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星辰下The Third Generation 第一章（1）

　　水云趴在大屋阁楼的一个小窗边上，无聊地晃荡者着两条白生生的腿，一边伸出手去，在身前的空气中随意地划动着。手臂上几点沁凉的感觉告诉她，外面正飘飞着秋天细密绵延的小雨。即使是接近冬天的现在，秋雨依然不时前来光顾，让没有足够衣服御寒的孩子们，从身上一直凉到心底里去。
　　但是，雨点只能把原本尘土飞扬，在阳光下干裂成片片的泥土路，变成潮湿而难走的泥泞小道，却改变不了风的气味。
　　深深地吸了口气，冲进水云鼻子里的，依然是废墟那种特有的，由泥土，金属，血肉，腐烂尸体以及废墟里到处疯长的无名小花芬芳的气息混合成的味道，从她有记忆起，废墟里的气味就是这样，从来没有多少改变。夏天的时候，暴雨也许还能把腐尸气跟血腥味洗得淡一点，但是没过几天，这些气味便又在废墟里浓浓地飘洒开来了。
　　幽幽一叹，水云张开手掌，沿着墙壁粗糙的纹理，慢慢地抚摩着。四周一片寂静。润物无声的细雨在外面无声地飘落。在这个废墟西部的边缘地带，听不到各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杀戮与惨叫的声音，只有永不停息的风吹过街上残破的建筑，发出的悲鸣声，以及头顶上的天花板里数以百计的爬虫细微的爬行声和老鼠在黑暗的管道中磨牙的声音在不断地盘旋。透过几层厚实的楼板，一层伙伴们的喧闹显得虚幻而不真实，只有水滴从房檐滑落下来的声音不断的重复着，仿佛滴落在她心头。
　　哥哥他们还没回来，不过，今天他们寻找食物的路线，应该不会跟暴风的人碰上，对于这点，自己还是有些信心的。但是在废墟里，又哪里有绝对安全的时候呢？只要他们没有回来，自己的心就始终无法放松下来。
　　每个在废墟长大的孩子都明白，在这里要么生存，要么死亡，这根本不是一个用来思考的问题。不杀人，就会被杀，这就是废墟唯一的，也是绝对的生存准则。
　　轻轻地侧过身子，水云扶着窗框，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让晚风可以正对着自己吹过来。她不喜欢大屋里那种让人窒息的气味，而外面的空气哪怕闻起来再糟糕，始终也是清新而自由的。只可惜，大屋里一楼所有的窗子都给封上了，而哥哥和其他的孩子们怎么也不让自己跑到外面去，所以自己只好趁他们出去的时候，跟留下看管的几个要好的朋友说好了，一个人偷偷地溜到阁楼上这个唯一没钉上木版的窗户前来趴上一阵子，享受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光。
　　向后缩了缩，她伸出右手，在自己趴着的桌子上小心地摸索着，很快的，指尖便触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一般，水云轻轻地把它揽了过来，在它粗糙的表面上爱惜地摩挲了一阵后，小心地抱在怀里。这是她刚才丢在那里的玩具熊，虽然外表原本柔软的绒毛，在岁月的侵蚀下几乎已经脱落殆尽，而两个粗粗缝上的玻璃眼睛在前任主人粗暴的对待下，也只剩下了一个，但它依然是水云最宝贵的财产之一。
　　这是哥哥前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次他把其他孩子都留在了大屋里，自己一个人去了暴风他们所在的西城，几乎整整一天才回来，很开心地摸着水云的头，笑着把这个玩具熊送给她。出奇的，所有其他孩子都没说话，而开心地把他一把抱住的水云，却在哥哥的身上分明地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直开心的笑着，指甲却深深的嵌进了白嫩的掌心里。第二天早上，她抱了一夜的玩具熊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哥哥而言到底有多重要。可是，她是多么地渴望走出大屋，去外面的世界走走啊。别的孩子们告诉过她，在大屋的西边，就有一片废墟里难得一见的大快空地，长满了嫩绿的雪兰草。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小花点缀其间，每天上午风向大屋吹来的时候，都可以闻到它们独特而又淡雅的花香。还有更远处的游乐场，听说在那里有很多很多用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动物雕像，只要念出几个特殊的音节，那些说不出名字，废墟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动物雕像就会自己动起来……甚至连南边的鬼屋，在其他孩子们惊恐的描述中显得也是如此的有趣，据说有成百个幽灵和亡魂在那里游荡，守卫着那冻破烂不堪的小楼。很少有孩子知道，在他们提起这一切的时候，在水云的心里泛起了多么大的涟漪。
　　可是她知道，哥哥是不会让自己出去的，毕竟，这里是废墟。
　　有些无奈地抱紧了怀中的玩具熊，水云轻抚着它粗糙的毛皮，往后挪了挪，躺倒在铺满了柔软草杆的地板上，等待着夜晚和睡梦的来临。空气依旧潮湿的很，连大理石的窗框上也凝满了细小的水珠，而隆隆的雷声也不断在天空中炸响。
　　要下暴雨了。水云迷迷糊糊地想到。然后，她就被抛进了黑暗的，无光的睡梦之中。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在空中飞速地坠落下来，猛烈的撞击在废墟里残破的房屋上，溅成无数水晶般的碎粒，然后汇成一道道溪流，在房顶上，破洞中，杂草间飞流直下，冲掉了许多没有将根深扎下去的植物，从残砖断瓦间倾泄下来，挂出了无数的小瀑布。数不清的雨丝，在天地间挂出了密不透风的珠帘，看上去苍茫一片，浑然分不出天地的差别。
