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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之境>传说殿堂>天人传说>七海之心>第一章

 

第一章 出海之夜 ( the Night )

苏菲娅

 

  海洋和天空一样深邃。
  妮蔻甚至不愿意在海面上久留。她把微弱的星光甩在身后,无声地游向深海。不知道她的朋友海精灵西丁今天会不会等她,即便如此,她照例会在后半夜人们熟睡的时候潜进海里。深海中飘荡着永恒宁静的黑暗。在这个可以忘掉时间的地方,她的心仍然无法享受安宁,因为她必须在天亮前回去,然后忍受刺眼的白昼。不管她潜多深也无法逃脱。
  妮蔻一直觉得黑夜太短暂。


  黎明。涨潮了。
  若是在一百年前,港口城市马尔法的居民们会蜂拥至跨海大桥去欣赏这样的景观,出几桩失足落水的事故也不为奇。
  若是在五十年前,这时节别说是赏景,就算是去桥那边的拉克岛办事,也得费点工夫:大桥被潮水盖过,普通百姓还得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担心。
  若是在十年前,水手、尤其是舵手的薪水直往天上涨,马尔法如果再不往内陆撤退,恐怕就得身不由己成为七海的正式领土了。
  于是拉克岛成了彻底的孤岛。岛上唯一的建筑是一幢小型城堡,原先还能接待游客,现在充其量被过往船只当作灯塔。
  可这天中午,小城堡的大门被扣响了。
  对岛上的看守特拉比来说,无论什么人来都值得庆贺。一个人守一个孤岛是会憋出毛病来的——当然,特拉比把仆人归为家具那一类。
  “早安,先生们。我是这岛上的看守特拉比,随时听候各位的差遣。”他有个见人就哈腰的毛病,上了年纪以后就更难改了。他暗自庆幸国王陛下没机会来这里视察,否则他就只能往地上趴了。
  “老人家,”来人中看起来最和善的一个回答,“我们得打扰您一些日子。”
  特拉比借抬头的机会打量说话的人。那是个典型的贵族青年,相貌俊俏,从一头金发到脚上崭新的靴子,样样都是干净整洁,一点也不像那些粗枝大叶、满嘴酒气的骑士老爷。不过最吸引特拉比的,是他的佩剑。剑柄和剑鞘上镶嵌的宝石,论大小、成色,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把杀人工具装饰得这么华丽,还毫不顾忌地显露出来,特拉比猜想,也只有贵族才有这份无知的闲心。不管怎么说,这剑太贵重也太惹眼,更适合宫廷宴会而不是外出旅行。它的主人没意识到这一点,该不会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特拉比维持着他那副亲切的笑容:“各位是要在这里暂住?”
  “对。我姓莱特菲尔德。贝克托尔·莱特菲尔德。我和我的表兄送一位朋友来这里疗养。”
  特拉比再次欠身致意。莱特菲尔德一度曾是王族的姓氏。现些贵族,个个都喜欢显示自己大有来头。他有点后悔自己早晨起床时一念之差没换上最得意的那件黑底金线长袍,于是补救性地在话语中添加了几分恭敬:“这实在是我的荣幸。拉克岛已经多年没接待过客人了。快请进来。”
  在院子里,特拉比终于看清了另外两个客人。其中一个裹在斗篷里,脸色蜡黄,大概就是贝克托尔那个需要疗养的朋友。另一个高个子带着点懒洋洋的神情四处张望,一双眼睛倒是黑得发亮。
  “您瞧,我先让仆人来搬行李。趁这工夫,各位不想到处看看吗?以前来这里的游客多着呢。这位先生身体不适?不嫌弃的话,就到我的屋里休息?”特拉比殷勤地提议。
  贝克托尔向他点头微笑,开始掏腰包。特拉比不失时机地伸手一挡,“我就算花钱也见不到有您这姓氏的人啊。何况您刚到,我怎么能随便收钱?”他自我感觉这几句话说得还不错,既拍了马屁,又没堵死财路。
  “妮蔻!”他叫到,“去准备!麻利点!”
