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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

蓝夜



天气似乎不是很好,阴沉的细雨绵绵的,连带着心情也在低谷徘徊,郁结于胸。早上起来推开窗,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觉得烦,蓝夜一口气叹到半截,又赶紧吞了回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叹气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时间也不会过得多好的。坚信这一点的蓝夜,即使心里不怎么轻松,也还是揉揉自己的脸,放松不知不觉又绷得过紧的肌肉。
或许阴雨天本就会影响心情,同时蓝夜也知道,最近叹气的次数,渐渐比微笑多得多了。
挨到中午时分出发,目的地仍然是最近天天必到的,并不特别也不起眼的小店。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爱来这里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这里卖酒,也卖笑。
推开门还是那幅光景,昏暗摇曳的灯光,三三两两的客人,一张熟悉的面孔立刻迎上来。蓝夜对那张成熟美艳的容颜露出了微笑。
“黛丽丝。”蓝夜很愉悦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今天要点什么?”似乎每次黛丽丝都会用这句询问开场,介于亲密与疏远之间的距离,让人觉得舒适。
“老样子。”交汇的眼神间,含着淡淡的会心和暧昧。
虽然是酒馆,也有茶。蓝夜几乎不喝酒,但他并不讨厌酒,反而相当喜欢热热闹闹的酒肆——饭店是可以把秘密大声说出来的地方——忘了从哪里听来的说法,确实很是在理。更何况,这里拥有着黛丽丝——不满二十二岁的女子,步入风尘的时间却已将近五年,或许正因为有着和各种人打交道的经验,她才能够身为极少有的让蓝夜觉得,还可以随意地聊聊天的人。
“蓝夜,你点的东西。”一会儿黛丽丝便捧着些食物回来,婀娜地站在他身旁。
“坐吧。”蓝夜示意着身边的空位说,目光始终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吃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于是她轻盈地坐下来,保持着不太远也不太近的距离,目光同样地落在蓝夜身上。“黛丽丝,你今天心情不好。”不是询问而是直接的判定,黛丽丝年轻的脸上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布满了阴霾。蓝夜觉得自己又想叹气了。
“这么明显啊。”黛丽丝拍拍自己的脸颊,试着绽开笑容,又沉重地作罢。“你知道,”她继续说,“这几天一直下雨,出门的人少了,店里的生意自然变差……”
“这种事……”蓝夜一时不知该回应什么,突然提出来的问题,跟他一直在思考的似乎相差太远。
“啊,没关系的,说不定明天就天晴,客人也就多了。”黛丽丝可以用开朗的语调说,随后把话题拉到蓝夜身上,“你的心情也不好啊。”
“是啊,当然。”这样回答的时候,倒是难能可贵地真心笑了出来。黛丽丝确实是个聪明且体贴的好女人,所以他喜欢她。
“为什么呢?”
“天气不好啊。”那的确是原因之一。
“我不信。”黛丽丝摇头,吐出这几个字,眼里似乎含着失望。
“那么你想听什么呢?”蓝夜舒服地伸长双腿,有了细细长谈的心情。
“什么都好,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的话,就想到哪里说哪里好了。烦心的事情啊,总要说出来才会变轻松的。”黛丽丝托着腮,用她清澈的眼睛宁静地注视着蓝夜,认真又不至于过于紧迫的神态,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进而想要倾诉。不得不说,聆听是需要技巧的,而黛丽丝恰好拥有把那技巧发挥得恰到好处的天赋。这正是蓝夜总要找上黛丽丝谈天的原因。
但是事情好像并非随便说说就能解决的,而且他也很清楚让他如此烦恼的原因。事实上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黛丽丝说出来,说了她未必懂,懂了,也未必相信。如果相信了,麻烦说不定会变成两倍,甚至更多。
“不知道说什么吗?”正在沉吟的时候,黛丽丝轻轻地说,“用你一贯的开场白,从天气开始好了。”
“啊……今天天气真糟糕啊!”顺势就从嘴里溜出这么一句废话,蓝夜看看黛丽丝故意流露出明显不满的脸色,不禁安抚地拍拍她的肩继续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好了。”
“蓝夜要讲故事吗?好啊,我想听。”黛丽丝眼睛一亮,表现出同年龄并不相符的强烈兴趣。无论如何,她始终是有些孩子气的——这样倒也很好。
“从前有一个皇帝,”在黛丽丝热切的期待中,故事从故事已成了模式的开头起始,“皇帝有了,不,是生了一只小鸟。鸟儿有着漂亮的羽毛和优美的歌声,所以最后皇帝爱上了自己的小鸟——嗯,大概是爱上了吧。”
“那个……”黛丽丝打断了蓝夜的叙述,“你是说,皇帝生了小鸟,然后又爱上了自己生的小鸟吗?”
