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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杏格人

——杏格巷81号笔记之一

阿豚

 

绪论


  我是一个心理医师,在R市的杏格巷81号居住,这是一个简单的平房,有一个小的不够猫打转的跨院,油漆剥落的木门上挂着一块黝黑的铁牌子,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仅限狂人入内。这并不是我弄上去的,事实上它可能是我的未婚妻的杰作。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清早,我被清脆有力的钢铁碰撞声惊醒,我看见她穿着睡衣,正在门口用力的敲那块铁牌子。
  于是我说你好,她说打扰,然后丢下锤子,闭着眼睛回到她的卧室。
  我这才知道,她是有梦游症的。从此以后的大多数夜晚,我都在洗衣机里度过,也有少数晴朗微风的深夜,我睁开眼,看着星空在旋转,风吹过衣架,身上的水总会干。


一,火星来客


  2003年4月的一个中午,我在会见病人的诊疗室里打了个盹,朦胧中手背上倏得一凉,我哆嗦了一下,慢慢的抬起头。
  这个人看起来刚从水缸里爬出来,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从他稀薄的头发上滴落,滑过他蜡黄干枯的瘦脸,然后无声的渗进脏不拉叽的灰蓝色外套上,最后仿佛狡猾的蛇,从衣服下摆汩汩的冒出,老大不高兴的落在地面,积出一小滩水渍。其他的水蛇则从袖口钻出,顺着他裸露手臂的粗壮血管,经过手肘、手腕、手背、指尖。我看的出他瘦的厉害,贴身的衣服上肋骨根根浮起,宛如浮雕的铁栅栏门,而心脏就正在一下一下的推着这门,似乎时刻会夺路而出。他全身不停的抖动,就像一把刚被收起来的破雨伞。
  “你好。”我递给他一块干毛巾,“先擦了脸再说话吧。”
  他感激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双手毕恭毕敬的接了毛巾,小心的向后退了一步,把毛巾捂在脸上。我听见他微微的叹息了一声,随后像一条狗一样敏捷的抖了抖脑袋和身体。
  他抬起脸,用一种求救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说:“先把擦脚毛巾丢在那个垃圾桶里,对,就是那个——然后我们再谈事情。”
  他把毛巾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椅子上,然后吭哧吭哧的说:“烟……你有没有烟……”
  我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骆驼,他迟疑了半秒钟,伸出苍白的病态的手指夹着它,在鼻子底下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吸气,然后吃力的“骨碌”一声咽下一大团涎水。不过他很快就摸起我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用一种生疏的熟练技巧啪的点着,猛吸了一大口。
  “很久没抽了?”
  “恩,是很久了。总有他妈的十年左右了。这烟和我抽的一样,真好。”他眯起眼睛,安定了许多。
  “我差点被憋死。”他抽到一半的时候说。
  “在哪里?”
  “水里。”
  “哪里的水里?”
  “火星上的水里。”他简洁的说,“我是从火星跑出来的第一个人。”
  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他们老是以为自己生下来背负了上天恩赐的使命,他们要揭露世界的真相,他们说自己不是普通人——是的,他们不是普通人,是神经病。
  半年来,我医治过耶酥的再世、何仙姑的干女儿、成吉思汗的舅舅、一只被魔法控制的狗(它说它以前是一只豚鼠)、两盒据说会唱歌的巧克力、谢霆锋的地下二奶……现在又加上一个火星人。我觉得当个心理医生实在是他妈的有意思,比当作家还有意思。
  “那,你是从火星上哪个地方来的?”
  他瞪大了眼睛:“矿区!你不知道么?火星上只有矿区才有人住,我们管那里叫‘大蘑菇’。”
  “你是说:火星上有个大蘑菇?”
  “不,大磨骨是一个地方。”他不理会我的揶揄,“因为它把我们的骨头磨成了粉,所以我们叫它大磨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一下子红了,仿佛一个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顿时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这样讽刺嘲笑他。
  “你慢慢地说下去,我尽量不再打断。等你说完了我再看看能不能怎么帮你。”我一边冲着咖啡,一边端正了工作态度,心想我得拯救灵魂,而不是调戏灵魂。
  他把手里的烟头在手心里摁灭了,又点起一支。
  “我是十年前被送到大磨骨的。本来我在R市的天桥——就是春熙路的那个天桥——底下睡的正香呢,忽然半夜里两个黑的人一边一个架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拎了起来。”
  “你知道,R市有些个暗地里偷人体器官的,比如摘你个把两个的肾啊肺啊心脏啊什么的。我当时一这么想,顿时心慌意乱,就像你饿了一天没吃饭那么饿的慌。我想这下子我完蛋了,我连媳妇还没娶呢!我打算叫,可是一块湿乎乎的纱布连鼻子带嘴的蒙上来,我喘了一口气的工夫就昏迷了,只记得被抬平了,丢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可能是车厢地板。我想。
  “也不知道昏了多长时间,醒的时候眼皮发涩,简直能听见干燥的眼皮在眼珠子外面拉动时候的吱吱声。我先是高兴:妈的,竟然没死!但是我发现我脖子和全身又硬又直,基本上不能动。后来我奋斗了半天,好容易才让脖子能往右边转转,结果我就看见了一具骷髅样的女尸。”
  “我全身都嗡的炸了,所有的毛孔收缩又涨开,我又叫,但是嗓子眼儿抽筋,只有啊啊的声音。她就在我不远的地方,平躺着,我死死看着她,不料竟然动弹了。我明白了她不是尸体,好歹胆子大了一点儿。她瘦的骷髅一样,松弛的皮肤挂在骨头架子上,眼睛却还有光泽,在两个显得空旷的眼眶里慢慢地滑来滑去。过了一会儿,我不想叫了,反正没有人听。这时候那个女人竟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就像铁锨在沙子里擦过的声音,听的我浑身鸡皮疙瘩:‘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她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坏了的唱片机,永远在重复着这么一句:‘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你知道,这样的人谁见了都会恼火,我就骂:‘日你娘!你他妈能不能换一句?’,她眨巴眨巴眼睛,说:‘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我的心像被一双粗糙的隐形铁手轻轻握了一下,血液轰地窜上头顶,然后那手松开,血液便又落下,落到无底的黑色深渊。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恍惚间我看见她的一点灵魂飞溅在深渊里。在她的床上,只有一堆散乱的骨架证明她曾经来过。我呆呆地看着这么一堆东西,一分钟之前还在说话,或许还有思考……直到杏格虫下来。”
  “我知道你想问杏格虫是什么玩意儿,那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儿。”
  他说到这里,摁灭了第二支烟,然后紧紧攥住我放在他面前的搪瓷杯子,闷下头喝了一大口。