  没有人回应。远处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海鸥在头顶盘旋,鸣叫。海风吹过来,在城堡里呜呜响,把特拉比的叫声吹散了。本应当出现的回答声被一片寂静取代,似乎嘈杂的世界在那一刻默默隐去,只剩下一个看守和三个客人。
  “她没有听见。”黑眼睛的客人缓缓地下结论,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
  “各位先跟我来吧。”特拉比陪着笑解释,“喊一遍她就能听见。那小姑娘的耳朵很灵。她不大习惯见人。以前有客人硬说我养了一个精灵。您看我这样的老头养得起吗?”


  “您问我这城堡可有名字?哦不不不,没有。它原先的主人说过,清修之地不需要咬文嚼字的招牌。至于这位主人的名号,各位自然是听说过的。”特拉比亲自安置了病人,把其余两人带到了二楼的走廊。城堡的样式并无独特之处,陈设也是不折不扣的寒碜,自打一行人进来,连一个花瓶、一块地毯都没见到,天花板上除了吊灯就只剩下大片和地板一样单调的灰白色。
  贝克托尔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贵族惯有的不屑:“任何外表的华丽都不适合修行者,尤其是先知夏伊拉斯。这里的确是最适合我朋友的疗养地。”
  “夏伊拉斯!听听这名字!”特拉比来了兴致,“连我那老婆子都知道。她在世的时候,我问她:‘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谁?’她说:‘哼!’我告诉她是风之国温福尔的女王。她说:‘呸!’我跟她说:‘今天客人们谈起如今鼎鼎大名的四大骑士团。唉,可惜我国的骑士都默默无闻。’她倒回答:‘少来烦我。这关我什么事?’我可火了:‘老太婆,那位举世公认最伟大的魔法师,你不会连他的消息也不关心吧?’先生,这次她可一点也不含糊。‘先知夏伊拉斯大人!’她嚷嚷,‘他是不是打算回拉克岛?这下连国王都会羡慕我了,我可得好好伺候他。’”
  “夏伊拉斯大人近况如何?”贝克托尔小心翼翼地插嘴,“他似乎不怎么露面。”
  “我还想问您呢。我只是个看守而已,上了年纪又不便离开……”
  任凭特拉比怎么唠叨,自始至终只有贝克托尔搭理他。那个黑眼睛的客人东张西望,对他们爱理不理。贝克托尔有时会用询问的眼光看他,他只点头或摇头。
  拉克岛上的小城堡本来是被废弃的。后来先知夏伊拉斯来这里修行过一段时间。先知离开以后,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但拉克岛毕竟不以风光见长,且先知生活简朴,留下的是间空房子而不是人们想象中的秘密卷轴、神奇药剂。热闹了一阵子后,拉克岛又冷清下来。
  特拉比就怕留不住这几个宝贝客人,到傍晚他已经算计好了:贵族们平时喝的一杯酒就够他倾家荡产,他现在慌慌张张赶到马尔法港口去,不但有可能被船老大们乘机敲诈一笔,而且咬着牙花钱买的酒菜也未必合客人的口味,不划算,还不如他亲自动手做几样清淡的菜。因此,在晚饭时间,当壁炉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客人们的表情越来越放松时,特拉比认为自己几乎是成功了。
  “各位赶上好时候了。后天马尔法就要迎来格洛丽亚银杖。”他尽量用最不经意的口吻说。然而这话一出口,特拉比就真切地感觉到三个客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凝聚了几秒钟。
  “格洛丽亚银杖是由魔法师行会保管的宝物,还没找到主人吗?”贝克托尔说话还是彬彬有礼。他的两个同伴却一声不吭。
  “那可不是?魔法师行会每年都在大陆各地为它寻找主人,今年轮到马尔法举行这个仪式。听说很多王公大臣也会到场。想象不出会有多热闹!”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可我猜埃隆爵士大概不会来。他和行会的过节深着呢。不但他本人和行会过不去,听说他的儿子还……唉,年轻人就是鲁莽。”
  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谈话到这里好象进入了死胡同,贝克托尔沉默了下来。
  “我有个提议,”特拉比大声说,“各位愿意尝尝我自己酿的酒吗?”见客人都没反对,他又接着喊:“妮蔻!过来收拾桌子!”