“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皇帝会生了一只小鸟,他又怎么可以爱上小鸟呢?”
“这些,似乎没有规定不可以吧。黛丽丝,听我把故事讲完,重要的还在后面呢……”蓝夜对黛丽丝笑笑,视线没入空茫的远方,继续追忆般地叙述,“皇帝爱上了小鸟,在刚开始的时候,小鸟也爱皇帝。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那么这个故事只是普通的童话而已。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小鸟爱上了别人。”
“皇帝会很伤心吧?”
“善良的黛丽丝。”蓝夜忍不住从自己的冥想里脱出来,温和地看了黛丽丝一眼,点头回答,“是的,皇帝不仅伤心,而且生气。因为他不但失去了心爱的小鸟,也失去了他最欣赏的朋友。”
“小鸟爱上了皇帝最欣赏的朋友吗?”
“是这样没错……”到这里就不想再往下讲了。蓝夜毫不掩饰地重重叹了口气——是压抑了整天的亟需要发泄的郁闷。
“再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后来呢……”
“皇帝啊,皇帝的朋友和小鸟啊。他们的后来了?皇帝的朋友,也爱着小鸟吗?”
“那个家伙,”蓝夜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之后的又变得清晰了,“如果他没有爱上小鸟的话,事情就简单了。”
“皇帝会答应吗?”
“答应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吗?你猜呢?”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的。”
“很可惜皇帝不是你,太可惜了。”蓝夜的唇角浮现出几乎是无奈的笑容,“所以皇帝的朋友只好带小鸟走了。”
“皇帝呢?”
“皇帝因此很生气,非常生气。当然一开始的时候,皇帝也想成全他们两个,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同时失去两个很重要的人。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皇帝发现不行——皇帝太爱小鸟了。”
“皇帝……”
“皇帝把小鸟抓回去了。”
“皇帝的朋友没有被抓吗?”
“那个一点都不重要。其实我比较希望他也被抓的。”
“为什么呢?”
“说到为什么嘛……”
对话到这里结束,既不是因为蓝夜不愿再说,也不是因为黛丽丝不愿再听。只是恰在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人,孤身的男人,也没有如何刻意地弄出动静,甚至是接近于步履无声地。可他仅仅是推门,进来,再任门在身后关上,而后用目光寻觅。完全不带半点多余成分的动作,不知怎么竟像有着魔力般地,于无声息间摄住人的全副心神,让本还有些喧闹的小店,顷刻鸦雀无声。
或许那种吸引力来自他的外貌。拥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红发与金眸,那绝对是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男人。
如同神祗般炫目的男人确定方向后,径直走到了蓝夜面前。“跟我走。”短促得不能再短的句子完结以后,烁着金光的眸子一抬,旋即转身,连分毫推拒的余地都不留。
“我过一会回来。”蓝夜匆匆地向黛丽丝耳语,不作犹豫地跟上。
黛丽丝目送着两人走出去,直至身影消失。心头忽然涌起了,完全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触。“菲力亚凯……”蓝夜擦着她的肩离开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他正在,念着这个名字。
“菲。”午后的街道,显少能够见到行人,自然安静得很。走在后面的蓝夜只是轻轻一唤,前方的菲力亚凯便立刻停步,转过身来,金色眼睛蕴着的目光捉摸不透地落在蓝夜身上。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能够谈事情的地方。”
“那么,”蓝夜顿了顿,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近两米高的椭圆魔法光圈,迈开步后他说,“回我家吧。”

蓝夜的家,看起来不很适合居住的地方,同时有着一切作为独居男人巢穴的特性。菲力亚凯自从进门以后,拧在一起的两道浓眉就不曾分开过。
“你该常带女人回家,而不是在外面泡。”最后菲力亚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麻烦……”蓝夜靠在桌旁,吐出这个词后便不再做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力亚凯。
“我直接说好了,”菲力亚凯靠近蓝夜,高挑的身形把蓝夜一米八五的个子比了下去,他低头看着蓝夜说,“把你在光界能够调动的兵力都交给我。”
蓝夜和菲力亚凯是高级精灵,换而言之,是光界里唯二的,拥有近似无限的寿命以及魔力的生命。这时候蓝夜已经存在了超过五万年,菲力亚凯两万,以高级精灵的能力和经历,能够掌握再多的政治军权也不足为奇。值得奇怪的反倒是究竟发生了怎样重大的事件,致使菲力亚凯必须借重蓝夜的力量。
蓝夜本人显然非常清楚。
“可以,不过我有条件。”蓝夜回视菲力亚凯,不很认真,但绝不像是在开玩笑地说。
“随你。”
“新月救回来以后,归我。”立刻感觉到杀气——蓝夜很快地挑了挑眉,他才不信,这样的条件菲力亚凯还能随他。
“你一定要开这个条件吗?”含怒的菲力亚凯,有着宛如泰山压顶的气势。蓝夜瞥过对方掩不住凌厉的面孔,心里连连叹息。
“如果我说是呢?”
