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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的侧影

苏菲娅

 

  大厅里的座钟停摆了。



6:00 am
  我还是起得很早。不管头天晚上的活有多忙,我总是这所老宅里第一个起床的人,仆人们说我比钟摆还准时。停摆的座钟是王城里一位名匠的遗作,外壳不知是用的什么材料,晶莹透彻,光洁无暇。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夫人就指着它说:“看哪,钟面上一共雕刻了十二朵尚未盛开的花,它的指针运转了无数次,可这些花永远都不会开放。这件作品叫做‘月神与长眠者’。”
  它是夫人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我请来了全国最好的钟表匠,今天就该到了——我是个尽职的管家。
  至于我的新主人杜里安少爷,他比我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不过显然是为了另一个原因,正如他悄悄对我说的:“伊薇特,国人将会记住我的名字!”



7:30 am
  杜里安少爷还没有起床。难得他睡得这么好。
  外面流传着很多关于常春藤老宅的闲话。我告诉主人,每个拥有古老宅院的古老家族都是民间谣言的最好原料,这些有模有样的故事传到当事人耳朵里,都是最荒诞的笑话。但主人天性敏感,再加上他接管庞大的家业之后自尊心不比常人,因此对风言风语的反应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父母过世之后,主人就要求换一个新房间。“去给我找一间不带阳台的屋子,”他说,“你们不觉得有阳台的卧室太女性化了吗?”我们没感觉。他有。然后是他的饮食。他只肯吃粗面包,喝他自己煮的、还能勉强称之为“咖啡”的东西。我曾委婉地劝他,厨子准备点象样的饭菜并不麻烦。他严肃地回答:“这些钱财用得越少,我心里越安宁。”我被他吓了一跳,他一定是听到了所有谣言中最恶毒的一条。希望时间能把这些不快冲淡一点。
  主人昨天嘱咐我八点之前叫醒他,越早越好。这样的活我从不交给仆人干。端着放早点的托盘上三十级楼梯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敲了两次门主人才让我进去。他睡意还没消退,心情不错。
  “今天天气怎样,伊薇特?”他问。
  “很好,主人。”
  “哦,”他坐起来接过我手里的托盘,“以后我自己下去吃饭。我不想被惯坏了。”
  “对不起,主人。”
  “嗨,这没什么。”杜里安少爷的笑容和他小时候一样顽皮,“如果你不这么一本正经,肯定会年轻二十岁,伊薇特。”
  “我记得二十年前我总长雀斑。”我试着用轻松的语气答到。
  “哈,我可否理解为你是在开玩笑?看来今天有一个好的开端。”
  “主人,看林人赫夫纳的孙女,我已经安排她去打扫您的书房了。”
  “很好。赫夫纳从不开口求人,别让他知道我在帮他。”
  “明白,主人。”
  他没有急着吃饭,屋里安静了一会,我拉开窗帘,阳光把屋子变得更明亮些。随后,杜里安少爷孩童般的笑容退去了,只留下忧郁却坚决的成人面孔。他认真地问:“伊薇特,我的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主人。”
  他仔细听我的答话,好象要努力消化每一个字。
  “我的剑呢?”
  “准备好了,主人。”