  他还是只喊了一遍。不多久,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少女低着头走进来。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个子十分瘦小,怎么看都像营养不良的样子。她靠近桌子时,贝克托尔等人才发现她的右脸上还有一块伤痕,暗红色。就算是贝克托尔这样有涵养的人也盯着她愣了愣。屋里更安静了。
  “这姑娘一定吃过很多苦。”妮蔻走后,贝克托尔才叹息出一句。
  “有可能,她来拉克岛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特拉比连忙说,他可不想让客人以为他虐待仆人。“那年有艘大船在马尔法附近被风浪打翻了。马尔法的海域一向安全,只是七海这些年反常得很。这丫头正好在船上。”
  “她不象是本地人。”
  “她是个到处流浪的孤儿,乘那艘倒霉的船来马尔法的。虽然没被淹死,但后来过的日子跟乞丐差不多。她想在我这里找点事做。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记得当时埃隆爵士正好路过,还给了她一笔钱呢。”
  “埃隆爵士?”黑眼睛的客人突然发问。特拉比记得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二句话。
  “是啊。”
  特拉比借口去酒窖取酒,起身离开时贝克托尔问:“要是过两天萨普的健康允许,我们也去马尔法看看那个仪式吧。有空吗,庚?”
  原来那个病人叫萨普,特拉比记住了。但“庚”这个名字却很特别,首先不像贵族,其次更有异域风格。贝克托尔的表兄?特拉比想,说不定这涉及到早年间某个贵族老爷的风流韵事吧。天知道。
  他一路小跑,不是去酒窖,而是径直去了厨房,不由分说抓住正在刷盘子的妮蔻:
  “马上去听听我不在的时候那几个客人说了什么。一个字也不能漏!这件事非同小可!赚不赚钱我都无所谓了。”


  妮蔻已经习惯为特拉比执行这样莫名其妙的任务了。特拉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特拉比爱算计。特拉比小气。特拉比贪财。但有一面只有妮蔻才看得到:特拉比常支使她偷听客人的谈话。妮蔻很知趣地不问原因。按照特拉比的惯例,他会事先让客人知道岛上有个耳朵特别好使的仆人,然后观察他们的表情。大多数人惊讶,一部分人好奇,另有一小部分人却突然紧张起来或者神色有异,当然他们会竭力掩饰。不过见到妮蔻后,他们似乎又放心了。因为妮蔻是人类,不是精灵。人类在感官上的特殊能力比精灵差太远。有几次居然有人跟踪妮蔻,想确认她的人类身份。但他们还是错了。妮蔻的听觉足以达到精灵的水平,也许是自然和人开了个它看来无害的玩笑。
  贝克托尔的话在妮蔻听来是清晰的——她站在厨房门口,和客人们相隔一个大厅和几堵墙——“‘请到拉克岛。拿到我给你们的宝物之后再离开。我保证万无一失。’埃隆爵士是这么说的。难道他真的会来吗,庚?”