“那就用不着你了。”仍然是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开,干脆得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菲……”看他这个样子就,忍不住头痛。蓝夜揉着额角,无奈地叫住了正在使用空间转移魔法的同伴。
“嗯?”
“条件撤销。”很不甘心就此打住,蓝夜管不住自己地接着说,“反正无论如何我是必须得被卷进去,与其被那边找上,还是帮你比较合适。”
也就是说,即使蓝夜本人想保持中立,又即使菲力亚凯肯放弃借用他的力量,将要与菲力亚凯交战的那一方,暗界的帝王将相们,也绝不会置蓝夜的存在于不顾。而实际上蓝夜也从来没有想过,不和菲力亚凯并肩作战的可能。
“凡寂·普林特·蓝夜。”听见自己的本名被唤出,挪动目光,接收到发自那双金瞳的不容错认的温暖。“一切会很快结束的。”蓝夜听见菲力亚凯,用精灵语这样说。
“也许是吧,”蓝夜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我该回去了。”
“去找那个女人吗?”
“没错,她很漂亮不是吗?而且相当聪明。”
“要花钱的?那可要好好玩啊。”
“不会向你报告的。”蓝夜用力捶了菲力亚凯一拳,忽然又冒出句话,“菲……”
“什么?”
“除了那只小鸟,谁都不行吗?你知道我可以把全光界的美女都……”
“蓝夜,”菲力亚凯很深地看着蓝夜,同时用着缓慢而极其凝重的声音做出了回应,“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好了我知道了,”蓝夜抢先截回了答案,“你的最后一次,还是等下回再跟我说吧。”
“哼,还有你的故事,不许再对别人讲了。”
“你听见了?”
“你故意让我听的,我怎么会听不见……明知故犯。”高大身影在熠熠的光中消失时,丢下了不满的评论。
“菲,菲力亚凯。天火·卡雷西亚·菲力亚凯。”那是一个即将,伴随着腥风血雨呈现世间的名字。“算了,”蓝夜轻轻地对自己说,“还是回去找黛丽丝吧。”

夜半更深,是最适合在柔软的床上酣睡的时间。
可本应正做着美梦的,而前一刻也确实是在睡眠状态的蓝夜,竟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点微蓝的荧光悄无声息地落上蓝夜的指尖,旋即随着手腕的翻转消失不见,映入深邃的暗黑眼瞳中,宛若孤星沉没于大海。
“真会挑时间。”低声咒骂着想要起身,却因为顾虑到手臂上的重量而停顿了动作,蓝夜停下动作看着在自己臂弯里熟睡的美艳女子,和铺散了一床的淡金色发丝。
“黛丽丝,”亲密的呼唤随着一个吻落在饱满的红唇上,微不可察的魔法波动骤起骤灭——催眠术,“做个好梦吧。”
随便披件外套走到室外,初夏夜凉如水,尽管用结界隐蔽了身形还是会因为寒意的存在感到不适,蓝夜不禁继续暗骂:“该死的老家伙,非要等到半夜三更才肯来找我,年级一把了还不懂得好好休息——明明告诉他用我的精灵通信万无一失……怕死怕得要命的东西!”
