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华光

这里是个很不平常的地方，处处弥漫着浓重的药气和阴森感。
各种仪器和一排排的架子矗立在这个大约三百平米的空间里，架子上摆着许多形状各异的玻璃皿，里面盛放着各种死去的动物，它们和防腐药液浸在一起。其中当然也有人类。
在所有的玻璃皿中，只有一个玻璃皿盛放着活着的动物，它们是一群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黑色甲虫。在甲虫中，它们的体型应该算是比较小的。
它们在玻璃皿里不安地爬动着。对于只有触觉的它们来说，其实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它们并没有感觉到这个出生地有什么不寻常，只是内心充满了任何生命都会有的躁动。
渐渐的，甲虫们的力量竟使玻璃皿开始震动。先是轻微的，然后变成剧烈的，最后，那个盛放甲虫们的玻璃皿竟啪的一声从高高的架子上掉到了地面，碎成满地晶莹。
得到自由的甲虫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四下分散。

**********************************************************************

公共汽车晃动的节奏总是令人昏昏欲睡。
严婕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间，她觉得背上很痒。
很快，那种奇异的痒变成了疼。钻心辙骨的疼。在霎时间，严婕竟丧失了意识。
当她再度醒来时，她已不再完全是她。
就在这时，公共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了下来。严婕背着书包，下了车，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阳光很灿烂，风吹动树叶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人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在这里走来走去。而自己，也可以拥有一个身体和五感。真是太好了。
严婕不由得笑出声来，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它很年轻，很柔软，看来老天的确待她不薄。
无数道或诧异或严竣的目光向她射过来。严婕忽然发现站在学校的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摸自己的身体不是件什么对劲的事情，于是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旋风般向自己的教室跑去。
啊，初二（三）班，就是这里了。
严婕带着微笑，推开了门。

**********************************************************************

国防部内，一场关乎人类命运的会谈正在进行。
“盘霁少将，这是它们的所有资料，希望你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米唯国上将的眉头深锁，注视着眼前这个英挺的青年。
“这种甲虫应该是一种生化武器……但它却不完全。”盘霁看着手中的资料，“这种虫从理论上来讲可以占据人的身体以及拥有被占据者所有的记忆，如果它受到我方的控制，将成为一种对战争极有力的武器！但它不完全，不受任何人控制。最可怕的是它们还会繁殖！如果任由它这样发展下去，将对整个人类……都造成极大的危胁！”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将它们全部消灭。”米唯国吸了口气，“为了防止大恐慌，这项任务是绝密的，你被付予了所有特殊的权力。只要能消灭它们，可以不择手段。你明白吗？”
“我明白。”盘霁点了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
看着这个英挺的青年转身离去后，米唯国忽然觉得脱了力，全身软下来，陷在皮制的办公椅里。
他从一开始就反对这项研究，却终究没有拗过那些偏激的战争狂人。现在出了事，却要由他来收拾残局。呵呵，真讽刺。
这场战役的结局除了输就是赢，再没有第三个结局。
而无论是哪个结局，人类都将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现在米唯国只是希望这个代价能够小一点、再小一点……

**********************************************************************

严婕舔着手中的冰激淋，光脚穿着两只点缀着绿色小花的凉鞋在马路上晃来晃去。
游云飞闷闷的和她并肩走着，终于忍不住说话：“喂，我们这样翘课来逛街好吗？”
“怎么，你怕了？”严婕仰起头笑。
“我才不怕。只是……”游云飞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也没什么。”游云飞欲言又止。要是她听到“反常”这两个字，一定会生气的。
严婕又笑了。没错，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尽管她拥有严婕所有的记忆，但这种感觉就像读一本书或看了场电影。因为继承记忆而了解的世界，和现实中亲身感受到的，完全是两码事。
冰激淋的味道，真的是又凉又甜。
严婕看了看身边的游云飞。在记忆中，他是她的男朋友。但是在感觉上，他对她而言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甩甩头，严婕不再想这么多，兴致勃勃地拉起游云飞的手，准备过马路到游乐园去玩。
在等待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的时候，严婕和游云飞忽然发现对面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他带着满脸的笑，摇摇晃晃的正在过马路。
天！现在车来车往的，那小孩子很危险！
只见那小孩子摇摇晃晃的走到行车道中间，然后一下子跌倒了。眼看汹涌的车流就要将他小小的身躯淹没！
来不及想什么，严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行车道中间，将小孩子抱在怀里。她纵身跃起，跳到运行中汽车的顶部，借助俯冲的力量来到了对面的人行道。
她之所以有这样快速的反映和惊人的跳跃力，完全是因为虫的本能。
游云飞在对面看得目瞪口呆。
“你没事吧？”严婕拍了拍那小孩子身上的尘土，“以后不要这样做，很危险！”
“嘻嘻……”小孩子反而笑了，“姐姐，我是故意这样做的。”
“啊？”严婕没回过神来。
“因为我们是同类啊。”小孩子的语气中有种不符合他年龄的诡异。他牵过严婕的手，“来啊，妈妈在等我们。”
严婕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隐藏在街角阴影中的年轻女人，很漂亮。她正朝这边微笑。
看到她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严婕就觉得很安心。她跟着小孩子向那女人走去。

