于双膝的面孔。 “ 听着,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 只要活下去就可以,这样并不难。如果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那就抓住它, 哪怕把身边的人踹向深渊也好。抓住那点希望,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我―― 会下地狱的。”
      “这,就是了。 ”算了,就当是他照顾我到现在的回报吧,贝雪的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
      他的唇,如蜜。
      他 本能地闪开, “我不舒服!”
      她迫他转过来,好看清他的脸。忽然有什么明白过来了,她松开手,倒退两步,如同梦游者般垂下脑袋,再抬头时, 脸上冻满了冷笑。
      “你恨我?是呀,你恨我,这样你心里才会好过吧?对, 我下贱,我偷,我抢,”她摇晃着走回去,突然转身抄起空瓶砸向墙上,”可那是我的事。谁叫你跟着我下贱了?我不能动了,要死了,这也是我的事。我没求你帮我,我不在乎 ! 你让我恶心!”她使劲啐了他一口,发狂似的冲出屋子,还没走到门口就摔了下去,她就用手爬。一把被拦腰抱住腾空提起,她只管挥舞双臂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放我走”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吼道。
      “贝雪。”
      “我不要听,放开我!”
      “贝雪。”
      “是我叫你去偷,去抢,去杀人,你是为了我才,”她的脑子里飞快的搜寻着一个恰当的词。”堕落的。对吧? 所以你就是清白的了? angel ,哈,我神的孩子,滚回你的天堂去吧。 想想看,你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我吗? 你恨我,这样你就是清白了 。”
      “我爱你。我爱你贝雪。越爱你就越堕落。在我面前漆黑一片,只有一条道路也许是通向地狱,可我却不顾一切向前冲,因为,贝雪,路的尽头是你。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方式,其他的方式。我只有这样,爱你同时毁灭自己。我不在乎。 我愿意。可是我的心,以前里面只有对你的爱。可现在这里面,人类的恐惧憎恨卑怯统统都有,还有怨恨不知道对谁的怨恨。我已经不是自己了,总有一天我会和别人一样。 我想恨你,可是不行,我只能爱你,那是我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
      她听不懂。那些字句电光火石般的闪过,还来不及看清模样就消失了。
      很安静。没人说话。
      心犹在跳。没了身躯,没了灵魂。
      亿万年之前的因,亿万年之后的果,注定了这一刻。
      之前,我们是尘埃 ;之后,我们仍将是尘埃。但当我们降生于这个世界,只是为了奔向这早已注定的命运。
      “真到那个时候的话,那么,一起下地狱吧。”这是她给出的誓言,一个劣种给另一个劣种的誓言。


      公元3003年2月27日,双子楼主楼顶层。
      作为唐刻博士的私人府邸,这一层看上去和其他楼面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极至简约,极度冰冷。
      此时,电梯门悄无声息的滑向两旁,GUCCI大步从里面走出来。他四下环顾, 向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窄门走去,这是他第二次来,上次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 GUCCI自知能有幸被邀请到主席大人的府邸单凭他这样等级的军街是远远不够, 自从上一次被邀请以后,他的军旅生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想到上一次的情形,他不由苦笑,习惯性地用力揉搓面孔,于是原先被熨烫的笔挺的表情立即恢复原先凌乱 的样子,和身上那套簇新的军装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穿成这样会被当作乔装蒙混进来的劣种而抓起来的。”房间的主人背对着他立在落地窗前。正是下午三时,人工太阳透过镀镍玻璃为这间狭小的房间镀上了一层金色,也给窗前的人影披上了金色的外衣。这是唐刻的独生子RIDI ,今年十二岁,GUCCI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也就是这个年纪。
      “如果不穿成这样恐怕一出军营就会被抓起来。”
      金色的小人影微微点了点头,随即陷入沉默。