稍微泄愤以后手指轻挥,附在掌心的通信用低级精灵飞起来,通过只有蓝夜和它自己明白的语言交流。“终于肯答应了吗?”确认来信内容以后蓝夜很快地做了回复,目送淡蓝的光融入夜空,忍不住于唇角勾勒出冷笑,“胆小的老头,也不过吓了一吓,真够容易的。不过……”
即使身为高级精灵也难免地,会被召唤系的咒语所吸引。能够拒绝现身是一回事,但在长达数万年的岁月里,总少不了因为一时兴起或者其它原因,导致最终跟人类以及别的什么生命订立了契约的结果。而在这其中不乏达官贵人——若说越是居高位的越有所求,亦不为过。而通过数万年积累下来的,甚至是由于急需最近才临时结成的有条件的契约,自然而然地就能汇集到各国最精锐的乃至秘藏的菁英力量。
比方说这个名叫斐索雷迪的老年男人,身为光界军事强国之一,坎加的君主,也不过是个稍稍提到死字便致于夜不成寐的懦夫。说得好听是“惜命”,换成浅白的词汇就是“怕死”。所以要从他手中取得兵力的使用权,再容易不过。正因如此“集合全光界兵力”亦绝非匪夷所思的事情,理由很简单:人总是有弱点的——他若不怕死,则必定有想要的东西;若并不想要身外之物,则必定执着于什么;若没有什么执着,也总还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高级精灵掌握光界实力的关键在于,人。
只是的确有件事情很奇怪,在他的记忆中,有个人绝对比他更擅长运用威压,更适合来应付这个老头的。
“菲。”古怪冗长的咒语之后,应召而至的是多少人梦想着能得一见的,高大夺目的身影。而且是怎么看都觉得华丽的——幸好是在他的结界里,才不至于轻易地被人发现进而引起些骚动之类的。
“早。”菲力亚凯这么招呼的时候,总觉得能够嗅到杀气,但他若是怕这个,光界高级精灵凡寂·普林特·蓝夜的名字一定是要倒过来写了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过是一个人。”毫不留情地一语道中对方要害,蓝夜这才觉得自己被半夜从温柔乡里挖起来的气,稍稍平了一点。
“不要告诉我你是无聊睡不着,所以要我来陪你。”菲力亚凯倒是不动声色,“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你以为你是谁啊。”
“黛丽丝?”
“比你强多了……有好消息,你听不听?”
“希望足够好。”好到让他觉得半夜三更地被那种该死的太古秘咒加急召唤,也还值得。
“斐索雷迪。”名字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因此蓝夜不再说话,等待菲力亚凯的反应。
“不错。”可是那个代表着近百万兵力的名字,仅仅让菲力亚凯弹了下浓密的眉毛。蓝夜很有些玩味地注视着同伴明显表露出厌恶的表情。
“其实……”
“其实什么?”菲力亚凯的目光立刻落在蓝夜身上时,已抹去了先前所带着的轻蔑。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人由你去应付比较合适。”同伴直率的反应,让蓝夜微笑。至少他可以大概猜到原因的。
“那个老头吗?”
“你故意交给我的。”确凿无比的判断句,就算再有一万种可能性,结论依然如此。
菲力亚凯沉默了片刻,终于在蓝夜不懈的逼视下,撇撇嘴说出了答案:“我讨厌他的名字。”
真是个——有创意的理由。
蓝夜忍住大笑的冲动,连问问“为什么”都懒得地,径自思索着究竟是哪个竟能让菲力亚凯这么深切憎恶的倒霉家伙,也叫这个名字。纵然他平时一贯地爱憎分明,蓝夜还是觉得,菲力亚凯的反应很有些过了。
“斐索雷迪……”但是确然是,除了那个今晚已经被骂惨了的白胡子老头,再也无法产生别的联想。
“你不会知道的。”菲力亚凯看了一会后砸出结论。
“哦……是暗界的?”光界的事情绝没有“他不会知道的”,蓝夜很快地抓住关键——菲力亚凯在暗界熟识的人十个指头数得出来,又会让他听到名字都不舒服的——答案是呼之欲出的了,“原来那位皇帝陛下用过这个名字。”
“闭嘴。”菲力亚凯直截了当地结束话题。
“怎么,抢走小鸟的仇那么大吗?你为什么不想那是物归原主?”