8:00 am
  那个女孩给我的第一印象不错,至少她没有迟到。
  眼下失业的阴影扩散到了曾经宁静的乡村,连赫夫纳老头子也开始着急了。但他的孙女菲吉像只刚把头探出窝的小兔子,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远远大于畏惧。我想象得出一旦我背过身去,她定会忍不住东张西望,虽然她现在当着我的面还小心地低着头,好象只是在目测自己的鞋尖。
  “菲吉,这是主人的书房。”
  “比我家大多了呢,管家太太。”她高高兴兴地说。
  “需要我再解释一下你的工作吗?”
  “不用了,我保证这里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
  看来她是个有活力的姑娘。不是我挑三拣四,令人满意的女仆真的很难找:漂亮的惹闲话,难看的拿不出手;粗壮的费伙食,纤细的干不了活;活泼的管不住,害羞的又太缩头缩脑。有时候很头疼。
  “不过,”菲吉指着书桌说,“主人介意我收拾他的书桌吗?爷爷说有的人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你放心,其实他不常来书房。以前的老主人,也就是主人的父亲,爱好读书。主人更喜欢练剑。”
  “哦,我知道老科勒侯爵很少出门,我爷爷倒是见过侯爵夫人。”这孩子一开口就有收不住的架势。
  我适时地插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了,你……”
  没想到以她的性子,丝毫没打算就此作罢,还是噼里啪啦往下说:“对啊,那时候还没我呢。其实我很想认识夫人呀,她一定很有趣,大家都说她是个巫……”
  她没能说完,因为她察觉到我的突然沉默是一种抗议。
  “你要知道这些话是在背后议论一个已经去世二十年的人。”我依然保持平和的语气说,“虽然她本人不在乎别人大惊小怪。”



9:00 - 9:20 am
  在主人近乎焦急的盼望中,他的朋友们终于来了。
  奇怪的是,主人极少邀请朋友到家中来。我暗地里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因为他当家之后就把科勒家的上百名仆人削减到现在的五、六个,我无论怎样安排也无法维持这样一座庞大的宅院,一到晚上这地方就空荡得吓人,胆小一点的仆人根本不敢出自己的房门。
  因此,我作为管家到今天才头一次和已经与主人定婚半年的那位小姐面对面,也不算奇闻。
  格温妮丝·哈纳芬小姐的祖上也曾是我国的显贵,她有贵族小姐们的一切优点,而似乎还没有她们的缺点。主人提到这桩婚姻时脸上总少不了一种满足的神秘笑容,他让我们猜他如何与哈纳芬小姐相遇,却又卖足关子不告诉我们答案。
  另一个常被主人挂在嘴边的名字就是戴司(Dice),没有姓氏,很明显是个化名。
  主人从来不掩饰对这位戴司先生的崇敬。戴司先生相貌不出众,气质倒是非凡。
  其余的十来个人我都没听说过,他们的表情比他们的着装更严肃。
  刚进门的时候戴司先生很活跃,似乎是个喜欢展示个人魅力的人,大家并不觉得他讨厌,因为他至少给这座老宅带来了生气。
  客人们找到了座位,享受了饮料,我站在主人身后满以为待客周到,戴司先生风度翩翩地站了起来,屋里一片安静准备听听他的高见。
  “杜里安我的朋友,”他的口气很可亲,“这样的好天气,为什么不让两位女士出去散散步?”
  我未来的女主人不买他的帐:“可是戴司先生,我知道在都城有很多绅士不拒绝贵妇做他们的听众。”
  “亲爱的小姐,我不是不懂礼节的人,就让我打个比方吧:假如我摔了一交,正好被一位女士看见,那么一天之内这消息会传遍全城;如果是被一位年长的女性看见,那么用不了一天,全世界都会知道我摔掉了几颗牙。相信我,他们肯定会比我本人和我的牙医更清楚。”他把话说得像是在开一个善意的玩笑。哈纳芬小姐开始脸红。我不觉得好笑。
  主人示意我们俩一块出去,他随后跟出来:
  “别为这点事生气,戴司就是这种人。格温妮丝,听他的话不生气就等于你赢了。”
  他挤挤眼睛,“我们有的是时间回敬他,算上伊薇特的一份。”
  “哦,”哈纳芬小姐轻轻握住我的手,“也许到时候我们会怜悯这个家伙的,是不是,伊薇特?”
  会客室的门就这样被关上了。我听出门被反锁,却听不见人说话的声音,他们总不会是要借这间屋子发呆吧?



