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她的手好冷

凤凰

“你叫菲尼斯是吗？”女人轻快地说，同时习惯性地挺直身体，展露出诱人的曲线。“刚才的演奏真是棒极了！”

“承蒙夸奖，”菲尼斯微笑着。虽然在酒馆里演奏并不能展示出他真正高超的技艺，但有人能喜欢毕竟还是令他兴奋。“但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我必须承认，在这些客人看来，你比音乐更引人注目。”

女人发出极富挑逗性的轻笑。“别来这套，”她眨眨眼，“你们吟游诗人最会骗人了。”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菲尼斯无辜地耸耸肩，猜想对方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廉价香水的味道直冲进他的鼻孔，耳边传来一阵阵潮水般的喧哗。他靠住吧台，随意打量着谈话的对象。如果是在贵族的宴会上，这种目光必定会令对方十分羞恼，然而眼前的女人却故意把胸膛挺得更高，几乎凑到他的手边。

全都一个样，菲尼斯厌倦地想。所有的城市都一样。即使是号称“银湖之星”的诺兰朵城，在他看来也并不比映霞港或是石门城更吸引人。同样喧闹的酒馆，同样繁华的街道，地下交易、背叛、争斗发生在每个黑暗的角落。就连面前这个女人也和他在其他城市所见到的并无二致。如果她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并且仍然在某个酒馆里过着同样的生活，菲尼斯绝不会感到惊讶。

幸好有银湖的美景，否则他一定会对诺兰朵城失望的。

下次我得选一个小城，菲尼斯想。小城市之间的差异比大城市更多，或许会比较有趣一些。

“你来这里……演出吗？”女人的话把他拉回现实。

“不，只是旅行到这里，”菲尼斯答道，故意对那丰满的胸部视而不见。“我听说银湖景色很美，所以来看看。”

女人很快地扫了他一眼。刚才演奏之后，菲尼斯不肯收钱，这已经令她觉得奇怪，现在更证实了她的想法。职业的敏感使她判断出，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并非普通吟游诗人，而应该属于“游荡者”，会经常加入某个冒险团队，寻找宝藏之类的东西。很可能，这个人刚刚获得一笔财富，所以想找个地方把钱花出去。

他身上会有多少金币？女人想着。她随即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那有什么关系？她只想挣够今晚的收入。或者还可以更多。

“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女人压低声音，更加贴近菲尼斯的身体，“你对这个城市并不熟悉，而我可以为你指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几天。当然，这需要一些报酬……”她笑起来。“但你会发现这很值得。”

菲尼斯也微笑着回应，眼底却透出倦意。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只希望一个人随意逛逛。况且，虽然和多莉分别已经两个月（注：详见《铅眼》），她仍在他心中留存，挥之不去。他眼前浮现出多莉纤细而矫健的腰肢，挥剑时流畅优美的动作，这影像立刻赶走了和面前的女人过夜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他不愿在没了解一个城市之前就轻率地陷进去。这些女人往往和许多人保持着某种联系，例如贵族，地下盗贼公会，或是某条街上的老大。很多旅行者正是因为不小心惹到这些人，从此在世上消失。

“呃，我想我今晚已经有约会了。”他略带歉意地回答。即使知道对方的职业，菲尼斯仍保持着平等的态度。这是他的原则之一：没有人比别人更高贵或者更下贱。阿拜迪恩大陆上，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日子，谁都无权批评别人的生活方式。

“那么明天呢？”女人依然不肯放弃。“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在城里转转。我的名字是……”

“艾丽丝！”一个粗野的声音插在两人中间。菲尼斯随即被人挤到一边，几乎跌倒。他本能地护住腰畔的竖琴，站稳身子，看到一个大汉正坐到他刚才的位子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大汉吼道。“我找了你半天！”

“找人聊天。”女人露出笑容以掩饰心里的不满。真是讨厌的家伙，她恼恨地想。本来她有希望多挣些钱的。但她不敢得罪这个大汉。在这个酒馆里没人敢得罪他。

“聊天？”大汉怀疑地问道，目光移向菲尼斯。吟游诗人正准备走开，以他的经验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大汉迅速起身拦在他面前。

“你是什么人？”大汉使劲瞪着眼睛，同时晃晃巨大的拳头。“这是我的地盘！谁允许你到这儿来捣乱？”