“我叫你闭嘴!”爆裂的火光一瞬而过,空气中弥漫着薄烟。蓝夜抖手挥去魔力冲撞产生的麻痹感,庆幸着自己早已准备好随时展开防护自身的结界。菲力亚凯重重地哼了一声,驱散空气中残余的火花,别过了头。
于是时间在静默中悄悄流逝,良久,才听见菲力亚凯格外沉抑的嗓音:“也就只有你还敢在我面前提她!”
“为什么不呢?不提,我怕你忘了。”
“难道你不是巴不得我忘了才好?”
“你忘得了吗?”
“不可能!”
蓝夜耸了耸肩,透过结界看向外面略有些模糊的景色,不再说话。
“我们的兵力到现在有多少了?”菲力亚凯再度开口时,已经嗅不到一丝火气。
“加上斐索雷迪那个老家伙的,我这边能用的,大概是八百万。”
“八百万……”接过话去的声音,明显地含着犹豫。
“怎么?你那边有多少?”
“不超过一千四百万。”
“总共是两千两百万的兵力吗?”已知的情报显示,即将成为敌手的那一方——暗界LORIADEAR帝国,拥兵也不过刚好千万。
“绝大多数是人类。”
“所以?”都是人类的话,就很成问题了,蓝夜并不需要等待答案地,提前蹙起了眉。暗界的魔族,几乎个个天生拥有魔力,杀伤力远强于还只会用刀剑拼杀的光界种族。就算有部分人类能够后天习得魔法使用,再加上相比数量极少的人类以外的种族,也仅仅能占到总数的百分之六七。而其中又掺杂了光暗属性相克的问题,简单来说便是强者绝胜,弱者没有半分侥幸的可能——这样一来纵使兵力上有二比一的优势,也实在是……
“不够。”菲力亚凯不曾犹豫地定论。因为确实是,远远不够。
“那怎么办?”
“打。”
菲力亚凯铿锵有力地做出决定的时候,天边正渐渐露出曙光。蓝夜无声息地撤除结界,让温暖的光界日光直接洒在两人身上。
全新开始的一天是,光历80482年5月6日。
距离第一次光暗大战爆发,还有不足两月。

“我要走了。”
一般来说,去一个地方或者离开一个地方,蓝夜总觉得那很自然。去的时候不用特别地招呼谁,离开的时候,自然用不着道别——但是这一次,或说总在类似的情况里,蓝夜确实以为去跟对方交待一下比较好——尤其是,当那个人一定会因为他的消失不见而苦心寻觅的时候。
黛丽丝,是必定会的。
所以蓝夜在决定不再去那家小店以后,仍然光顾了最后一次,去找黛丽丝。
听到蓝夜说再见的黛丽丝,迅速地垂下了眼。蓝夜从自己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凭那不断颤抖的浓密的长睫毛,稍微窥探到她的内心。
“黛丽丝?”
陷入如冥想般的静默的女子,随着蓝夜的呼唤,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而后细微地无法自制地战栗起来,让蓝夜几乎以为,她会因此而碎掉。
“黛丽丝……”她的名字停留在嘴边,明明只一伸手就可以搂住她纤细的肩,然而离别的决心犹如无形的壁横亘在两人中间,蓝夜憾恨地握了握拳,终是没有伸出手去。
“你要走了,”蓦然间黛丽丝抬起头来,甩动额前垂落的浏海,露出微红却依旧清澈的褐眸,她笑着端起桌上的酒杯,“我送你。”
蓝夜是不怎么喝酒的——但是这一杯酒,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也许打从他一进门黛丽丝就预知了下情,所以反常地送来两杯酒。
若是为了饯行,也值了。冰凉的液体经过喉咙到达胃里,仍是没有烧起来,只觉得有些苦涩。
“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蓝夜一怔。黛丽丝的不多问是他素来欣赏的,然而他实在没有想到黛丽丝忍不住关注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而其实,绝不是回不回来这样简单的抉择。
“还是说,我也许等不到你回来了?”
“这是,怎么说的呢?”蓝夜笑得有些勉强,莫名地感到心虚。
“蓝夜,”黛丽丝深深地吸了口气,“你究竟是什么人?”
“普通的……”
“蓝夜,不要骗我。”
“可是……”
“蓝夜,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吗?”