  没有庚的声音。
  贝克托尔继续说:“就算爵士坚持付给我们报酬,也不必这么匆忙。”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独生子杀了一个魔法师行会的人。”萨普的声音中气十足,哪像个病人?难怪他总不说话。“行了,别说太多。我担心那个仆人。行会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沉寂了一会,庚终于开口:“我们等。”
  这时特拉比也从酒窖回来了。
  入夜,妮蔻不喜欢特拉比听完她复述之后的表情。他灰白的八字胡随着嘴唇的笑意一抖一抖,眯着眼睛的笑容看起来并不友善。
  妮蔻感到不安。她趴在床上,精神在睡眠与清醒之间徘徊,视线模糊的时候,被月光照亮的地板如同反射银光的海面在荡漾。她在错觉中想纵身跳入大海,唯有深海才会给她安全感。这种古怪的念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占据了她的头脑。她聍听寂静,和平时一样等待后半夜寂静最深沉的时候去海边。
  可妮蔻的耳朵却听到了和寂静不协调的摩擦声。她分辨得出这是鞋底擦过路面的声音。院子里有人!她彻底清醒了。她房间的窗户正好对着院子,于是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弓着身子挪到窗户的一角,慢慢调整视线。
  特拉比站在院子中间,手中拿着个跟手杖差不多的东西。只见他扶着手杖在地上划,和小孩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画一样。可奇怪的是,手杖划过的地面像被铺了一层金粉似的闪亮,发光的地面组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妮蔻看不出来那是什么。特拉比庄重地把手杖按在胸前,妮蔻听见他嘴里念叨着几句话,他念得很快,声音也小,妮蔻听不清。地上的图案跟随他语调的高低升降或快或慢地旋转,最后“嘶”地轻轻一响,变成了一团光球,腾空而去。妮蔻把头缩回去。这景象触动了她封存得最严密的一段记忆:手杖、有魔力的话语、施法者。当年轻易摄住她的恐惧现在更加轻易地卷土重来,连脸上的伤痕也隐隐作痛。她承认每看见一个魔法师,她就会因恐惧和厌恶而颤抖。
  她今天不能去深海了。她不能冒被特拉比发现的危险。


  第二天。
  妮蔻不敢多看特拉比。昨晚院子里被特拉比划过的那块地面平整如初。妮蔻干她该干的活,把疑惑和心虚藏在一刻不停的打扫、擦拭和冲洗中。特拉比照常张罗早饭。今天三个客人的情绪都特别好,邀请特拉比和他们一起散步,中午干脆请特拉比共同进餐,说热闹的气氛是最好的开胃菜。妮蔻舒了口气,这样她就没必要偷听了。
  午后,病人萨普回房间休息。庚则自称对棋类游戏颇有心得,拉着特拉比一盘一盘地下。中途妮蔻送过一次茶水,那两人还在酣战,贝克托尔却提不起精神,要不是当着女士的面,恐怕呵欠就要打出来了。特拉比提醒贝克托尔今天马尔法或许就有庆祝活动,说话间一不小心被庚占了上风。庚很绅士地说这盘不算数,两人重摆棋盘又接着下。贝克托尔离开了。
  他这一走直到晚饭过后还没回来。庚和萨普留在屋子里,特拉比按捺不住到院子里往大门口张望。妮蔻照常收拾餐桌。她洗餐具时还听到特拉比在院子里打转。她拿起块软布准备擦干盘子,与此同时,一个女声远远传过来: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价钱要加倍。”接着是一连串笑声。
  妮蔻吓得差点摔了盘子。贝克托尔这是搞什么名堂?真不知道特拉比会是什么表情。她跑到院子里,刚好看到贝克托尔和一个女人进门。那女人看起来比妮蔻大几岁,皮肤白皙,嘴唇鲜艳,无需脂粉就是一副美人的模样。她穿着宽松的长裙,手里还拿着一个铃鼓。她伸手挽住贝克托尔,贝克托尔反而不好意思,忙不迭地向特拉比解释:“这是莉芙。我请她来给我们跳舞。”
  莉芙却先看见了妮蔻,笑得更灿烂了。“老先生,”她对特拉比说,“你这里应该多几个像我这样的女招待,不然会影响生意的。”
  特拉比铁青着脸看那两人进屋,示意妮蔻也一块进去。萨普瞧见他们,只把脸撇了撇。庚扬了扬眉毛。贝克托尔脸红了:“她的舞很不错。我觉得这里晚上太冷清了点。”
  “记得价钱是加倍的呀。我知道你这样的人不会赖帐的。”莉芙一边说,一边瞅瞅贝克托尔那把太招摇的剑。
  特拉比无话可说,他认出莉芙常在码头卖艺,都有好几年了。他忍着一肚子气和客人们一起看了莉芙的表演,也少不了喝几声彩。
  妮蔻觉得很滑稽,也因此而暂缓了焦虑的心情,她回房后一挨枕头就开始迷迷糊糊。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常态。她在后半夜如期醒来。夜的寂静是种特别保留给她的享受。她确认今天特拉比不在院子里,便匆匆赶往海边。深海是香甜的黑暗,哪怕她记不起母亲的怀抱,此刻也得到了最好的补偿。为什么她一生下来偏偏是在陆地而不是海洋呢?她往深处潜。
  她的朋友,海精灵西丁已经无声地跟了上来。这个精灵是透明的,他碰碰妮蔻的胳膊,表示他到了。
  “昨天没事吧?”他问。