周围的声音立刻静下来，人们纷纷扭头望着这边，大部分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知道今晚又有好戏看了。虽然这种场面经常发生，但他们从来不会感到厌烦，因为这可以令夜晚显得不那么无聊。

“真没劲，”一个人看着菲尼斯瘦弱的身躯。“不会很精彩的。”

“很快就会结束了。”另一个人评论道。

菲尼斯扫了对手一眼。大汉比他高出一头，手臂几乎象他的大腿一样粗。吟游诗人有些紧张，但他十分清楚最好不要表现出来。显然他无法和这个大汉对抗。只要态度稍有不慎，很可能他会立刻躺在地板上流血。

“我是个旅行者。”他淡淡地回答，扬起头和大汉面对面，并不退缩。这是个基本的法则：当你表现出畏惧，对方就会象野狗一样穷追不舍。

“旅行者？”大汉吼道，逼近瘦弱的对手。“用你那两条细鸟腿旅行吗？”

“我在诺兰朵城有几个朋友，”吟游诗人并不理睬对方的挑衅，“我是来看他们的。”他微笑着继续说道：“他们或许不如你更杰出，但也很值得交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大汉一眨不眨地盯着菲尼斯。吟游诗人冷静的态度把他弄糊涂了。他本来以为对方会表现出惧怕，或是激动，无论哪一种都足以成为他挥拳的理由。但眼前这种状况却出乎他意料。况且，他无法忽略对方话中隐藏的意思。

菲尼斯耸耸肩，显得更加轻松了。他抛出了一个带有威胁意味的暗示，但这绝不是为了吓退大汉----事实上也不太可能----他只想让大汉重新考虑他的来历和背景，由此争取一个更为平等的谈判地位。

“很高兴能认识你，”吟游诗人说道，“你的肌肉令人印象深刻。我想你一定是这酒馆里最强壮的人。”

大汉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无意义的咕噜声。他回头向人群扫了一眼，又立即把目光锁定在菲尼斯身上。

“要是你肯赏光，我想请你喝杯酒。”菲尼斯抓住对方松懈的瞬间，再次展开友善的笑容。

大汉盯着菲尼斯的脸，似乎在考虑第一击应该打在哪里。然而，片刻之后，他却慢慢松开拳头。人群中发出几声失望的叹息。

“滚出这里！”大汉吼道。“别再让我看到你！”

菲尼斯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扭头走开。大汉并没有再阻拦。他并不傻，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间酒馆里称霸，诺兰朵城里比他更不好惹的人太多了。从这个外乡人冷静的神情来看，或许真的有些来历。

管他呢！大汉想。他已经证明了自己在这酒馆里的地位，没必要做得太过分。

“艾丽丝！”大汉再次吼道，声音中带着胜利的兴奋。“过来！陪我好好喝一杯！”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把那个走向门口的瘦弱背影抛在脑后。

菲尼斯站在街上，考虑着是找个旅店去睡觉，还是再找间酒馆坐一会儿。犹豫片刻之后，他选择了后者。刚才的事情毕竟很令人不快，此刻他心里仍然恼怒不已。菲尼斯把手伸进随身的小包，摸着里面的各种药剂。他有办法整治那个大汉，让那家伙在床上躺半个月，却不知道是谁干的。

“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吟游诗人自语道。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这种事，要是他每次都予以反击，他的时间将被这些无聊的东西占满。

“我早该学会不为这种事生气了！”他对自己说，随即握起拳头，向后一挥，就象赶走一只讨厌的飞虫。很快，他就重新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已随着这一挥消失在夜色里。

现在他需要找个地方再喝杯酒，好让那个大汉的丑脸更彻底地从脑中消失。

菲尼斯敞开灰色长袍，让夏夜湿润的微风吹上前胸。就在他准备向下一间酒馆迈步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等一下，菲尼斯阁下。”

吟游诗人疑惑地转回身。当他看到声音的主人时，脸上的疑虑更深。一个穿黑袍的女人正从兜帽下注视着他。

“您在叫我吗，女士？我想我们应该没有见过面。”

“当然。但那并不重要。”女人语调中有某种怪异的韵律。“重要的是，你或许会对我们将要谈的事情感兴趣。”

