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的梅兰达第六章

第六章猎巫者

爱斯塔尼雅

那是一个秋夜，是的，最后一个秋夜。我们在月光下的枫林中穿行。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终于在灿烂的暮秋之日的华光下饱览了红宝石雕琢成的一般动人的秋林风景，那无数血红的叶子闪耀着日暮的光泽，飘动的、静态的、穿插着翩翩飞舞在颤动的枝条之间。而那些紫红的、金黄的、宝蓝的各色灌木被细碎的阳光仔细地涂抹上精细的颜料。如同随心所欲插在各处的华美摆设。渐渐被盖上一层轻盈的金箔似的枫叶。

可那时只有夜景，只有透过斑驳嶙峋的枝条漏下的轻纱一般乳白色的月光，整个世界就被盖上一层银霜，冰冷而凄清，沁人心脾而凉爽宜人。仿佛是一个没有了颜色的世界，只有静止的光影与形态。叶片在夜风中簌簌落下，变幻的影子拂过我们，落在厚厚的松软积叶上轻轻地发出喀嚓喀嚓的脆响，哔哔啵啵的轻微爆响从林子的深处传来，悦耳而不绝地响着。

赫尼尔突然转过身，那一刻的景象仿佛就是永恒的定格一样，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半回侧着身望着我，胸口静静地起伏，脸上是一种难言的神气，白色的细麻布衬衫和蓬松的头发都在温暖的夜风中缓慢地飘动，那白色的身影沐浴在银色月光下反射着迷人的光华。

“梅兰达，我……”他欲言又止地说。

一切就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的。

月光刹那间暗淡下来，四周仿佛有无数黑影在移动，在靠近，威胁的影子，突然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靠拢。赫尼尔意识到了什么，他回转了身。

猎巫者，浑身裹在长长黑袍里的猎巫者包围了我们，他们从树林的每一个角落静悄悄地钻出来，莫不做声地在我们四周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圆圈。他们的脸藏在黑风帽的阴影里，显得更加诡异。

“梅兰达，过来，靠着我。”赫尼尔用缓慢的声调严肃地说，仿佛屏住了气。

太晚了，一个猎巫者突然从我身后袭击了我，他猛地扑上来，他粗暴地用手掩住我的脸，抱起我的腰，把我拖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另一个猎巫者立刻补上了他的位置。几乎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阵铮铮的金属撞击声。

银剑摩擦剑鞘的声音。银——最可怕的金属。

“梅兰达！”我听到赫尼尔的声音，那是怎样绝望的哭喊？

“哥哥！”我挣扎着，扭动着，尖叫着，那个猎巫者狠狠地用手堵住我的嘴，用粗壮多毛的胳膊紧紧钳着我的身躯，我无法挣脱。

我的眼睛被他蒙上，我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怒喝声，咒骂声，凌乱的脚步踏在落叶上，利剑破开空气的啸声，树叶被挥动的银剑劈碎的爆响，那些声音敲打着我的心脏，它从来没有这样猛烈地跳动过。在那一片混乱的声音中，却没有我熟悉的赫尼尔的声音。

赫尼尔！你怎样了？

一声闷响，一个躯体躺到在积叶上。那是否是赫尼尔？我几乎不能呼吸。

不，那激烈的打斗还在进行，那不是赫尼尔。风声、剑声、利剑划破衣裳、刺进肉体，惨叫声，不，那不是赫尼尔的声音。

哥哥，你是否平安无事？我更用力地挣扎，拼命地踢打那使劲捆着我的汉子，奋力地要挣开。

剑叮叮当当刺耳地刮擦，发疯地撞击着，暴风骤雨一般哗哗地在空气里发出破响。又是一声惨叫，再一声，不，那都不是赫尼尔的声音。

躯体重重撞击在一棵树上的声音，一声熟悉的闷哼，剑刺破皮肉的钝响——天，赫尼尔，他受伤了吗？

“梅兰达！”我听到他在喊，嘶声力竭，绝望而无助。但是声音又立刻被另一阵激烈的剑声淹没。

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心跳快得就象要爆炸了一样，耳中无数混乱的声音在呼喊。那是我哥哥，求求你们……

滚烫的眼泪流下来，泪珠沁在那捂住我眼睛的大手上，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咒骂了一句，松开了手，但手肘依然死死抵住我的嘴。

赫尼尔！我看见了，谢天谢地，他伤得不重，左肩上有一道浅浅的殷红血迹，雪白的麻布衬衫被划破几处，但没有伤口，露出汗津津的肌肤，湿漉的头发打着卷，紧紧贴在额头和鬓角上，他右手裹着一片白布，隔着布条握着一柄夺来的剑。他的动作敏捷极了，象一只白羽毛在几把细窄的银剑中穿来穿去，迅捷地挡开了几道银光一闪的进击。而地上仰面躺着一个猎巫者，鲜血不住地从喉头的剑伤上流出。