  “没什么吧。我不知道。”
  “但愿别出什么事。”海精灵说,“刚才又有一艘船来了。真奇怪,它不靠岸,一直停在那里。不过天气还不错,不会有危险。”
  在那个时代里,七海的精灵为防止人类的入侵而联合设置了一道结界。离大陆越远的海域,结界越接近海面,因为海底的种族认为浅海是可以和人类共用的。
  海精灵的话让妮蔻再次想起了她遇到的那次海难,她的记忆中还有那个和她一起被风浪拽进海里的妇人,眼睛海蓝,衣服上的雏菊后来浮上了海面。
  “西丁,那时候谢谢你帮我。”
  快活的精灵在她身边游动。“不必谢我呀,我只是给你指路而已。要谢就谢你自己。沉船一碰到七海结界就会化为乌有,人……也不能幸免。妮蔻,你是我见过的唯一能穿越七海结界的人类。”
  妮蔻心中却泛起了悲哀。她终究只是人类,她从未为此而骄傲。这只能说明她在海洋世界永远是异类。即使她潜到最深的海底也没有意义,因为白昼一来临,她就必须回去。
  “其实你可以留下来。没有人强迫你回去呀。”
  “不,”妮蔻说,“你不明白。是我在强迫我自己。总有一天我必须有勇气去见那个人。”
  “谁?”
  “我哥哥。”


  妮蔻上岸时颇有种做贼被当场抓住的感觉:海滩上有一堆烧得正开心的篝火,三个客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和着莉芙的铃鼓鼓掌为她叫好。最糟糕的是,庚第一个看见她,居然不觉得惊讶,还跟她打招呼:
  “要过来烤火吗,妮蔻小姐?”
  天边已经微微发白,过不了多久特拉比就会起床,现在动静大一点就会把他惊醒,说不定已经醒了。妮蔻真恨这帮客人。
  “妮蔻小姐,”贝克托尔也看见她了,“萨普的旧伤又犯了,他睡不着。我们来这里看莉芙跳舞,想必不会打扰老看守,就是怕吵到你。好在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再多说几句特拉比八成要来看热闹了。难道他们知道她偷听了他们的话,就逮住她的秘密,借此要挟她?
  她僵住了。莉芙的铃鼓击出一串急促的节拍,她在飞速旋转中结束了舞蹈。也许是晨雾降临,可妮蔻总觉得莉芙的衣裙上溢出了水气,把这一带包围得紧紧的。莉芙脸不红,气不喘,又向妮蔻露出笑容:
  “我那些话是无心的,你可别往心里去。不过说实话,你的伤疤是可以消除的。”
  她没想到这小女孩话虽不多,脾气却有几分,一听她的话脸就板起来,扭头便走。
  妮蔻走出很远还感觉到他们盯着她看。


  第三天。
  今天格洛丽亚银杖要在马尔法港口现身。
  拉克岛上的一群人没有任何特殊反应。特拉比精神抖擞地安排早饭。妮蔻布置餐桌。莉芙说头疼,去睡了。庚念念不忘昨天的那几步棋。萨普全心全意对付他的食物。贝克托尔是最有情调的,特拉比请他去吃饭的时候他正在眺望空中的云朵,好象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他感兴趣的东西。
  萨普身体欠佳,所以没人去看仪式。特拉比只得又和庚下了一早上棋,这次贝克托尔和萨普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
  接近正午,马尔法方向突然传来了沉闷的巨响,众人拥出去看时,只看见那边的天空被闪电般的白光照亮了,白光每闪一次就伴随着雷鸣般的响声。
  “要下雨?”贝克托尔问。
  “我看像是召唤雷电的魔法。”庚说。
  果然,十几道白光的落点似乎都在同一个地方,这种密集的程度不像普通的雷电。
  “是格洛丽亚银杖的新主人在实验魔杖的威力?”贝克托尔再猜。
  庚仿佛又回到了刚上岛时的状态,他凝视白光闪耀的天空,不但沉默,连头也懒得摇了。
  萨普连连摇头。
  “如果真是格洛丽亚银杖,整个马尔法都会不复存在。”特拉比冷不丁冒出一句。
  毕竟出这种事故的可能性比较小,白光消失后,众人便往回走。特拉比走在最后,不时回头观望。他的状态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点不正常。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还老抬头看天,似乎在等待什么。准备午饭时,妮蔻喊了好几声他才答应。他在餐桌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勉强。客人们兴致勃勃,他却悄悄退席。整整一下午都不见他的踪影。
  莉芙起床是在晚饭前。但妮蔻到处找不到特拉比。客人们表示他们可以再等一会儿。天全黑下来了,特拉比还是没回来。妮蔻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事可做。从这里看得见莉芙坐在院子里,双手支着下巴,无精打采。三个客人不紧不慢在旁边散步。妮蔻抬头,一眼就发现天空中掠过一团光球,像一颗小星星,和她前天晚上看见的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上次是飞走,这次却是飞回来。光球往海滩飞过去,妮蔻知道,特拉比一定在那里。
  客人们好象都没注意到。要告诉他们吗?用得着管这个闲事吗?