“黛丽丝,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带你走……我知道的。可是我,并不合适。”他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他真的能深爱一名同他相比生命瞬息即逝的女子,如菲力亚凯爱着新月——那只小鸟——般地爱吗?可是至少新月,也有着可与他们媲美的寿命。
所以……是不行的……黛丽丝……
“我知道了。”黛丽丝再次静静地,垂下了眼。
“我该走了。”久久的似乎永不止歇的沉默,分外地使人坐立难安。蓝夜下定决心地,告别。
“我送你吧。”
蓝夜结完在小店里的最后一次账,起身,黛丽丝跟在他身后,紧紧相随。出了店门,天已黄昏,原来盛夏的风也能这般沁凉。蓝夜停下来对黛丽丝说:“到这里就好了。”
黛丽丝无声地站住,蓝夜看着她,竟不知该怎样离去。
“以后可能会开始打仗,你还是尽早避开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最安全,不过你一个人,还是小心些好。”
“嗯。”
“还有……”
“嗯?”
“忘了我吧,黛丽丝。”
“你觉得——可能吗?”那是蓝夜首次见到黛丽丝愤怒的情绪,仿佛亮得发光的双眼,让蕴蓄在掌间的魔法,怎么也施放不得。
高级精灵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的。
“那么,我走了。再见。”
果断地转过身去徐徐离开的蓝夜始终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见,晚风中长发的女子一直在身后凝望,直到彼此成为夕阳中孤单的剪影。

“你准备好了?”
回家以后发现有人在等,是菲力亚凯,蓝夜这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露出疲惫的笑容。他对等候的人说:“这句话应该让我来问你才对。”
“走吧。”菲力亚凯举步,说。
两日后,光历80482年6月28日,对光暗两界子民来说,都是意义非常的日子。
是日,第一次光暗大战爆发。其后是近千年的,浩劫岁月。

光历80483年13月。
战争爆发至今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期间光暗军队遭遇的轮次不可计算,伤亡的数目,也成了必须要避讳的词汇。然而确实也有些宣誓参加了光界联盟军团的队伍,始终不曾见过暗界士兵的面目——光暗的通道总是不知何时在何地开启,所以既有可能清晨醒来就发现门外突然出现大批装备整齐的从未耳闻目睹又攻击欲望非常旺盛的生物,也有可能在某些地方穷其一生,也见不到传说中敌军的踪影。也曾有些人耐不住性子,寻觅到能够通往暗界的道路,径直前往。然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地,从此杳无音讯。偶尔有能够生还的,听到“暗界”两字便忍不住地发抖,说那里是,“魔鬼居住的地方”。于是暗界成了禁域。绝不可去的地方。
所剩的便唯有等待了。
目前的情况,正如在各国军队中最流行的说法:“晚上睡觉的时候最好能睁着眼,不然或许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确实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了,但是如果死亡的威胁一直存在,久而久之人就麻木了,反倒能过上看起来安居乐业的生活——纵有许多粉饰太平的痕迹,也总比惶惶不可终日来得要强。
譬如光界PACT(信仰之国)的南方郡加利利,至今还没有暗界军队踏足过。驻扎在这里的是国家专属的骑士团,同样参加了对战暗界的联盟——事实上从开始交战时暗界军队对光界子民制造了几次奇迹般以少胜多的屠杀以后,就再没有哪个国家哪支队伍,敢让自己置身事外了。骑士团长夏涟,在国内是数一数二的武士,素来以智勇双全闻名遐迩。由这样一个人领导的这样一支军队守卫,加利利人民的生活,自然比别处的轻松惬意些。
骑士团长夏涟有个习惯,每天睡前他必定要为安然度过的一天向信仰之国尊贵的初代教皇阁下祷告,以感激教皇阁下的庇佑。可是那一天夏涟没有祷告。
他甚至连转个身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因为暗界的魔族,终于来了。
起初看着那支不过数百成员的队伍,夏涟确实在暗喜。尽管那群家伙里颇有些长相十分丑陋甚至凶恶,根据手头的资料,也很难估计他们的实力如何,但凭人数而言,夏涟所在驻地的人数接近五千,还有邻近地方的几支驻军随时可以调援。兵力比例达到十比一或更高。除非他们真的是魔鬼,夏涟想,否则无论如何,这场战斗的胜方将是他的军队。