9:25 - 11:00 am
  哈纳芬小姐选择先逛逛庭院,我有责任陪她。
  常春藤老宅的特色不在于它的建筑,科勒家的先人把钱财花在了地皮上。四周是大片的山林,树林延伸到老宅附近却让开了一条大路,视野开阔。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幽静。唯一的打扰者是早晨和傍晚叽叽喳喳的鸟群。
  哈纳芬小姐和我在庭院里绕着圈走。本来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可以闻到花香,但主人对花卉不感兴趣,我们的人手也不足。
  “这样子已经很好了。其他很多家族早就把祖上的家业挥霍一空。我父母说这个年代得靠自己。”哈纳芬小姐对我说。今天的阳光很温和,她没戴帽子,仍然亲热地挽着我的手。现在的年轻贵族没有那么多规矩。
  我点头。
  “我以后可以在这里种些花草吗?”
  “当然可以,小姐。”
  “这方面我不是新手。”她笑着松开手,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我还是站着。
  “伊薇特,你在这里干了很久吧?”
  “二十四年了,小姐。”
  她似乎总盼着我多说几句话,但我的回答都很简单。喋喋不休不是仆人应有的作风。
  “伊薇特,你是和杜里安的母亲一起到科勒家来的吧?”
  “那时候我是她的侍女。”
  “我想我们只是闲聊……说说你自己,好吗?”
  我当然不能说“不好”:“我流浪的时候被夫人收留。她非常善良。”
  “这很有趣。”她的样子很关注,可我再次令她失望。
  没有风。云懒洋洋地靠着天空,没到午后就快要打盹了。哈纳芬小姐在寂静中不那么自在。
  “到年底我们就是一家人。”她抬头看着我。
  “是的,小姐,这是我的荣幸。”
  “杜里安说他小时候读到了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故事。他当时都信以为真。”
  “主人小时候很可爱。”
  “我……最近也听到了一个故事。”
  我镇定地听她继续说,我知道她终于转到正题来了。
  “二十年前的某天晚上,看林人赫夫纳看见对面的山顶上有一个人影。”
  “我也听过这个故事,小姐。”
  “他说他只看到一个侧影。远看像是个骑在马上的姑娘,浑身发出银色的光。他相信自己看到了月神。可其他人都认定那个姑娘是科勒侯爵夫人本人,因为夫人平时‘喜欢捣弄古怪的东西’。之后……出了一些事故,老管家也自杀了。杜里安不愿意提这件事,可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真相,我没有恶意,伊薇特。”
  “我知道。”
  她等待我的解释。
  “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担保,科勒家族值得人们尊敬。”我心中叹息死者至今不得安宁,“夫人的爱好有别于常人,但这没有改变她与人为善的性格。”
  “那么……”
  “夫人有她的苦衷,将来您做了女主人就会明白了。”
  这场对话总算不必再进行下去。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涌到了我们耳边,主人和他的朋友们骑在马上,可兴高采烈的好象只有主人。
  “趁这好天气,我们去打猎,格温妮丝。我下午回来。你会怪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戴司先生乐意对别人的话加以补充:“到时候我们可以搞一个露天烤肉宴。”
  哈纳芬小姐只和自己的未婚夫说话:“有伊薇特陪我。不过我还是需要补偿。”
  主人俯身亲吻未婚妻的额头。一行人策马而去。
  我看到了其他人的表情,打猎似乎用不着那么紧张。