二,杏格人,杏格虫。


  即使在他离开我的诊所已经有一个月之久,我仍然会不时的在梦魇中遇见死神一样的杏格虫,死亡的气息蟒蛇般纠缠过来,把我包围,吮吸着我的腐肉……

  “杏格虫是一种好东西。我的脖子大概脱臼了,只能看着死去的那个女人,不到半分钟,她的上空打下了一束追光,笼罩在她碎瓷片一样的残骸上。真他妈的滑稽,好象火星上真有一个狗娘养的上帝似的,还有模有样的打下一束追光来,我操。”
  “光是乳白色的,很有艺术感,尸体成了美术馆里的艺术塑像,连骨盆周围高高突起的边缘都成了后现代的曲线。忽然,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影子出现在艺术品的身上,越来越清晰。我以为是那束光烤出来的呢,后来才知道那光是冷的,一点也不热。那这些黑影是什么?”
  “一阵下雨般的悉索声后,顺着光,一团,不,一大团烂肉粒样的东西落下来。我一定是吓傻了,因为我连眼皮都没有眨。足足有一垃圾箱那么多的虫子,对,比你家这个小垃圾桶大得多,是和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铁皮垃圾箱一样大的一堆。每个虫子有手指肚儿大小,光太亮,我看不清楚每一个长的什么样,只有那些趴在死人正面的我才能看的分明一些。它们有柔软的外壳,黏液不停的分泌出来。”
  “可是也有一些是硬皮壳的小家伙,它们发出嗡嗡的叫声,忙碌的爬来爬去。偶尔有几只张开藏在甲壳后的薄翅,飞起来,打着转子,又一头栽进蠕动的虫堆里。起飞俯冲拉筋斗,哈哈,它们是轰炸机!”
  他笑起来,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冒着热气。我给他续了杯咖啡,他用看神一样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在考虑把我吞进肚子里。
  “然后,它们不动了,头碰头,互相摩擦身体,黏液像橘子皮挤出的油,成气雾状弥漫在空中。虫子们好象获得了什么喻示,全部兴奋的蠕动起来,但是丝毫不乱。我眼睁睁看着它们庄严的整体行动,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梦魇般的生物。是一个生物,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一块巍峨的红烧肉,一条毛毛虫编制成的肉毯子,它把死女人包裹在身体里,仿佛地狱里的魔鬼嘴唇在吮吸一只干瘪的橘子。”