短兵相接。片刻以后夏涟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地方料对了——对方,他的敌人们,或许真的是魔鬼。
乘着暮色而来的魔鬼军队——夏涟站在高处望出去,他的战士们正在尝试接近对方的防线——甚至连多靠近一点都做不到。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身穿白色盔甲的骑士们潮水般冲上去,然后突然地被不知什么力量挡住,还在与透明的壁障拼斗时,已经身首异处,甚而灰飞烟灭。短暂到来不及回顾的时间里,不可胜数的生命失去了躯壳,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耳朵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只有分秒前还在并肩作战的伙伴的惨叫声不停地回荡,回荡……
大地很快被鲜血染红,空气里充满腥涩的气息,浓重得几乎凝结。透过弥漫着的血雾看出去,光界明亮温暖的太阳从无一日如现在般惨淡,染满污渍。
夏涟清楚敌军普遍运用以作战的,叫做魔法。能够使用那种力量的人在光界被称为魔法师,数量是很少的。至少在这个战场上出现的,已经是一个国家可能拥有数量的一半以上。暗界竟然能够随便派出这样的军队吗?他开始明白,何以过去的光暗交战中,光界方面的败绩占了大半。
对手太强了——强到足以让人绝望。而夏涟的希望正是,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太阳终于也消失了。
战场上逐渐安静下来。单方面的杀戮似乎到了尽头,已经再没有新鲜火热的血液,能够为了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而喷洒了。骑士团长夏涟贴身的侍从们紧张地在他身边聚集,夏涟握住自己惯用的刀,用力到指节泛着青白。
再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了,尤其是,当死亡就在眼前的时候。
忽然之间眼前爆发了毫无预兆的火光。就像是眼花,只一转眼竟发现周遭除了火焰,还是火焰,比更遁逃的太阳更炽热更炫目地,附着在所有可以附着的物体上,不可一世地燃烧。
耳边再次炸响了直入脑髓的哀号声,那些魔鬼……临近死亡时的叫喊,同人类其实并没有区别。然而所有的声响如同耳鸣似地,一瞬即逝。
灰烬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再凝神时,火已止了,几乎所有都已烧尽,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取代了全部曾有的存在的,是一个男人。
烈焰般的火红长发,和太阳般的灿金眼眸。拥有着格外夺目外表的高大男人,犹如天神地降临在废墟里,移动的目光转到夏涟身上,停顿。
“还活着。”夏涟听见对方,用他熟悉的语言说出这几个字。仅仅是几个字,竟然让夏涟感动得想要落泪。因为他是友非敌——比魔鬼还要强的,是友非敌。
“你……他们是你杀的吗?”
“没错。”
“你救了我们……”
“我不是来救你们的——如果你们活着还有用,就继续活下去吧。”
“你是谁?”
“……”
“你是人类吗?”
“……”
“等等,不要走!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天火·卡雷西亚·菲力亚凯。”

五百年,光与暗之间的大战持续了超过五百年。还能依稀知道这场战争的起源的老人,已经再也找不到了。而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所以仍在继续,完全是为了“生存”。
因为不想死,所以必须作战到底。经历了开始时覆灭般的挫败以后,大约在四百年前,光界方面紧急培养并且聚集的魔法师军队,发挥了奇异的效用。即使最凶残的魔族士兵也抵挡不了光界魔法哪怕最简单的一个火球。光界的魔法师们身上仿佛凝聚了所有亡故魂灵的力量,面对暗界军队时往往所向披靡。
同时暗界所派遣的每支部队都出现了奇怪的减员现象。就像是因为水土不服而产生了瘟疫一样,无法使用魔力或是身体出现异状的病症在所有暗界生物里迅速蔓延开去,仅仅因为这种特异的不适反应,暗界兵力就损失了五分之一左右。
种种不测的因素使一面倒的形势终于得到逆转,光界联盟军团的与暗界的,后来查明是叫做LORIADEAR(岁月之国)的国家输送到光界的军队,形成了基本能相抗衡的局势。
于是接下来的四百年间,双方陷入拉锯战。
仍然有战争意味着,仍然有许许多多的生命在战场上消逝。
利维倒下之前的瞬间,只来得及看清闪电般的光从敌人掌中飞出,紧接着自己的整个腹部失去知觉,人也站不住了。天空一片蔚蓝,利维的眼睛却被不断流淌的血液遮住,不得不闭上了。
但是很明显那不是利维的血。几乎同时受伤倒在他身边的战友,休,轻轻地叫着利维的名字:“还没死干净吧?”