11:40 am
  钟表匠刚到。
  他是个精神的老人,眉宇间的和蔼让我觉得他很面熟,象我认识的一位长辈。他对钟表像高明的医生处理病人一样手脚麻利,哈纳芬小姐和我站在一边等他下结论。
  他开始捻胡须,理眉毛,摸鼻尖,脑袋狠不得钻到钟里面。我们先以为凡名家必有怪癖,谁知他竟这样折腾了大半个钟点,哈纳芬小姐已经有点耐不住枯燥的等待。
  我小声问他:“问题很大吗?”
  他不摇头也不点头,反倒问我:“这钟有多少年了?”
  “应该是二十四年。老科勒侯爵的新婚礼物。”
  “这就对了!”他红光满面。“这是王城米尔·瓦克师傅的作品,‘月神与长眠者’。”
  “是的。”
  “直说吧,瓦克师傅设置了一个机关,钟走到第二十四个年头就会自动停摆,机芯报废。”
  “科勒家没得罪过他呀。”哈纳芬小姐说。
  “我不这么想。这是瓦克师傅的最后一件作品,他大概认为科勒侯爵还不是那种附庸风雅的人。艺术不是为了好看或者好用。”
  “难道……”哈纳芬小姐沉思片刻,“钟面上有十二个刻度,钟只走二十四年,是要告诉我们光阴似箭,二十四年就和一天一样?”
  “小姐,这我可没法解答,也许答案不唯一。”他喘口气,又问我们,“你们还想用它?”
  我很干脆:“是。”
  “少了它不方便?”
  “不是,没有钟表我也知道时间。”
  “仆人们说你有这种本事,我差点忘了。”小姐问我,“现在几点呢,伊薇特?”
  “大致是十二点二十。”
  老钟表匠掏出一块怀表,哈纳芬小姐凑过去看,她跳起来抱着我:“这是绝活呀,伊薇特,你怎么做到的?”
  “时间一长就知道规律。”我说得很含糊。
  年迈的工匠细细打量我,我突然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我真的见过他吗?
  “管家太太,你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钟表。换一个机芯不如去买新的。”
  “可是,那太可惜了。”
  他的目光变得更深邃些:“即使它再次运转,也不是原作啊。”
  我犹豫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12:35 am
  今天很晚开饭。饭桌上太冷清,哈纳芬小姐请老钟表匠和她一起进餐,他们的谈话很愉快。



1:30 pm
  午睡。我给两位客人安排了房间。



2:00 pm
  中午,起风了。我提醒仆人们注意打扫。



3:00 pm
  哈纳芬小姐起床。她有点头晕。我给她端了杯红茶。她就坐在主人的书房里看书。我想主人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4:00 pm
  主人没回来。