可是他们人太多了，我看到四周不停地聚拢着猎巫者，他们象幽灵一样出现，越来越多的黑色身影挡在了我们之间，他们全在默默地观望。

又有几个武士冲了上去，换下了负伤的。我屏住呼吸，看见赫尼尔刚反身挡开了一个劈式，左退了一步躲开了两个又狠又快的冲刺，却被正等在暗处的一剑划伤了右臂，一串血珠淋淋漓漓地落在地上。他咬着牙，把剑交到左手，回身用力挡开了又一个凌厉的刺击，但另一柄剑的剑尖立刻透进了他的腰，如同毒蛇的信子一样挑开了皮肉，深红的血浸透了衬衫，它沉沉地贴在赫尼尔身上。

“梅兰达！你在……哪儿？”他喘着气，吃力的喊着，从剑尖上闪开，勉强避开了从左方的又一道快速斩击。

放开我！放开我！我哭喊，扭动，挣扎，感到胸中暴涨的一团火一样的东西就要爆炸开来。
　　
我看到有三把剑几乎同时闪电一样指向他的后背，但几个漆黑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发疯了似的，使足了力气，犬牙咬进了那年老汉子的手掌。

他忍住痛，仍然死死抓住我不放。他的胳膊扼着我的脖子，想要勒死我。我感到肺就要爆炸了，而在一片雾茫茫的天旋地转中我听到赫尼尔又一声痛哼。

哥哥！

血，我尝到血的味道。从那受伤的手掌上流出，散发着诱人的铁锈味，我用劲地啜吸着，用力吞咽着血。死死抓住我的大手松开了，他象野兽一样哀号着，捂着手掌退到了一边。而我被狠狠扔到地上。

赫尼尔！

猛烈的金属撞击声，钝响，仿佛是骨头被重重劈断的声音。那些黑影在我眼前熙熙攘攘，他们喃喃地念着祷文，空气里一股怪异不安的气息在蔓延。

我哭着，扒开他们的腿，费劲地要冲到前面去——我哥哥在那儿！

又是两声伴随惨叫的倒地声音，但立刻又响起了拔剑的啸声，他们人太多了。赫尼尔的动作开始变得迟滞、零散，他的脚步沉重，剧烈地喘气、咳嗽。

夜空的阴影突然开始渐渐退去，清冷的蓝色从天空的各个角度透出来，大地渐渐变亮，已经是清晨了。

那些黑袍的猎巫者在我眼前挤挤攘攘地涌动，念着祷文，隔开了我们。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一柄染血的剑撕开赫尼尔的后心，剑尖披挂着红绸般的血从他右胸穿出。

“不……”我声音嘶哑地乞求着。

赫尼尔闭上眼，忍住剧痛倒转了自己的剑，捅进了后面那武士的胃，污浊的血从他口中大口涌出。银剑脱开了他的伤口，鲜血从前后两个伤口喷涌。他一声不发，咬着嘴唇，回转身对着那武士一捅再捅。

天空越来越亮，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我，我要到他身边去，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安全了。火热的力量流过我的手，我推开了那些念叨着咒语的法师。

另外两柄剑从他背后当头劈下，他毫不理会伤口，丢下垂死的武士，全身力气都压在剑上，格住了迎头劈下的两把剑，剧烈的用力之下，伤口中血越来越多。

灼热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东方的天空仿佛着火一样地燃烧着。

我们在靠近，一点，又一点。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安全了，带我飞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他整个身体都扑在剑上，前所未有的力量将两个武士连同他们的剑重重撞开。他全身溅满血，仿佛很慢地回转身，手中的剑和对手的剑碰出火花。

“把我妹妹……还给……我……”我听见他带着哭腔喊到，回剑劈下，又斩下了一个武士的胳膊。

“赫尼尔！”到了，到了！他已经近在眼前！

带我飞走吧，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快天亮了啊！

他回头看见我，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血泪斑斑的脸上浮现出了单纯的微笑。我们快离开吧，离开吧！我向他跑去。

天亮了。

一道无比光亮的闪电在东方的地平线下爆开，滚滚强光的洪流呼啸着冲向我们，天空中传来持续不断的洪大而刺耳的啸叫。他们汇成无法逼视的炽热潮水，每一寸空气都在燃烧，在爆炸。

“梅兰达！”那哭喊几乎淹没在一片杂乱无章的啸叫之中。

那熟悉的给人安全感的怀抱再次环绕着我，我们跌到在地上。那落叶仿佛都被烧得焦枯。

太亮了，我什么也看不见，赫尼尔全身血糊糊地压着我，毫无希望地挡住了阳光。我感到又一柄冰冷而坚硬的剑身从他胸腹之间穿出，紧贴着我的左胁扎进泥土里，一股温热的血流过我的身体。

赫尼尔，好哥哥，别死……我喃喃地说。

意识渐渐离我而去，血、光、啸叫渐渐消失在虚无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