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自由

流血的自由
我为自己披上铠甲，擦拭着我的佩剑。外面的呐喊声越来越大，鼓手和号手的有节奏的音乐激起了人们的兴奋的神经，我似乎能够想象那些观众狂热的样子。
我是一名角斗士，甚至我可以毫不夸口地说，我是一名成功的角斗士。虽然我已经回忆不起自己是何时开始从事这流血的职业，也从来没有任何关于“自由”的记忆（我从一出生就是奴隶）但是，这与我获得胜利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的时候我的同伴经常夸耀他们成为俘虏之前的自由和富有的生活。而我则对这些不屑一顾。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拥有过自由，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能够获得自由。我最大的满足就是胜利，在竞技场上没有人能够赢过我，在观众心中我是冠军，我是英雄。而且，实际上，只要我杀死这次竞技的对手，我就能够获得一柄木头剑――它象征着，我从此自由了。
我把剑挂在腰间，开始检查我身上的铠甲，防止由于它的任何疏漏而暴露我的破绽。――虽然我一向认为自己不用任何保护措施也能取胜。我的勇气和荣誉就是我最好的盾牌。
帘子外面传来深浅不协调脚步声，我立刻听出那是我瘸腿的主人卢基乌斯・沃大维乌斯。这个有钱又吝啬的胖老头从斗士学校里买了我，我跟着他到罗马的各个竞技场上比赛，不用说我为他赚了不少钱。他以我为荣。
“韦尼努斯，我嗜血的英雄。”沃大维乌斯掀开帘子走进来，用他混浊不清的声音说，“马尔斯保佑你！”
“主人，卢基乌斯・沃大维乌斯。”我向他点点头算是行礼。
“我的英雄，你将得到自由。”
“如果我获胜的话。”我说。
“朱庇特在上，你不会失败的。”他舔舔嘴唇，“英雄，你不应该对你将要到来的胜利有所怀疑。你将得到报酬，自由就是对你的奖赏。”
狡猾的人，小亚细亚的狐狸！他从我身上赚走的是亮闪闪的金币，我赢得的只是一柄粗糙的木头剑！
我慢腾腾地整理护臂和护腿。整套甲胄很沉，它们是镶了金的。
沃大维乌斯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后来他开口了：“韦尼努斯我的英雄，你知道角斗士为什么要戴面具吗？”
“为了不认出对方和不被对方认出。”我干脆地回答，同时对他的问题感到有点奇怪。
“对了。所以你就去杀吧。”他说，“别顾忌他是谁。”
这个体形宽大、满脸胡子的老头不象是能够话中有话的人，可是我分明觉得他还想说些什么。
我的主人注意到我在瞥他，他躲过我的视线：“这回的敌人不能轻视，我在小亚细亚看过他的角斗。观众赌给了他很多钱。”
我耸耸肩膀，什么样的敌人我没见过？不列颠的勇士和高卢的网手不是一样倒都在我的剑下了？
号手吹了三下，他在催促角斗士们入场。
“马尔斯保佑。”沃大维乌斯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马尔斯保佑。”我戴上了头盔兼面具。