  我跑进洗手间,扶着马桶干呕了一阵。直起腰的时候看见一只小强在纱窗的窗台上慢慢地爬,待我举起拖鞋的时候,它停下来,竖起触角,在空气里微微摆动。我叹了口气,收回鞋子穿上。我实在不愿意它变成一小片烂肉粘在我的鞋底上。我回到诊疗室,看见他还在喝着咖啡。

  “后来呢?”
  “后来……肉毯子安静的吮吸着尸体,微微起伏。这个怪物的表面像一只被打气的气球,慢慢膨胀起来,在光束的照射下每一寸表皮都变的葡萄一样的半透明。过了十分钟,这个巨大笨拙的躯体半直立起来,‘头’——如果能说这个组合生物有脑袋的话——转向旁边的我,我觉得它在用无数的肉质眼睛看着我。在它掀起的身体下面,已经是白净的一具骨骸。有几只小虫子从死人眼窝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体态蹒跚,大腹便便。它们大概是专门吃脑髓的那种,因为我看见光照在它们身体,呈现美丽的牛奶色。”
  “最后,那些散乱在各个骨头缝隙里的小虫子被聚拢回去,这个合体怪物缩了一下,然后向我扑过来。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到来。”
  “可是没有,死神的镰刀被光挡住。它冲不过那束光形成的区域,光就是一个倒扣的玻璃杯。它愤怒了,在又撞击了几下以后,轰然散开成了一地的碎片。成千上万的虫子们鼓噪着蜂拥过来,它们用尖利的叫声表达自己的不满,可是没有用,它们不能冲破那光束,我以为永远不会,这样我就不会死在它们的小嘴里。Tix却说:‘不,我们早晚会被吃掉的。’”
  “等一等,Tix是谁?”
  “Tix在我右边。直到他说话,我的脖子才苏醒过来,向右边看去,于是我就看见了Tix,他是一个很秀气的小伙子,一头黑发,眼睛很安静,像女孩子一样的羞涩。于是我就和他谈起来,那些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我都不知道,只是当光束熄灭的时候,我才看见那里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远没有结束,’Tix搭话说,‘关于我们的命运尚未到来。’我哆嗦了一下,他已经连续两次接着我的念头说下去了,这可不一般。”
  “‘对,我不一般。因为我是一个杏格人。’他说,‘一个杏格人如果不能知道人类心里想什么,还不如死掉。’”
  “‘杏格人?’”
  “‘没错,杏格人。火星是杏格人的杏格行星,我们是这里的真正主人。’”
  “我笑起来,主人,这颗行星的主人,就在我右手边一米多远的地方,和我一样赤身裸体,被五道绞索绷住关节。所以我笑的喘不过气,我觉得能在死之前维持这种狗日的幽默是种才华。但是Tix安静的看着我,说:‘那些虫子是现在的杏格星主人,它们叫杏格虫。你看到的是它们的一种娱乐方式。那个被吸干的人被称为虫料。’”
  “在Tix的语气里,我依然感觉到了这个末落种族的残余贵胄气质。所以我说‘虫料’又怎么样?你们将来不还是作为虫料被吃?谁知Tix说:‘不啊,我们进化了六万年,对身体根本就不在意。再说,杏格虫不喜欢吃我们,我们的肉没有你们的香。’”
  “老天爷,你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一个荒诞无边的噩梦。我和Tix交谈了很长时间,长到我们再次被麻醉。我惊讶的发觉我的记忆力竟然这么好,可以记住Tix说的大部分内容,我现在就简单的把重点说说,因为我头疼的厉害。”

  “大约在六万年前,杏格人建立了他们的文明。一万年前,文明发展到了一个极端,杏格人主要致力于精神上的心电感应,他们已经可以无障碍的在杏格人之间交流思想,这样就没有人工作了,所以他们创造了杏格虫代替他们劳动,建设行星,取得资源。从他们创造杏格虫开始,杏格文明就开始走向没落,因为杏格虫很快就取代了它们的主人。”
  “已经没有人记得文明代言人更换时候的细节了,那是八千年前的事情。现在的杏格人住在他们自己用头脑建设的精神乐园里,对身体是否存在已经漠不关心。而那些虫子们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它们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大脑,也就是像蜜蜂和蚂蚁那样的群体智慧,它们通过身体分泌一种LBS信息素——也就是那些黏液——来交换信息,最终,在低重力的地方,杏格虫几乎可以形成一个任意庞大的合体,其整体智力非常惊人。”
  “后果就是:杏格文明只能依靠杏格虫的生产延续下去,所以它们就要求那些整天处于冥想状态的杏格人,把星球交给它们管理。杏格人是聪明的,他们答应了,让杏格虫完成了一次非暴力、不流血的政变。”