  为妮蔻解围的是特拉比自己。不久,特拉比右手拿着手杖,左手弯在身后,在大门口出现了。他的衣服是一件黑色的长袍,上面有金线绣的花纹。妮蔻看到他的手杖就知道这套打扮意味着什么。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黑夜的凉意。
  院子里的三个客人也看见了特拉比。双方谁也不说话,也没有谁再动一步,甚至没有谁脸上有什么表情,好象这样的沉默与静止是他们的默契。只有莉芙瞪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开口,又自觉地把话咽了下去。
  特拉比咧开嘴笑了,是妮蔻见过的眯着眼睛的笑容。三个客人看着他,不动声色。
  “各位想知道马尔法发生了什么吗?我有最新消息。这样的事情几百年也不会出一次!我猜你们大概比我更关心吧?”
  院子里好象更静了。妮蔻捂住胸口,她的心跳此时也显得突兀。
  “埃隆爵士在这把年纪还能打倒四十七个士兵,把格洛丽亚银杖抓在手里,真令人佩服。不过,他逃走的方式更值得敬仰。”特拉比说得漫不经心。
  几个人盯着他,连眼睛也不眨。
  “没错,你们猜对了,他那会儿在念咒语召唤雷电。一个圣骑士念这种咒语简直就是玩命。”特拉比停顿了一下,“他居然操纵雷电攻击自己,他手里的银杖也跟着一块粉碎了。听清楚!他毁了格洛丽亚银杖!”
  每一个人,包括特拉比自己,都被这事实震住了。这次的沉默持续地格外长。
 “你们是不是很失望?”他接着说,“‘到拉克岛来。拿到我给你们的宝物之后再离开。我保证万无一失。’是这话?‘万无一失’?你们现在还能得到什么?银杖已经不存在了。”特拉比的笑声放大了,听得妮蔻的心直发抖。
  可庚也笑了起来,越笑越响,笑到特拉比不得不狐疑地看着他。
  “是你逼那小姑娘的吧?不过托你的福,我也总算明白埃隆爵士的意思了。”这是庚的话。
  “什么?”
  庚不理他,转过去向屋子里走,连头也不回:
  “贝克托尔,你们收拾这里。我去取宝物。等会我们一起走。”
特拉比更加不解,向前走了几步,左手仍然弯在身后:“宝物在哪里?你站住!谁也不准走!”
  贝克托尔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老人家,您是上年纪的人,太过激动可不好。”
  “上年纪?对,我是老了,没准哪天就要入土。如果我至死还穿着最低等级的黑袍,一定会死不瞑目。我在岛上苦修了多年,他们却说我还不够格穿红袍。换了你,会不激动?”