菲尼斯并未回答。现在他看清楚了，那女人的袍子并非黑色，而是很暗的墨绿。她纤细而白皙的手指垂在体侧，额头束着一条绿色细带，镶着几小颗宝石，隐约被交织的复杂花纹围绕。同样的细带也在她颈下显露出来，下端连着一根银链，垂进胸前衣领中。虽然她并没有拿着木杖之类的东西，菲尼斯仍然能感受到那种特殊的气息。

“法师？”菲尼斯在她领口上搜寻，并未找到预料的双圆套三角图形。“你好象不是维瑟斯家族的人。”

“维瑟斯家族并不禁止旅行法师进入诺兰朵城。”

菲尼斯研究地看着她。陶比拉王国五大皇族分支各自住在自己的城中，诺兰朵城正是维瑟斯家族的领地。但这个女人袍子上不仅没有维瑟斯的家徽，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表明她属于另外四个家族。菲尼斯也看不到代表法师公会的六芒星冠标记。在陶比拉王国，一个法师要么属于法师公会，要么是五大家族的成员或者挂名从属，多数则兼具以上两种身份。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她多半来自陶比拉王国之外。但菲尼斯无法从她的口音中判断出她来自何方。她的面孔很秀丽，却毫无表情。

“有什么事吗？”菲尼斯谨慎地问道。

“一次旅行，跟我一起。”女人简洁地回答。“你将得到足够的报酬。”

“希望不会是去某个龙穴，”菲尼斯笑道，“龙可不会欣赏你的美丽。”

但女人并没有回应他的幽默，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她走。菲尼斯对这种带有命令意味的举动有些不满，然而他并没有拒绝。他确实无法抗拒旅行的诱惑，尤其是在休息了两个月之后。即使没有这个女人，菲尼斯也打算逛过诺兰朵城就立刻找个新队伍加入冒险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打发时间的方式，而旅行和冒险就是菲尼斯的选择。何况，上次得到的五千金币已经快没了。要花光这些金币并不难----那两百个孩子每人只分到了二十枚。还有那个欠了债的索文尼骑士。虽然菲尼斯并不会去做骑士，但他很清楚骑士对于维持国家安定的重要性。而且，索文尼王国毕竟是他的故乡。

他跟着女人拐进一条小巷。看到她停在墙边，吟游诗人不禁皱了皱眉。看来这个女人并不懂得一些基本常识。一条黑暗的小巷，表面上很隐秘，实际上却可能隐藏着窃听的耳朵，或是刺杀的匕首。一个闹哄哄的酒馆也比这儿要强。他正要建议换个地方，女人已经开口了。

“我想雇你跟我去找一样东西。”

菲尼斯并没有去问是什么东西。很多雇主都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特别是在交易达成之前。因此他只是问道：“去哪里？”停了停，他又补上一句：“为什么选择我？你又是怎么找上我的？”

“这三个问题可以用一句话回答，”女人说道，“我在酒馆里听到你的名字，知道你去过那个地方。”

“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有名。”菲尼斯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我只是个普通的吟游诗人。”

“但你不同。你的经验比他们丰富。”

“只是走过的地方稍微多一些罢了。这并不能成为有力的理由。”

“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菲尼斯不自觉地抚起胡须。这女人说话的腔调确实有些怪，带着某种摇摆不定的节奏，令他不太习惯。同时，他隐约感觉到对方隐瞒了一些事情。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我会付出高额报酬。”女人停下来，似乎在倾听附近的动静，但菲尼斯发觉她更象是陷入了沉思。她一动不动，就象个贴在墙边的剪影，毫无生气。要不是菲尼斯能够借着微光看到她，一定会以为她突然消失了。隔了一会儿，她又重新开口。

“你的回报，”她说道，“会是一颗月影石。听说过它吗？”

吟游诗人吃了一惊。这种神秘的石头一直是魔法师们拼命想得到的珍宝，自从九百年前梅琳王国灭亡，月影石就变得极为珍贵，每颗可以卖到三万金币以上。然而，阿拜迪恩大陆上唯一出产月影石的地方，也是梅琳王国的旧都，现在已经被埋在割喉沙漠中心。许多冒险者试图去找它，其中绝大多数无影无踪，消失在沙漠之中。