三,矿工达西妮


  在我记述这件事的时候,他是用一种亢奋的状态来飞快的诉说的,所以我的笔只好写的飞快,完全没有时间来思考。直到他开始喝第三杯咖啡的时候,我才抓住机会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个问题把他噎住了,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荡出的咖啡泼在大腿上。
  名字是一种暗记,一朵暗花,病人的名字对于心理医生非常重要。我遇到过很多遗忘自己姓名的病人,最后有不少是通过找回正确的姓名来治愈的,我相信他也是。
  然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可怕!这个念头必须立即打住,这是心理医生的大忌。
  他的头垂下去,落在两边高高凸起的肩胛骨中间,他说:“我记不起我的名字了。”,然后他抬起头,把一边的领子反过来,说:“你看这个。”
  在领子里面,用黑色印着这样几个字母:
           H-9527
  “这是你在火星矿区的编号?”
  “不错。”他严肃的点点头,“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编号。”
  “那H代表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英语很差……”
  等等,H-9527(姑且这么叫他)的逻辑出了第一个明显的漏洞,他既然被劫持到了火星,怎么会被用英文和阿拉伯数字编号呢?如果说用“乙卯-丑丁寅癸”之类的编号我都还相信,毕竟说汉语的人是地球上最多的。
  “不是这样的。”他急急忙忙的解释,“用英文和数字在管理上比较方便,达西妮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脚步匆匆地会聚在最大的房间里,关上三重门之后,才缓慢地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他逃出去了。”
  “他逃出去了?”
  “他逃出去了!”
  “他逃出去了……”
  “他逃出去了——那又怎样?”
  “哈哈!”
  忽然房间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愤怒地说:
  “他逃出去了!!!”
  他们立刻散开,个个浑身分泌出液体,并极快的交流了意见。时势不等人,危险分子已经逃离这里,必须马上追回。

  “达西妮?”
  “是的,达西妮。她是一个地球人和杏格人的混血儿,在一年前的事故中死去了。”
  提起达西妮,H-9527显得很悲痛,他默默地抽了两颗烟后才开口:
  “达西妮是我们的好朋友。一年前的3月31号,矿区发生了大塌方。我打赌你这辈子也不会见到那样的景象,算是我运气好,没有死在几千米深的地下……后来我看了录象。”
  H-9527的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我,仿佛我的脸是一台显示器。
  “电梯在下沉,椭圆的显示器上,火星平原一片静谧。忽然,在这样的沉静里整块大陆晃动了一下。然后,几千个小洞木然的凹显出来。是的,在屏幕上,那只是些小洞,就像一排排的小酒盅,好象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紧接着每个洞里都激扬出一股细长的红色烟尘。我在看的时候,脑子里又分了神,我嘀咕着要是把这段画面用慢镜头重放的话,就像一个人拎着机枪扫射一面老旧的红墙,不到两秒种就打出上千个枪眼儿来。你说,我这个想法是不是他妈的很混帐?”
  我觉得我成了一个神父,妈的。
  “你没有错。”
  “放屁!”H-9527瞪着眼珠子,咬牙切齿,“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有15万人被永远埋在那里了,可是偏偏我逃出来了!”H-9527抓着我的手,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说:  “求求您了!您就骂我两句吧,啊?”
  “你个傻逼居然没死,我操你奶奶的便宜你个狗日的了!”
  “谢谢。”他喘了口气,“爽!我的心理压力很大。达西妮只把秘密告诉了我,只告诉了我。”