  “只有不到一半的魔法师才有资格穿行会的黑袍,您知足吧。”
  “贝克托尔!”萨普的斗篷一抖,拿出了一把宽大的剑,有着古朴的青铜色,“他在拖延时间。”
  特拉比的身后已经蹿出了两条银白色的线,那是银白色的沙砾,顺风在地上流动。沙线在风中散开,却没有飞走,而是铺开,把院子中的地面变成了一片银白的沙地。
  特拉比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到胸前,手中的沙砾像是永远也流不完:
  “我是龙牙法师。”
  他用手杖重重敲击地面,口中开始念咒语。贝克托尔刚想跳过去制住他,银白色的地面已经开始蠕动了。
  莉芙也站起来了,夸张地尖叫:“呀!老先生,您会变魔术!变个兔子给我吧?”
  地面的蠕动更加剧烈,从沙子里冒出了东西——当然不是兔子——是灰白色的人形,从轮廓看,像披着铠甲的武士,手中的突出物也是浑浊的灰色,但形状却是各种利器。院子很快就显得拥挤了。
  两个骑士忙碌极了,可萨普只是用那把大剑抵挡刺向他的种种武器,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倒好象真是个重病在身的人;贝克托尔想冲到特拉比面前,却被一群灰白色的活物围住,一时脱不开身。
  莉芙朝特拉比吐舌头,扮鬼脸:“连兔子都变不出来,难怪他们嫌你没用!”她一低头,躲过了杀过来的两把剑,身子连缩带转,敏捷异常,几个武士靠近她却怎么也刺不中她。她竟还能抽空说话:
  “贝克托尔,龙牙法师以龙牙为原料造出拥有完整人类外形的活物,在近战中很管用,只是太耗费法力。这个老家伙把龙牙敲碎磨细,又不把人形变完全,的确省了不少力气。光杀他没用,这些东西还是会战斗到死。”
  贝克托尔也能抽空无奈地笑:“我对这些不熟,正等着你的话呢。我们分开动手。”
  话刚说完,莉芙这个熟练的舞者就展开了她优美的旋转,雾气似乎能从她的衣裙上飞出来,雾逐渐扩散,越来越浓,范围也越来越大。特拉比吃了一惊。他早料到莉芙和那三个客人是一伙的,没想到她会有这种身手。浓雾能掩护他们,也有助于他们乘机偷袭自己。他迅速后退,直到大门,雾气还没伸展到这里。他的武士已经控制了整个院子,他认为那几个人还不会那么快退回屋里,再坚持一会,他的援兵也该到了。
  贝克托尔从浓雾中一跃而出:
  “萨普有伤,莉芙是位女士,你应该都冲着我来才是。”
  他挥剑直扑特拉比,剑却没出鞘,立即有三个武士挡在他面前。特拉比眼睛一花,一道五彩斑斓的光从眼前划过,三个人被齐刷刷分成六截,活像被裁纸刀切开的三个纸人,灰白的躯体落到地上,缩小,又成了一堆白沙。特拉比暗笑,这白沙不久又会变为武士,他这么多年的心血不是白费的。眼看贝克托尔脚下的地面又开始蠕动,那边的雾气却迅速变冷,空气中的雾水眨眼变成了飞舞的雪花。其中传来萨普洪亮的声音,他似乎安然无恙:
  “可惜庚不许我还手。”
  没等特拉比反应过来,贝克托尔的剑又到了。特拉比只得双手举起手杖,希望能拦住这一剑,再坚持几秒种新生的武士就会让贝克托尔好看。也就是在那几秒钟内,他看到那华丽的剑鞘流畅地切过手杖,微微一横,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剑鞘上宝石的触感是冰凉的。他感到一股大力把他的头向后推,在一段奇妙而又似乎缓慢的飞行中,他看见自己无头的身体依然站立,握着两截断杖的双手僵硬在空中,还有贝克托尔那无邪微笑着的脸。他落地后四周的景物仿佛打了几个转,他还能看见对他来说来得太迟的援兵。
  那把他认为好看不中用的剑尚未出鞘。
  援兵进来时,地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院子里还有数十个被冰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一个脸色蜡黄的骑士正用他那把宽大的剑挨个把那些冰的雕塑砸碎。
  打头的同样是一个黑袍法师,很年轻。老看守的头颅滚到他脚下,他本能地跳出去好几步。
  “贝……贝克托尔·莱特菲尔德!你也犯了重罪!”他的舌头打了结,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您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您的。这里头有什么原因吗?或许还是不光彩的原因?”