5:00 pm
  主人没回来。



6:00 pm
  主人还是没回来。



6:05 pm
  只过了五分钟。我在楼上已经来回转了好几圈,迎面却差点撞上另一个仆人。他应该是在庭院里工作,跑上楼时气接不上来,都快翻白眼了。
  “太太,他们肯定是被怪兽袭击了!全是血!”
  我冲到大门口。上午出去的十几匹马只回来了两匹,有一匹还驮了两个人。我认出其中一个是我的主人,虽然他连发根上都凝固着血块,和他的朋友在马背上完全就是两个空洞的躯壳。另一匹马上是戴司先生,身上很脏,似乎没什么大碍,他的嗓门能把天花板上的灰震下来:
  “管家!快叫人把他们扶下来!都别慌!不许喧哗!喂,那个家伙还楞在那里干吗?我就是说你!没见过世面吗?来帮忙!管家,哈纳芬小姐在哪里?这事我来告诉她,你去照顾杜里安!”
  我强忍着不快告诉他小姐在书房。从他进门那一刻起,大呼小叫的除了他没别人。
  几个仆人七手八脚、心惊肉跳地把两个受伤的人抬上了楼。我叫菲吉留下来帮忙,看林人的孙女应该比较胆大。我还不知道主人能不能熬到医生来,好在家里还有一些常备的药品。我正在想派谁去请医生,菲吉的高叫就让我打冷战:
  “太太,不行了!”
  我扑过去仔细看,伤口有几十处,但只是止血和包扎的问题,主人失血并不多,半清醒半迷糊,衣服上的血迹也许多半是别人的。脖子下面的一道伤口却来者不善。它像是被锋利而精巧的器具切割,切口平整,深可见骨,再偏上一点就是致命伤。它不怎么流血,可周围红肿扩散的速度好象光用眼睛盯着就看得出来,让人觉得再过几分钟伤口就要化脓。
  “怎么会这么快?”菲吉捂着嘴,快要吐了,“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野兽。”
  这不是野兽。我在心里说。有一个恐怖的名词在脑子里忽闪忽现。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这像是……剑伤吧?”
  “……猜对了……”,主人挣扎着说,“断、断……”
  “断头台花。”我的眼睛有点模糊,心里难过极了。断头台花是剑的名字,一把普通的剑被特殊的法师印满咒文,就成了断头台花。不管它造成的伤口多么浅,只要剑沾上一丁点血,咒文就会生效,伤口迅速败坏。受了这种伤基本上是被判死刑。
  “主人,”我不想让他听出我的心情,“我去请医生。”
  他一下子恢复了常态,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力气奇大,我的整条胳膊都发麻了。
  “不要去!”他咬着牙把话说连贯,“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菲吉不用回避。我,我们今天刺杀了枢密大臣。”
  我和菲吉只来得及“哦”一声。
  “他在附近圈了一块地方做猎场,我们观察了好久。科勒家的财产,我这几年,瞒着大家捐的捐,送的送,快处理完了。我只担心……格温妮丝。如果这个计划早一点实施,我就不会和她定婚。我不想连累她。”
  他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满头大汗。“伊薇特,快,叫大家都走,去躲一段时间。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来,来找我。帮我照顾格温妮丝……”
  “太太,”菲吉拉拉我的衣袖,“我就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心急火燎,让菲吉守着主人,自己去书房找哈纳芬小姐。我不想违背主人的意志,但我又怎么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他出生后不久,夫人就去世了。她说:“伊薇特,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到现在才二十年,我每往前踏一步,主人的生命就流失一分,好几次我踩到了自己的裙摆。我想救他。
  我触到书房的房门,木料比我的手心温暖。
  “收起你那一套!你难道没学会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吗?”哈纳芬小姐的语气少有地鄙夷。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随意施舍同情心,否则它会贬值。”戴司以他的说话方式为荣,用不痛不痒的调子让听者失去自制力,“你还没有富裕到对钱丧失兴趣的地步,亲爱的格温妮丝。”
  我把准备敲门的手缩回来。
  “……你说过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事业。”
  “平心而论,你没有提供多少有用的情报。如果我们的主子日后能登基做新国王,他不会太感激你。可你也不能白干,是不是?”
  “他不会同意你乘火打劫。”
  “阻碍我前程的就是暴君,能让我发迹的就是明主。王位上哪来的圣人?”
  “你不走,我走。”
  “等等,格温妮丝。”衣料摩擦的沙沙声。“想想我们干了什么?科勒家绝对完蛋,枢密大臣也见鬼去了。京城的那位陛下一天之内少了两个亲信!我们干的是掉脑袋的事,顺手拿点财物不过分!”
  “我没想到你的计划会包括杜里安,他根本没在宫廷混过……”
  戴司打断她:“谁让他的父母卖国?”
  ……
  我屏住呼吸,后退。墙壁还是坚硬的,光线黯淡了,空气开始降温,我浑身有一种透凉的醒悟,刚才各种炽热肿胀的情绪冷却、萎缩。多少年了,我站在我的每一任主人身后,等候他们的下一个指示。我在这个时常被忽略不计的位置,看着人们形形色色的情感像地底的岩浆一样翻滚、改道、暗藏、聚集。等到有一天,或幸福或苦痛的心猛烈地把它们喷泻出来,灼烧的红铺满大地,我仍然只是眺望。
  这不是清醒,也不是冷漠——