或者是蜥蜴人的口中，菲尼斯想。他不禁抖了一下。

“是的，我听说过它。”吟游诗人缓缓说出这句话，就不再开口。

女人等了一会儿，听不到菲尼斯的肯定答复，以为他对这报酬不满意。“好吧，”她冷冷地说，“如果你想多要几颗也可以。”

这简直是开玩笑。她从哪儿弄到那些月影石？虽然菲尼斯毫不怀疑陶比拉五大家族都会拥有月影石，但它们多半已经被制成魔杖之类的法物。即使有多余的，如果不是家族的高阶法师，想见到它都很难，更何况弄出一颗。而她竟然承诺可以“多要几颗”？

“那么，我倒想知道，”菲尼斯满不在乎地问道，“我最多可以要几颗？”

女人身体颤了一下，似乎非常气愤，但她的手指仍然垂在体侧，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额头细带上的宝石放出微弱的光芒。菲尼斯暗自戒备，提防这个法师因为愤怒而突然出手。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站着，如同一尊雕像。

“十颗，”她终于说道，“不能再多了。”

谎言！这绝对不可能。任何一位法师都不会有十颗多余的月影石愿意出让，而任何商人也不敢留存十颗月影石在手里，否则不出三天必定会被人谋财害命。这个女人在用骗术引他上钩，而且还是最拙劣的一种。她以为他不知道月影石有多难搞到？她以为他不知道割喉沙漠里死了多少人？

既然判定对方在说谎，菲尼斯就轻松多了。他甚至开始放肆地打量这女人，发现她其实很有魅力，宽松的长袍也掩不住她身体的美妙曲线。

“你到底答不答应？”女人恼怒地问道。

“啊！”菲尼斯夸张地叹息。“十颗月影石，可以让任何冒险者甘愿去任何地方！这真是一场美梦！”

女人似乎完全没领会他话中的讽刺，相反却显得十分认真。“那么我们准备出发吧。”

菲尼斯几乎笑出声来。“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儿。”

“你过来。”女人说道，抬起右手伸向菲尼斯。吟游诗人愣了一下，认为她要交给他某样东西，于是也伸出手去。然而女人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菲尼斯感到她的手指冷得象冰，猝不及防，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

并没有任何东西被放进他手里。

“别动！”女人警告道，接着吟出一些难懂的句子。菲尼斯惊愕地发现她的长袍开始扭曲变形，很快，两片颜色深暗的块状物从她背后浮起来，一直升到头顶的高度。与此同时，一大团暗淡的蓝色光雾把他们裹在中间。

“飞翼！”吟游诗人认出了这个法术。就在他叫出这个名字的同时，菲尼斯开始升起，而女人在他上方，长袍变化成的魔法羽翼无声地拍动，带着两个人向上飘浮。眨眼之间他们就飘过屋顶，远离地面，超出诺兰朵最高的塔楼三倍有余。这光雾比街道上炫目的灯光要暗淡得多，看起来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切，更何况此刻已是深夜，街上并无行人。

“我们要去哪儿？”菲尼斯在光团中叫道。风声刺耳，吟游诗人感到十分寒冷。

女人没有回答。他们从高高的夜色中掠过城墙，很快就把诺兰朵的灯火抛在后面。菲尼斯眯起眼，看到银湖的波光正从脚下奔驰而过。女人的手如同冰冷的磁铁，紧紧吸住他的手掌，但他知道真正令他浮在空中的是这团光雾，而她只不过是拉着他前进而已。

北方，菲尼斯想。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恐惧立刻占据了他的心。那个方向正朝着……

“你要带我去哪儿！”吟游诗人大喊道。

“当然是割喉沙漠！”女人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模糊不清。

“你这个骗子！”菲尼斯知道自己真的上当了。“快停下！我不去！”

“你答应过我了！”女人用几乎同样大的音量吼回来。“你想要月影石，我也想要！不想让我放手就闭嘴！”

“我还没答应……”

菲尼斯的后半句话被疾风塞回嗓子里。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女人取出某样东西，似乎是个卷轴。她把它迎风展开，菲尼斯立刻感到无比的疲倦。他竭力抗拒魔法带来的昏睡，终于缓缓闭上眼睛。

吟游诗人最后的意识就是那只手，它的冷气一直传过他全身，就象图奥普山顶千年不化的寒冰。