我走上通向竞技场的走廊，欢呼声愈加清晰，号声也变得更加洪亮。
我简直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手握紧了剑柄。在走廊的尽头，猛然射出的强烈光线让我适应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痛。
我挺起胸膛踏上竞技场。今天是个大晴天，甚至阳光还很晃眼。但是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天气再好不过。我把它看作阿波罗的助兴。
“大家还都记得不久以前逝去的神圣的朱利乌斯・凯撒的功业。让我们在今天，把这位伟人在高卢的荣誉之战重现在竞技场上！”主持官慷慨地说，“观众诸君，你们将看到骁勇的罗马人――我们的骄傲――”他边说边指向我和我的同伴。
我踏着松软的沙土慢慢走进竞技场的中央。观众的欢呼声如同强劲的波浪把我席卷，我闭着眼睛享受这莫大的荣誉感。
“――和野蛮又难以对付的高卢士兵――”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我的对手们身穿高卢人的马裤，――可惜他们没有马可骑。为首的人身材魁梧，我能看到他露在盔甲外面的黝黑的皮肤和健壮的肌肉。他们的面具被涂成绿色，因为据说高卢人作战的时候就是这么打扮的。
“――我们的罗马人和野蛮的高卢人的又一次作战！”主持官大声宣布，“观众诸君，请不要忘记为获胜者喝彩！”
我环顾观众席，啊，少凯撒！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头戴着月桂花冠。我们举起剑向他致意：“忠于您和罗马！”
不久，我就将从他手中得到自由，他将会亲手给我自由之剑和棕榈树叶――如果我能够取得胜利的话。没有什么比这更诱人的荣誉了。我不自觉地牵出一丝微笑。

鼓手咚咚咚地击打着鼓面，也敲着我的心。我看着我的同伴，他们的肩膀在颤抖，汗水一滴一滴从他们的脸上滑落。我再看看自己的手臂：它纹丝不动。
终于，号手吹出了开始战斗的信号。
啊，战斗！
我握紧了利剑，向敌人冲过去。我近似疯狂地吼叫，看着我的敌人一个个被我刺穿喉咙，我看着他们倒下，看着他们的鲜血喷溅在我脸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兴奋的了。我喜欢战斗，非常爱好！不，确切的说，我喜欢在战斗中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快感。我喜欢看敌人痛苦扭曲的面孔，我喜欢听他们濒死的哀号。如果让我回过头去坎杀我的同伴，我照样会这样干的。因为我因杀戮而活着，它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主宰者，我简直可以想象命运女神把她的剪刀附在了我的利剑上。
每当我杀死一个人的时候，观众就会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也从这种血腥的游戏中寻找快感。
观众是我的知音，是我的恩人。他们的掌声向我展示了自己的价值。没有比他们更加了解和爱我的人了。他们的掌声和欢呼让我感到莫大的满足，仿佛我置身在英雄的殿堂，头戴着月桂花冠。