  那个夜晚离现在有二十年了。当时我还是夫人的侍女。
  我收拾好夫人的房间,她一直睡得很早,那天却迟迟不来。
  她推门进来时,样子很疲倦,无神地看着我。
  “夫人,早点休息吧。”我说。
  她不说话。
  “您不舒服吗?”
  她楞了楞,好象还在考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良久,她居然冲着我笑。
  “伊薇特,”她的嗓音干涩,“京城还是一团糟。”
  那一年到处流传着一个没有被证实的消息:国王被几个大贵族软禁,本来不见得能保住性命,但那几个贵族对王位继任者的人选争论不下,想到一旦处死国王,国内就会立刻兵荒马乱,搞不好还被外人捡了便宜,所以才没有动手。
  “常春藤老宅附近还比较太平,最近已经加强了守卫,都是自己人,应该很可靠。”
  “当然……,不是自己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的表情古怪。
  我扶她坐下。
  “伊薇特,我瞒了你很久。”她的头靠着我,“国王想逃离京城,但大部分军队已经被那几个贵族掌握,即使逃了也难以挽回局面。所以,国王打算向邻国借兵,两国的皇室很早以前联过姻。他需要有人替他去联络,可他身边的人,只敢在嘴上说说而已。”
  “所以他们把任务交给侯爵了?”
  她默认。“一个小时前,管家进书房时看见他的儿子罗泽拿了一封信,说侯爵吩咐他连夜去送信。这种差事他以前干过,管家没怀疑他。后来有仆人看见他和另外两个侍卫骑马往北去了。”她把头往后一仰,长叹一口气,“可是侯爵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伊薇特,那是最重要的一封信啊!”
  可怜的女主人捂着胸口,“我刚结婚那时,喜欢到处去开眼界,还偷偷盼望着做个业余的魔法师。这几年我突然想安静下来,想有一个孩子,想在闲暇的时候在花园里靠在躺椅上,看着一个家族兴旺。假如生活不能十全十美,我也不抱怨,但我有义务保护我的家庭。”
  她站起来,用一种念咒语般的声调宣布:
  “我诅咒那个小偷。”
  这句话出自一个施法者之口,决不是儿戏。我想去捂她的嘴。
  “你不必阻止我,我进来之前就做过了。”
  “那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的法力卑微,教我魔法的师傅说千万不要去伤害他人,否则后果难料。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现在即使追也追不上他们。我们比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更有理由获得幸福!”她像个发烧的病人,脸颊通红,眼睛因亢奋而发亮。
  我尽我所能安慰她,简直跟哄小孩差不多,对她说要是侯爵知道了她做的事会更不放心。她其实也是心力交瘁,听我的话换了衣服睡下,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确信她呼吸平稳了才离开。
  事情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我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我拎着裙子奔跑,穿过黑洞洞的大厅,出门直奔马厩,整幢房子只有侯爵的书房亮着灯。
  我挑中的那匹马并不介意这么晚还被人打扰。我上马,轻抚它的额头,默念咒语。它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硬要让它跑向后院的墙壁,为什么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扬蹄一跃竟跃过了高高的院墙。它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一个狭长的弧线,滑翔了很久才落地。常春藤老宅已经被甩在身后。
  我有好多年没有施展过任何法术了。
  我们往北追赶。北边的路上有一座山。难怪那些人走这条路,他们土生土长,走大路反倒便宜了追兵。即使是在山路上,我的马依旧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深夜。月色很好。我在山顶停下。四面的山林格外宁静。要不是远远的三人三骑玩命似的狂奔,我真会就此欣赏这个世界,月光青白,夜雾恬静,舒缓的脉搏亘古不变——被我这一族世世代代所钟爱。我们很少在外人面前现出原貌,今天是例外。我向古老的神明祈求祝福,取出我的银弓。马向空旷的天空中飞跨,四蹄腾空,每一步都像飞鸟的一振翅,越过大片大片的黑色山林。
  我离开族人远行时就对长老说过,人虽然生命短暂,但也能像我们一样,平静地看时间流逝,等待幸福。
  只要我除去危及他们脆弱生命的障碍。
  那三个人的身影逐渐变清晰了。我知道夫人的那点法力是不可能伤害他们的。我的马加速向他们俯冲,我搭上一支箭,瞄准落在后面的那个人拨动弓弦。他无声地举起一只手,去抓他最后幻觉中的救命稻草,翻身落马。箭射穿了他的脖子。我仍然在空中。剩下的两个人惊诧万分地向身后张望。当然什么也看不到。我已经瞄准了第二个人。他终于发现了我,居然还能有所反应,怒吼着把他的斧子朝我扔过来。它旋转成一个青铜色的圆。我的箭和它相撞,环状的火花一圈圈散开,绚丽如同坠地的流星。那人的马恐惧地嘶鸣,后腿直立,把骑手掀了下去。马蹄把他的头颅深深踏入泥土。
  我落地了。罗泽,管家的儿子,勒住他不安的坐骑。他想拔剑。放弃了。他想说话。也放弃了。我看着他中箭后的表情,很想问他人为什么要自己作践自己。
  后来我把那封信偷偷放回书房。次日清晨,仆人们发现老管家自尽了。又过了很多天,看林人在山林中发现了三匹空着马鞍的马,其中一匹的腿上血迹斑斑。没有谁发现失踪者的尸体。夫人听到国王重新掌权的消息时,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宫廷里有人开始偷偷说科勒家叛国。她去世的时候表情很平静。我想她还是幸福的。