  黄昏,平原上的尘暴逐渐熄灭,在片刻的宁静后,是一千一百个矿洞訇然塌陷,十五万人被埋在永不见天日的红色尘土之下,做着绵长不绝的噩梦,不会苏醒……

  “达西妮为什么知道会塌方?”话从我的嘴里突的蹦出来,连我也吓了一跳。
  H-9527说:“在火星,杏格虫是最高等的生命,杏格人其次,最下等的是人,还有一些远古细菌。因为达西妮是混血,所以她是一个监工。一般的杏格人不愿意做监工,杏格虫更不会做,通常的监工是机器人,但是达西妮志愿做一个流动监工,那时侯她在我那个矿区。”
  “她恨那些油腻腻粘乎乎的杏格虫,也很杏格人不争气。她说杏格人过于陶醉在心灵交流的伊甸园,而不在意被杏格虫作为奴隶。我当时就说:‘我们动手吧!干掉它们!’,我还问了很多问题,比如杏格虫有什么弱点?为什么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全身酸软无力?杏格虫既然已经是很高等的生命,为什么要吃地球人?等等。”
  “可是达西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说,总是有地球人这样问。你知道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吃掉。达西妮接着说,你别以为每个人都像Tix那样无所事事,整天的寻找他的什么诗人的灵感,落在我手里,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以为自己就要完蛋了,可是达西妮却笑了。然后她告诉我,杏格虫在挑选矿工到达火星以后首先要进行体质检查,你们在催眠状态下每人挖掘了10吨的矿物,连续36小时。所以你才会一开始醒来就觉得全身酸痛。有些人虽然完成了,但是身体极度超负荷,就像你看到的那个半死的女人一样,淘汰者作为饲养杏格虫幼崽的一种玩具充分利用。”
  “那么杏格虫有什么弱点呢?”我忍不住问。
  H-9527苦笑了一下:“达西妮只是这样说:‘它们没有智慧,只有智力。’,然后突然板起面孔走开,并且骂了一句‘猪猡!快点干活!’。我看着她变得呆板僵硬的表情,顿时觉得很失望。杏格人(Tix除外)从来不愿意主动和地球人打交道,他们高傲的声称地球人的脑子里净是些肮脏猥亵的念头。我原本指望因为达西妮是混血儿,可能会帮着我们,但是估计她的所谓灵魂依旧属于那个自恋的精神贵族部落。所以我叹了口气,拣起地上的电钻,把功率开到最大,钻头冲击在矿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就在这时候,我像见了鬼一样撒手丢了电钻,险些跳起来。”
  “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可是我听见了达西妮的声音,就好象站在我耳朵眼里说话一样。”
  “心电感应?传心术?”
  “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知道杏格人居然不止能够读取地球人的心念,居然也能够发送回地球人的思维中。但是达西妮说:‘只有我可以,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地球人和杏格人的混血儿。’我在意识中似乎也能听到她的叹息。她说:‘赶紧逃,杏格虫已经察觉到了我一直在联络各个矿区的人。本来你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决定的——我们打算炸毁全部矿区,你们借助我们的精神力量回到地球,至于杏格人,我们已经全部同意抛弃身体,作为思维永存宇宙之中。’”
  “‘但是没有时间了,杏格虫已经截获了我们的计划。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截获的,一直以来,它们都不能完全的进入我们的心灵体系里,可是现在它们进来了……’”
  “达西妮是怎么死的?”
  “我丢下电钻,没命的逃窜。我知道,杏格人这群疯子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但是我应该往哪个地方逃呢?在奔跑中,达西妮的声音一直在与我的心灵交谈,她说所有的矿坑都会塌方,我不能跑出去,就是活着出去了,外面的火星大气也会马上杀死我。所以她叫我一直往下跑,坐着电梯向下,在三千多米深的地方有一个能够把我们送回地球的地方……”
  “然后,达西妮的声音就沉默了,一直沉默下去。而我就像一只受惊的耗子,在忽明忽暗的巷道与巷道之间飞窜。沿途经过很多明显不知情的矿工,他们用惊疑、困惑、猜测和淡漠的眼光看着我,我不管他们,只是跑的没完没了,一直跑到整个火星平原地下的中心。”
  “然而电梯已经不在,我抬头看见它正在向上升起,篮球场大小的货运电梯小的象火柴盒,我恨恨地咒骂了一万遍那些鼻涕虫,这时候,从深渊般的电梯井高处,一团耀眼的火光喷射膨胀。我的脑子里嗡的一下,闭上眼睛,跳了下去。达西妮的声音最后一次出现:‘我们提前引爆……来不及……有人在下面……我不会死的……逃!逃……最后一个杏格人不会死……这里突然很黑……冷……逃吧!’。这个罗嗦的娘们儿,我已经跳啦!”
  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风从H-9527的耳边呼啸,电梯井的上空,一个连一个的火球迅猛如野兽攫食,正在扑来。不知道多长时间,H-9527看见下方的黑暗里,灵动的水面映射着火光,突然,黑暗中猛然迸射出了无数彩色的光线,那是数千名杏格人发出的精神之光,在这些光线的纠缠下,H-9527消失在烟波浩淼的水面上空,一缕青烟般的消散不见……
 