　　外面的嘈杂声响起来了。十几个人兴奋的说话声，踩水声和抱怨声合在一起，穿过层层雨幕，压倒了风雨的咆哮声，钻进了水云的耳朵里面。在朦胧中醒来之后，只发呆了几秒钟，她就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哥哥他们回来了！
　　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水云急急忙忙地跳起来，摸索着掀开了旁边的木板，从它下面的梯子上爬了下去，然后顺着二楼冰冷而潮湿的大理石地板，急急地穿过无数放着凌乱书籍，因为多年无人打扫而积满灰尘的木架子，还险些撞到其中的几个上面，摸索了一番之后，终于找到被孩子们来到大屋之后，用木板修补好的楼梯，冲了下去。单薄的木梯在她的赤脚下发出危险的呻吟声，但她根本没有在意。
　　一下子，她就来到了人声鼎沸的大屋一楼了。像往常一样，喧哗声，吵闹声，厨房里大铜锅煮着食物的咕噜声，和温暖却浑浊的空气一起包围了她，差点让她咳嗽起来。正当她摸索着，试图在地上摊了一地的杂物中找到一条通往大门的路时，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拖了过去。水云没有反抗，而只是在心里无奈的呻吟了一声――她知道这人是谁。整个大屋里面，敢这么放肆对她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果然，在她耳边响起的，是福克・海森斯那熟悉的调侃声音。
　　“小妹妹，我们知道你哥哥他们马上就要回来，其他人已经过去接应了。拜托你，下次能不能稍微穿的整齐一些再下来呢？”
　　“不用你管！”用力地甩开了对方，水云微红着脸整了整衣服，抖去粘在上面的草杆，抚平了凌乱的头发。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这个老是作弄她的家伙。
　　一阵善意的嘲笑声在四周响起。对于两人这样的举动，星组的孩子们都已经相当习惯――就在这个时候，大门打开了。
　　夜晚寒冷的空气和着雨声和人声猛的冲了进来，让所有其他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欢呼声，几乎将整个大屋都掀上了天。在这阵让水云晕头转向的欢呼声中，她感到福克的手放开了她，随后，一只结实的手臂，将自己紧紧地揽了过去，哥哥熟悉的气息和声音，让水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的低沉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他湿透了的帽子上正滴着水，有几点掉到了她的鼻子上，但是根本没有影响她快乐的情绪。
　　“哥！”开心的叫着，水云把哥哥艾尔文一把抱住，将一切的不快都丢到了一边。

　　这天晚上的大屋格外热闹。因为艾尔文他们今天的收获特别好，在避开了天狼跟暴风两组人之后，他们不仅在四个投放点中的两个都找到了食物，还意味地发现了一个被弃置多年的大仓库，找到了一些保存完好的附魔刀剑，以及用特殊的法术保存下来的许多食物等等。那些食物是让人极为振奋的发现，尽管找到的数量不多，但是足够让整个大屋的孩子度过接下来的整个冬天了，而那些在这里还没有变成废墟之前，反抗军的部队为了长期作战而留下的武器更是无比珍贵的东西，有了它们，就意味着在废墟残酷的战斗中活下去的机会又大了几分。面包和炖肉的香气在温暖的房间中弥散着，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而锅子里炖着的肉汤冒泡的声音更刺激了他们的食欲；但是在艾尔文没有说完话之前，没有人会率先开饭。虽然外面响彻夜空的雷声和雨点激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依旧在耳边环绕，可是孩子们兴奋的心情却驱走了寒冷和不安，让大屋里散发着春天般的温暖气息
　　“那个仓库的门已经塌了许多年，又长了草，所以在这之前没人找到它。今天我们运气很好，因为它的一面墙倒了，而猴子的眼睛又尖，刚好看到它……”
　　饶有兴致地以手支颌，水云开心地听着哥哥讲解今天的情况。作为这批孩子的首领和在废墟里成长起来的战士，十八岁的艾尔文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静和成熟，也正是他在废墟里无休止的征战残杀中，将那些弱小的，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们组织在一起，在这个废墟边缘的大屋里定居下来，避开最大也是最残忍的暴风组和危险的天狼组，让这些本会早早回到天堂的孩子们艰难地生存了下来。
　　一阵轻微的唏嗦声在水云身边响起，听的出是一个人在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水云抿嘴一笑，她知道，这是猴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要一听到别人的称赞，他就会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还好，此刻并没有人注意他，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艾尔文的身上。