      GUCCI站的累了,可整个房间里找不到一张椅子,除了一张床式高压,房间里空无他物,他索性合上有氧舱拱形的顶盖,轻轻跳上去。他在顶盖上调整好最舒服的姿势,慢慢等RIDI开口。
      “真麻烦。坐在地上不可以吗?”RIDI回过头。
      “啊,那是刚借来的衣服”心里暗暗地震撼,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耀眼明亮,咄咄逼人。
      “是吗?”他脸毫无表情,长长的睫毛不经意地颤颤,又转回头朝窗外看去。“GUCCI,你叫GUCII 是吗?奇怪的名字。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GUCCI 耐心等着他说下去。总之,这孩子把他叫来决不是为了谈论他的名字,至于目的,其实他已猜出几分。
      “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起名字,他就跑了。”
      和传言符合,这孩子嘴里的“他”,应该就是 这一个月里第七纵队按照上面下达的密令与机器警察合力,所拼命追捕绞杀的神秘人物。果然如此。
      “只是某一天的突发奇想。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常常觉得自己被蒸发了或是变成了墙壁的一部分。于是我想如果能有个人多好,他可以告诉我我还在这个世界。开始只是想试试,”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不说,GUCCI也明白后来他干的有多认真,那简直是疯狂。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造出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有着可以和宇宙中任何计算机媲美的巨大的数据库,至于武力方面,他所潜藏着的杀伤力足以让所有战争狂却步。他造出了一个神。当然 的话, 也能说是他造出了一件武器。
      “他不是神,也决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武器。”RIDI 顿了顿“他是天使。我给了他生命和一颗天使的心。”声音一点点轻下去,化成一声叹息。
      一个天使的故事,GUCCI对此没有兴趣,况且这早已事过境迁。他的手摸向胸前的衣袋,没有烟。对了刚换过衣服,再说把私禁品带到主席府上享用也未免太嚣张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这,为什么?”RIDI回头向GUCCI招手,手心向下。“你过来。”
      GUCCI走到窗前,立即被天水相连的浩瀚渺茫所吞没,除了脚下那小小一块破烂肮脏的陆地,就只有灰的云灰的水 ,那种灰连人造太阳光都无法穿透。
      “看,”顺着RIDI 手指的方向,GUCCI的目光落在暗域的一个角落,那里奇迹般的落进一丝折射光。“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离开?他总是很安静,不问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为什么?他走后,我就常常站在这—-他以前总很喜欢出神的站在这里,我想知道他那时在想些什么?原来我一直都不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后来无意中通过远视仪,我找到了他,他和一个劣种。他们看上去很快乐。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个劣种的掩体 ,她 的 头发――很红。从出生起他就一直在这里默默注视着她,注视她潦倒的生活。那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先于我在电脑终端输入“天使之心”的程序前,他就已经是天使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RIDI 的话。“抱歉。”GUCCI欠了欠身,从怀中取出紧急呼叫器,上面赫然四个大字“紧急集合”。
      “我得走了,”他抬起头对RIDI 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黑糊糊的盒子,“你想知道的事上面都有,这是一个朋友在清理战场时从一个机器警察的残骸中找到的,因为 觉得可能会有用,所以叫他给我留下来了。”说话间,他已经退到门口。
      “你知道……”
      “我知道。”
      “你的名字很奇怪,GUCCI,” 偏偏是这个人。RIDI只是在名册里随便选一个陌生人来告诉他一个他父亲不敢告诉他的事实。却选中了他,是因为这名字古怪的原因吗。 “很奇怪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我们见过吗?”
      GUCCI耸耸肩,推开门走出房间。脚步声渐渐远去。
      也许是巧合,他走的时候人造太阳也转换了位置。房间恢复了一贯的死寂。RIDI没有开灯。他累了。每天他必须在有氧舱待上23个小时,惟其如此方能延续生命。可是今天……黑盒子在他手中把玩了一阵,终于被轻轻触动按扭。

      “你恨我吗?恨过的吧?别骗我。”
      “没有。”
      “后悔吗?”
      “不。”
      “你哭了,为什么?
      “你的心一直在哭,哭地很伤心,仿佛会一直哭下去。可是你却拼命地笑,不哭出声。我以为只要紧紧抱住你,你就不会哭了,可是即使是在我怀中,你仍然带着这样的笑。我恨你,是的,我恨你笑的样子”
      “傻瓜,我哭不出来了。因为现在我很幸福。谢谢,暗杰。”

      “暗杰,你看天上,我好象看到许多星星,那是天使呀。那离这很远吧?就连光也要走上好多年 ,这样的话,我们看到的不就是以前天空的样子。那时侯,你应该还是天上,你在哪?”
      “在那。”
      “那里吗?那时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你。”

      “他们来了。”
      “不要紧,我们走吧”
      “暗杰。”
      “什么?”
      “算了。”
      “问吧。”
      “你真的是天使吗?”
      “不,我不是。我只有一个名字


      暗杰。”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在风中听不真切,象是什么东西碎裂了,又象是天上的流星坠落大地的声音。风很大,空洞、干涩、是这世界永恒不变的调子。

      RIDI缓缓睁开眼,他的瞳孔透明如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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