四,有生天
 

  他们抵达目标所在地已经花了大半天时间,黏液不停地从他们周身的每个毛孔里分泌出来,致使他们遍身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

  H-9527已经快要把一盒骆驼抽光了,我很心疼的说:“少抽点嘛!八块五一盒咧!”
  他白了我一眼,说:“才八块五啊。我在楼下小卖部买的都是九块!”
  我愣了一下:“什么楼下小卖部?”
  门忽然被很粗暴的撞开了,五六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呼啦一下子挤进来,仿佛前来寻仇的狗。为首的顾不上喘气,一挥手,两个格外膘悍的家伙扑了上来,我下意识的捂住胸口:“喂!你们想干什么!”
  带头的家伙长相很斯文,不过有着满脸油汗,他气喘咻咻的说:“还好还好,没出事儿!”言毕拿手绢扇着风。那两个横肉型的大汉已经拿下H-9527,正在给他套束缚衣,笨手笨脚的像是刚入行的丫鬟。H-9527极为不耐烦,嚷着:“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会穿!”
  我恼火的走过去,制止他们。
  “这里是我的私人诊所!你们拉拉扯扯的到底想干什么?”
  斯文人似乎刚刚看见我的存在,急忙过来,连连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9527没伤着您吧?有没有对您造成了肉体或者精神上的伤害?”
  “你谁啊?”
  “我们是H医院精神科的急救人员。病人今天凌晨逃出医院,我们大家都很着急。不过,看起来没出事儿,那就好那就好——9527!”
  被束缚的人嘴角流着口水,艰难地抬起头,随后便笑起来,目光流转中投射到我身上,我只觉得如同被冰凉的钢针扎了几下,于是转过头去。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他是以前R市的一个流亡作家,叫什么豚来着?河豚?海豚?唉,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后来犯了异常严重的妄想狂,被送进了H医院我们那科。”
  “今天凌晨他顺着大楼外面的下水管道溜下去,宰进水池的时候被护士看见了,赶紧叫他别跑,哪知道他挺利索的就翻墙头出去了呐。这不,闯进您家里,还抽了一包烟……”
  “这不是我家!是我的诊所!等等。”
  我走过去,翻起9527的衣领。他已经昏迷了,身边其中一个大汉的手里还捏着一块麻醉纱布。
  在衣领的反面,H-9527的“H”下标处有一行小字:“院精神病科”。奇怪的是:刚才他翻给我看的时候怎么就没有看见有这行字呢?我很疑心是另一个大汉临时绣上去的,然而他并没拿着针线。
  我摇摇头:“这家伙真是个疯子——他可真会编故事呀。”
  “谁说不是呢?”斯文人指挥大汉把9527抬走,我听见窗外传来很重的咚的一声。过了一两分钟,汽车就开走了。
 

五,事件结语


  三天后,我和未婚妻去H医院探望9527,这个狗日的真是一个他妈的不错的写手,因为我在网上看了他疯之前的最后一篇小说,名字叫做《原点左边的玫瑰》,靠!光听这名字就知道有多么牛逼了。
  我们好不容易在一间病房里找到了他,他在睡觉,右边床位躺着一个挺秀气的小伙子,简直就是眉清目秀。小伙子和气地和我打了个招呼:
  “嗨,你们好。”
  紧接着诗人般的说:“一切都远没有结束,关于我们的命运尚未到来。”
  我们讪讪的笑笑,忽然9527左边床位的被子掀起来,我们大吃一惊,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坐了起来,尖声叫道:
“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妈的,这次厉害了!一下来了两个!一下来了两个!”随后倒头睡下,如同被放了血之后的猪。
  好在9527已经醒了,一见面他就漫不经心地说:“咦?你也被抓来了?”
  我哭笑不得:“你还欠我一包烟呢。”
  9527老大的不高兴:“等我发了工资就还你!小气样儿……你自己还抽了三根哪!”
  我一张嘴,他小心翼翼地竖起一根中指:“嘘……”
  “又干什么?”
  “她来了。”
  “谁?”
  9527更加紧张,左顾右盼:“达西妮说的没错,作为最后一个杏格人是不会死的。”
  他热泪盈眶地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然后冲着我的未婚妻挤了挤眼睛,指指窗户:
  “这次,你先跳吧。”

(全文完)

起笔于:2003.02.05
收笔于:2003.03.21 凌晨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