　　“头，那我们这几天是不是不用出去找吃的了？”在一片快乐的喧闹声中，一个声音打断了艾尔文的介绍。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不行。我们过冬的储备还不够。”艾尔文简单的回答道。“而且那个仓库还要好几天时间才能搬空。贝克，你这几天还需要负责大屋的守卫工作，暴风跟天狼应该不会在乎这些，但要是其他组的人来抢就很糟糕了；我们必须在还没有更多人发现的时候把那个仓库搬空。”
　　一阵失望的声浪响起。水云咬了咬唇，她知道，这就意味着还要有许多个为哥哥担惊受怕的日子。也许，又有几个熟悉的朋友再也没法回来，虽然已经习惯了死神在身边行走，但是在刚以为自己可以偷偷从它身边溜开时，却发现它冰冷的镰刀还是架在自己脖子上，没有几个人会开心的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温暖的气氛仿佛又降了一些。
　　“……就是这样。文森，拿今天找到的武器给大家看看。”金属的摩擦声和赞叹声响了起来，水云知道，这是文森在拿武器给大家看了。即使隔着这么远，那些武器上附着的魔力也让她感到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要是这种东西在身上划一下……
　　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贴在了她的脸上。
　　在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杯装满了冰水的杯子之前，水云已经尖叫着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大桌。在她努力的用双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以避免自己摔下去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放肆地把她拖进怀里。在那熟悉的，似乎永远带着调侃味的声音响起时，水云几乎能感到那喷在她脸上的粗重气息。很明显的，刚才那个恶作剧，正是她身后这个恶棍所为。
　　“小姑娘，没想到你跳起来的时候就这么准确的算准了我在背后，这么着急想扑到我的怀里吗？”
　　水云的回答是肘部重重的一击，然后是木拖鞋根部的一记重踏。报复般的微笑着，她回头向疼的龇牙咧嘴的男士做了个鬼脸，然后踢掉拖鞋，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摸索着跑上了楼梯。这次，连艾尔文都忍不住笑了。

　　银色的月光透过被木板封上的窗户里几道细细的缝隙，钻进了二楼仅有的几个能住人的卧室里，给黑暗的房间带去了几许银色的明光。虽然说是卧室，其实也就是当初清理大屋时在二楼那些装满杂乱书架的房间里面发现的几间空屋子而已。铺上了干草之后，这里现在是大屋里女孩子们安睡的小窝。
　　饥饿将水云从深沉的睡梦中唤醒过来。眨了眨眼睛，在她想起身找些食物的时候，传入耳中的声音，刹那间让她的身体僵硬到无法动弹。
　　“……那个瞎眼的家伙，自以为深得福克的喜欢呢。”
　　“是啊。你看她今晚的样子，明摆着是勾引他……也不想想别人只是在逗她玩。可怜。”
　　“你还说呢。这个小妖精，特别喜欢诱惑别人，喜欢她的人没一个好运的。去年柯伦不是就为了在她生日时给她找朵鲜花不小心跑到东城去，给暴风的人抓住打死了吗。”
　　“嘘。轻点。她会听到。”
　　“怕什么！她为大伙做了些什么？要是她走了说不准很多人还会开心呢。要不是她是艾尔文的妹妹，哪里能活到现在。”
　　是珍跟特妮。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水云呜咽着，紧咬着领口的衣服，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几丝月光悄悄的爬到她脸上，在她的眼角处映照出宝石般的闪亮光泽。
　　自己从来不知道，柯伦是因为这个原来而死去的。哥哥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而且，自己根本没有诱惑过别人啊！难道在大家的心中，自己真的是这个样子的么……
　　可是，这些年来，自己也的确没有为大家做出任何事情，看不见东西的自己不要说跟哥哥一起作战，就连缝制衣服，甚至做饭这样的事情也做不好。也许，这样的自己，真的只会拖累大家罢了……
　　这个晚上，她过的格外漫长。

　　第二天，暴雨还是没停，不过气势却稍稍减弱了些，不再向昨天那般盛气凌人，却依旧无法透过雨幕，看见几尺外的东西。艾尔文和十几个最强壮的男孩子一大早就带着武器和防水的斗篷出发了，今天福克替下了另外一位同伴，也跟大家一起参与了收集的工作。在出门前，他特意多停了会，盯着通向二楼的楼梯――但是他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苗条身影。耸耸肩，他也披上防水斗篷，尾随着其他人，一头扎进了迷蒙的雨雾中去。
　　但是，他却并没有能安全的回来。暴风组的一个巡逻小队发现了他们，双方发生了一起在废墟里很常见的小冲突。在暴风丢下两具尸体撤退之前，星组的少年有两个被死神带到了安全而温暖的冥府，六七个人受了伤：其中就有福克。他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胳膊，不过很幸运的是，他还活着。在他被抬回来的时候，还有精神用剩下的那条手臂拍打着哭的一塌糊涂的水云脆弱的背脊来安慰她，但随即便昏了过去。
　　收起眼泪，水云仿佛能感到，很多人在她背后指点着她的脊梁；于是她丢下伤员们，冷漠的跑上了楼，连艾尔文愠怒的呼唤也没有听。因为大家忙于看护伤者和安葬死者，没有人去照顾她，所以直到黄昏他们才发现，水云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