  “你们中间有人称病,其实却能举剑战斗,恐怕你们也不够光彩!”
  贝克托尔神色不变:“您看到的死者不问清事情的始末就想置我们于死地,一个骑士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会为荣誉和清白而战。”
  那个魔法师气得发抖,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真不会相信这个模样天真单纯的贵族竟如此爽快地杀人。
  “你们……整个王国谁不知道埃隆爵士的儿子杀死了一个无辜的魔法师?更不提他本人今天的恶行。你们是骑士,总该知道要维护正义。”
  “您说到正义。真要讲正义和公理,埃隆爵士父子有没有罪过,自然由王法裁决。即使魔法师行会提出公开决斗,也算得上公平。可你们竟然三番五次派人暗杀他,他流亡他国,你们还是不肯罢手。当初先知夏伊拉斯建立行会时,没有定这样的规矩,现在先知离开了,你们就连哪一国的王法都不要了。难道是你们心中有鬼?请先不要下结论谁无辜吧。”
  年轻的黑袍魔法师半天回不出一句话,他好象没意识到他带兵前来并不是为了和人理论。
  莉芙对萨普挤挤眼睛:“这样干说我们就省得动手了。和贝克托尔一比,这些人的嘴巴都像是白长的。”


  妮蔻是在自己房间里被庚抓住的。她还没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庚抓起她就像拎包袱一样轻松。她被庚拦腰拎着,几次挣扎都无法挣开。庚拎着她上楼,走得飞快,妮蔻的头都转晕了。
  庚在顶楼的阳台上停下来,放开她。晚风中带有咸咸的海水气息,海面映出天空的倒影,一望无际。妮蔻喘了口气,等着庚说话。
  “这样带你上来,纯粹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他说。
  “哦。”她想,这人居然连句抱歉的话都没有。
  “你来拉克岛的时候,有位路过的埃隆爵士帮助过你?”他问。
  “是的。”
  “你记得他的家徽上的图案吗?”
  “记得。”
  “看看这个。”庚递给妮蔻一张字条。
  上面写的是:“到拉克岛来。拿到我给你们的宝物之后再离开。我保证万无一失。”妮蔻认出了埃隆爵士的签名和那个特别的图案。
  “埃隆爵士说过,如果再次见到这个图案,希望我能帮他的忙,或者……帮他的朋友。”
  “那就好。”
  “可是,城堡里好象没有什么宝物。”
  “空无一物。像第七海神殿?”他笑,黑色的眼睛却是冷淡的。
  妮蔻点头。
  “我们要去大陆的北端,第七海,伊维萨鲁克王国。葛蕾希雅丝公主是先知夏伊拉斯的唯一弟子。只有她才能请先知出面。如果只是普通的纠纷,我们也不必这么偷偷摸摸。可我见过埃隆爵士的儿子,他透露给我一个秘密,也就是行会几次暗杀他的真正原因。现在我不便说。”
  “那埃隆爵士也不必……”
  “格洛丽亚银杖是个仿制品。原物在很久以前就失落了。工匠把仿制品涂成了银色,认为这种圣洁的颜色可以洗刷原物的罪孽。银杖是行会制造的,少了银杖对他们来说是个什么样的损失,你以后就会知道。埃隆爵士下了如此的决心毁掉银杖,所以才说‘保证万无一失’。他不直说,也许是怕我们阻止。”
  这时妮蔻听到院子里刀剑撞击,庚似乎也有所察觉。
  “接我们的船今天凌晨就到了。你带上这张字条先过去,记住,船头的雕像是报喜天使。我们随后就到。今后有些事情只有你才能行。”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看见你从海里走出来,身上滴水不沾。这点连莉芙都做不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以轻易穿越七海结界。”
  “你们不找宝物了吗?”
  庚把手放在妮蔻肩上,他好象没用多大力气,妮蔻的身子却轻飘飘地飞了出去,飘荡的感觉就像在海中畅游。她很乐意还恩人一个人情,她还想把西丁也一起带上,在空中她看见了那艘等待的船,她落入海中时,却因为庚的那句答话而忐忑不安:
  “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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