**********************************************************************

女人的名字叫罗魅。从她家的房子看起来，她的家境应该是属于比较富裕那种类型。
严婕刚跨入房间，把门关上，就看见罗魅和小孩向她跪下了。
“王，请原谅我们现在才找到您！”
“你们这是干什么？”严婕有点吃惊，扶起了罗魅和小孩。
“我们，是为了守护您而存在的。”罗魅站起来，坐在沙发上，“我们当中只有您具有繁殖下一代的能力，您是我们的王。我们的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您！”
“没错，姐姐是我们的王。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在姐姐身边，保护姐姐。”小男孩胖胖的手抓着严婕的衣服下摆，声音稚嫩却认真。
严婕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罗魅整了整头发，走上前去把门打开。
一大把红色的玫瑰出现在她面前，然后，从玫瑰后面跳出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来。
“当当！老婆生日快乐！”男人搂过罗魅正准备亲，却忽然看见坐在一旁的严婕，不由得尴尬地放了手，“这位……是谁啊？”
“她是我一个远房亲戚，以后可能会经常来玩玩。”罗魅笑着，“我们要多聊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男人笑笑，转身向小男孩伸出了手，“来，晨晨跟爸爸去打电动！”
“我不要，”晨晨嘟着嘴，“每次你输了都赖皮！”
“这回不会了哟，儿子！”男人抱起晨晨，冲向里面的房间。
晨晨咯咯笑着，满脸的愉快。
罗魅看着他们的身影，霎时间有些黯然失神。与仅仅继承记忆的严婕不同，她的感情，似乎也和这个躯体的真正主人重合了。