  菲吉用袖子擦眼泪:“他们说另一个人已经死了。主人……该怎么办?”
  我站在主人床边,发现他的表情竟和夫人临终前那么相似,原来人只有在这一刻才享受到了真正的安宁。
  “主人,”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前世……肯定不是蜗牛,”他努力给我一个笑容,“背不了……太重的担子。格温妮丝……?”
  “……我会安排的。”
  “那太好了,太好了。终于……解脱了……幸福了……”
  我像雕像一样,许久无法动弹。接下来我要安排什么?阻止书房里的那两个人?一个是主人的未婚妻,另一个是主人最好的朋友。然后,救主人?这对我来说不是太难。
  屋里很安静,好象全世界都沉睡了。我差点忘了大厅里的钟已经不会再敲响。
  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我,也许是一种潜在的意识。我捧起菲吉哭泣的脸,惊讶自己的手不再颤抖也不再冰凉。
  “菲吉,去我的房间,衣柜从上往下数的第三个抽屉,把钱拿出来,分给大家,然后离开老宅。快去吧。”
  “您不走吗?”
  “我照顾主人。”
  “头天工作主人家就出了这种事……太太,我,好害怕……”
  我想告诉她,如果她想一生不这样害怕,就应该留在她爷爷身边,一辈子不出山林。告诉她吗?我懂得她要的幸福是什么吗?人类的幸福?



......pm
  他们都走了。
  我平生第一次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坐在窗台旁,等着月亮爬上遥远的山尖。有人推门进来。
  老钟表匠。
  他除去了伪装,我终于认出了他。
  “伊薇塔纳,”他叫着我的真名,“跟我回去吧。”
  “我输了,长老。”
  他叹气 ,在我身边坐下。
  “我什么也无法改变,长老。”
  “当初为什么想要去改变他们呢?”
  “我以为按照我们的方式,他们可以活得更好。”
  “他们一生平均只有两万天。他们的生命脆弱不堪却又拥有最具想象力的头脑。所以他们才会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摆脱痛苦,以便占据对他们来说最长久的幸福。”
  “用什么办法都无所谓,就像哈纳芬小姐和戴司先生。”
  “他们中谁不是这样呢?”
  “长老……让我再坐一会儿吧。”
  老宅短暂的沉寂很快被打破了。
  马蹄声。士兵的叫骂声。武器的碰撞声。砸门声。皮靴踩地板声。玻璃般的破碎声。
  大概座钟碎了吧。
  ——座钟停摆了,时间停摆了吗?
  ——座钟破碎了,时间破碎了吗?
  我用心记时,因为我有足够长的未来。人们用新的钟表记时,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也许迟一步就来不及做。
  他们活着,就是我错误的理由。我们一族属于一个离他们很远的世界。
  我和长老就这样出着神。士兵们闯进来时,我们还在凝视床上长眠者的脸。脸色和笼在他身上的月光如此和谐。
  这是两个世界唯一的交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