并不是不怕死的,只是残余的生命已经稀薄到,可以拿来说笑的地步。
“快了……你呢?”或许是失血过多的关系,利维觉得,身边的声音和景象都在慢慢地远去。
“差不多。”
“你说,咱们还有希望吗?”
“也不是……没有。”
“嗯?”
“你听说过,那个……‘战场上的火焰之神’吗?”
“叫做菲什么凯的那个?怎么,你相信?”
“不会是真的吗?我觉得……不一定啊……”
利维无声地笑起来,就算那个被所有人封为保护神的,神,真的出现了又怎样?
“看!快看!”休突然激动地叫起来,利维感觉到他正在努力地挣扎起身。
“怎么,神……出现了吗?”利维并不相信地问着。脸上的休的血已开始凝固,所以当利维好不容易睁开眼睛,能见到的只是那么一缕红发,划过他仅见的空间。
“战场上的火焰之神”,红发,金眸……那么,真的是,那位神祗降临了吗?
利维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的鼓动,才刚熄灭的对生命的渴求和希望,重新熊熊地燃烧起来——就像,此刻的,焚身之火。
神,你为什么出现?
神,你为什么离开?
神,你为什么,降,罪……
光历81002年3月19日,光界国家MUSARD(生命之都)首都沦为战场,敌我双方无一生还。传说,“战场上的火焰之神”,来过。

光历81363年,光暗大战第881年。
5月3日在吉米尔高原的战斗,又是结束在“战场上的火焰之神”手中。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普遍都没有太大反应。神本是不适合频繁出现的, 而这位“神”似乎已成为,代劳军队的屠杀工具。
长久以来一直坐镇后方,负责总指挥调度的蓝夜听说以后,却一反平常的冷静,重重一拳砸在了桌上。他实在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弃——因为兵力不足,而让自己成为了战场上的神吗?
无聊!
这个时候他忽然格外地同情所有光界的居民。如果把战争的理由公诸于世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而痛苦——确实是,太无聊了的,理由。
不等他延续他的思考,房间的门倏地被推开,从外面走进一个宛若乘着风的人。
“菲,”看清楚访客,蓝夜才解除了戒备状态,重新陷入柔软的椅中,“恭喜再次凯旋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菲力亚凯为蓝夜话中浓重的调侃味道深深蹙起了眉,“蓝夜,告诉我你现在还悠闲地坐在这里的理由。”
“很简单,因为已经根本忙不过来了。”
“所以你就不管了吗?”
“菲……难道你不觉得,已经够了吗?”
“什么够不够的——蓝夜,你既然知道我作战的原因,就不该问这句话。”
“一天不夺回新月,你就要坚持战争到底吗?”
“不。”
“不?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要战胜他!”菲力亚凯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个已近千年不曾在他口中听到的名字,“我要战胜西卡雷斯!”
“你恨他。”
“那个抢走并禁锢了我妻子,就连她为我生的儿子也一起禁锢了的卑鄙小人……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我知道你的决心,我都知道。可是菲,真的已经够了。”
“什么东西够了?”
“快要一千年了,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菲,你不觉得累吗?”
“蓝夜,你是想说,你在怜悯那些人类吗?那些短命得像蚂蚁一样的人类?还是暗界的那些魔族?我还从不知道你是这么的……”
“可是你知不知道光界快要撑不下去了!”蓝夜忍耐不住地吼起来,“你知道现在光界人口才是千年前的百分之一不到,你知道能够补充到军队的人数少得可怜,你知道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场战争真的会变成你一个人的战争吗?”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赢吗!”
“绝对不会输就是了。”
“你错了,”蓝夜的声音沉得极低,“大错特错。”
“难道因为会输就不打了?”
“那么,请继续吧。”蓝夜抬臂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菲力亚凯决然地甩头,走出房间。
“可是,菲,”满室的静默里忽然响起蓝夜的自语,“你应该知道我唯一在意的是你的生死。所以你一定要记住,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光历81363年5月4日,光界联盟军团主要领袖之一,高级精灵凡寂·普林特·蓝夜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多日后菲力亚凯收到蓝夜的通讯精灵寄语:“无论你听说了什么,切记不要来找我。”
那是最后一次蓝夜和菲力亚凯取得联络。

光历81363年,凡是感觉较为灵敏的人都能听到,隐隐奏响的结束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