**********************************************************************

下午五点十分，爸妈上班都还没有回家。严婕一个人在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有人按门铃。严婕从“猫眼”那里看了看，是游云飞，于是开了门。
"今天你怎么搞的？"游云飞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并不进来，"我找你找到现在！你倒好，一个人就这样回家了！"
严婕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对不起，我忘了。"
看着严婕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再加上一路辛苦，游云飞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你好……你……"他情急之下竟说不出一句整话，只得转身就走。
"呃，那我不送了啊。"严婕顺手把门带上。
不是不明白他的感受，只是无法勉强自己的心。
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六点半，父母下班回来了。
严婕很高兴的跑到门口去接他们，准备好两双拖鞋。
有人说，这世上什么都有得选，只有父母是没得选的。
对严婕而言，她的本体是在实验室出生的。无所谓欢喜，也无所谓烦恼，它就是这样一只简单的甲虫。
自从接触到人世，她才了解到什么是亲情。对她而言，这些是她接触到的第一种深切的感情，一种无法替换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她真正的父母。
严婕蹦跳着跟到厨房，准备给做饭的妈妈打下手。
现在才注意到天在下雨，雨滴一点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一连串有节奏的响声。电话在这时响了起来，严婕跑去接电话："喂？"
"我是游云飞，现在在你家最近的电话亭。有话要和你说。"
严婕想了想："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严婕走到荡荡的街口，看到游云飞站在电话亭里面。她吸了口气，终于知道该来的怎样都躲不掉。
走进电话亭，两个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互相对视。
"你究竟想怎样？"严婕看着游云飞，目光冷冷的。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游云飞丝毫不避讳她的眼神，"从两个星期前你就开始不对劲！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飘忽起来，"这段时间你变得越来越美……有很多人都开始注意你了。"
严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错，这段日子不知道怎么了，皮肤变得晶莹剔透，眼睛里也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气……
"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游云飞定定的看着她，"是不是这样？"
严婕垂下头，觉得到了一个不得不做出决断的时刻，于是抬起头大声道："是！是这样的。你能明白，那最好不过了。"
一根根血丝出现在游云飞的眼睛里面。他忽然间从腰间抽出一把弹簧刀，亮出了刀锋。他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非常狰狞。
严婕只觉得无数条冰凉的刺痛在脸上纵横交错，接着是片纵横流淌的热。
游云飞看着面目已经支离破碎她，也被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吓呆了。
天际划过一条闪电，在刹那间将整片大地映得亮如白昼。游云飞的瞳孔在慢慢缩小，眼睛内映出惊人的一幕。
严婕脸上的伤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流出来的血液也被皮肤很快吸收。很快，她的面容就恢复成受伤前的模样。
游云飞大叫一声，推开电话亭的门，跌跌撞撞的跑入雨中。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严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严婕吸了口气，撑开伞，向雨中的街道走去。现在回去的话，刚好赶上和父母一起吃饭。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黑暗的拐角。
严婕经过这个拐角的时候，忽然有一团又湿又重的物体倒在她身上，还发出微微的呻吟。严婕惊叫了声，伞失手落地，在地面上溅起一溜水花。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这一定是个人，而且是个虚弱的人。
她扶着他到比较亮的路灯下，这才看清了此人的面貌。他是个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穿着黑色西装。虽然他的身体已经被雨水冲刷了不短的时间，但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却依然留存。
“王……”他向她伸出手，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爆裂出来一样。
“你不要着急……”严婕将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膝上。她知道，他已经不行了。
虫人的生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是极其强大的。但他的身体被破坏得太厉害了，内脏全被击碎，到了不可自我修复的地步。能支撑着来到这里，可以说完全是奇迹。
“王……我们已经开始被猎杀……要小心……”硬挺着说完这句话后，完成使命的中年人终于断了气。
严婕将手伸到他的颈部，一只小小的甲虫正从那里爬出来，来到她的掌心中。
她甩下怀中那具笨重的躯体，重新撑起伞，手心中轻握着那只甲虫，走向家的方向。
来到楼道的时候，她蹲下身子，将手掌放开，让那只小小的甲虫迅速的爬走。
你一定，可以重新找到适合你的身体吧……不知不觉中，她的唇角竟绽开了一个微笑。
回到家中，正好赶上吃饭。看着和平常一样讨论饭菜营养的父母，严婕只是笑。
“这孩子，笑什么？”妈妈一手挥舞着汤勺。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很幸福……有这么好的父母，真是我的运气。”
“你在说什么呀……”从没有听过严婕说这种话的爹妈显然是受到了刺激。
“没什么……我也有长大的一天啊！”严婕捧起碗，拼命扒饭。
你们不会明白的。
真正的严婕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这个躯体是你们给我的，我索取的已经太多，不应该再连累你们了。
这顿饭……应该是我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了吧。
地面忽然开始震动，这种震动的时间是极短暂的。很快，屋子外面掀起一股灼热的风暴，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撕得粉碎。
严婕看着靠窗坐的父母的肢体上，皮肤和肌肉正在迅速和骨剥离，没有血，只因为灼热已经将流出的血蒸发。他们的脸很快变成了类似于骷髅的东西，只是上面还依附着薄薄的一层血膜。
她，最终还是连累了他们。
她知道，现在自己恐怕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形态。
不！我绝对不想死！！
严婕只觉得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现在灼热虽然还在继续，但已经好多了。而她，也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就在这时，她已经被烧得焦黑的背部裂开了，从里面爬出一只黑红色的虫子。它的体型和模样都和之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它的身上，有一对透明的翼！
它抖了抖身上的翅膀，从破碎的窗子处飞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地面上存着一些积水，倒映着整个城市。这样看起来，同一个空间里好像出现了两个城，一样的繁华，一样的璀灿。
它看到了那些凶手。他们是一群穿着黑色皮衣的人，是他们炸了它的家。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显然是头儿的人，正拿着对讲机讲着什么。那个人长了一张俊秀的脸，但一对眼睛却是犀利甚至无情的，和俊秀的五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不能言语的小小虫子，怀着悲伤的心情飞翔着，直至消失在天际。

**********************************************************************

“不可能的！它居然进化出了翅膀用来逃生！！”一个队员在翻动严婕焦黑的残骸时低声惊呼。
“一定要杀死它，不惜一切代价！它是虫的王，只有它能繁殖！”盘霁将对讲机放入腰间，“只要杀死它，我们甚至不用理其它的虫。它们过了这一代后就会自动消失。”
是的，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用人类的尸骨迭成路才能达到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