我昏天黑地的杀着人，从来不感到自己的劳累。我又用剑刺穿了一个人的肚子，然后削掉了他的脑袋。顿时暖烘烘的血黏在我的头发和盔甲上。我用脚把尸体踢开，然后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浑身上下被血染得通红，一定连眼睛也是。好像一个魔鬼。
我向周围看去，哪里还有同伴、敌人。一切都是红的，沙土都被血浸染了。我寻找着敌人，不敢确定是否还有人生还。但是我看到他了，那身材魁梧的高卢人。他站在竞技场的另一边，手里提着我一个同伴的头颅。
好啊，就剩我们两个了。
他也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他扔掉手里的人头，我们慢慢地靠近、靠近。在竞技场中央，我们停下了。两个人中间相差几步的距离。
“只有我们两个了。”我说。
“不久只能剩下一个。”他从面具里吐出闷闷的、粗重声音。
我笑了一下，当然他不可能看到。我说：“留下的人一定是我。赢得这场比赛会使我从此自由。”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剑举到眼前。
决斗，我会意了。跟这个比我高大许多的人决斗，一定很有意思。
我首先发起了进攻，一边呼喊一边挥剑向他的腹部坎去。他向一边闪了一下，躲开了我的攻击。接下来他打算从侧面割开我的喉咙，但我没有让他得逞。我的身体比他的轻许多，在行动迅速上我比他有很大优势。
这场决斗并不那么轻松。我小心地变换着脚下的形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试图找出破绽。他挥舞着笨拙的大盾牌挡开我的剑，防守十分严谨。但我已经看出那盾牌的重量抑制了他的行动。
我凭借自己的轻巧，跳到了他的背后，冷不防地刺穿了他的铠甲。他因为突然的疼痛差点跌倒，但还是靠着盾牌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拿剑的手仍然在向我挥舞，但已经失去了计划，不如刚才那样有方寸了。嘿，他的破绽太多，而且全都暴露了。这下我占据了绝对的优胜地位。
但我不想从背后给他致命的一击。我不喜欢这样，很不光彩，而且直到死他都不会看到我的脸。我希望每个被我杀死的人都能记得我。
他还在试图进攻，但疼痛让他寸步难行。他徒劳地挥舞着他的剑，同时我感到他锐利的目光。
我绕到他面前，对他说：“喂，记住杀死你的人是谁：韦尼努斯，人们都叫我嗜血的英雄。看着我的脸，记住我。”
说着我给了他的前胸最后的一击，剑割破了他的血管和肌肉，一直插进骨头。
他没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我没有把剑拔出来，所以他暂时不会死。他静静地躺在沙土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着我，直到我摘下他的面具。
啊！神啊！他是谁！我看到了什么，我杀死了谁！昆特提乌斯……！我的兄长，我的朋友，我唯一的至亲！
“韦尼努斯……我的兄弟。”昆特提乌斯看着我的脸，用他粗重的声音说，“从我进场时，我就知道是你。”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木然地站在他旁边。
“你看，我……向来不会说到别的话。”他吃力地喘着气，“因为我觉得，暂时的分别还会相见。就像你离开斗士学校的时候那样。今天我们在这里相见。但是……，这次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漫长的分离，……是的，亲爱的韦尼努斯，你就要自由了……像一个自由人的兄弟一样，拥抱你终身为奴的兄长吧。感慨你的用流血换来的自由吧。”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血染红了他的脸。
“密特！密特！密特！”观众发出不耐烦的嘘嘘声，他们向下竖起大拇指。我却似乎什么都听到，站在原地发愣。我的兄弟痛苦地躺在我的脚边。
“密特！”
“密特！”
“密特！”
观众们不高兴了，他们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同时看着竞技的主办人――我们的少凯撒。头戴桂冠的主办者伸出了他戴戒指的手。
“杀死你的对手，赢得自由。”他把大拇指朝下，对我说。
我比上眼睛，我紧剑柄。我能感受到剑随着昆特提乌斯的呼吸而起伏。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剑拔出来的。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可怜的兄长，昆特提乌斯已经死了。我的手还拿着剑，鲜血一缕一缕地顺着剑锋流下来。我低下头看到兄长满是血迹的脸，我懵了，一下子跳起来，扔掉我的剑，仿佛它在烧火。
我感到自己的手灼热得好象在燃烧。是因为杀人吗？不，我已经这样杀死了无数的人。可是这一次，我杀死的是自己的亲兄弟，我的哥哥，我杀死了我的哥哥！啊，神啊，我鄙视你！是你赐给了我这让人吐啐的命运吗？天上无形的神啊，我永远鄙视你！

观众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和叫喊，他们几乎想要涌进竞技场来。但是当少凯撒站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人们给他让路，他走下阶梯穿越人群，走到我的眼前。
“跪下，角斗士，”他高傲地说，“你将拥有木剑，你自由了。”
我跪下，深深地低下头。他把桂冠戴在我头上，并且给了我自由之剑。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自由人了。是的，我自由了。我在自己的最后一场角斗重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我自由了。

昆特提乌斯的尸体被人抬走了，他们打算用他去喂狮子。观众对失败者没有兴趣，我不知道狮子是不是如此。

我突然在竞技场中奔跑起来，我号叫着，我哭着，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跟血水混合在一起，在我脸上留下一条条深红色的痕迹。
猛然地，我跪下来，就跪在我的兄长昆特提乌斯倒下的地方。
月桂花冠早已散落，被我踩烂，被沙土埋没了。
我的自由的象征――那把木头剑，掉进了兄长的血泊中，被染成红色。

“英雄韦尼努斯，英雄韦尼努斯！杀死高卢人的韦尼努斯！”观众们在对我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